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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年代

2017-05-23 23:42張中民
廣州文藝 2017年5期
關鍵詞:磨坊生產(chǎn)隊

張中民

回憶過去的生活,無異于再活一次。

——馬提亞爾

長義的少年時光是從生產(chǎn)隊大院里開始的。那時他十二歲,正是混沌初開的年齡,所以在他眼里,生產(chǎn)隊大院就是一個歡樂的場所,一個大得無邊的世界。

生產(chǎn)隊大院位于村子南端。由于是公家場所,因此院子顯得特別大。不過如果單從外邊看,你幾乎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別,可是一旦走進去,你會發(fā)現(xiàn),里邊的布局還是與眾不同:坐北朝南的五間堂屋是機瓦房,里邊被中間的土墻假山辟成東西兩部分,東邊兩間是磨坊,西邊三間則堆滿了小麥、玉米、黃豆、綠豆和五谷雜糧、米、面、油以及杈、耙、掃帚、木锨、拖斗之類公用物品,是生產(chǎn)隊倉庫。院里東西兩邊的廂房雖說都是土墻草房,但是用途和分類也不同,東屋三間是油坊,西屋三間是牛屋,因此它們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邊是掄油錘的號子聲,一邊是牛吃草時發(fā)出的“空空”聲。院子中間的空地上隆起一座大土堆,這是用來墊牛鋪的。墊一冬牛鋪,這些沒有多少養(yǎng)分的黃土汲足牲畜的屎尿后,就漚成了散發(fā)出濃烈混合氣味的肥料,把這些漚好的糞肥施到田里,就能催生出籽粒飽滿的莊稼,全生產(chǎn)隊全指望它打糧食呢。因此每年種完麥子后的農(nóng)閑時節(jié),生產(chǎn)隊長“浪八圈”就吆喝著把群眾召集起來,要他們出工從外邊的溝畔田邊或坑沿等處拉回干土,然后盤在牛屋門前,再由牛把式們根據(jù)日常需要,用糞筐抬進去墊牛鋪。剛盤在一起的土堆又高又大,差不多像山頭一樣。有了這個大土堆,那些沒登過山的孩子就把它當成大山,在上邊玩游戲。他們在上邊玩的游戲花樣很多,“捉迷藏”“紅軍攆老日”“打游擊”“爭江山”。其中玩“爭江山”最刺激,十幾個孩子站在一起,按人數(shù)多少和人均力量分成兩班兒,一班兒扮演“紅軍”,一班兒扮演“小日本”,兩支軍隊有時從東西兩個方向往上攻,有時從南北兩個方向往上攻,這叫“攻山頭”。有人攻就有人守,小伙伴們手里拿著樹枝當槍,把土堆上隨手撿起的土坷垃當成手榴彈。為了看哪班兒人先爭上江山占住山頭,兩班兒人常常在土堆上滾來滾去的,打得難分難解。

只要不刮風下雨,每天下午放學,長義就會和一群年齡相仿的同伴約著來到生產(chǎn)隊大院的大土堆上玩“爭江山”或“紅軍打老日”游戲。在他們眼里,這就是一座標準的“大山”,每次只要一站在上邊,大家就覺得很自豪,不僅看得遠看得清,而且可以看到整個村子的房頂,水浪似的高低起伏在一片炊煙里。此時夕陽正在收回最后幾縷霞光,滿世界都是一片金黃的顏色,大家向四周望去,真有杜甫《望岳》里“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勢。目光拉近,大家看見堂屋瓦房東頭的磨坊里正在傳出磨面機高亢的聲音,這是長義他哥長明正在那里操縱機器的磨面聲,東屋油坊里的油匠們掄起油錘的打油聲,正號子一般從那里有節(jié)奏地傳出來,只有堂屋西頭的倉庫和西屋牛屋是安靜。大院南邊的大門外是條東西生產(chǎn)路,過去生產(chǎn)路是莊稼地。這時院子四周的箭桿楊樹上落了一群麻雀,它們在枝條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與大院土地堆上正在“爭江山”的孩子們一起,把生產(chǎn)隊大院吵成了一個熱鬧的世界。

該收工了,這時大院里開始變得安靜下來,只有堂屋東頭的磨坊里還在傳來隆隆的轟鳴聲,正在那里磨面的長明還沒有結束自己的工作,看來今晚他又要加班了。準備下班回家的牛把式們有的往槽上拴牛,有的清掃地面,而東屋的油匠們這時也在忙著蓋油缸、油鍋,收起油錘等勞動工具,看看房間里的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這時有人開始倚著門框在那里抽煙,邊抽邊神態(tài)悠閑地看著孩子們在大土堆上爭“山頭”的情景。這時只見大土堆上的孩子們正爭搶得激烈,打斗中不時有人被對方推下來,為了重新占領“山頭”,雙方混戰(zhàn)在一起爭得你死我活的。大土堆上一時槍支亂舞,“手榴彈”橫飛,那真是一場電影中的“上甘嶺”戰(zhàn)役……

看著一群小孩子在那里滾成了一團螞蟻,兩邊觀點的閑人不由興趣高漲,不時在旁邊喊著“加油”助威。不過看到一群小家伙們在土堆上紛紛滾得落花流水的樣子,他們往往會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正笑得燦爛,不防被一顆脫靶的“流彈”擊中,不由惱羞成怒,當即站在那里破口大罵:

他媽的,這群熊孩子真是瞎胡鬧,居然把老子也給捎帶了……

罵這話的是東屋油坊的大貴。大貴是個單身漢,別看他長得高大魁梧,可惜人有點兒呆,不然四十多歲了,到現(xiàn)在也沒娶上老婆,因此感到心理不平衡,經(jīng)常罵罵咧咧的像是誰欠他幾斤黑豆錢。他尤其恨那些娶了老婆的人,當然也最看不得別人家的孩子在自己面前跑來跑去的樣子,他覺得這是對自己人格的侮辱。所以他罵起人來特別狠,除了罵孩子的父母姐妹,甚至連他們的祖宗八代都給罵了??粗筚F跳著腳在院子里破口大罵的樣子,孩子們馬上就會偃旗息鼓停止戰(zhàn)斗,一個個撿起撂在一邊的書包悄悄地溜掉,生怕這個帶點驢脾氣的家伙會找自己麻煩。直到跑出大院很遠了,孩子們這才攢足勇氣,回過身放開喉嚨罵大貴,罵他一輩子找不到老婆,活該!就他那熊樣,不但這輩子找不到老婆,就是下輩子也找不到!把站在大院里的大貴氣得七竅生煙,卻又無可奈何。

與跳著腳罵人的大貴相比,在西屋喂牛的文勝就要好得多。盡管他站在牛屋門口觀戰(zhàn)時有時也會被“流彈”擊中,但是他的表現(xiàn)就不那么強烈,頂多罵兩句就完了,接下來仍然笑嘻嘻的,讓你覺得他是個有涵養(yǎng)的人。

不過大家都知道,同樣是光棍漢,文勝卻是個精得透頂?shù)募一?,要不他三十多歲時頭發(fā)就掉光了,整天露著紅紅的頭皮,像經(jīng)霜打過的爛柿子似的,看上去有點嚇人。然而文勝并不真的嚇人,頂多把他的“能處”使一使,就讓長義他們這幫小孩子上當受騙。

文勝比較有心計,平時沒事的時候,他經(jīng)常招著手把個別孩子叫到面前說“來來來,我給你說個事兒”。看看孩子已經(jīng)上當,他就低下聲音笑著說,“小家伙,你能給我說說你爹和你娘夜里在床上是咋‘壓摞摞的嗎?”要么就是“我和你姨在床上壓過‘摞摞你知道不知道?”……聰明的孩子聽了這些當場就會罵他,而有些孩子不知是套,就會向他講起父母的隱私。聽到高興處,文勝不禁雙眼放光,有時還會像鴨子那樣“嘎嘎”地笑起來,他的笑聲常引得大家出來看他。大家看他笑時,有的靠在門框上,有的站在屋檐下,還有的是在房子里透過窗子看他在那里逗著小孩子取樂。每到此時,文勝禿了頂?shù)念^皮顯得格外紅,簡直像涂了雞血似的。

長義沒有跑,看著小伙伴們在長貴的叫罵聲中一個個悄悄地溜走后,他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書包進了磨坊里,他要看哥哥是怎樣在那里磨面的。

天黑了下來,夜晚像口倒扣的大鍋,把整個世界都扣在里邊,像是扣著什么秘密。

長義回到家時,母親已經(jīng)把晚飯做好,這時她正坐在旁邊用手輕輕捶著自己累得酸疼的腰,還沒等她說話,姐姐從旁邊閃出來大聲質問說,周長義,你咋這么晚才回來?看你身上臟得像個泥母豬,還不趕快洗手去!

長義知道姐姐的脾氣,不敢和她犟嘴,只好乖乖放下書包去洗手,邊洗邊用眼睛往這邊瞟。

父親正蹲在旁邊抽煙,看到他的樣子,當即白著眼訓道,你這孩子,放學也不知道早點回來,又野到哪兒去了?洗完手趕快去喝湯,喝完湯還要去磨坊里寫作業(yè)睡覺,不然耽誤明天一早上學,看老子不揍你!父親的話把長義嚇了一跳,他急忙把洗過的濕手在屁股上擦了一把,跑進廚房給自己盛了碗湯,找個黑影蹲下去,一聲不吭地喝起來。

長義家人口多,除父母外,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家里沒地方住,他爹就打發(fā)他去磨坊和哥哥長明睡。

喝過湯,長義背著書包就往生產(chǎn)隊大院的磨坊里趕。他家離磨坊很近,中間隔著兩處宅子和一條路,所以即使摸黑去,也不覺得害怕,所以一出家門他就感到很快活,像魚游進了水里,于是就走得急切而歡快。拐過彎,剛跑進生產(chǎn)隊大院門口,迎面遇上福全伯,如果不是有磨坊里漏出來的燈光照著,說不定他們就撞在一起了。

看你這孩子,跟個冒失鬼似的,不是我躲得快,差點兒被你給撞倒!瘦弱的福全伯背個大袋子,向前伸著細長脖子,勾頭彎腰的,步子顯得有些踉蹌。

噢,是福全伯呀,長義急忙歉意地看著面前的黑影,你不是要住這里看倉庫嗎,怎么又要走?

福全伯遲疑一下,馬上支吾起來,我……我磨了袋面,家里等著吃……所以我得趕快背回去……說著他人已經(jīng)出了院門,很快消失在一片黑沉沉的夜色里。

他家剛磨過面,怎么這么快就吃完了?真是奇怪!長義邊向磨坊走邊在心里琢磨。在他印象里,福全伯家經(jīng)常磨面,三天兩頭背著袋子從生產(chǎn)隊大院里出去。他家?guī)讉€閨女,按說沒有青壯勞力的家庭飯量是不大的,可是他家里的面卻吃得這么快,為什么總是磨面呢?關于這個問題,他曾經(jīng)問過哥哥。聽了弟弟的話,長明在磨坊里一邊操縱機器,一邊仰著頭翻起眼皮,努力回憶一番后肯定說,他家一群閨女,吃飯并不多,因此不經(jīng)常磨面???頂多也就是二十多天才磨一次,至于他經(jīng)常背著袋子出生產(chǎn)隊大院干什么,那就不知道了。哥哥的話讓長義在心里琢磨,既然福全伯家不經(jīng)常磨面,那他背上背的又是啥,難道是倉庫里的糧食?福全伯是個老實人,他背那么多糧食干嗎?吃是吃不完的,難道要拿出去賣不成?可是現(xiàn)在形勢這么緊,誰敢拿著糧食去賣?既然不是拿出去賣,那他背那么多糧食干啥,不會是送人吧!他被自己的想象嚇了一跳。

長義猜得不錯,福全伯背的糧食不是自己家用,而是送了人,只不過他送的不是自己的親戚朋友和鄰居,而是生產(chǎn)隊長“浪八圈”。這是他后來從哥哥的嘴里知道的。

長明告訴弟弟說,那天下午,生產(chǎn)隊長到大院里來了。

長義見過生產(chǎn)隊長到大院里來的樣子,背著手,昂首挺胸地邁著從容不迫的步子,樣子有點像公雞。他嘴里咬著紙煙,面無表情地走進來,一進院就骨碌著眼睛這里看看那里轉轉,不說話,也不看人,末了找個地方一坐,像尊神似的單等著別人來向他朝拜。

生產(chǎn)隊長四十多歲,一臉絡腮胡子,經(jīng)常板著臉,一副要訓人的樣子。長義不明白人們?yōu)樯端退馓枴袄税巳Α?,叫得次?shù)多了,他的綽號便在村里傳開,所以不管大人小孩兒,都會在他背后“浪八圈”“浪八圈”地叫。

