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樂沁
蔣介石治黨:自己打倒了自己
譚樂沁
1927年至1945年,可以說是蔣介石及其政黨國民黨當政的黃金時期。但隨著1945年8月解放戰(zhàn)爭開始,到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在短短的3年多時間里,號稱擁有800萬軍隊和500萬黨團員的國民黨及其政府卻一敗涂地,最終走向敗退臺灣的窮途末路。究其原因,幾十年來,國內外政界和史學界認為,除了國民黨軍權膨脹、派系林立、貪污腐敗外,其中一個根本的原因就是國民黨整個黨內信仰缺失,導致黨內組織渙散、黨員管理混亂、價值觀念坍塌,黨內和民眾對國民黨的立黨之基“三民主義”產生懷疑和動搖,最終被歷史所拋棄。甚至蔣介石在總結失敗的教訓時都說“我們是自己打倒了自己”。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歷史地總結國民黨何以“自己打倒了自己”,以及其治黨政策方面的失敗,對我們黨當前全面從嚴治黨仍具有現(xiàn)實借鑒意義。
蔣介石
眾所周知,國民黨的前身同盟會是一個由眾多革命團體組成的松散聯(lián)盟,而并非一個結構緊湊的政黨。1912年,宋教仁改組國民黨時,為了擴大國民黨的影響力和號召力,也沒有對國民黨黨員的素質做什么要求,除了原有的青幫、洪幫人員以外,甚至把大量舊官僚拉入國民黨。因此,成立之初的國民黨實際上只是一個紀律松弛、組織渙散、人員混雜的政黨。
雖然后來在蘇聯(lián)顧問鮑羅廷的影響下,國民黨在1924年召開的“一大”上確立了黨制體系,強調以黨建國,以黨治國,并在總章中規(guī)定黨員必須恪守黨章、服從決議、嚴守秘密,還設立了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監(jiān)察委員會,作為黨紀治理的機關。但紀律松弛、組織渙散是國民黨與生俱來的痼疾。
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在戰(zhàn)爭的沖擊下,原本渙散的國民黨組織更是處于崩潰的邊緣,黨員人數銳減。到1939年,戰(zhàn)前入黨的52萬普通黨員僅余下28萬多人,部分省區(qū)如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河南等省黨員人數更是減少三分之二以上。
針對國民黨黨員人數銳減,黨組織軟弱無力、松弛渙散的狀況,1938年,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通過《改進黨務并調整黨政關系案》,決定今后要大力加強黨的組織建設。
在這次大會以及1931年1月召開的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上,蔣介石訓示,不僅各省各縣黨部必須普遍設置,而且縣以下每一區(qū)須有一個區(qū)黨部,每一鄉(xiāng)鎮(zhèn)(聯(lián)保)須有一個區(qū)分部,每一保甲須成立一個黨小組。1939年開始實行“新縣制”后,要求鄉(xiāng)鎮(zhèn)一級設立區(qū)黨部,保一級設立區(qū)分部,甲一級設立黨小組。并規(guī)定除省縣兩級黨部對外公開外,縣以下的區(qū)黨部、區(qū)分部和黨小組均對外保密;區(qū)黨部與區(qū)分部書記應有本身固定的職業(yè),不向黨部支薪。區(qū)黨部按地理、交通及行政區(qū)域劃分,同一黨政機關、事業(yè)機構或學校中,黨員滿60人以上,得成立區(qū)黨部。區(qū)分部依黨員居住地或工作單位劃分,滿5人即可成立一個區(qū)分部,超過20人時,分為兩個區(qū)分部。小組為訓練黨員的單位。要求每一個黨員必須參加區(qū)分部或小組會議。小組會議和區(qū)分部黨員大會規(guī)定每兩周舉行一次。
