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琦策
盛夏時分,麥地已經(jīng)變得黃燦燦。這個時候,碧藍的蒼穹上隱約有些云彩,山上墨綠的松林散發(fā)出陣陣嵐煙。
然而寶拄和蘭花這兩天卻格外地郁悶,在許多麥地夾著的馬路上,他們倆正扛著一只死去的山羊,一步步沉重地前行,烈日下,陽光炙烤著,寶拄和蘭花臉上爬滿了汗珠,這個時間被鎖定在一九九八年。
放下家里的麥地,寶拄和蘭花執(zhí)意要將此事討個公道。他們邊走邊歇息,土路漫長,一條扁擔(dān)橫在死羊身上,蒼蠅和許多昆蟲在羊身上繞來繞去。
“我說寶拄,這件事就算了吧,我看你們不值得?!丙湹乩镉腥撕啊?/p>
“我一只活蹦亂跳的羊平白無故就被打死,你說我值不值?”寶拄有點氣憤地說道。
“這只羊是我家里唯一的牲口,孫娃吃奶還憑著它,你說我們值不值?”蘭花接著麥地里人的話。
“誰家還能沒個窩心事啊,你們?nèi)ムl(xiāng)里也不一定有什么結(jié)果吧?”麥地里的人說。
“我從來沒見過這么不講理的人,我就不信你家牲口沒去過別人家地里,去了你家地里你趕出來就行了,非得攆著打它。”蘭花也更加氣憤了,她用袖子擦去額頭上的汗珠,提高了嗓門對著麥地里的人說,她一邊說,嘴角的唾沫一邊溢出來。
寶拄和蘭花是幾十年的老夫妻,一九九八年那年,寶拄五十三歲,蘭花五十歲,他們生有三兒兩女。家里喂養(yǎng)一只山羊,平時寶拄會將山羊驅(qū)到空地里,在空地中間釘一個楔子,然后將山羊拴在楔子上,拴著山羊的繩子足夠長,山羊一直可以探到空地邊上。空地是村里不種的荒地,沒人管,因此這些空地是放牛放羊放騾子的好地方??盏乩锇俨葚S茂,野花開在微風(fēng)里,蜜蜂嗡嗡叫,暖風(fēng)追逐著幾只花蝶。寶拄有時候會躺在空地邊上,翹起二郎腿,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有時候山羊會走到他跟前,舔著他的臉,寶拄被驚醒,天色近黃昏,他牽著羊回家了。有時候?qū)氈舨恍枰粗?,因為長長的牽繩足夠羊踏遍空地的每一個角落,更不用擔(dān)心羊跑到別人的地里。
回到家里的時候,蘭花端出一盆拌了食鹽的水,山羊“咕咕咕”幾口吸到肚子里。接下來,蘭花又端出一個瓷盆,捏住山羊的乳房,不一會兒就擠出來好多羊奶。這些羊奶第二天早上要熬給一歲的孫子喝。蘭花和寶拄對待這頭羊可以說傾注了全部精力。
有一天,寶拄將羊又拴到空地里?,F(xiàn)在空地里的草已經(jīng)被啃得差不多要完了,寶拄沒有在意,拴住羊就回了家。大部分的草都成了草茬子,已經(jīng)無法再啃了,山羊在地里躊躇了半天,繞著木楔子一邊用力拔楔子一邊轉(zhuǎn)圈,不一會兒楔子就松動了,羊拖著楔子去了坡下面的玉米地里,一會兒的時間,嫩玉米苗被羊吃了一片。此時金海聽見自家玉米地的方向有鈴鐺聲,幾步跑過去,原來寶拄家的羊在地里,他從小路上撿起一根木棍,拽住纖繩,一下一下重重地打在羊身上,山羊咩咩直叫。金海怒火攻心,仍然重重地打。半天時間,羊不叫了,癱軟在地里。金海一看,糟了,羊死了。為了防止被寶拄看見,金海抱起死羊來到空地里,他左右看了看,尋見插木楔的地方,把木楔子插進去,又把繩子捋順,把羊放在空地邊上。做完這些,金海拍拍手上的泥土,心里的石頭算是落下去了。但是他仍然不放心,走過去看了看羊,這半身有被打的傷痕,他又把羊翻過來,這邊好一點。金海心想:這樣也不能說明不是我殺死羊的啊。于是金海跳下地塄,在一處菜地旁邊撿到一個農(nóng)藥瓶,撿起來聞了聞,瓶子還散發(fā)著刺鼻的藥味,他跳上地壟,把瓶子里殘留的農(nóng)藥灑在了草地上,草地里瞬間彌漫著農(nóng)藥味。金海把農(nóng)藥瓶扔到了遠處。
黃昏時分,寶拄點了一根煙。興匆匆地往空地走去,一到空地,看見山羊躺在那里,以為睡著了,過去一看,羊死了。一股熱血一下子沖向了寶拄的腦子,他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冷靜的同時,聞見周圍一股農(nóng)藥味,知道有人毒死了自己的羊,一看這就是專門毒死的,“犯罪現(xiàn)場”留下了刻意殺害的痕跡。天色已經(jīng)擦黑,寶拄把楔子拔起來,抱起羊走回了家里。