長義知道“浪八圈”還是個酒迷瞪,見酒就喝,一喝就醉,而且經(jīng)常醉得一塌糊涂的,別看他平常清醒時面冷似鐵,但只要一喝起酒來就啥也不知道了,啥話都敢說,啥事都敢做,啥話都敢點頭答應。因此但凡找他辦事的人摸清他脾氣后,常請他喝酒,一來二去,他就成了村里的頭面人物,誰家有個大小事情都樂意找他。能辦的事一請就辦,不能辦的事請,只要請他多喝幾次酒,也會有個滿意的結果,所以他在生產(chǎn)隊里是個不可或缺的人物。按說生產(chǎn)隊長也不是什么大官,更不是什么權威人士,可在一個有著一百多口人的生產(chǎn)隊里,他就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國王。

“浪八圈”是大院里的??汀K灰缴a(chǎn)隊大院里來,隨便走進哪個屋子,哪個屋子的人就會畢恭畢敬地站在一邊給他獻殷勤,生怕他挑自己毛病。可是“浪八圈”蹺著腿坐在那里瞇起眼,把兩只胳膊一橫一豎地架在蹺起的腿上抽著煙,擺起一個雕塑的造型,只管在那里吞云吐霧?!袄税巳Α辈坏珢酆染?,而且煙癮大,一支接一支地抽,要不了多長時間,一包煙就會被他抽得凈光,他抽光了也不說個“謝”字,抽到最后,把手里煙頭扔腳底下一踩,抬腿走人。他前腳走,后邊就會有人把東西送到他家里,比如他啥時去了一次倉庫,過不了多久,在生產(chǎn)隊當保管員的福全伯就會把倉庫里的粗糧細糧不聲不響地往他家里背;他去一次油坊,負責油坊的王德文就會把芝麻香油和菜油整壺給他送去,說這油是剛打出來的,先讓他嘗嘗;他到磨坊里去,長明就會停下手里的活招呼他坐,只不過磨坊里沒啥東西可送,長明能做的,就是遞上一支煙,陪他說會兒話,自然只要他把家里糧食弄來,他就會照顧著第一個先給他磨。

長義不知道全生產(chǎn)隊的人為啥懼怕“浪八圈”,油坊里人怕,福全伯也怕,他可是個老黨員啊,身份比較特殊,他為啥也怕他呢?長義曾聽大人們說過福全伯的事情,由于長相差,盡管家庭成分好,可是一直沒成家,直到入黨后,在生產(chǎn)隊里謀到個倉庫保管員的差使,才算找了個比他小十多歲的女人做老婆。別看福全伯一臉皺褶,彎腰躬背的長得像馬蝦,可是他妻子卻長得漂亮,個頭細高不說,臉也白,又會翹著舌頭說話,誰見了都會在背后說她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因此深得人們好感,加上她又肩著生產(chǎn)隊里的婦女隊長,出來進去就是一種威風。別看她人前是個穆桂英,但是不會生男孩兒,只這一點,就讓那些長相差的婦女們沒少在背后嚼她舌頭,男人們在床上有心拿她和自己老婆作比較,可是老婆一點不服輸,一邊在身子底下快活地哼唧,一邊嘴里腌臜她,“別看她臉長怪好看,可她屄里不會生男孩兒,有啥球用!”一句話說得男人興趣全無,只好停止動作蔫在那里。何況又有“浪八圈”在那里占著,于是心里的那份念想就變成了一個屁。

福全母不是不想生男孩兒,而是自己沒那本事,準確地說是她男人福全伯沒那本事。人都說好種出好苗,丈夫連顆好種子都撒不下來,又怎么能指望自己這肥沃的土地上長出什么好莊稼?因此自過門后,她一連為福全伯生下三個閨女,眼看到了第四胎,滿心希望生個男孩兒的,沒想到孩子落地一看還是女嬰,氣得她抬腿就是一腳,如果不是做接生婆的長義媽眼疾手快,說不定這個女嬰早就一命嗚呼了。從此她再不想生男孩兒的事。非但如此,從那以后也不讓福全伯挨身,她怕再和福全伯生下女孩兒。雖然不和福全伯在一起,但是不知道從啥時候起,她和“浪八圈”鳥在了一起?!袄税巳Α笔巧度耍可韽婓w壯,簡直像生產(chǎn)隊里的那頭公牛,發(fā)情時能把圈里的幾頭母牛壓個遍,也不見它有疲憊的時候。

關于她和“浪八圈”的事情,是村里人傳出來的。人們說,為了方便和“浪八圈”在一起,兩人一商量,就把福全伯支去看生產(chǎn)隊的倉庫。福全伯不樂意,但是看到妻子對自己橫眉立目的樣子,他心里一怯,又想到自己是黨員,加上夜里看倉庫還有一份全勤工分,何樂而不為呢?再說隨著年齡增大,自己對男女之事也有些厭倦,既然老婆不喜歡,自己何必在她面前充英雄?只要她不煩自己,任由她折騰去好了,不就是一塊地嘛,誰想耕犁,任由她去。就這樣,一年四季,福全伯就睡在倉庫門前搭起來的小棚子里看倉庫。而待在家里的福全母也不忌諱自己幾個孩子,只管明里暗里和“浪八圈”在一起。這幾乎已經(jīng)成了全村人公開的秘密。有人看不過,私下向福全伯透氣,可是福全伯聽后把頭一低,就像沒那事似的,繼續(xù)忠心耿耿地在小棚子里看他的倉庫。不但如此,只要“浪八圈”每次去生產(chǎn)隊倉庫,他前腳走,福全伯馬上就會給他家背去一些糧食,至于為啥這樣做,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長義聽大人們說,和“浪八圈”關系不一般的不止福全母一個,生產(chǎn)隊里那幾個凡是長得有些姿色的婦女都和他有說不清的關系,比如他家后院死了丈夫年齡已過四十的花嬸,前院三十多歲的玉珍嫂,東頭過門兒沒幾年的懷有家等等。這幾個女人和“浪八圈”的關系說不清,自然她們也沒少得到“浪八圈”好處。隔段時間,他就會給她們送些糧油花布,或者多給她們兩元救濟款,便讓她們高興得歡喜不盡??墒俏í毼黝^的桂萍是個例外,桂萍長得漂亮,要人有人,要模樣兒有模樣兒,是全村公認的大美人,嫁個丈夫叫安寧,養(yǎng)了兩個兒子,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不想丈夫前年去北山拉煤,回來路上出車禍,兩條腿生生被撞成了殘疾,一直躺在床上不能下地走路。一個婦女拉扯著兩個孩子,還要伺候床上的男人,日子過得很是凄惶,每每看到這里,她丈夫就罵自己是廢物,不能下地掙工分,還拖累一家人,于是脾氣變得很壞,動不動就罵人,還經(jīng)常一個人躺在床上捶著自己的殘腿生悶氣。桂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除了安慰丈夫在外拼命干活外,也沒有其他辦法。日子雖然過得艱難,但她從來不求人,她曾經(jīng)謝絕“浪八圈”三番五次的糾纏和“照顧”,毅然一個人咬牙堅持著。長義和桂萍的大兒子小強同齡,每次找他玩,總能看見桂萍在家里不是擔水劈柴,就是洗衣做飯,經(jīng)常忙不過來。看到桂萍有難處,村里不少人勸她“想開些”,可是桂萍非但不領情,反罵她們是多管閑事,弄得別人再也不敢找她說“知心話”。

那天下午,“浪八圈”到大院里轉了一圈后,就進了生產(chǎn)隊倉庫,等他出來時,后邊跟著點頭哈腰的福全伯,直到他走出大院很遠了,福全伯這才扭身回了倉庫。

有了這個原因,長義釋然了。正當他從書包里取出紙和筆準備寫作業(yè)時,懷有家到磨坊來了。她是來看自己的糧食磨了沒有。懷有家一進磨坊門就彎著腰,一袋一袋地找過去,卻不見自己磨好的糧食,又去沒磨的袋子中尋找,這才從眾多的糧食袋中找了出來,看到自家的糧食排得靠后,就撇著嘴讓長明給她先磨。

大兄弟,你咋不給我先磨哩,俺家的面缸都空了,單等著吃呢!

長明正在磨面機前忙活,看到她這樣子,隨手指了一下排在她前邊沒磨的糧食,公事公辦地說,你來得晚,先給你磨別人會有意見,還是按先來后到的順序,等輪到的時候再磨吧!

啥別人意見不意見,先給誰磨后給誰磨,還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懷有家不滿地湊過來,涎著臉說,好兄弟,你還是先給我磨吧,我家里一圈人正張著嘴急等著吃面呢!

說著不管長明是否同意,走過去,運足力氣提起自己那袋糧食排在了前邊,看長明皺著眉不說話,這才拍著兩只手上的灰塵湊到長明身邊,吊著眉梢放低聲音說,我聽說兄弟的年齡也不小了,到了該找媳婦的時候,回頭我留心把我娘家莊的漂亮閨女給你介紹一個。

長明沒有理她,繼續(xù)操縱著機器磨自己的面,等了一會兒,懷有家看沒啥戲,就找個借口走出門去。這時長義正趴在窗前寫著作業(yè),看她出去,急忙抬起頭從窗子里望出去,他發(fā)現(xiàn)懷有家走出磨坊后并沒有出生產(chǎn)隊大院,而是直接拐進東屋的油坊。她在里邊停了一會兒,馬上又出來了。懷有家前腳出來,大貴隨后也跟出來,借著磨坊打在院子里的燈光,長義看見大貴手里拿著兩塊碗口大的菜籽餅殷勤地往她手里塞,說是讓她拿回去弄碎后拌鹽當菜吃。懷有家也不推辭,接過出過油的菜籽餅沖大貴“嘻嘻”笑了兩聲,也不管他愣在那里想些什么,扭身消失在夜幕里。

啥人?那么多人家的糧食都在排隊,就你等不及?懷有家一走,長明就在她背后不滿地說了一句,接著他離開正在飛速轉動著的機器,快速走過去,提起懷有家放到前邊的糧食又把它挪到了原來位置。他可不是“浪八圈”,也不是文勝和大貴,別看這個女人長了張瓜子臉,看上去有點媚,可他還是看不起懷有家的賤骨頭樣兒,更不會讓她占到自己任何便宜。

冬天來了。北風呼呼地刮著,先是雨,再是雪,那雪起初像過籮的面粉細細地飄著,到后來變成了指甲蓋那么大,被風旋著,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地在空中飛舞。真正的鵝毛大雪呀,它就這么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撲得人眼都睜不開,罩住了遠處的山、河流、村莊、田野和近處的房頂,地上霎時白成了一片。天也仿佛黑得早了,雞不跳,狗也不叫,家家戶戶開始關門閉戶早早上床睡覺,整個世界變得靜寂下來。

冬夜漫長,又沒啥娛樂,長明的磨坊成了大家打發(fā)時光的地方,一些晚上睡不著覺的年輕人扎到這里,一邊聚在土煤火旁烤火,一邊閑聊。人一多身份就雜起來,青皮后生、毛頭小伙、單身漢、東屋油坊里的油匠和西屋的牛把式等等,大家圍在那里聽李老四講故事。李老四是生產(chǎn)隊派出來打更的。趁著打更間隙,因為無處可去,加上天冷,他就貓到長明的磨坊里打尖取暖。李老四早些年跑過江湖,頗有見過世面的樣子,所以來了也不客氣,像個主似的往中間一坐,開始講起他滿肚子的故事,渴了就叫人到門外挖一茶缸雪回來放在火爐上化水燒開當茶喝,喝完繼續(xù)接著講。李老四年輕時跟人唱過說書戲,裝了一肚子“瞎話兒”。幾十年來,一直是村里講故事的好手。別看他長得干瘦,六十多歲了,可是講到熱鬧處,他仍然激動得像個年輕小伙子一樣,站起來,手舞足蹈地亂比劃。他講的是《三俠五義》。當他講到展昭到東京會五鼠的情景時,他甩手踢腳,昂首挺胸地把自己當成了古代的俠客。

那天晚上正講到熱鬧處,坐在李老四身邊的文勝說要出去解個手,起身就出去了,可是一去就不見了蹤影。半個時辰后,當他悄悄地回到磨坊里,繼續(xù)聽李老四講故事時,坐在他對面的長義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背上多了幾條血道子,他不由指指文勝手背上的傷叫起來,哎呀,文勝哥,你的手面上咋流血了?文勝見問,低頭看了下,急忙伸出左手擦了一把掩飾說,沒事兒,是我剛才出去解手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手給磕破了??伤拕偮湟?,這時長義忽然又發(fā)現(xiàn)他的脖子里也有血,再湊過去細看,右側脖頸處有幾條蚯蚓似的“布鱗”上正在向外汩汩地冒著血。長義不由再次驚叫著說,咦,文勝哥,你、你、你這是咋了,脖子里也有血?聽長義這么一嚷嚷,文勝不好意思起來,他用手在脖子里擦了一把,邊擦嘴里邊含糊不清地說,沒有的事,我脖子里咋會有血呢?你個小孩子不要胡說。我沒有胡說,你脖子里真的有血!在長義的驚叫中,大家都湊過來往文勝的脖子里看,文勝看掩飾不住,只好故作驚訝地看著自己手上剛擦過脖子的血說,哎呀,看我這一跤摔的,連脖子都磕出血了,不行,我得回去,我回去看看是咋回事。說著在大家一片疑惑的目光中站起來,慌慌張張地向外走去。

哼,肯定是被哪個女人用手指甲挖的!坐在旁邊的大貴盯著文勝離去的背影,有點幸災樂禍地說。

哎,大貴,你咋會知道文勝是被人挖了?李老四端起在爐火上燒開雪水的茶缸,怕燙傷似的撮起長嘴片喝了一口,驚訝地問道。

我咋知道?還不是他天天追村西頭桂萍追的,大貴吸溜一下流出來的清水鼻涕,沒好氣地說,文勝去找她睡覺,她肯定不叫,文勝再一勉強,桂萍就會用手挖他。我知道文勝已經(jīng)去好幾次了都沒有得手,可他一直不死心,看,這次不是又被挖了?