蔣介石還恢復了北伐時期一度推行、1927年執(zhí)政后無形停止了的“黨團”制度?!包h團”主要設置于非黨的社會機關和民眾團體中。在這些社會機關和民眾團體內,黨員的言行須受“黨團”的節(jié)制。黨員“須聽命于黨團,遵守黨團的決議,沒有自由意志,不得自由行動”。
為了改變過去頭重腳輕的組織結構,蔣介石在推行“新縣制”的同時,要求縣以下“黨部機構與行政相輔為用”。蔣介石設想,“若全國保甲內之小組能普遍成立,則中央一切政令,可以直達下層民眾,黨政關系自可收表里一致之效”。蔣介石特別要求基層黨部選拔和介紹保甲長入黨。他說:“唯有保甲長都是本黨忠實的黨員,革命力量才有確實的基礎;唯有本黨黨員踴躍參加保甲,我們才能夠真正實行三民主義?!辫b于戰(zhàn)前“上層有黨,下層無黨;城市有黨,鄉(xiāng)村無黨”的缺陷,蔣一再強調要國民黨組織向縣以下基層社會滲透。
按照蔣介石的設想,黨政力量雙管齊下,自中央、省、縣,直至區(qū)、鄉(xiāng)、保、甲,將政治控制軌道一直鋪設到每家家門口。蔣介石為戰(zhàn)時國民黨描繪的政治藍圖如下:
國民黨六屆中央全會會場
政的系統(tǒng):中央政府→省政府→縣政府→鄉(xiāng)鎮(zhèn)→?!住鷳?/p>
黨的系統(tǒng):中央黨部→省黨部→縣黨部→區(qū)黨部→區(qū)分部→小組→黨員
據國民黨中央組織部統(tǒng)計,截至1945年年底,國民黨在全國29個省建立了正式的省黨部??h市一級黨部由1939年的1128個擴張到1992個,區(qū)黨部由1939年的546個發(fā)展到1945年的9397個,區(qū)分部由1939年的13188個增至1945年的78681個。
除了加強黨的組織建設,國民黨還采取了吸收大量新黨員的政策,以擴大黨勢。1939—1945年,國民黨普通黨員每年平均以30萬—40萬的速度增長。據1945年年底的統(tǒng)計,國民黨普通黨員已達311萬多人,是1937年普通黨員數的6倍。如果將軍隊黨員和海外黨員都計算在內,黨員總數超過800萬,約為1937年黨員總數的5倍。
這么迅猛的擴張,國民黨是通過什么途徑實現(xiàn)的?
一是通過基層區(qū)分部介紹、吸收,這是正途。1938年7月頒布的《征求新黨員細則》規(guī)定,區(qū)分部在收到申請人填寫的志愿書后,應于一周內審查完竣,連同志愿書逐級上報。志愿書由國民黨中央統(tǒng)一印制。申請人事先不需要向黨組織做思想匯報,黨組織也無須考察申請人對黨的認識程度。申請人只需將姓名、性別、年齡、籍貫、職業(yè)、學歷、經歷、家庭成員及經濟狀況等填在印制好的志愿書上即可。然后由區(qū)分部審查申請人所填寫的內容是否屬實。手續(xù)堪稱簡便。但戰(zhàn)時基層黨組織在征求黨員時,卻大多敷衍了事,多數情況下只是為了完成上級下達的征求指標。
二是由國民黨中央委員、中央組織部與各省市黨部直接征求入黨。這是沿襲戰(zhàn)前的“特許入黨”辦法,通過這條路徑入黨的多為各階層精英。五屆五中全會上,蔣介石要求中央委員此后每人每月至少須介紹一人入黨。據統(tǒng)計,在1939年1—10月,由中央委員介紹入黨人數有5283名。其中介紹最多的前5位中委是:陳立夫874名,陳訪先481名,邵華452名,洪陸先351名,張厲生233名。這5名中委都是CC系骨干。他們所介紹的人數大大超過了蔣介石規(guī)定的指標。他們如此盡力介紹,令人懷疑其動機是想趁機壯大一己的派系勢力。據一位戰(zhàn)時入黨者回憶:“國民黨吸收新黨員,有兩種入黨申請書:甲種,需要一個中央委員做介紹人;乙種,需要兩個黨員做介紹人。我于1940年夏在立煌(金寨)入黨時,就是填的甲種申請書。我有一個同鄉(xiāng)認識省黨部負責人,從他那里拿來幾張甲種申請書,要我填一張,由李品仙(1890—1987,國民黨陸軍二級上將)做入黨介紹人(李本人當然根本不知道)。表送上前后,沒有任何人同我談過話,問過什么情況,不幾天黨證就發(fā)下來,我就是一個國民黨了。”