回到家,蘭花看見寶拄抱著羊,還不知道啥情況。
寶拄說:“羊死了,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給害死了?!?/p>
蘭花一聽驚了一下,說:“好好的怎么能死呢。”
寶拄說:“我在空地里看見有人灑農(nóng)藥,還有個農(nóng)藥瓶,藥味很新鮮。”
蘭花說:“有人灑藥,咱家沒得罪誰吧?!?/p>
寶拄說:“說不定是慶國干的,空地是他家的。”
蘭花說:“我估計也是,不行你今晚去打探一下?!?/p>
說完寶拄進屋了,一歲的孫子已經(jīng)睡下了。蘭花也做好了飯菜。寶拄心里七上八下,沒吃幾口飯,從鋪蓋縫里摸出手電筒,慌忙下炕了。他打著手電,向慶國家走去。
進了慶國的門,慶國和媳婦正在吃飯。
“喲,寶拄哥來了,坐吧?!睉c國說。
寶拄坐在了炕沿上,慶國過來給了一支煙,劃了一根火柴點著了。
“慶國,我家的羊今天下午的時候死在了你家那空地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啊?!睂氈艨匆姂c國這么客氣,不知道怎么開口,最后就冒出了這句話。
“死了?怎么死的?”
“被人用農(nóng)藥給毒死的。”
“寶拄哥今晚來我家,不是懷疑我吧?”慶國感到非常狐疑。
“慶國,哥不是懷疑你,羊死在了你家的空地里,哥是想別人肯定不會去你家地里灑藥,哥也是正在氣頭,你嫂子也說過來問問看什么情況,沒有我就再去調(diào)查一下?!?/p>
“空地好幾年都不種了,你也知道,村里人在那里放羊放牛,糟蹋了我家的地不說,現(xiàn)在有事反倒怪我了?!?/p>
“哎呀,慶國,我沒有怪你,你看我不會說話,進門就這么沖,實在因為著急,我是個直脾氣的人,你也知道。沒有我就放心了,我就可以再查查到底是誰害死了我家的羊?!?/p>
“你查查吧,以后可不要這么說話,鄰里鄉(xiāng)親,我家不種地好多年了,咱兩家又沒有什么仇怨,我害你的羊沒有道理?!睉c國說。
“知道了兄弟,今晚有點對不住你,我先走了?!睂氈粽f完拉開門走了。
“慢點啊,天黑了。”慶國在屋里把這句話送出去。
寶拄回到家里生著悶氣。
“明天再去地里看看,說不定還有其他線索。咱們也不能憑空污人清白?!碧m花說。
“你倒知道不能污人清白,剛才去了慶國家里,那場面多尷尬。”
“場面雖然有點尷尬,是因為你不會說話。不過咱們也得出一個結(jié)論,就是羊不是人家慶國害死的。”
天已經(jīng)很晚了,寶拄決定明天再去地里看看。
第二天剛醒來,寶拄就穿起衣服出門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家羊身上有很多傷痕,昨晚因為天黑的緣故沒有看見,寶拄終于確定羊死了是人故意殺害的。他匆匆忙忙跑到空地里,從地塄向下看去,看見金海家的玉米地里有許多蹄印,一大片玉米也被吃得只剩玉米茬了。寶拄終于明白,羊昨天晚上跑到了金海地里,吃了金海的玉米。他跳下地塄,從一堆灌木里找見一根木棍,上面還粘著白色的羊毛。
寶拄一下子跳到小路上,急匆匆地跑去金海家里。一到院子里,寶拄就開始罵。
“狼不吃的,金海,你給我出來。你打死了我家的羊,你有膽子做,就要有膽子承認。你平時在村里不干好事,傷天害理,你會遭報應(yīng)的?!?/p>
金海推門出來,后面跟著媳婦。
“你媽的,你怎么知道我打死你家羊的,你血口噴人?!苯鸷3吨らT喊。
“你個狗娘養(yǎng)的,我家羊不小心跑到你家地里,吃了你家的玉米,你拿木棍打死了我的羊,你還不承認,我今天一定要你賠?!?/p>
“你家羊死了我才剛知道,我家玉米都被你家羊吃了,你還好意思來這里罵,你才是個畜生?!苯鸷Uf。
“你趕緊滾回去,沒有的事,別冤枉我家金海。”金海媳婦也提高嗓門喊。
此時附近的鄰居村民聽見爭吵聲都聚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大家都勸寶拄息事寧人,不要再爭吵了。寶拄火冒三丈,從金海家的柴垛里扯了根木柴,朝金海打去,眾人看見,慌忙攔住。寶拄心里委屈又氣憤,失聲哭起來。