你咋知道得這么清楚?李老四放下茶缸,斜著眼睛故意問他,是不是你也跟著去了?

沒,沒有,我可不干這種事。大貴摸了下被爐火映紅的鼻子,急忙擺著手辯解,像是生怕文勝被挖的事輪到自己頭上,我可不學他,沒事兒就愛逗小孩兒們,一有空就愛鉆婦女場,還專找那些漂亮的婦女們,他這種不主貴樣不被人挖才怪哩!

喲,大貴,聽你這么說,你是不是也被人挖過?李老四沖幾個人擠擠眼,故意逗他,我聽說你也在背后打桂萍的主意?那可是個漂亮女人呀!

沒有的事,大貴翻起眼皮白了他一下,不好意思地說,我、我也就是摸過人家屁股……

摸過誰的屁股?軟和不軟和?

懷有……大貴抬頭看了一下圍在煤火周圍的人,突然明白過來,于是急忙打住自己剛說出口的話辯白說,誰的也沒有,我是說著玩的……

吃虧在于不老實。我看你不像是說著玩的……

誰說我不是說著玩的?大貴一聽急了,站起來就要和他發(fā)脾氣,你、你咋這么不相信人呢?

好了好了,大貴哥是正派人,是全村最好的人。所以我知道大貴哥是不會干那事的,這我清楚!這天晚上沒有磨面的長明,這時也圍在煤火旁邊急等著聽李老四講故事,一看李老四正講在興頭上故意停下來賣關子,又看大貴馬上被他逗得要發(fā)脾氣的樣子,擔心把事情鬧大,于是急忙站出來沖大家笑著為大貴解圍說,是吧大貴哥?我說得沒錯吧!

嗯,還是俺兄弟了解我,大貴哼哧著鼻子說,我這么正派的人咋會干那些齷齪事?

看長明為大貴解圍,李老四這才打著哈哈,端起茶缸看了眼大家,邊喝著雪水邊瞇起眼睛笑起來,你看看,我不過是和大貴開個玩笑,再說大貴是啥人,難道我心里還不清楚?接著把茶缸往旁邊一放,重又言歸正傳地開講起了他的展昭展熊飛……

閃過年一開春,天氣暖和起來,這時樹綠了,草青了,田里的麥子也挺起身子開始旺長起來。

這天,“浪八圈”領著群眾到生產(chǎn)隊大院的牛屋里出牛糞。牛糞就是墊在牛圈里的土肥,被牛的屎尿弄濕一層墊一層,一層一層地墊起來,日積月累地積了有二尺多厚,經(jīng)過一冬天的漚制,再加上牛的踩踏此時已經(jīng)變得像石板一樣瓷實。出牛糞是個力氣活,需要壯勞力先用镢頭把圈里的牛糞一大塊一大塊地刨起來打碎,再由婦女們用鐵锨把糞肥從不安窗框窗欞的圓窗洞里拋到牛屋外邊,最后再由牛把式們套上車運到麥地里做肥料,因此出牛屋是個很累人的活兒。

“浪八圈”披了件褂子站在旁邊指揮著社員們在那里干活,他自己則背著手站在那里像個甩手掌柜似的一邊抽煙,一邊時不時地沖大家吆喝一句,都好好干啊,不然要扣工分了!聽他這么一吆喝,讓剛剛有些懈怠的不少人急忙撅起屁股開始賣力地干起來??吹酱蠹业母蓜鸥邼q起來后,他站在那里不由暗笑一下,接著趁人不注意時嘴里噙著煙背著手走開了。“浪八圈”是一隊之長,自然他的事兒就特別多,而且有了事也不用和誰請假,就只顧自個走開了。他習慣于在大家干活正起勁時悄悄離開,有時過上半個時辰,有時過一個時辰,有時時間更長一些,不過他就像會掐點兒似的,只要覺得自己給他們安排的活兒快要結束時,他就會在這個時候像幽靈一樣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大伙兒面前,以此證明自己并沒有走遠,而是一直在旁邊觀察著。

出牛屋不是一天的活兒,要把牛屋里厚厚的牛糞全部弄出來,往往需要兩三天時間。因此出牛屋那幾天是生產(chǎn)隊大院里最熱鬧的時候。有道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男女女湊在一起干著活,有說有笑的顯得很快樂,這樣一來就把熱鬧的氣氛傳染到了東屋油坊里打油的油匠們。不干活兒時,他們就會把身子斜靠在油坊門口,看著大家在那里歡快勞動的場面。

這天上午,站在油坊門口沒有打油的大貴,把身子靠在門框上,嘴里啃著一塊巴掌大的芝麻餅,芝麻餅黑乎乎的像塊干牛屎,不過他可不管好看不好看,只管在那里啃得津津有味的,他邊啃邊看對面牛屋門前的男男女女們干活。半晌的時候,大概是大伙干熱了,男人紛紛脫掉上衣,甩起了膀子,女人也把外套去掉,露出貼身的秋衣,讓人一下看到了男人女人的身體。尤其是女人,該凸的凸,該凹的凹,把身體的曲線完全顯露出來,晃得人眼花繚亂的??墒谴筚F不看別人,眼睛只盯住懷有家的看,看得久了,那眼神不覺就有些發(fā)直。懷有家那天穿了件細碎的紅花小棉襖,小棉襖一脫里邊只剩下一件紅秋衣,夾在一群婦女中間,撅著屁股鏟男勞力們從牛屋里出來的牛糞,由于干得賣力,她的紅秋衣很快翻卷著收縮上去,露出一截白白的細腰,面團似的白得刺眼,可女人卻渾然不覺。這時站在旁邊不干活的文勝看見了,不由一臉壞笑地用手指搗著懷有家的褲腰嬉笑著叫別人看,他邊嬉笑著看邊暗示大家,同時嘴里故意在那里嘖嘖稱贊,哎呀,這節(jié)白肉可真夠饞人的,饞得叫人直流口水……

文勝的話很快引起大貴的不滿,他在心里嘀咕起來,別人都要在那里忙著干活,你非但不干活,反而還在那里出人家洋相,究竟是啥心理?正當大貴在心里琢磨著自己該怎么制止他,這時他突然又看見文勝踅到懷有家身后,伸出手借故要摸懷有家那截露出來的腰占便宜時,大貴終于忍不住,他直起嗓子就沖人群里的懷有家提醒說,不好了,有人的屁股快叫人摸到了。由于一時著急,他把褲腰說成了屁股。聽他這么一叫,大家全都把目光集中過來,探照燈似的直往文勝這邊看。一看自己沒占住便宜,反而被人給搶白著揭穿了,文勝尷尬著臉急忙收手,可是晚了,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的懷有家看出了文勝對自己的企圖,扭過身來不問青紅皂白,“啪”地扇了文勝一耳光,她邊打邊說,你這家伙,想吃老娘的“豆腐”?妄想!懷有家這一耳光雖說打得并不重,可是文勝當眾出了丑,這讓他的心里有些經(jīng)受不住,于是在大家的一片哄笑聲中不由紅了臉。

挨了懷有家一巴掌,文勝沒有去還擊,而是捂著臉跑過來用力推了大貴一把,嘴里沒好氣地叫著說,你他媽的真是個屌貨,她究竟是你姐還是你妹子?值得你這樣護她!你難道不說話就不中,是不是怕被人當成啞巴?你要真是嘴癢,干脆叫老驢球尻尻!文勝的一口臟話惹得一圈人笑起來。

她既不是我姐也不是我妹子,我也不是護她,而是我看不慣你這種熊德性!大貴也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譏,他看了眼懷有家梗著脖子,老子不是啞巴,難道你做了丑事還不叫我說?再說我當啞巴也比你當“小偷”挨人家“挖”強上一百倍!

大貴的話不由讓文勝瞪起一雙牛眼,他立時吃驚地叫起來質問他,啥被挖,誰挖我了,誰敢挖我?你說,你倒是給我說清楚!

你也不要在這里裝蒜,誰挖你你心里最清楚。大貴仍然啃著手里的芝麻餅,邊啃邊說,接著他又用目光掃了眼正站在人群里干活的桂萍。聽大貴這么一說,桂萍的臉上不由紅了一下,馬上有人看見了,就知道大貴話里的意思,于是又有人在那里笑起來。

他媽的大貴真想找死??!別人一笑,文勝覺得自己更沒面子,不由惱羞成怒地躥上來,罵著抬手給了大貴一個大嘴巴,正在那里啃芝麻餅的大貴沒有防備,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立時感到火辣辣的。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你竟敢打老子?我看今天咱倆究竟是誰想找死!大貴惱怒得五官都錯位了,他把手里的芝麻餅朝地下狠勁一摔,握起拳頭沖上來,院里的大土堆被墊牛鋪時墊完了,兩個人在平坦的生產(chǎn)隊大院里扭打起來。兩個單身漢打起架來,就像兩頭老犍子牛牴頭一樣,個個紅著眼睛發(fā)著狠勁兒,開始在力量上進行角逐。好久都沒看到這種激動人心的場面了,所以盡管兩個人在那里你死我活地打得異常兇狠,卻沒一個人上來勸解,反而一個個站在那里看得如醉如癡的,像是在觀看著難得一見的斗雞比賽。

文勝的光頭很快被大貴的手指抓破,紅紅的頭皮上糊滿了血,然后又流到臉上,大貴的臉也被文勝挖破了,一條一條的血道子向外淌著血,兩個人看上去都像舞臺上唱戲的花臉。盡管文勝年輕,但他沒大貴力氣大,一眨眼的工夫就被大貴壓在了身子底下,正在文勝拼盡全力掙扎著要在不久的咸魚翻生起來報復時,“浪八圈”突然踱著步子回來了。

其實就在剛才沒進大院之前,“浪八圈”就已經(jīng)在大院外邊聽到院子里“撲嗵撲通”打架的聲音。當他快步進到大院里一看,就明白了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不過他并沒有立即上前去制止,而是悄悄走過來,抱著膀子一邊抽煙一邊瞇縫起眼觀看起來。這時有眼尖的群眾看到他了,馬上禁了聲,變得規(guī)矩起來,這時正在那里打架的文勝和大貴也看見了“浪八圈”,于是兩個人架也不打了,急忙分開身子站了起來。

看著多熱鬧!咋不打了?你們倆繼續(xù)接著打啊,這時黑著臉站在旁邊的“浪八圈”開口說,兩個大男人打架好看得很哩!看他們站在那里低著頭一聲不吭的樣子,他猛地沖他倆大喝一聲,恁倆究竟想干啥?咹!是不是嫌身上有勁沒處使?沒處使就給我出牛圈去!聽他這么一訓,文勝和大貴各自拍打著身上的塵土站在那里,相互盯著像兩個烏眼雞。

“浪八圈”背著手走到兩人中間,湊過去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然后用鼻子“哼”了一聲,冷笑說,恁倆長能耐了是不?大家都在這里辛辛苦苦地干活,你倆倒好,不干活不說,還給老子惹事,是不是想存心找不自在?說——為啥打架?大貴偷看文勝一眼不說話,文勝也偷看大貴一眼不說話,就那么像木樁子似的站著。看他倆不說話,“浪八圈”扭過來看身后圍觀的群眾,這時群眾們參差不齊地站在那里木著臉,誰也不說話,但他此時卻發(fā)現(xiàn)有人在用眼睛瞟懷有家和桂萍兩個女人,“浪八圈”的心里馬上明白了,不過他并沒有說話,而是繞著大貴和文勝兩個人,像戲臺上的演員走臺步似的圍著兩個人轉了一圈,扭頭朝圍觀的群眾們生氣地說,你們也是,一圈人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大男人在這里打架,也不知道上來勸勸,萬一出了事情咋辦,誰管?他的目光一一掃過眼前的這些人,看他們站在那里個個面無表情的樣子,他突然走過去抬起腿,照著大貴和文勝兩個人的屁股一人踢了一腳,接著狠狠地罵著說,你們兩個干活時間不干活,在這里打架,故意擾亂別人干活,純粹是搗亂,每人扣十個工分!說完他沖大家吼了一聲,有啥好看的,干活去,干活去!大家看著“浪八圈”發(fā)怒的樣子,相互擠著眼,這才揮起手里的家伙重又干起活來。

當天晚上,有人在磨坊里議論白天發(fā)生在生產(chǎn)隊大院里的這件事時,躺在旁邊被窩里的長義心里說,文勝和大貴怎么會這樣,都是三四十的人了,怎么能因為這種小事打起架來?真有點讓人想不通!