三是集體登記入黨。集體入黨在戰(zhàn)前即已有之,不過那時一般限于部隊官兵??箲?zhàn)時期,這一入黨方式仍然適用于軍隊黨員。1939年3月,蔣介石通飭全國各軍事長官,一律恢復各級軍隊黨部(1936年曾宣布撤銷軍隊黨部),全體官兵均須集體宣誓入黨。1940年春,李宗仁在湖北老河口公園舉行的一次集體入黨儀式上,一次就吸收了1萬多名軍官士兵為黨員,其后幾天內,第五戰(zhàn)區(qū)10萬官兵都成了國民黨黨員??箲?zhàn)時期國民黨400多萬軍隊黨員都是集體入的黨。
不久,這種集體入黨方式由軍隊進一步推廣到普通黨員征求上。1939年,蔣介石訓令全國各機關公務人員于1年內一律加入國民黨,屆期如無黨籍者,有官者免官,有職者免職。于是機關公務員為了保住飯碗而集體入黨。
此外,戰(zhàn)時國民黨自中央至地方舉辦了各種形式的黨政訓練班。訓練班結束時,其學員也就成了集體入黨的對象。據國民黨“六大”黨務報告,戰(zhàn)時由中央訓練團等中央訓練機關及各省、市、區(qū)、縣地方行政干部訓練團(班)等地方訓練機關受訓的人數,總計有218.9萬。這些受訓人員一般都被要求入黨或入團。到抗戰(zhàn)后期,一些地方還強制中學生集體入黨。
集體入黨是戰(zhàn)時及戰(zhàn)后國民黨吸納黨員的一條主要途徑。
黨員數量的膨脹,意味著黨勢的急速擴張,而這種黨勢的擴張是否也意味著“黨力”的相應強健和壯大?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由于國民黨在征求黨員的過程中,不少基層黨部只是為了完成上級下達的指標,對黨員入黨前不培養(yǎng),入黨時不考察,入黨后不訓練。人人可以自由入黨。大多數黨員平時游離于黨組織之外,與黨組織不發(fā)生關系。黨組織很少有事找黨員,黨員也很少有事找黨組織。多數黨員不過組織生活,不納黨費,工作調動時不移轉黨籍,違法亂紀時不受黨紀約束。黨員的質量嚴重不過關,更談不上有什么信仰可言。
1939年,時任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部長張厲生(1900—1971,曾任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中央組織部部長、行政院秘書長、內政部部長等職)感嘆:“其他政黨常是用了無孔不入的方法來訓練和組織他們的黨員,我們黨是把黨章擺在桌子上,開著大門,要來就來,不來就去。”
1940年,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召開各省市黨部組織科長會議時,對地方黨部在黨員征求過程中的種種積弊深表憂慮:“或先其所親,以圖擴展一己之勢力;或不辨薰蕕,以期滿足規(guī)定之額數;于是投機幸進之徒,捷足先登,而有守有為之士反避之若浼。積重難返,危險堪虞?!蔽者M來的新黨員有的竟是盜匪,甚至是已被槍決了的人。有的為了湊足上級下達的規(guī)定名額,將舊黨員重新登記入黨。有的入黨后因基層黨部辦事拖拉,黨證數年不發(fā)而又重新入黨。雖然國民黨明文規(guī)定黨員調動工作時,應辦理黨籍移轉登記手續(xù),但基層黨部和黨員往往視若具文,黨員自動脫黨或重復入黨乃屬常事,有的人到一個新地方入一次黨,入黨兩次三次者不乏其人,甚至有入黨五六次者。
同時,濫征濫收黨員也引發(fā)了普通民眾對國民黨的不滿、反感和厭惡情緒。如一位19歲的初中畢業(yè)生投書《三民主義半月刊》稱:“我近來對于有些勸人入黨入團(尤其有些學校出以強制式的手段),填填表格就算入過了黨或是團的官樣文章十分頭痛。這種拉夫式的叫人入黨入團,我感覺收獲少,失敗多。就我說,對于這類事實行為十分的憎嫌,也許有很多青年俱有同感?!?/p>
