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心武
王小波,晚上能來喝酒嗎
文/劉心武
北京有兩座著名的金剛寶座塔。打個比方,碧云寺好比著名作家,而五塔寺好比尚未引人注意的作家。
至今還記得19年前深秋到五塔寺寫生的情景。那天下午,在空曠的寺廟里,我把對溝通的向往通過畫筆鋪排在對銀杏樹的描摹中。雌雄異體,單獨存在,人與銀杏其實非常相近。個體生命必須與他人、與群體,同處于世。人們都渴望獲得友情。那么,什么是友情?友情最淺白的定義是“談得來”,盡管我們每天都身處他人、群體之中,但真的談得來的,能有幾個?
記得那是1996年初秋,我懶懶地散步于安定門外蔣宅口一帶,發(fā)現(xiàn)街邊有一家私營小書店,有一搭沒一搭地邁進去,店面很窄,陳列的書不多,看來看去,發(fā)現(xiàn)有一格塞著些文學(xué)書,其中有一本是《黃金時代》。順手抽出,隨便一翻,作者署名王小波。書里是幾篇中篇小說,頭一篇即《黃金時代》。我試著讀了一頁,呀,竟欲罷不能,就那么站在書架前,一口氣把它讀完。
那天晚飯后,忽來興致,打了一圈電話,接電話的人都很驚訝,因為我的主題是:“你能告訴我王小波的電話號碼嗎?”廣種薄收的結(jié)果是,其中一位告訴了我一個號碼:“不過我從沒打過,你試試吧。”
我迫不及待地撥了那個得來不易的電話號碼。那邊是一個懶懶的聲音:“誰啊?”我報上姓名,然后直截了當?shù)卣f:“看了《黃金時代》,想認識你,跟你聊聊?!彼尤贿€是懶洋洋的:“好吧?!闭Z氣雖然出乎我的意料,傳遞過來的信息卻令我欣慰。
我就問他第二天下午有沒有時間,他說有,我就告訴他我住在哪里,下午3點半希望他來。第二天下午,他準時到了我家。坦白地說,乍見到他,我被嚇了一跳。我沒想到他那么高,都站著,我得仰頭跟他說話。
請他坐到沙發(fā)上后,面對著他,不客氣地說,我覺得他丑,而且丑相中還帶有些兇樣??墒且婚_始對話,我就越來越感受到他的豐富多彩。開頭,覺得他憨厚;再一會兒,感受到他的睿智;兩杯茶過后,竟覺得他越看越順眼,那也許是因為他逐步展示出了自己優(yōu)美的靈魂。
我把在小書店立讀《黃金時代》的情形講給他聽,并說:“你寫得實在好。不可以這樣好!你讓我嫉妒!”從表情上看,他很重視我的嫉妒。
我已經(jīng)不記得隨后又聊了些什么。只記得漸漸地,從我說得多,到他說得多。確實投機。我真的有個新“談伴”了。他也會把我當作“談伴”嗎?眼見天色轉(zhuǎn)暗,到吃飯的時候了,我邀他到附近一家小餐館吃飯,他允諾,于是我們一起下樓。
在餐館,我選了里頭一張靠犄角的餐桌,面對面坐下,要了一瓶二鍋頭,還有若干涼菜和熱菜,一邊亂侃一邊對酌起來。我不知道王小波為什么能跟我聊得那么歡。我們之間的差異實在太大。那一年我54歲,他比我小10歲。我自己也很驚異,我跟他哪來那么多的“共同語言”?“共同語言”之所以要打引號,是因為就交談的實質(zhì)而言,我們雙方多半是在陳述完全不同的想法。
但我們雙方偏都聽得進對方的“不和諧音”,甚至還越聽越感覺興趣盎然。我們并沒有多少爭論。他的語速,近乎慢條斯理,但語言鏈非常堅韌。他的幽默全是軟的、冷的,我忍不住笑,他不笑,但面容變得格外溫和。我心中暗想,乍見他時所感到的那分兇猛,怎么竟被交談化解為藹然可親了呢?
那一晚我們喝得吃得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地點。微醺中,我忽然發(fā)現(xiàn)熟悉的廚師站到我身邊,彎下腰看著我。我才驚醒過來--原來是在飯館里呀!我問:“幾點了?”廚師指指墻上的掛鐘,呀,過11點了!再環(huán)顧周圍,其他顧客早無蹤影,廳堂里一些桌椅已然被拼成臨時床鋪,有的上面已經(jīng)鋪上了被褥--人家早該打烊,困倦的小伙子們正耐著性子等待我們結(jié)束神侃離去好睡個痛快覺呢!我酒醒了一半,立刻道歉、付賬,王小波也就站了起來。
出了餐廳,夜風(fēng)吹到身上,涼意沁人。我望向王小波,問他:“你穿得夠嗎?你還趕得上末班車嗎?”他淡淡地說:“這不是問題。我流浪慣了。”我又問:“我們還能一起喝酒嗎?如果我再給你打電話?”他點頭:“那當然。”我們也沒有握手,他就轉(zhuǎn)身離去了,步伐很慢,像是在享受秋涼。
在以后的幾個月里,我又打電話約王小波來喝酒,他又來了。我們?nèi)耘f有聊不盡的話題。
1997年初春,大約下午兩點,我照例打電話約王小波:“晚上能來喝酒嗎?”他回答說:“不行了,中午老同學(xué)聚會,喝高了,現(xiàn)在頭還在疼,晚上沒法跟你喝了。”我沒太在意,囑咐了一句:“你還是注意別喝高了好。”也就算了。
大約一周以后,忽然接到一個電話,聲音很生,自稱是“王小波的哥們兒”,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王小波去世了?!蔽冶灸艿姆磻?yīng)是:“玩笑可不能這樣開呀!”但那竟是事實。他猝死于心肌梗死。
驟然失去王小波這樣一個“談伴”,我的悲痛難以用語言表達。
生前,王小波只相當于五塔寺,冷寂無聲。死后,他卻成了碧云寺,熱鬧非凡。面對著我在五塔寺的寫生,那銀杏樹里仿佛浮現(xiàn)出王小波的面容,我忍不住輕輕呼喚:王小波,晚上能來喝酒嗎?
摘自中國文學(xué)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