在長義的記憶中,暑假是一年中最難忘的時光。終于不用去學校端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那些枯燥的數(shù)學公式,再也不用擔心完不成作業(yè)時挨老師的打,只要不幫助家里干活,他幾乎天天和伙伴們瘋跑著玩。

豫西平原的夏天像面燒紅的鏊子,到處都熱得燙手,由于天堂村離山遠,離河遠,甚至連個大點的樹林都沒有,一馬平川幾十里,想找個玩的地方都困難,因此放暑假后,沒地方去的長義不是到磨坊里看哥磨面,就是到油坊里看大貴他們打油。他至今還記得油坊里面的情景。三間東屋里到處油乎乎的,包括缸盆鍋勺、打油的工具,還有窗臺、屋梁房頂墻壁等處,不過油坊的氣味很好聞,里邊終天彌漫著一股香噴噴的油氣,那是新炒熟的芝麻、油菜籽和濃得化不開的盛在油缸里的香油和菜油,以及堆在一邊被榨干油后,看著像坨牛屎似的芝麻餅和菜籽餅混合著散發(fā)出來的味道。

大概是天氣太熱,快到中午時,油坊里的幾個油匠脫光衣服,身上只留條看不出顏色的大褲衩,站在軋油機前輪番打大錘。簡易的軋油機上邊一個大漏斗,中間是各種過濾器和軋制板,出油口的下邊是口半人深的油缸,在油缸和軋制板中間是個油槽,油槽一端并排放著七個用紅柿木做成的楔子,楔子馬蹄那么大,利用加塞高壓的原理,把芝麻和菜籽里的油分給擠壓出來,從而達到出油的目的。長義覺得油匠們打起油來很有趣。剛開始他們先是把三四個柿木楔子放進寬松的油槽里,然后把它們一個個敲進去,等發(fā)現(xiàn)里邊有了空隙,這時再放進一個繼續(xù)敲,就這樣,直到把七個柿木楔子全部放進去輪番擊打,就把蘊藏在芝麻或菜籽里的油給擠出來,小溪似的流進下邊的油缸里。直到把七個柿木楔子全部擊打進去撐得再無任何余地時,整個打油過程就算結束。

油匠們打油時,長義就站在旁邊觀看,每次看到他們掄起大油錘輪番擊打在柿木楔子時,隨著一聲沉悶的錘聲,長義心里就會像柿木楔子一樣隨之一緊,他知道這是油匠們在用力。不過只要一聽到隨著有節(jié)奏的擊打聲,卡在油槽里的芝麻或菜籽就會緊縮著骨骼,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張嘴把滿肚子的油分吐出來淌進下邊的油缸里時,他的心里就會感到一陣歡快。

哈,出油了,終于出油了!他在一邊跳著腳叫。

叫啥叫?你說你這孩子有啥好叫的?王德文走過來驅趕他,去去去,到一邊玩去,別在這里礙事!王德文是油坊負責人,經(jīng)?;V粡埬?。長義有點怕他。不過他這天卻沒有在王德文的斥責下離開,而是在繼續(xù)站在一邊觀看。

看長義不走,王德文沒再強求,而是穿上衣服出去了,看到這里,長義不覺放松下來。他知道這時自己就可以安心地在那里看油匠們打油。別看打油是個力氣活,其實也是個技術活。比如掄錘擊打楔子這道工序就有一定技巧。炒熟的芝麻或菜籽在大鍋里蒸過后,被放進軋油機的油槽里,就開始要求油匠們不斷擊打油糟一端的柿木楔子。柿木楔子又重又硬,而且一頭粗一頭細,樣子看上去像炮彈,粗的一頭頂端加了圈鐵箍,長二十厘米,用時把細頭放進軋油機一端的木榫里加緊,起初放進去一個,隨著縫隙的不斷擠緊擴大,擠壓出來的油也就不斷增多,接著放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直到全部放進去擊打,才能把芝麻菜籽里的油全部擠出來。木楔子要一個一個地加,而油錘卻要在擺成一排的木楔子上一下下挨個平均用力地打,既不能厚此薄彼,也不能只照一個木楔子打,這就是技巧。

幾個油匠打累了,開始停下來歇息,看到扔在一邊的油錘,想起剛才他們打油時喊著拍子從容不迫的樣子,長義不由心里發(fā)癢,趁幾個油匠歇息之機,他走上去抓住大油錘也想掄幾下,沒想到碗口大的油錘竟然很重,害得他用盡力氣才能勉強把它提起來,可是要像油匠們那樣從容自如地掄起來打油就不行。正在他累出一頭汗拎著油錘時,穿著大褲衩的大貴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鼓勵,小伙子,加油啊,用上吃奶的勁兒就能把油錘提起來了??墒情L義努力幾次,仍然沒把大油錘掄起來。大貴看得興味索然,這時他突然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從長義手里抓過大油錘炫耀似的沖他說,來,小家伙,看我是怎么掄油錘的!說著他毫不費力地掄起油錘,站在軋油機一端的木槽里沉著有力地打起來。看他在自己面前如此賣弄,長義心里馬上涌出一種不快,和幾個小伙伴一起沖他做個鬼臉,相互吐了下舌頭飛出生產(chǎn)隊大院。

沒有一絲風,外邊熱得像個大蒸籠,不但蟬們在門前的箭桿楊樹上聲嘶力竭地叫,就連早上還支支棱棱的樹葉這會兒也蔫兒吧唧地像睡著了一樣垂下去,狗們趴在樹蔭里,把肚皮緊貼住地面,伸出半尺多長的舌頭只顧在那里抖著身子“呼嗒”“呼嗒”地喘氣,雞也臥進房子的陰影里瞇上了眼睛,天熱得到處像下火似的,到處找不到一個涼快的地方。

日他奶奶,天咋恁熱!害得咱連找個涼快的地方都沒有。徹底說。

不如我們?nèi)タ永锵丛璋桑∵@時一個小伙伴在旁邊提議。

好,咱洗澡去!

長義和幾個小伙伴只好到離生產(chǎn)隊大院不遠的村邊水塘里洗澡。水塘是口泥塘,面積有一畝多地那么大,一人多深,里邊臟糊糊的,水面上長年飄著一層油黃色的大水泡,一到熱天就散發(fā)出一股怪怪的腐爛味道,盡管這樣,大家還是在里邊玩得很開心,扎猛子、打水仗,學著青蛙的樣子在那里游泳,在水里玩足玩累了也不管周圍有人沒有,一個個從水里爬出來,光著屁股在水塘邊站成一排,拍著自己濕淋淋的屁股凹著腰在那里大聲地叫,拍,拍,拍麻稈,你的不干我的干……拍完了又扎到水里繼續(xù)玩。

那天中午吃過飯后,長義和幾個小伙伴正在水塘里玩得起勁,突然聽到油坊里有人驚叫起來,不好了,這里出人命了——

嗯,怎么回事?大家一下停在那里,一個個面面相覷地問。

不知道,要不咱跑去看看?

走,咱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還沒等他們從水塘戲里爬出來穿好衣服,這時就見村里不少人往那里跑,一看這情況,長義和幾個小伙伴連衣服也顧不上穿就往油坊跑。等他們擠進去時,大院里已經(jīng)涌滿了人,面三間油坊里更是亂成一團,長義扒開人縫好容易擠了進去一看,原來是光著身子的大貴滿臉是血地躺在地上。再細看,他額頭上一個碗大的窟窿正在向外汩汩冒著血,他身邊圍了不少人,大家正在那里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大貴的名字。

長義在大家的議論中明白了。原來大貴這天打油時思想不夠集中,他掄起油錘本該像平時那樣平均用力地打擊柿木楔子的,可他那天像中魔似的只照著一個柿木楔子打,沒想到把其中一個楔子打飛了。那個碗口粗的木楔子在其他幾個木楔子的重力擠壓下,像枚炮彈似的從油槽里射出去,一下飛到了屋頂,就在大貴仰頭尋找打飛的木楔子去了哪里時,那個飛到屋頂?shù)哪拘ㄗ油蝗患氼^朝下地落下來,不偏不斜,“啪”地落在大貴的腦門上,結果大貴連哼也沒來得及哼一聲就被砸倒在地。

大貴,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呀!王德文蹲在大貴旁邊著急地叫著,你可別嚇我,再說你還沒娶上媳婦呢,如果你就這樣走了,對得起誰呀?

旁邊的人也在那里附和著叫。可是大貴仍然閉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就那么躺在那里像個死人一樣動也不動。

一支煙的工夫過去了,大貴還沒有醒來,這可急壞了屋里的人,大家又是叫又是抓住他的胳膊在那里搖晃。有人說看他被砸成這個樣子,要趕快送鎮(zhèn)里衛(wèi)生院搶救,不然就晚了,這時馬上又有人勸阻說,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根本不能動,一動就沒氣……

這可咋辦?打油時把自己的命都丟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王德文站起來看了看周圍的人說,汪醫(yī)生呢?他來了沒有?

就在這時,大隊赤腳醫(yī)生汪春林背著藥箱子趕來了。一看眼前的情景,他急忙在地上打開上邊畫著“十”字的紅色藥箱子,從里邊拿出聽診器放在大貴的胸脯上聽了聽,然后又蹲在地上抓起大貴的手腕子號了會脈,摸了一會兒,他輕輕地搖著頭對圍在身邊的人們說,心臟上聽不到聲音,現(xiàn)在來看他脈都沒有,恐怕是不行了,還是趕快給他準備后事吧!汪醫(yī)生站起來拍拍手,然后拎起藥箱子走了,留下一圈子人在那里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浪八圈”那天不在家,據(jù)說是和大隊書記一起去公社開會了。家里沒人負責,大貴又是單身,考慮到他沒有什么親戚朋友,因此在生產(chǎn)隊主要人員不在場的情況下,大家只有繼續(xù)等下去,只有王德文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大貴是油坊里的人,而且又歸他管,出了事是要由他負責的,所以他顯得很焦急,不時看門外的天,嘴里一連聲說,這這這,這可咋辦……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又過了抽支煙的工夫,就在大家都認為大貴已經(jīng)死去,考慮著如何處理他的后事,這時有人發(fā)現(xiàn)大貴攤在地上的手抽搐著動了一下,緊接著,他伸在地上的一條腿也跟著抖了一下,于是有人大聲叫起來,快看——大貴的手會動了,他的腿也動了,聽到叫聲,大家馬上圍上去看,果然發(fā)現(xiàn)大貴的手和腿正在那里抖動著,于是不由跟著說,這個大貴,大難不死,他竟然奇跡般地又活過來了。

在大家的叫喊聲中,大貴的嘴里開始有了低低的哼哼聲。一看他活了過來,大家急忙連聲叫他。過了一會兒,大貴這才睡醒似的睜開緊閉的眼睛,氣若游絲地呻吟說,我這是在哪兒呀……圍在他身邊的人急忙湊上去告訴他說,這是在油坊里,大貴,剛才看你要死的樣子,真是把我們?nèi)珖槈牧?,這下好了,你終于又醒過來了??粗筚F慢慢活動起來的身子和四肢,確定他已脫離危險,于是有人告訴他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聽大家這么一說,大貴這才突然醒悟似的掙扎著坐起來說,哦,我想起來了……我的魂已經(jīng)跑出去二里地了,聽見你們在叫我,于是我這才又急忙趕著回來了……

大貴的話讓大家吃驚不小,他們一個個在那里相互望著小聲談論說,大貴死是沒死,可是已經(jīng)神經(jīng)了。你看他這樣子不是神經(jīng)了是啥,嘴里不是在說胡話嗎?唉!好死不如賴活著,不管咋說,活著總比死了強……

文勝這時也站在油坊的人群里,看到大貴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樣子,他起初是幸災樂禍,可是后來看見大貴竟然又從地上掙扎著坐了起來,他不由驚訝起來,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個被砸得這么重的人竟然還能活過來?文勝瞪著雞蛋大的眼珠子在大貴的身上掃來掃去的,仿佛要從大貴的身上找出什么答案??墒谴筚F真的活過來了?,F(xiàn)在他就坐在那里,正左手撐著地面,右手捂著頭上的傷口和旁邊的人說話呢!