由于黨員的征求“要來就來,不來就去”,因此國民黨的黨籍管理自然也十分混亂,一些縣區(qū)黨部甚至連黨員名冊都沒有。
1939年,張厲生甚至慨嘆:黨員數目,變成一本糊涂賬,同二十五史一樣難查。誰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同志!現(xiàn)在我們隨便問哪一個負地方上黨務之責的同志,他那個組織里到底有多少同志,他就會說,同志嗎,民國十七年的時候有多少多少,問他現(xiàn)在呢?他就瞠目不知所對。為什么他會不知道?他說同志們走的時候,沒有向他請假,就是有轉移登記,也沒有人來登記,實在沒有辦法可以弄清楚。一個區(qū)分部如此,其他市黨部、省黨部更不用說。
中央組織部是一個管理全黨干部人事的總機構,關于各級干部的選拔,各級工作的配備,組織部應能統(tǒng)籌全局,而事實上并非如此。朱家驊(1893—1963,中國近代教育家、科學家、政治家,曾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組織部部長)出任中央組織部部長時,便深有感觸地說:“我一到組織部來,便感覺十分困難。例如某省黨部需要改組,某個區(qū)域需要派遣大批人員去工作,黨部之內便不能提出幾倍勝任的人數,列舉其工作能力與適合此種工作之條件,來供黨的采擇……這樣無形中便削弱了中央的真實統(tǒng)馭能力?!?/p>
由于黨籍管理混亂不堪,連黨部也常常難以確認誰是黨員,誰不是黨員。1938年,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秘書長王子壯在其日記中寫道:“關于黨籍問題,與組織部步驟不齊,每有參差,有已開除黨籍,組織部復許其入黨者;有監(jiān)委會已復其黨籍而組織部仍認為非黨員者。組織部方面審查固有未慎,以往監(jiān)委會工作之不縝密亦有以致之。”
1942年,國民黨中央組織部任命周天賢為湖南省黨部委員,后有人告發(fā)周氏不是國民黨黨員,中央組織部十分尷尬地撤回任命。更為荒誕的是,1946年國民黨中央第53次常會鄭重決議:“永遠開除宗維泰黨籍?!比欢淳茫醒虢M織部復查時發(fā)現(xiàn),宗維泰并無黨籍。
可見,黨員的質量和黨員管理的混亂已嚴重影響到國民黨的秩序和活力。
任何一個政黨組織,都應有著覆蓋每名黨員的基層組織,通過組織對黨員進行教育訓練,黨員之間相互溝通、監(jiān)督,最終使黨員保持對黨的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認同,并使黨組織形成強大的凝聚力。否則即便黨員千萬,也只是一盤散沙。
1945年,國民黨中央秘書長吳鐵城(1888—1953,國民黨政要,陸軍中將,參加過辛亥革命,護國戰(zhàn)爭,護法戰(zhàn)爭)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所作的《黨務檢討報告》中,用三句話概括了國民黨各級黨組織的特征:“上層臃腫,中層隔閡,下層虛弱?!?/p>
其中“下層虛弱”指的就是國民黨的基層組織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的空、窮、弱、散的狀況,黨的組織對黨員沒有向心力,黨員對黨的組織沒有歸屬感。
“空”指基層組織空虛,縣以下組織大多徒具形式,空無內容,有的僅有機構而無活動,有的連機構亦不存在,純屬下級虛報數字,敷衍上級。如1942年湖南省黨部書記長在檢討全省黨務工作時指出:“根據各方面報告,好些縣份黨的所屬機構幾乎都是空的,如縣民眾動員委員會、縣宣傳委員會、縣婦女運動委員會等,無一不是徒具形式,空無內容,有的縣份甚至下級黨部都是空的,或雖有數字,而無此機構,或有此機構,而毫無工作,例如小組會議及區(qū)分部黨員大會不能按時舉行,即舉行,內容亦多空洞,無具體決議,更談不到分配黨員工作?!?/p>