寶拄在炕上躺著,越想越氣憤。他出門看了看那只死去的羊,雙眼緊閉著。寶拄心想:從昨晚到今早,也有好幾個小時,大夏天的,再不處理,羊就要腐爛了。這只羊為寶拄家里鞠躬盡瘁,不僅帶來了可口的奶水,還為寶拄家?guī)砹丝鞓贰?/p>
“不行通知咱大兒子,讓他在城里找個關(guān)系,處置一下這個金海,太壞了?!碧m花看見寶拄這么傷心,安慰道。
“不行,大兒子現(xiàn)在才是個小干事,這種事求他,若是傳開了,會耽誤他升職的?!睂氈粢贿吙紤]一邊說,“不行這樣,咱們?nèi)ムl(xiāng)里找公社找書記評理。我就不信沒個說法,羊被活活打死,這么重要的牲口,沒個說法?!?/p>
“去就去,咱們今天上午就走,要早早去,不然羊慢慢就爛掉了,到時候臭了也是個麻煩?!碧m花解圍說。
說著寶拄下了炕,拿了一根長長的麥繩將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住,又拿了自家扁擔(dān),兩人抬著羊一步步走上去公社的路。
麥季時候,天空的臉色異常多變。這里地勢較高,相比其他地方,莊稼成熟得稍晚一些。常年這個時候,其他地方的小麥早就收完了,收完小麥,陣雨氣候剛好過了。但是這片地方不一樣。去往公社的路上,兩旁盡是些麥地,此時大片的麥地在熱風(fēng)的吹拂下卷起層層麥浪,麥地與麥地相間處,深綠的草坡上長滿鮮花,各色蝴蝶織在密不透風(fēng)的純黃的小花中,蝗蟲與螳螂在早晨吸飽了露水,此時正躲在草莖下面納涼。寶拄和蘭花一邊走一邊嘀咕,本來自家的羊被打死了,還要受這份罪,扛著沉甸甸的東西,去幾里之外的公社。
“找書記評理,書記那么忙,那里能顧得上咱們農(nóng)民這點小事?”麥地的人接著說。
“我就把羊抬到公社大院里,看他公社書記管不管?!睂氈艚又f,“我這兩天老覺得心里堵得慌,去了人家慶國家里,硬說是慶國害死我家羊,幸好慶國人大度會說話,現(xiàn)在知道是金海打死了我的羊,金海卻不承認,羊能這么平白無故就死了嗎?”
“你說的也在理。不過我可以給你提個意見,你要是確定是咱們村的金海打死的,你可以找村長,不必非要去公社,死羊重得很,抬到公社抬壞你們了,費力不討好?!丙湹乩锏娜颂嶙h道。
“不行,必須去公社,直接抬到公社院里,我要讓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他金海是個什么樣的人?!睂氈舾觼須饬?,他現(xiàn)在聽不見任何人的意見,“不給你說了,你快割麥子吧,我要走了。”
寶拄和蘭花扛起羊又開始走了。從羊死到現(xiàn)在有一夜半天的時間,大概就是十四個小時。一只羊躺在麥繩上,寶拄將這只羊用麥繩裹得格外舒服,羊頭也沒有耷拉著。這只羊看起來體型還是不小的,寶拄和蘭花都卯足了勁,他們決定去往公社之前再休息一次,這次休息之后就直達公社大院。他們倆走路的時候都不說話,也無暇再顧及羊怎么樣。
路過鄰村時,寶拄看見鄰村的也正在割麥子,蘭花提議就在這里歇息一下,順便跟這些人聊聊天,解解悶。
“這不是寶拄嗎?準(zhǔn)備去哪里呢?”鄰村麥地里一個人卸下斗笠,直起腰,詢問寶拄。
“我去公社?!睂氈粽f。
“我看你兩口子抬著一只羊,是要去賣羊嗎?”麥地里人說。
“哪里是賣羊,我家的羊被人活活打死,我現(xiàn)在去公社書記那里告這個人去?!睂氈粽f。
“哦就是你家啊,我聽你們村的人說了,你好像還去金海家打了一架吧?”麥地里人說。
“你知道了?那你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你說這個金海該不該挨千刀,一個畜生你跟他一般計較,不就是吃你家?guī)讉€玉米苗子嗎?犯得著這樣嗎?你不能先告訴我,我再給你加賠也行么,非得對羊動手。我家就這一只畜生,我們都對它很好,家里人吃奶都靠它。”寶拄現(xiàn)在有些平靜地抱怨,“現(xiàn)在養(yǎng)一頭畜生多么不容易呀,我家里老小都沒干過什么壞事,我平時說話是直了點,做事也是一根筋,這我知道。但是他金海做得也太絕情了,這是正常人能做的事嗎?”