事后,當文勝向別人描述大貴當時的慘狀時悻悻地說,你們大概誰也沒見過吧,一個頭上被砸出碗口大的窟窿的人居然還能活過來?真是讓人開了眼了。

村里有人給長明介紹了個對象,不過不是懷有家介紹的,也不是懷有家娘家那個村的,而是鄰村的。

長明的對象長得很漂亮,個頭雖然不高,但皮膚很白,臉圓圓的像個紅蘋果,說話慢聲細語的很討人喜歡。由于兩村相離很近,平時只要有機會,他對象就會來找他。她一來就到磨坊里和長明說話,有時還幫他磨面。閑下來時,兩個人頭扎在一起不知道在悄悄說些什么,因此只要她一來,長義就不能到哥哥的磨坊,只有一個人到別的地方玩。

那天吃過午飯后,父母和姐姐妹妹們都睡午覺了,可是長義卻不想睡,為此遭到了父母和兩個姐姐的責怪,于是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來找?guī)讉€要好的小伙伴們玩,他先去找的是桂萍家的大兒子小強,可是小強正在家里寫作業(yè),不能陪他,他只好又去找別人,然而他沒想到另外幾個小伙伴不是被家長強制著窩在家里睡午覺,就是被家長盯著不準出去玩。沒辦法,他只好一個人去磨坊里看看,可是他剛進磨坊門就被哥哥給支了出來。原來是他對象來了。

磨坊去不了,長義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這可怎么辦?他站在大院里東看看西瞅瞅,發(fā)現(xiàn)東屋的油坊鎖著門,就知道自從大貴頭上受傷后,現(xiàn)在油坊就很少加班了,不用說,作為全隊財物重地的倉庫的門也是鎖著的,只有西屋的門沒有鎖。長義知道文勝就住在里面。文勝是單身,家里沒有其他人,所以平時只要不回家做飯,他幾乎整天都是在牛屋度過的。按說不經(jīng)允許牛屋是不能住人的,可是文勝卻以看門為理由找到“浪八圈”提出要求,經(jīng)過同意,他這才搬了進去。

真不知道文勝咋想的,放著家里好好的房子不住,卻偏要住牛屋里!他究竟圖啥?

管他呢,只要他愿意,他想住哪兒住哪兒。唉,住在里邊臭烘烘的,真不知道他夜里是怎么睡覺的。

文勝也不管這些議論,把家里的一張單人床往里一搬,被褥往上一鋪,躺上去依然睡得酣聲四起,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長義決定去找文勝。盡管他不喜歡文勝,但是為了找個說話的,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顧了。長義來到牛屋門前,用手推了推,發(fā)現(xiàn)門從里邊拴著,他不死心,于是就趴在門縫上往里看,希望能看見文勝是不是在睡午覺。結果卻讓他看到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場面:文勝褲頭褪到膝蓋處,正抱住一頭拴在槽上的小母牛后胯,把自己襠間的東西往母牛的屁股里快速送著……

看到這里,長義一下子驚呆,他怎么也沒想到平時看上去一本正經(jīng)的文勝竟會做出這種事情!長義趴在門縫上正看得認真,這時突然聽到背后傳來的腳步聲,不等他回過頭,福全伯就在背后說:

你這孩子,大中午的不在家里睡覺,跑到這里來干啥?還不快去找個涼快地方玩?

長義也不說話,回頭看一眼像只大蝦一樣腳步蹣跚地走過來的福全伯,用手指了指屋里,示意他過來看看文勝在那里干啥,可是福全伯對此卻毫無興趣,只匆匆掃了他一眼,繼續(xù)低著頭向北邊的倉庫走去,他邊走邊勸長義,里面有啥好看的?你個孩子,小小年紀看這可不好,還是趕快找個涼快地方玩去吧!

聽他這么一說,長義不好意思起來,仿佛被別人看穿了自己的秘密,只好紅著臉跑了出去。

由于看了剛才牛屋里的情景,長義覺得自己下邊脹得難受。跑出生產(chǎn)隊大院,剛轉過墻角,他就急忙抹下褲頭,掏出自己的東西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東西被憋得通紅通紅的,而且硬得像柴火棍兒似的,哎,這是咋回事?正當他低著頭仔細看時,突然聽到背后有人走路的腳步聲,于是嚇得提上褲頭轉身就跑,邊跑邊大口喘著粗氣……

秋天是農(nóng)村最忙的季節(jié)。既要收秋還要謄地種麥,所以一到這時,凡是能下地干活的,全被“浪八圈”吆喝著趕進地里進行大生產(chǎn)勞動,只有那些老弱病殘和喪失勞動能力的才被允許留在家里,比如五保戶大貴就是這樣。自從他在油坊因工受傷致殘后,大貴就成了優(yōu)撫對象。而他好像也以此為榮,頭上頂著碗大的疤,就像蓋在上邊的大標記似的,天天在大街小巷里走向人展示。念及大貴是單身,加上又是因公受傷,經(jīng)“浪八圈”推舉,在大隊公認下,他被上報公社批成了五保對象。從此他工不用出,地也不用上,徹底被劃到老弱病殘的行列,成了一個標標準準的閑人??伤珠e不住,這里看看那里轉轉,天天像巡邏似的在村子里轉悠。

為協(xié)助生產(chǎn)隊秋收,學校放了秋忙假,可是放假那幾天,長義卻沒去地里干活。大概吃多了新下來的玉米和紅薯,他開始拉肚子,后來又發(fā)展成痢疾,一連幾天下不了床,雖說后來吃了幾副藥輕些,但身子仍然軟得像面條,沒辦法,他只好被留在家里休息??墒撬诩依镉钟X無聊,便趁著村里沒人到村街上溜達,轉著轉著來到懷有家的大門前,他抬頭一看,突然發(fā)現(xiàn)懷有家院子里有棵彎腰大棗樹。此時正是農(nóng)歷八月份,滿樹的大棗紅得像瑪瑙珠子似的饞得人直流口水。長義歪著頭便想,這么好的棗,如果能摘些吃味道一定不錯??墒且幌氲綉延屑沂莻€吝嗇鬼,絕對不會允許別人摘她家的棗,這可怎么辦?他再次抬起頭來看了看,心里馬上有了主意。

第二天上午半晌時,長義偷偷從家里溜出來,像個地下黨似的貼著墻根悄悄來到懷有家大門外,看左右無人,縱身翻過院墻,然后悄悄爬到棗樹下邊的柴垛上,可是還沒等他站起來動手準備偷棗,這時突然聽到柴垛后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長義不由吃了一驚,急忙伏下頭躲藏起來,剛想弄個明白,這時就見大貴手里提著兩包東西,從胡同里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

原來大貴無事可干,這天上午正在街上閑轉,忽然想起懷有家,他聽說懷有家病了,一連幾天都沒下田,也不知道現(xiàn)在怎樣,于是就想去看看。在大貴看來,懷有家是全村眾多女人中唯一一個對自己有意的,這個過門沒幾年的小媳婦長得水靈靈的,給人一副沒心沒肺似的樣子,說話時翹著舌頭,看人的樣子有點媚。過去自己在油坊時沒少給她好處,每次只要她一去,不是背著人給她一塊芝麻餅,就是給她弄二兩香油,這女人好像對自己也有意,雖說一直沒讓自己睡過,可她讓自己摸過屁股,這就說明她對自己有意。大貴經(jīng)常在心里想,我啥時候能和她睡一覺就好了!平時沒機會,現(xiàn)在她病了,這不正是表現(xiàn)自己的時候嗎?于是就在心里作出了決定。

大貴來到村代銷店稱了兩斤點心,考慮到懷有家有個四五歲的孩子,于是當即又買了五毛錢糖果,這才提在手里向懷有家走來。大貴一路上都在想,如果懷有家看到自己提著東西去看她,心里一定會感激的,加上自己過去一直對她不錯,說不定她今天一高興,就會讓自己挨她的身子,這么一想,大貴心里特別暢快,嘴里不由哼起了小曲。

懷有家住在村東頭,一個五包三的院子圍了圈半人高的土院墻,大門是個木柵欄。大貴推開木柵欄跨進去后,發(fā)現(xiàn)院子里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只有屋門虛掩著,他想懷有家這時可能正在屋里床上躺著,便興沖沖地走上前去。可是當他提著糖果點心剛要去推門時,突然聽到院墻西邊的一堆柴垛后有兩個人在說話。聽聲音,他認出女的是懷有家,那個男的是誰卻一時沒聽出來。大貴不由疑惑起來,這男的會是誰呢?這時只聽懷有家說,你不在田里看群眾們干活,跑到我這兒來干啥,難道就不怕別人發(fā)現(xiàn)?男的接著回答說,誰敢?再說老子是生產(chǎn)隊長,他們即使知道又能咋著?何況大家都在那里干活,誰敢半晌里回來?幾句話說得女人不由嘻嘻笑起來,你這個“浪八圈”啊,膽子咋就這么大呢?

接下來就是男人嬉皮笑臉地提出要和女人干那事兒的聲音。女人不答應,男人就纏她,纏了一會兒,女的這才妥協(xié)說,要弄也中,不過得去屋里床上,這里離廁所太近不說,又臟又臭又不安全??赡腥瞬蛔專且偷亟鉀Q,女人拗不過,只好勉強同意。緊接著是兩個人在柴垛后邊解褲子的聲音,干事兒的聲音,男人如牛一樣的喘氣聲,女人的呻吟聲,和著秋天的陽光在院子里響成了金燦燦的一片……

聽著這激情澎湃的聲音,大貴杵在那里,一時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才好。過了大約一袋煙的工夫,他突然聽到柴垛后邊的男人嘴里“啊啊”地叫起來,女人嘴里也在“浪八圈”長“浪八圈”短地叫著,接下來就是死一般的寂靜。直到此時大貴才意識到自己撞見了不該見到的事情,于是馬上就向外走,可是他轉過身還沒走出院門,就聽后邊院子里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接著是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大貴,你既然來了干嗎要走呢?

大貴一下僵在那里,等他慢慢扭過頭時,看見懷有家站在那里嚇得臉都白了,可她旁邊的“浪八圈”卻若無其事地抽著煙看著自己。

我、我、我是路過這里……大貴看著“浪八圈”那張平靜的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你不用解釋,其實我啥都知道?!袄税巳Α蓖鲁鲆豢跓熿F,你不就是想來看看水蓮嘛,這有啥?

我、我、我啥都沒干……

我知道你啥都沒干,不過你既然來了就說明有想法。再說你手里不是提著東西嗎?

回來吧大貴哥。懷有家紅著臉看看旁邊的“浪八圈”對大貴說,你既然來了,還是到屋里坐坐吧……

你還愣在那里干啥?“浪八圈”沖他招招手,來吧大貴,過來說會兒話!

我……我也沒啥事,就不進去了吧……大貴看著兩個人結結巴巴地說,再說我啥都沒看見……

看不看見你過來說說話有啥?“浪八圈”說著扭頭推開屋門走了進去。

看事情到了這一步,大貴知道自己走不了,只好提著東西硬著頭皮走過去。

看見也好,沒看見也好,總而言之你還是來了,對不對? “浪八圈”坐在一把椅子上蹺著二郎腿,邊抽煙邊對進來的大貴說,大貴,憑良心說,這幾年我對你怎樣?

你對我好,這沒說的,我心里清楚。

要知道,你的五保戶指標還是我給跑成的,你該不會忘了吧!

我怎么會忘呢?大貴急忙點著頭,你對我的好處,我心里一輩子都不會忘!

好,這說明你還有點良心!“浪八圈”又抽了一大口煙吐出來,大貴,你走吧,我今天不難為你,就是今后也不會難為你!不過不論你出去咋在背后說我,我都希望你能多想想我以前對你的好處!

我知道,我知道,大貴低著頭不敢看“浪八圈”的臉,站在那里驚恐不安地說,你放心,今天的事我到死都不會說出去!

這里沒你的事了,你走吧!“浪八圈”沖他擺了擺手。

得到“浪八圈”的允許,大貴這才提著東西往外走。

慢著,你今天既然掂著東西來了,現(xiàn)在怎么又想把它們帶走?“浪八圈”在背后提醒他,還是留下來吧!

對對對,我是該把這些東西留下……大貴說著急忙轉回來,把東西往懷有家桌子上一放,然后逃也似的向外跑去。

我的媽呀,可把我給嚇死了!看著大貴跑走的身影,懷有家捂住胸口,長出一口氣地對“浪八圈”說。

這有啥可怕的?有我在你啥都不用怕!這時“浪八圈”又點上煙抽了一口,笑著說,咋樣,我三兩句話就把他擺平了,還用你去巴結他?來,快打開看看他掂來的是啥東西?

我不是沒經(jīng)過這種事嘛!懷有家嗔怪著打開大貴拿來的點心和糖果,和“浪八圈”兩個人開始有說有笑地吃起來。

一直趴在柴垛上的長義,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由心里說,“浪八圈”怎么會是這種人。

桂萍的男人割腕自殺了,這是誰都沒想到的事情。

其實桂萍的丈夫早就不想活了。自從雙腿殘疾后,他整天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妻子忙了田里忙家里,天天累得暈頭轉向的,此外,還要照顧自己的吃喝拉撒,他心里為此感到很慚愧。經(jīng)常捶著床板在那里大聲叫嚷,還是叫我去死吧!別再叫我拖累你們了……

安寧,你別再說這些胡話好不好?聽到丈夫的喊叫,桂萍急忙跑過來安慰他,你啥也別說,再苦再累我都不怕,還有啥可說的?只要你不和我說這些要死要活的話就好!再說你是我男人,我伺候你是應該的,不論到啥時候我都不會丟下你不管,別說你活著,就是死了我也不會再嫁人!