縣黨部對省黨部敷衍,各省又對中央黨部敷衍。中央的命令“行到中層,便已變質,達到下層,竟成具文(空文,徒具形式而不起實際作用的規(guī)章制度)”。
基層組織空虛的另一表現(xiàn),是人才缺乏。造成基層黨務人才欠缺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人才上涌,一是人才外流?;鶎狱h部留不住人才。在當時人眼里,辦黨是一份權勢有限且待遇菲薄的閑差。一般謀職者一時未能覓到適當的政府機關職位時,才會退而求其次到黨部謀差。如抗戰(zhàn)爆發(fā)前,一個省政府委員的月薪有500元,外加辦公補貼,可實得一兩千元,而一個省黨部委員的月薪則僅有150元,辦公補貼什么的近乎為零;一個縣長的月薪為250—300元,一個縣黨部書記長的月薪則只有40元??箲?zhàn)爆發(fā)后,這種待遇懸殊更是有增無減,1941年,云南省政府委員的月薪為560元,而省黨部委員的月薪僅170元,以至于“縣黨部的委員,天天想當縣長;省黨部的委員,天天想當省政府的委員”。社會上甚至流傳著“學而優(yōu)則仕,學而不優(yōu)則黨”的說法。
內地省區(qū)的一些縣,一個中學畢業(yè)生擔任縣黨部書記長,還覺得自己屈才了。中央政治學校最初本是一所專門培養(yǎng)黨務干部的學校,但其畢業(yè)生卻大多想方設法擠進政府部門而不愿入黨部機關。即使進入黨部機關,也千方百計跳槽出去。
1939年,朱家驊曾感嘆說:“黨的各級干部都感覺非常缺乏,原因是過去在黨里奮斗出來的許多干部,現(xiàn)在去擔任政治、軍事、社會、經濟、文化各方面的工作,照理應該仍舊算黨的干部,受黨的指揮,可是事實上,離開黨務工作,就無形的離開了黨,因此黨部以內格外覺得人才不夠?!?/p>
抗戰(zhàn)時期,中央、省、市、縣辦了各種黨政訓練團(班、所),以培養(yǎng)和訓練各級黨政干部和地方自治人員,總數逾200萬。但其中從事黨務工作的干部甚少。中央一級受訓人員中,黨務干部僅占百分之六七;地方各級受訓人員中,黨務干部僅占百分之二三。
1948年的國民黨黨員登記表
“窮”指基層黨部經費太少。戰(zhàn)時一些縣市黨部每月的辦公費僅夠支付郵費一項開支,而一般區(qū)分部每月的經費僅相當于兩塊燒餅的價錢。經費缺乏使一些基層黨組織長期處于休克和癱瘓狀態(tài)。在黨、政、團機關中,以黨部機關最窮,黨工人員的待遇最低。一個縣黨部書記長的月薪僅相當于縣三青團的一個股長、股員或縣政府一個事務員的月薪,其數額尚不足以維持個人每月的生活費。一個縣黨部書記長的月薪都如此之低,其他縣黨部委員以及縣以下區(qū)黨部、區(qū)分部委員的待遇可想而知。
按蔣介石的設想,縣以下黨部委員實行無給職(無俸祿)制度,并降低黨工人員的待遇后,可以防止黨部衙門化,黨員官僚化。但實際上行不通,因為基層黨工人員不能不顧及生計,在其“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的情況下,其工作情緒和工作效率必然低落。如縣黨部委員實行無給職制度后,大多放棄職守,連縣黨部每周一次的例會都不愿出席。更有一些基層黨工人員口出怨言,聲稱“一個為黨工作多年的同志,死了都買不起棺材”。尤其當其待遇既不及政府部門,亦不及后起的三青團時,黨工人員心里更是憤憤不平。名義上“黨權高于一切”,實際上黨工低人一等。不少基層黨工人員因此一有機會就會急切地選擇離開。
“弱”指基層黨組織軟弱無力,對外不能指導政府,對內不能約束黨員。在地方,黨部不僅不能直接指導政府,連批評監(jiān)督政府都會受到政府官員的抵制?!凹词?(縣) 黨部提出最輕微的批評,縣政府也會視之為對政府的干涉。如果黨部提出建議,那么肯定會被縣政府忽視;如果縣黨部向中央黨部提出上訴性報告,后者通常是避免做出判斷,或者將它視為黨政官員之間微不足道的爭吵,甚至指責縣黨部制造了不必要的麻煩”。