“你們村的金海是有點不對,我和他以前常打交道,后來知道他是那樣的人,再也沒有來往過。不過寶拄你看見是他打的了嗎?羊確實被打死了嗎?”麥地里的人說。
“怎么沒死,到現(xiàn)在還一動不動。就是金海打死的,在他家地里看見木棍,他還偽造殺羊現(xiàn)場,想騙過去,我今早一看才看出破綻來。”寶拄說著提了一下褲腿,蹲下來,“我越說越來氣,今天早上一口飯也沒吃,吃不下?!?/p>
一只被捆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成年山羊被放在馬路邊灌木的陰涼區(qū)下面,寶拄和蘭花都蹲在地塄上,跟鄰村這個割麥子的人聊天。
“你說村里什么樣的人都有,聽說我們村從有了人就是一家大姓,后來逐漸來了些外鄉(xiāng)逃難的人,慢慢在這里扎根落戶。這些外鄉(xiāng)人個個都蠻橫不講理。”蘭花也開口說,“金海剛來我們村的時候才十多歲,在我們村干這干那,那時候的村長看他可憐才收留他,后來不知怎么,這個家伙從外地騙了個媳婦回來,結(jié)婚了,又建起兩間平房。再后來又不停巴結(jié)村長,村長還給分了地,你說這些外鄉(xiāng)人腦子多好使?!?/p>
“你們村是大姓村,村里幾十戶人家都一個姓,這我知道。喬姓是你們的姓,余下幾戶有姓張的,有姓董的?!丙湹乩锶苏f,“像我們村就不一樣了,我們村都不是一個姓,聽祖輩人說都是后來才走到一個村的?!?/p>
“這個金海以前還受過我家的恩惠,那一年他老婆生產(chǎn),痛得要死,是我娘去了他家替他媳婦接生的。到現(xiàn)在他哪來還記著這些事,你說我們兩家多少年不打交道了,現(xiàn)在一打交道就成這了?!睂氈粽f。
寶拄和蘭花跟這個鄰村的收麥人聊了半天,心胸反倒開闊了很多,剛才在路上堵在胸口里的東西似乎也消化了不少。正是上午九點半,太陽越來越毒辣。該上路了,在書記回家吃飯之前一定要趕到公社大院。想著這些,寶拄和蘭花又扛起了羊。
去往公社的路連綿起伏,一會兒要上坡,一會兒又要下坡。依著馬路,兩邊全是坡地,有的種著馬鈴薯,有的種著玉米,有的種著麥子。站在馬路向遠處望去,山脈一層一層迤邐蛇行,更遠處山嵐裊裊。四面八方傳來了杜鵑和黃鸝的鳴叫聲,麻雀和火燕也湊著熱鬧。但是寶拄卻沒有聽到一絲鳥叫,也沒有看見遠處美不勝收的景色,他低著頭,心情沉重而悲傷,去了公社可怎么辦,書記真的會管他這件事嗎?萬一書記將他打發(fā)回去,把這件事拖上個一年半載可怎么辦?還是別想這么多了吧,去了再說。眼看著公社就到了,寶拄心里反而有些犯嘀咕。
“咱們就這么去呀?”寶拄對前面的蘭花說。
“不去還怎么樣?你犯心思啦?都來這里了,你剛才在路上的決心呢?”蘭花給寶拄打氣。
一步步到了公社大院的大門處,寶拄和蘭花將羊放下來,他倆蹲到墻角。寶拄從口袋里掏出卷煙紙和炒煙葉,卷了一根煙,抽起來。兩個人正犯著愁。蘭花心想:這只羊死得也太不是時候了。她一這樣想,眼光就移向那只死羊。但她忽然看見羊在抖腿,一邊抖腿一邊還有掙扎的跡象。
“你快看,羊活了,羊活了?!碧m花喊起來。
寶拄一看,過去麻利地解開緊繃的麥繩。他們定定地看著這只羊,只見羊慢慢睜開眼睛,四只蹄子彈了幾下,掙扎著就站起來。站起來之后還往前走了幾步。
寶拄和蘭花都驚呆了。
責(zé)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