你、你、你咋就這么傻?桂萍的話說得丈夫鼻子發(fā)酸,他淚流滿面地勸妻子,桂萍,你說我現(xiàn)在活著和死了又有啥區(qū)別?不還是個廢人?與其這樣拖累你們母子三個,我真不如死了干凈!這樣你們就可以過安生日子……

幾句話說得桂萍不高興起來,她丟下丈夫生氣地說,我天天侍候你都不嫌麻煩,你為啥要口口聲聲地說這些話?真惹我生氣,我抬腿就走人,誰都不管你們,看你還在這里說胡話!說著她賭氣似的走出門去??墒沁^了一會兒,她又從廚房里端來一碗剛燒好的雞蛋茶放在丈夫的床頭處,安寧,你別再說那些讓人生氣的話,還是趕快趁熱兒把這幾個荷包蛋吃下去,然后我要去下田干活。說著就開始給丈夫的身下?lián)Q尿布。

桂萍,你為啥對我這么好?難道是你上輩子欠我的嗎?看著妻子在自己身邊忙忙碌碌的樣子,丈夫禁不住哽咽起來……

然而桂萍的努力和勸說并沒有打消丈夫自殺的念頭。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安寧經(jīng)常在心里思考著怎樣去死的方法。自己下不了床,直到現(xiàn)在他才意識到要想去死還真不是件容易事。拿刀自殺不可能,上吊也不可能,喝農(nóng)藥也不可能,這可怎么辦?思來想去,他終于想出一個辦法。

這天午飯后,他把正準備去學校上學的小兒子小勇叫到面前說自己要用刀子削蘋果,要他把刀子拿過來,剛剛八歲的小勇想也沒想,就把家里的水果刀拿給了他。

過了一會兒,看到桂萍和兩個孩子都走后,安寧拿出那把鋒利的水果刀,照著自己的左手腕,兩眼一閉,“噗”的一聲刺了下去……

下午放學,桂萍的兩個兒子背著書包回到家里時,突然發(fā)現(xiàn)爸爸的床前一片血跡,又看爸爸臉色蒼白地閉著眼歪在床頭,就知道不好,當即嚇得驚叫一聲就往外跑,他們邊跑邊喊,快來人吶,我爸爸死了——

等桂萍聞聲趕回來時,丈夫因失血過多,經(jīng)搶救無效已經(jīng)安靜地離開了人世……

桂萍不顧大隊赤腳醫(yī)生汪春林在場,撲在丈夫的身上放聲大哭,她邊哭邊埋怨丈夫不該走這條路,害得自己這孤兒寡母的今后可怎么活……

聞訊趕來的鄰居們看到這里,一邊安慰她一邊禁不住搖頭嘆息,唉,桂萍的命真苦,安寧還不到四十歲就走了,真是走得太早……

父親死后,桂萍的兩個兒子好像突然懂事了,后來長義每次去叫他們玩時,桂萍的大兒子小強總是拒絕說,長義,你以后別再來找我玩,我要幫我媽干活,要不,你還是去找別人玩吧!

看著昔日和自己玩得很要好的小伙伴現(xiàn)在突然變成了這樣,長義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不過這時他注意到,自從丈夫去世后,桂萍看上去明顯瘦了,臉雖然還是那樣白,只是白得沒有血色,看上去像一張白紙,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彩,整天蔫著,像是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丈夫死后還不到一個月,文勝就開始托村里經(jīng)常給人說媒的老三婆找桂萍說媒??墒枪鹌祭渲?,說啥也不同意。無論老三婆鼓起嘴坐在那里怎么勸,桂萍坐在她家堂屋的凳子上,頭也不抬地納著一雙鞋底對她說,換個別人還可以考慮,如果是文勝,我說啥也不同意!老三婆問她為啥?桂萍在額頭上篦了下針,繼續(xù)納著手里的鞋底斬釘截鐵地說,啥也不為,理由很簡單,我看不上他!要說文勝的條件也不錯,你對他有啥不滿意的?他條件再好我也看不上,我不但看不上他的光頭,而且還看不慣他那副作派和總是使不完的“能”勁兒,仿佛全世界就他一個人“能”似的,都把別人當成了傻子,這下你該明白了吧!聽桂萍這么一說,老三婆就泄了氣,瓷著身子坐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

吃了文勝的飯,又收了文勝的禮,可是事情卻沒有辦成,老三婆臉上有點掛不住。從桂萍家回去后,她在家里悶了兩天,最后只好去給文勝回話。

我說文勝兄弟,你也別再催了,現(xiàn)在安寧剛走,尸骨還沒寒呢,再說她還得為丈夫守孝不是?看文勝抽著煙坐在那里一臉期待的樣子,老三婆不好明說桂萍的原話,而是委婉地勸他,要不你等段時間再說?

可是這一等就沒了音信。文勝等不及,最后只好親自出馬。

那天晚上,文勝換了身干凈衣服,到村代銷店買了兩斤點心,興沖沖地提著去了她家。文勝剛一進門,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礙于兩個孩子在面前,她不好發(fā)脾氣,只好叫孩子給文勝倒了杯茶,她自己則進了灶房刷鍋洗碗,卻把文勝晾在那里。一直等到杯子里的茶喝完,又坐在那里抽了幾支煙,仍然不見桂萍到堂屋來。文勝有些坐不住,他從堂屋出去進到灶房她,看著那里的活兒已經(jīng)忙完了,可是桂萍還在那里沒活兒找活兒地干,就知道她是有意躲自己。文勝也不生氣,仍舊站在門口看她在那里收拾東西。

時間過得很快,看看已經(jīng)不早,這時文勝忍不住,他扔掉手里正在抽著的紙煙,把身子靠在門框上結結巴巴地對她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聽著文勝的表白,桂萍也不說話,緊繃著臉只顧忙著手里的活兒,問得緊了她就不耐煩地說,我的意思已經(jīng)給媒人說過,你就別在這里纏我了好不好?有啥不明白的直接去找媒人。說完伸過嘴“噗”地一下把灶房的燈一吹就去了堂屋,灶房里一下子變得黑漆漆的??垂鹌歼@么冷落自己,文勝愣了下,又急忙不死心地跟到堂屋繼續(xù)自己的表白??次膭俑ㄏx似的這么不明白事理,桂萍突然生氣地對兩個兒子說,小強小勇,趕快收拾作業(yè)整理書包洗完腳睡覺,我要關門!一看桂萍下了逐客令要趕人走,文勝只好訕訕著站起來,臨走他還涎著臉說,桂萍,我說的話你再考慮考慮,至于兩個孩子……我不會嫌棄。說完就要出門,這時桂萍急忙叫過大兒子,要他把文勝提來的點心帶走,文勝哪里肯帶?于是桂萍生氣地沖他說,我們家的孩子不吃這東西,你還是趕快把它們拿走,不然我可要掂出去扔了喂狗!文勝也不管她說什么,嘴里推辭著人已經(jīng)跑了出去,看文勝這么不識時務,桂萍讓兒子小強提起這些點心跑到大門外,手一甩,就把它們丟在了大門外邊的馬路上。

幾天后,耐不住性子的文勝又趁著晚飯后來找桂萍,可是這次他連桂萍家的屋門都沒進去。原來一見文勝進院子,桂萍就急忙叫正在燈下寫作業(yè)的小強把屋門閂上。吃了閉門羹的文勝在院里站了一會兒,這才垂頭喪氣地走了。

從桂萍家回來,文勝再沒去找老三婆,他知道老三婆騙了他,不但吃他的拿他的,到頭來還騙自己,他實在想不通。不過現(xiàn)在看桂萍對自己的態(tài)度,又想到老三婆對自己說話時閃爍其詞的樣子,他終于明白了桂萍的意思。

他奶奶的這個臭女人,她咋就不接受我呢?文勝心里恨恨地罵著,朱桂萍,老子這么真心實意地對你,你卻不領情,反而冷落我,你為啥要這樣做,難道老子就這么不值得你來愛嗎?別看老子今年四十歲,要知道,我還是個童男子哩,你有啥可高傲的?不就是覺得自己長得漂亮嗎?可是你帶著兩個孩子,就這一點,你今后要想找個稱心如意的好男人也難!哼,當初如果不是覺得你人可憐,老子才不會去找你,沒想到你現(xiàn)在倒給老子擺起譜來,真他媽的不識抬舉!

文勝躺在牛屋床上翻來覆去的怎么也睡不著。一想起自己的熱臉貼在她的冷屁股上,他就在心里憤恨不已。特別是想起去年冬天那個晚上,自己翻過院墻去找她試圖占便宜被挖傷的事情時,一邊捶著床板一邊狠狠地罵,他媽的,我就不信,離了你朱桂萍,老子這輩子就找不到漂亮女人!

農(nóng)歷十月份,長明要結婚了。

那段時間長義家很忙,長明在磨坊磨著生產(chǎn)隊的面,根本抽不開身,結婚的事情只有靠家里人張羅。一時之間,長義的爹媽和姐姐們忙得不可開交的,全都投入籌備婚禮中。農(nóng)村人結婚不像城里那么簡單,而是有著很多規(guī)矩和講究,先是找人掐八字,看有無啥禁忌,定好日子,一面布置新房,一面再找人送“好兒”。送“好兒”就是男方給女方送婚帖、婚禮備用金和結婚時用來套被褥的棉花、被里、被面、單子等物品。大紅的婚帖上用毛筆寫著結婚日期和女方出嫁坐車時的注意事項以及禁忌之類的話,帶有規(guī)范和約束的意思。而送“好兒”時則要找那些能說會道又有身份的人出面才好,而這個有身份的人往往又需要會抽煙喝酒,因為這是男方派去的使節(jié),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選擇送好兒的人選時,長義他爹首先想到的是“浪八圈”。 “浪八圈”是一隊之長,又是村里的“光棍”人物,而且愛抽煙喝酒,是最合適的人選。加上他愛喝酒在村里是出名的,盡管他一喝就醉,可是如果你不讓他在事上喝個痛快,他以后就會變著法子刁難你,所以一般人不敢得罪他。長義爹拿著煙找到“浪八圈”一說就成,當即定下由他去送“好兒”的事兒。

“浪八圈”去送“好兒”那天是個晴天,當他和另一名隨從帶著東西來到長明的對象家時時間尚早,不過酒席已經(jīng)備下。女方請來的兩個陪客也已到位,于是桌椅一拉,雙方多猜拳行酒令地喝起酒來。對方?jīng)]想到“浪八圈”的酒令不錯,一圈下來他居然沒喝幾杯,看情況不對,女方父母又急忙請來兩個喝酒高手和他過招,這樣一來“浪八圈”很快招架不住,結果熱菜和主食還沒上,他就喝高了。“浪八圈”那天是真的醉了,回來時腳下打著絆子,像打虎前的武松,東搖西晃的連步子都邁不成,看上去隨時都要倒下去。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喝醉的“浪八圈”居然還能從鄰村搖晃著身子走回來。不過回來后他沒有進自己家,而是直接去了長義家后院的花嬸家。

“浪八圈”是花嬸家的??汀_@是村里盡人皆知的事情。

花嬸的丈夫慶祥幾年前患有胃出血,身子弱得像柳樹,時不時就得需要臥床休息,但他是個有穩(wěn)中有犟性的直正人,因此對“浪八圈” 騷擾自己老婆非常不滿,卻又沒辦法,兩口子為此經(jīng)常生氣。平時只要“浪八圈”到他家里找花嬸。他罵老婆是賤骨頭,于是老婆就拿他“身子弱不是男人”來刺他,男人氣得吐血。所以花嬸兩口子每次吵架的結果總是以男人先失敗而告終。因為生氣,加上無錢診治,就這樣他的胃病越來越嚴重,結果熬不了兩年,就丟下三個孩子撒手西去。

花嬸年輕時長得水靈,雖然個頭不高,但她長得小巧玲瓏的,常常讓村里不少男人垂涎三尺,因此過門沒不久,她就成了“浪八圈”的盤里菜,想啥時吃就啥時叨。至今花嬸的三個孩子中到底有沒有“浪八圈”的種誰也說不清,不過有一點卻是真的,只要“浪八圈”進了花嬸家的門,他就像老虎變成了綿羊,平時趾高氣揚的樣子蕩然無存,和花嬸說起話來也是陪著小心,生怕她生氣似的。對此有人曾經(jīng)私下議論說,真是奇了怪了,別看“浪八圈”在公開場合人五人六的,可是一到花嬸手里就變成了老綿羊。

在人們的印象中,這么多年來,不管“浪八圈”和生產(chǎn)隊里哪個女人好,但就是沒有舍下過花嬸?;▼鹗撬目诵?,弄不好就會讓他吃閉門羹,因此他心里一直怵著她。那天晚上趁著幾分酒意,“浪八圈”哼著梆子腔進了花嬸家,他一去,花嬸家就變成了歡樂的世界。

長明結婚那天是全村最熱鬧的事情。長明人緣好,又是磨面的,加上父母為人不錯,全村前來送禮賀喜的人很多。為了籌備那天的婚宴,長義家提前幾天就開始忙,不但殺了兩口大豬,還買了一百多瓶光肚兒寶豐酒,一下子帶了五十多桌客,這在全村還是第一次。農(nóng)歷十月,正是一年中晝短夜長的時候,婚宴從中午十二點開始,一直吃到傍晚上燈時分,大家方才散去。不過這時已有不少人因為喝高被家人給抬了回去。