蔣介石與陳立夫(右)、陳果夫(左)兄弟
地方黨部既不能直接統(tǒng)政,也無法節(jié)制和駕馭從政黨員,黨員不受黨組織的約束和指揮。1946年賀岳僧在《如何推進黨的革新運動》一文中,分析國民黨基層組織軟弱癱瘓的原因時指出——
這十年以來,縣以下的各級黨部,可以說在事實上完全陷于睡眠狀態(tài)……這些黨部一點也沒有權力,毫不解決問題,同時在事實上也沒有建議與彈劾之權。它的一切決議呈送到上級黨部去之后,照例的是石沉大海,消息全無……
除了“空”“窮”“弱”外,另一個顯著特點是“散”。區(qū)分部是國民黨的基層組織。國民黨規(guī)定凡是黨員必須參加區(qū)分部,每兩周間隔舉行一次區(qū)分部黨員大會和小組會談,但真正切實做到者甚少。
朱家驊承認:“區(qū)分部是黨的基本組織……黨的政策的推行,大部分要靠區(qū)分部的力量,但在事實上,本黨區(qū)分部的組織,等于虛設?!?942年國民黨五屆十中全會的黨務報告亦談到,在全國3萬多個區(qū)分部中,不能按期開會,或未能開會者,占68%。
即使能按期開會者,其實際效果如何,亦成疑問。如執(zhí)掌全黨紀律監(jiān)察工作的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其機關之小組會談即徒具形式,了無生氣。時任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秘書長的王子壯在日記(1941年1月9日)中寫道:“本來小組會談辦法已實行兩年,監(jiān)委會秘書處始終未做好,領導者無力,工作人員亦不用功,于是所談空泛,毫無實際,甚至毫無常識。去年終竟有小組會談決定不做工作之表示,如此萎靡,再不振作,實無以見人?!?944年7月4日,王再次在日記中申言中央監(jiān)委會的小組會議內容貧乏無物,大多奉行故事而已。
長期主持國民黨組織工作的陳立夫,本來很少對黨務公開發(fā)表批評言論,但在抗戰(zhàn)勝利前夕,亦坦率檢討說:“目前各地區(qū)分部,多半不能按期開會,即開會,亦無工作,無內容。黨員雖掛名黨籍,領有黨證,而游離組織之外,與非黨員有何差異?似此,數量雖多,仍系一盤散沙?!?/p>
據一位20世紀40年代曾在安徽省政府機關工作過的國民黨員回憶說:“我自1940年入黨后,除在安徽省政府秘書處的區(qū)黨部參加過兩次黨員大會外,就從來沒有過什么組織生活?!秉h員不知道自己所屬的區(qū)分部和區(qū)分部書記,甚至區(qū)分部書記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職務。同一基層組織的黨員彼此不認識。
1946年,一位名叫李建的人投書《革新周刊》,談到他一位朋友入黨的經歷:該人幾年前在重慶一機關做事時,適逢征求黨員,機關未入黨的人統(tǒng)統(tǒng)被收羅入黨,他亦在內,結果黨證發(fā)下來了,但此后他從未被召集參加過一次黨的會議,也未把他編入到某一個區(qū)分部,因此也就未與黨組織發(fā)生過任何關系。不久他調職,也不曾辦理黨籍移轉手續(xù)。只有一張黨證還能證明他是一個國民黨員。再后黨證遺失,他究竟還算不算黨員,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了。李建說,像他朋友這種情形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黨員入黨取得黨證,既是與黨發(fā)生關系之始,也是關系之終。李建還說:“黨員數量雖多,但每個黨員既不能從黨得到一點什么,也不能對黨有何貢獻,黨員與非黨員并沒有什么不同,這樣叫黨如何不成為一個空殼呢?”
雖然,國民黨也制定了一系列的黨紀黨規(guī)條例,對違反者按情節(jié)輕重分別予以警告、記過乃至開除黨籍等處分。但在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黨紀對黨員沒有多大約束力。
1939年,張厲生談道——
如果用開除黨籍的方法來處罰他,那么他正中下懷,于是他把心一橫,認為開除他,倒可以減少許多麻煩,樂得不做黨員;如果用記過的方法,他更漠不關心,讓你多記幾次,他認為也沒有關系,甚至以為就是開除,也不過是這一回事。所以像這種記過和開除黨籍的方法,今天應用起來,是再笨不過了。
由于各級黨組織不能干涉政府機關的人事行政,黨不能管干部,黨員即使受到黨紀的處分,也不影響其在政府部門的職位與工作,有的在甲處受到黨的處分,照樣可以在乙處機關工作,甚至有的在黨內受處分,卻在政府機關被提升。在這種情況下,黨紀形同具文,從政黨員睥睨黨組織,甚至與黨組織作對,黨組織一點辦法也沒有。
1940年,在國民黨五屆七中全會上,有代表指出:“查黨員不出席區(qū)分部黨員大會及小組會議之懲戒辦法,中央業(yè)有明白規(guī)定,惟因限于黨紀處分難收實效,甚至開除黨籍亦所不懼,致黨紀處分有時而窮。此種情形,尤以行政機關公務員及公私立學校教職員為最顯著,證以過去開除黨籍之黨員,往往于其本身之職業(yè)與工作不發(fā)生影響,故黨紀處分之效力等于廢紙?!?/p>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國民黨中央為了加強黨紀而增設了“黨員監(jiān)察網”,負責監(jiān)督所在地國民黨黨員的言行,將違法亂紀者密報縣監(jiān)察委員會辦理。但實際收效甚微。如抗戰(zhàn)期間,數百萬黨員中,受懲戒的總計不過3400多人,其中永遠開除黨籍和開除黨籍者1600多人。被開除黨籍者中,90%以上是因為叛國附逆。換言之,戰(zhàn)時只要不公開投敵充當漢奸,就基本上不會受到被開除出黨的懲罰。
事實上,即使充當漢奸亦未必會被開除出黨。如1941年就有12名叛國附逆的黨員分別僅受到注銷黨證、停止黨權和警告等處分。1942年有3名叛國附逆的黨員只受到注銷黨證的處分,另有5名叛國附逆者甚至免予處分。
需指出的是,戰(zhàn)時被開除黨籍者中,還有的是自愿請求脫黨。1940年1月,福建省平潭縣黨部向省黨部呈報:“何義明延不履行報到,自愿脫離黨籍,附黨證一枚,請察核注銷。”省黨部復稱:“呈悉,查黨員自愿脫離黨籍,應依照《黨員及黨部處分規(guī)程》,以違背黨紀論,予以開除黨籍之處分?!?/p>
對一個執(zhí)政黨而言,當其黨員到了自愿要求脫黨,或連開除黨籍也毫無顧忌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它已喪失了作為一個政黨的基本組織機能和內聚力。
抗戰(zhàn)中后期,當共產黨在延安和各根據地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整黨整風運動并取得顯著成效的時候,作為國民黨總裁的蔣介石,除了一如既往地對國民黨做一些道德訓誡式的痛責外,并沒有任何積極性的整黨和清黨舉措。
1948年1月,蔣介石在“勘亂”建國干部訓練班開學典禮上曾痛心疾首地說:“我們黨和團的組織復雜、散漫、松懈、遲鈍,黨部成了衙門,黨員成了官僚,在社會上不僅不能發(fā)生領導的作用,反而成了人家譏笑侮辱的對象?!薄袄蠈嵳f,古今中外任何革命黨都沒有像我們今天這樣頹唐腐敗;也沒有像我們今天這樣的沒有精神,沒有紀律,更沒有是非標準,這樣的黨早就應該被消滅、被淘汰了。”
當“人民對黨不但不歡迎,不感覺需要,反而嫌多”(胡漢民語),“當黨員對黨是消極,人民對黨是失望,地方政府對黨是責備”(朱家驊語),當“國民黨員都為當眾承認自己是黨員而難為情”(蔣廷黻語)的時候,正如蔣介石自己所說的那樣,“這樣的黨早就應該被消滅、被淘汰了”。直到1949年國民黨敗退臺灣后,蔣介石在總結失敗的原因時認為,國民黨“并不是被共產黨打倒的,實在是我們自己打倒了自己”,并最終痛下決心對國民黨進行一番徹底的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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