就在長明結婚的那天傍晚,福全伯和福全母因為“浪八圈”的事在自家院里打了一架。

長明結婚那天邀請的本來是福全伯,可來赴宴的卻是福全母。當然這很正常,平時家里有了事情都是她出面,這次也不例外。也是因為高興,福全母在婚宴上多吃了兩杯酒,乘著酒勁兒,就和自己同坐一個桌吃婚宴的花嬸拌了兩句嘴。起因是同桌一個愛翻老婆舌頭的女人。這女人平時嘴比較碎,結果翻來翻去就翻到“浪八圈”身上。她當著大家的面說,你們知道嗎?最近“浪八圈”又和咱村誰誰的女人好上了……于是這就扯到“浪八圈”的生活作風問題,結果兩個女人為此在酒席上差點兒動起手來,如果不是旁邊有人解勸,真不知會鬧到哪一步??墒沁@事不知怎么傳到福全伯的耳朵里。福全伯本來并不在意這種事,可是那天卻偏偏有點怪。福全母前腳剛從長義家吃婚宴回去,“浪八圈”后腳就跟到了家里?!袄税巳Α笔窃谀腥讼虾鹊木疲虼瞬⒉恢阑▼鸷透H妇葡铣臣艿氖?。所以一進福全伯家,他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隨手搬把凳子就坐在屋門口大大洋洋地抽起了煙。福全伯當時正坐在門口的舊木椅上,兩手捧著腦袋,瞇起眼睛在聽旁邊收音機里的豫劇《打金枝》。

那天的事情如果到此就好了,可偏偏起了變化——“浪八圈”不顧福全伯在旁邊坐著,就在那里說道起長義家婚宴的安排情況,后來不知怎么就把話題扯到了花嬸身上。也許酒喝得多,“浪八圈”大著舌頭說花嬸奶子真大,大得就像吹飽的氣球一樣,還說花嬸身子真白,白得就像剛出鍋的嫩豆腐……

你別再說這些好不好?聽著就讓人惡心!福全母繃著臉站起來,用指頭搗著“浪八圈”的腦門生氣說,怪不得你愛往她那里跑,原來是緊著去喝“牛奶”吃“豆腐”,吃死你個“浪八圈”!

看看,吃醋了不是?一看福全母生氣,“浪八圈”知道自己話說得不對,急忙睜著一雙醉眼賠不是,其實她哪有你好,漂亮、溫柔、會體貼人,還懂男人的心……

“吞兒——”“浪八圈”的一番話把福全母逗笑了。她馬上轉怒不喜地坐下去,兩個人又開始說起了悄悄話,說著嬉笑著,眼看就要黏糊到一塊了。

正在那里聽戲的福全伯覺得他們在自己面前做得有些過分,不由扭頭看他們一眼,當他看到“浪八圈”正趴在妻子耳朵上旁若無人地說著什么,而妻子的臉上隨著聽話的內(nèi)容露出狐媚的笑時,他再也忍不下去,一把關掉正唱得熱鬧的收音機, “呼”地站起來,趁人不備,走過去抬手給了老婆一個大嘴巴,嘴里罵道,不要臉的貨,看來你真不知道啥叫羞恥,簡直把臉都丟到家了!

你,你敢打我?福全母一下被打懵,她捂著火辣辣的半邊臉瞪眼望著丈夫,等反應過來后,馬上變成了發(fā)怒的母老虎,身子一彈,猛地從凳子上跳起來,抬手還了丈夫一嘴巴,嘴里毫不示弱地罵著說,趙福全,你說我丟你啥人了?你不就是一根蔫黃瓜嗎?現(xiàn)在倒在我面前耍起橫來?

我……我……我蔫黃瓜咋了,我蔫黃瓜也比你強上百倍!挨了耳光的福全伯怒氣沖沖地指著老婆的鼻子吼,偷人不說,居然還把人帶到家里來……

我愿意,誰叫你不像個男子漢氣呢?妻子把脖子一梗迎上來,瘋狂地叫起來。

好啊,你竟敢說我不像男子漢?老子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啥叫男子漢!福全伯的臉都氣歪了,他邊跺腳邊發(fā)著狠,我、我就是一泡臭狗屎今天也該發(fā)發(fā)熱了!說著揮起右手運足力氣,掄圓后照著老婆的臉“啪”地又是一個大嘴巴。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福全母披頭散發(fā)地沖上來叫著說。

打你咋了,你以為我不敢?福全伯高聲罵著,老子我今天打的就是你這個不要臉的騷貨!

說話之間,兩口子很快就在“浪八圈”面前扭打起來。

剛從長義家吃完婚宴出來,就遇到這種熱鬧事,沒有散去的人們馬上像看戲一樣圍過來看熱鬧。他們站在福全伯家大門外,隔著院墻邊看邊議論,紛紛打聽兩口子打架的原因。

福全伯兩口子像兩只斗雞似的在院子里扭打著,只見福全伯扯著妻子的長發(fā)狠狠地向后揪著,福全母則在下邊緊緊抓住福全伯褲襠里的東西不放,一個是上三路,一個是下三路,打斗場面一時被定格,看著兩人僵在當院里相持不下的場面,這時有鄰居看不下去,急忙上前拉架。剛把架拉開,兩人馬上向前一撲又互相罵著打起來,大家一時勸阻不住。正在難解難分之時,“浪八圈”突然搖晃著身子站起來走上前去,一邊拉架一邊噴著滿嘴酒氣說,打,打,有啥好打的……再說都老夫老妻了,難道,難道還有啥說不過去的?說著就站在了兩個人的中間,不知是故意還是有意,趁別人拉架的機會,福全伯揮起手臂,“啪”地一嘴巴抽在“浪八圈”的胖臉上。大概是這一耳光下去打得過重,清脆的響聲像晴空里突然炸開的鞭炮,“浪八圈”的臉上立時留下了五個清晰的指頭印。

“嗷——”“浪八圈”一下被打懵,他捂著自己的左臉像根木樁子似的戳在那里,看著福全伯兇神惡煞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樣子,他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福全伯和福全母兩個人已經(jīng)被鄰居拉開,這時坐在地上的“浪八圈”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說,好,打得好!

大家不知道他是說福全伯和他老婆的架打得好,還是福全伯剛才打他臉上那一耳光好?!袄税巳Α睊吡搜墼鹤永飦y糟糟的場面,然后站起來什么也沒說,而是捂住被打腫的臉狠狠剜了兩人一眼,這才悻悻地走了出去。

有人給文勝介紹個對象,是陜西山陽那地方過來的。聽說那女的在家里有丈夫兒子,不知為啥,被人千里迢迢地帶到了這里。那女的長得好,比村里前兩年那幾個四川來的媳婦要漂亮得多,個頭也有,皮膚也白,就是口音比較重,說話張不開嘴,就像上下兩片嘴唇被膠水粘住似的。

那天上午,女人被鄰村一個男人領到生產(chǎn)隊大院找文勝。當時文勝正在給他喂養(yǎng)的那頭母牛槽里加草,一抬頭看見進來兩個人。男的文勝認識,他以前經(jīng)常來長明磨坊磨面,見了幾次面,文勝就和他在抽煙借火時認識了。男的是個江湖手,名字有點怪,叫“圓圈”,經(jīng)常在外面跑,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圓圈在攀談中得知文勝是單身,便熱心說有機會給他遇個女人,文勝當下很感激,并當場許諾如果事成之后要請他喝酒。事情過去了幾個月都沒消息,文勝早把他的話給忘了,所以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幾天前,圓圈的村里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外地人,男的說女的是他表妹,家里死了丈夫,公婆虐待她,家里日子不好過,再加上那地方窮山惡水的,吃吃不好,喝喝不好,力氣活又重,在那里實在過不下去,就想出來找個平展的地方過日子,于是幾經(jīng)輾轉來到河南,本想盡快給他表妹找個婆家的,可是一連見了幾個都不成,不是男方出不起錢,就是他表妹相不中,眼看手里的盤纏快花完了,正在他們進退兩難時,可巧遇上了圓圈,圓圈就把文勝的情況講了,那男的聽后覺得可以,并表示先讓妹妹見見文勝再說,就這樣,圓圈帶著那女的來找文勝。

牛屋里養(yǎng)了七八頭牛,除了牛槽,一邊還放著一堆草料,余下的地方像個屁股那樣大,簡直沒法讓人落腳,一看圓圈給自己領來個女人,文勝當即慌了,急忙給他掏煙,緊接著就把他們往家里領。路上,他一邊和圓圈說話,一邊扭頭打量走在旁邊的陜西女人。那女人年齡不大,看樣子不到三十歲,個高腰細,走路時搖風擺柳似的扭著身子,雖說長相比不上桂萍,但很迷人,尤其是那兩個兜在褲子里的圓屁股,一走一吊,讓文勝看得眼都直了。這時他想起人們常說的話,大屁股好生孩子。文勝心里簡直高興瘋了。

三個人說笑著很快來到文勝家,打開兩扇薄薄的木板門,文勝把他們讓到屋里凳子上坐了,接著就去桌子下邊提茶瓶,茶瓶早在幾天前就空了,他提起來裝模作樣地搖晃一下,只好歉意地笑笑放下,然后端起兩個白瓷碗,快步出去到鄰居家借茶。文勝剛走出門,那個被領來的女人就在屋子里前后左右地察看起來。

文勝家里很簡單,兩間破草房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房頂上的草薄薄的,杵夯的板打墻也掉了皮,早到該修整一下的時候。此外屋里也沒啥像樣家具。再看里間一個糧食圈,細細的只有半人高,憑眼力估計不會超過一千斤??磥硪膊皇鞘裁匆髮嵵摇U谶@時,文勝端著從鄰居家借來的兩碗熱茶回來了,他滿臉堆笑地把茶放在兩人面前的一把舊凳子上,接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癟下去的煙,摳出一根遞給圓圈,然后坐下來說話。

紙煙點上后,房間里馬上升起一團煙霧。全是文勝和圓圈在說,那女人也不說話,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骨碌著眼睛聽。文勝還算有眼色,他看女的坐在那里有點無聊,急忙起身從里屋拿出一捧平時自己舍不得吃的花生招待她。可是文勝這時卻犯了個忌,他把拿出來的花生全放在女人面前,并沒讓圓圈吃,這還不說,他一邊和圓圈說話一邊剝著花生,把剝好的花生仁全都殷勤地送給了女人。圓圈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滿,但他并沒有發(fā)作,而是坐在旁邊大口大口地抽著煙,大概說了有一支煙的工夫,兩個人要走了,文勝急忙站起來去送他們,臨走時文勝沒忘給那女人抓了把花生塞進她口袋里,叮囑她路上好吃,然后一直望著兩人出村走遠了,他還站在那里踮著腳往前看。

第二天上午,女人和她表哥來了。文勝見那男人四十多歲,長弧臉,一臉憨厚,說話不像那女人那樣聽不懂,像是經(jīng)常出來走動的樣子。進門后,男人抽著文勝遞過去的煙,前后左右地轉著觀察一番,這才坐下來提自己的條件。他張著一口被煙熏黑的牙,先說文勝人不錯,接著說表妹已經(jīng)看上他,不過看上歸看上,按時下規(guī)矩,需要文勝準備三千塊彩禮錢。他解釋說這錢是用來安置表妹娘家一家老小的,而且從陜西到河南,自己這一來一回的路費也花了不少,因此這些費用都應該算進去。

文勝聽完他提的條件,不覺有些犯難地把頭低下去。他知道當?shù)仫L俗,農(nóng)村人找媳婦一般都要出彩禮,只消過多少不同而已。如果男方條件好,女方就會要彩禮少;相反,如果男方條件差,女方就會索要巨額彩禮錢,本地人要彩禮,而對于找外地女人來說,就是花錢“買”媳婦,因此花上兩三千塊錢很正常??扇K吶,自己去哪兒去弄?文勝實在拿不出這么多錢,他知道自己省吃儉用這么多年,也就攢下一千多塊錢。后來沒辦法,他就和男人“磨”,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后雙方把彩禮錢降到兩千。

不能再少,再少就說不過去了。男人咬著自己的底線說。

可是就這兩千塊錢我也得找人湊!文勝仍然有些犯難地說。

畢竟一個大活人呢,你就是花再多錢也值!

想想也是,于是事情就這么說定了。

文勝在村里跑了一圈兒,終于拿到了東拼西湊的兩千塊錢。按照雙方約定的時間,第三天上午,當兄妹兩人再次到文勝家取錢時,文勝手里拿著湊來的厚厚一沓錢還在猶豫,這時男的吐出一口煙霧對他說,我人都給你領來了,你還有啥不放心的?

不是不放心,我,我是想再考慮一下……文勝抬眼打量一下男人和善的面孔,接著又扭過頭看那女的,此時那女的也正在迷人地沖他笑著。

如果你連我們都信不過,就不要娶媳婦,干脆打一輩子光棍好了!男人看文勝猶豫不決,有些不耐煩地對他說,這樣吧,既然你還沒有考慮好,我也不為難你,人,還是我的人,我現(xiàn)在就把她領走,錢,還是你的錢,你干脆把錢留下來自己花這樣總可以吧!說著站起來就要領著女的走人。

別,你先別那么著急中不中?一看男人來真的,文勝急忙站起來阻止,算了,我也不用再考慮,咱們就這么說定!說著他咬著牙一狠心,就把錢遞給了那個男人。

這還差不多,說明你還是個利索人。男人接過錢蘸著唾沫數(shù)了數(shù),兩千塊錢一分不差,然后裝進自己上衣左邊的口袋里,接著蹺起二郎腿,邊抽煙邊歪過頭認真地對坐在旁邊的女人說,妹子,你看這里條件多好,別再有其他想法,好好跟人家過日子吧!看女人不說話,男人頓了頓又說,你也別太記掛家里,你就放心吧,家里的事我回去會安置好的!聽了這話,女人這才放松下來。

第二天早飯后,男人要回陜西了,文勝和那女的一起去公社汽車站把那個男人送上了車。

家里有了女人,文勝歡天喜地地把行李被褥從牛屋提回去。光棍漢娶老婆沒啥講究,他把生產(chǎn)隊長“浪八圈”和幾個鄰居叫在一起吃頓飯,就算舉行了儀式。

自從結婚以后,文勝像換個人似的,白天去牛屋喂牛,夜里就在陜西女人身上“犁地”,快活得像個神仙。那幾天,文勝心里樂開了花,連走路都像在云里,嘴里經(jīng)常學著豫劇名角唐喜成的聲音,捏著細嗓子唱豫劇《南陽關》中的段子:“西門外放罷了三聲炮,伍云召我上了馬鞍橋……”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被窩還沒有暖熱,這個陜西女人卻偷偷地跑了——

那是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吃過早飯后,女人說是要去鎮(zhèn)上趕會,想給文勝買件衣服。想到女人對自己這么體貼,文勝也沒多想,甩手給了她三十塊錢。考慮她人生地不熟,文勝就叫她跟著幾個鄰居一起去。沒想到下午了也不見女人回來,他找到去鎮(zhèn)上趕會回來的鄰居一打聽,都說不知道。她們說,那女人本來是和大家一起的,可是后來她說要去給文勝買衣服,就獨自一人走開了。剛開始幾個人還能看見她在趕會的人群里擠來擠去的,可是一會兒就看不見了,到后來再沒看見她的影子。文勝聽鄰居這么一說有些慌了,急忙撩開腿就往鎮(zhèn)上跑著找。這時鎮(zhèn)上的會都散了,只剩下一些做生意的在那里整理著東西收攤,會上的人已經(jīng)不多,順著空蕩蕩的大街望過去,哪里有女人的影子?在鎮(zhèn)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直到天擦黑時,文勝才垂頭喪氣地從鎮(zhèn)里回來。

看著外面黑漆漆的夜,坐在凳子上的文勝一邊喘氣一邊尋思,外來女人不牢靠,看來女人是偷偷跑了!這么一想他很快明白過來,原來這女人和她“表哥”是早就扣好的“局”,故意用演雙簧的辦法來騙自己,等錢一到手,先穩(wěn)住自己再設法溜掉,這就是他們的目的。一想到這里,文勝急忙去里間找自己放錢的墻洞,卻哪里也找不到那個裝錢的紅布包,他腦子里不由“嗡”地響了一下——紅布包里是自己平時積攢下來的三百塊錢。那是自己平時省吃儉用準備應急的,即使半個月前給女人湊彩禮錢時他也沒有露出來?,F(xiàn)在這筆錢卻不見了,他的頭一下大起來。這可怎么辦?文勝當即像抽去筋骨似的癱在凳子上,他用力抓著因著急和緊張而紅起來的頭皮,后悔莫及地叫著自己的名字說,陳文勝啊陳文勝,你這么能,沒想到還是被兩個外地人給耍了,要不咋就被人給放了“鴿子”呢?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被人賣了還幫著別人數(shù)錢,真是個傻蛋!

文勝躺在床上一夜沒有合眼,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攢的兩千多塊錢就這么沒了,他不由捶胸頓足,恨自己沒有提高警惕,結果害得自己現(xiàn)在人財兩空,真是得不償失。事到如今,自己該怎么辦?后來他突然想起了圓圈,對,當初是他給我介紹的媳婦,現(xiàn)在女人跑了,我得去找他要人!

第二天上午,文勝就去圓圈家要人。可是圓圈根本不認這個賬。

你自己沒本事看住老婆,現(xiàn)在她跑了你找我要人,我又去哪里給你找?圓圈生氣地指責他說,你當初又沒把錢交到我手里,這都是你自覺自愿的事,現(xiàn)在怎么能怪到我頭上?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再說事情到了這一步,你不在家好好反思自己,反來找我,這不是無理取鬧嗎?

我操你媽!一看要人沒有要錢無望,又聽圓圈把話說得這么難聽,文勝一下子急了,撲上去就打,可他哪里是圓圈對手?圓圈個大,文勝個小,很快就被打倒在地,大概是文勝的破口大罵激怒了圓圈,圓圈和他家人一起,狠狠地揍著躺在地上的文勝……

十一

第二年春天,就在大家準備進行春耕生產(chǎn)時,上邊突然傳來消息說,農(nóng)村要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了。尤其聽說要分田到戶,生產(chǎn)隊也要解散時,大家不由個個面露恐慌之色,不知道這樣一來預示著什么,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又過段時間,上邊的政策和文件就一級一級地傳了下來。丈量土地,分發(fā)財產(chǎn),村里一下子變得忙碌起來。

分財產(chǎn)的會是在生產(chǎn)隊大院里開的。會場上沒有安排桌椅板凳,也沒有架設高音喇叭,全隊群眾圍坐成一個大圓圈,聽生產(chǎn)隊長“浪八圈”站在中間,一手叉腰,一手像偉人那樣揮著,用帶些沙啞的聲音在發(fā)表演說。

他前邊坐著幾個中年婦女,福全伯和福全母則遠遠地坐在會場的后邊。自從打過那次架后,福全母已經(jīng)改變了自己的態(tài)度,不但和“浪八圈”斷了關系,而且還主動辭去婦女隊長的職務,老老實實地就成了一個賢妻良母,兩口子的關系也慢慢好了起來,如今她和福全伯兩個人正親親熱熱地坐在一條長凳上。懷有家分到生產(chǎn)隊倉庫里一套種田打麥子的東西,此時正心滿意足地坐在那里。如今已經(jīng)沒有丈夫拖累的桂萍,家里日子好過多了,她過去菜葉子似的臉上現(xiàn)在變得紅潤起來,此時坐在幾個婦女中間,一邊聽“浪八圈”在那里高聲演講,一邊不時低下頭和幾個女人說上幾句悄悄話,看得出她現(xiàn)在心情不錯?;▼鹗掷锬弥樉€,獨自坐在會場一邊納著手里的鞋底……大家坐在那里,都在等著處理生產(chǎn)隊大院的結果。

誰都知道生產(chǎn)隊大院是塊肥肉,那么大的院子,外加一圈配房,誰得到它都是一大筆財富。于是人人都在打著自己的算盤,希望把它弄到手。長明在家人支持下承包了生產(chǎn)隊的磨坊,油坊被原來的負責人王德文給包下來,余下的還有生產(chǎn)隊的幾頭牛。聽說牛也要分,幾個牛把式搶先下手抓住牛韁繩不放,另有一些人去爭生產(chǎn)隊其他東西??墒俏膭龠@時卻沒去搶牛,而是木著臉站在會場一邊,看著大家在那里爭搶,他就像在看著一場滑稽可笑的鬧劇。

被陜西女人騙了后,加上那次在鄰村挨了打,文勝現(xiàn)在不僅精神失常。而且還瘸了一條腿。他逢人就呆著眼說,你還我媳婦,你還我錢……看他癡呆的樣子,沒人再去理他。他只好整天瘸著腿在街上瞎走,看到誰家的狗在面前路過,也會立住腳癡癡地盯上兩眼,揮舞手臂做出怪異的動作,惹得狗們沖他“汪汪”狂吠。不過每次只要一看見桂萍在面前走過,他就會流著口水跟在后邊說,你是我媳婦,你是我媳婦,你當我媳婦好不好……嚇得桂萍后來只要一看見他,就急忙躲得遠遠的。

生產(chǎn)隊里的財產(chǎn)都分好了,唯獨那個大院還沒有明確歸屬,因此成了隊里那些孩子多的人家競爭的焦點。為了把它爭到手,早在幾天前的晚上,就有不少人掂上禮物到“浪八圈”家里走門路。

看著他們一個個帶著禮物來到自己家,又聽他們坐在面前一口一個“東海哥”地叫,“浪八圈”坐在那里蹺著二郎腿,只顧塌蒙著眼皮抽煙,就是不說話,聽他們催得急了,這才吐出一口煙霧不慌不忙地說,急啥?再說你的意思我已經(jīng)明白,該咋弄我心里有數(shù),難道還用你催?還是等到時候再說吧!

從“浪八圈”家出來,那些送禮的都覺得生產(chǎn)隊大院歸自己是板上釘釘?shù)氖?,所以就有些暗自得意??墒恰袄税巳Α蹦翘煸谌罕姶髸系男冀Y果卻讓人大出意外,那么大的院子帶房產(chǎn)沒有分給自己,而是給了不聲不響的花嬸。得知這一結果,大家紛紛在那里議論起來,與此同時,不少人還生氣地拿眼睛去看坐在會場邊上的花嬸。此時花嬸正一臉平靜地納著手里的鞋底,知道大家在看她,故意表現(xiàn)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只見她一會兒把針放在自己額頭上篦一篦,一會兒低著頭把手里的錐子用力刺進鞋底盡力地納著,給人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吹竭@里大家馬上明白了,這個死了丈夫的女人幾年來不走不嫁,原來是在用自己的身子給生產(chǎn)隊長做投資,所以才有了今天這個結果。

嗨!難怪她不動聲色,原來人家早就穩(wěn)操勝券了,自己還被蒙在鼓里呢!于是有人在那里忿忿發(fā)著牢騷,啥雞巴事,說好這個大院給我的,弄了半天早就有主,球,你“浪八圈”為啥不早說?早說我還能省下幾塊禮錢,害得老子貓咬尿泡空歡喜!

群眾會開過的第二天,長義家開始往外搬磨坊。那兩天,長明在媳婦幫助下,一直在磨坊里叮叮咣咣地忙著拆機器,直到把磨小麥和碾玉米的兩臺機器給拆卸完畢,才在全家人的努力下,用架子車把它們搬回家??粗鴶[了一院子的機器,長義爹這里摸摸那里摸摸,眼里露著興奮的光,然后鄭重地對全家人宣布,從今以后,咱家就有了自己的生意,雖說眼下沒地方安裝,但是我們也要把它保護好,等過這兩天,我們就動工在院子里蓋兩間房子,爭取把它們早點安裝起來!

就在長義家忙著從磨坊里往外搬機器時,東屋的油坊也開始搬家了。王德文和他老婆孩子齊上陣,只用兩天時間就把油坊的東西搬完了。西屋的牛也被幾個牛把式們牽走了。不過文勝喂的那頭母牛最后卻分給了桂萍。

桂萍去牽那頭母牛時,母牛卻躲在牛屋里不愿走,任憑桂萍怎么拉它就是不出牛屋。桂萍沒辦法,只好狠勁拽著牛韁繩,直到鼻環(huán)把它鼻孔都拽得裂出了血也不走??吹竭@里,桂萍只好對圍觀的人們笑著說,看這頭牛,在這里待了幾年對牛屋有了感情,現(xiàn)在居然不想跟我走哩!她說著叫過大兒子小強,要他從旁邊楊樹上折了根樹枝抽它,一連抽打幾十次,直到牛背上被抽起一條條指頭粗的血道道,它這才極不情愿地邁動步子跟著向前走去。

這時大街上一片歡聲笑語,就像過年似的,到處都是奔走的人們。

十二

生產(chǎn)隊的大院已經(jīng)空了。

這天中午放學后,長義背著書包跑進去看時,除了倉庫的東西沒分好,屋門鎖著外,其他地方都是屋門大開。磨坊空了,油坊空了,西邊牛屋除了幾架破牛槽,里邊也是空蕩蕩的。站在磨坊門口,他的目光順著東西兩邊的草房看下來,落在面前的空地上,他突然意識到,大院中間的土堆也沒有了。那座像山一樣高的大土堆呢,那個以往自己和伙伴們放學后經(jīng)常在上邊爭江山的大土堆呢?

長義急切地尋找著,可是他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個空蕩蕩的大院,一個落寞而寂靜的院子,但是他卻分明看到磨坊、油坊和倉庫都在原來的位置上,隆隆的機器聲、沉悶的打油聲、“哞哞”的牛叫聲,都在耳邊清晰地回響著……

?。∫粋€美好的春天終于來了。

站在生產(chǎn)隊的大院里,沐浴著暖洋洋的陽光,長義覺得自己的身體瞬間長大了許多,就像春天里瘋長的箭桿楊,突然爆發(fā)出了勃勃的生機!

責任編輯 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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