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天熱得狗臥樹蔭下吐舌頭。我在聒噪蟬鳴中想到一個好去處,只等下班后出發(fā)。
忽然云遮驕陽,電閃雷鳴,雨大如天破。一支煙的工夫,又見云退雨收,彩虹橫空,夕陽熔金。
不遲疑,立即下樓出發(fā)。我的“馬駒”攜帶風聲,向水庫奔去。雨并未散去空氣中的悶,這樣的天氣夜釣,會有好收獲。
我夜釣是帶帳篷的,后半夜困倦了,有個安穩(wěn)的地方睡。在后半夜的唧唧蟲鳴中倒頭就睡,其幸福感,沒體會過的人不知道。在仲夏的夜夢中聽大魚水中撲通,在深秋的夜晚,聽見鶴群從帳篷頂上飛過時拋下的幾聲鶴鳴,都讓我分外感動,幸福到由心生出一層薄薄的傷感。
我周圍的人總以為我釣魚是為了吃魚。他們得到我釣魚歸來慷慨的贈予,以為我是收獲過多需要有人來分享,其實我從來沒吃過自己釣上來的魚,釣魚的夜晚已經(jīng)讓我足夠幸福。
還有一個秘密,魚上鉤我開心,不上鉤我也開心。但總是有魚上鉤的,就是這樣。
這個夜晚也像以前那些夜釣的夜晚一樣。
等魚上鉤近似禪修,夜釣不單是眼睛看著漂子上的燈,憑耳朵聽。憑手上的細微感覺,即使這樣,世界喧囂,又萬籟俱寂,人融于其中,隱成世界的一小部分。暗昧不明,存在又等同于無。
是的,夜釣是我的禪修。
魚在水面撲通一聲是,夜鳥發(fā)出一聲夢囈是,螢火蟲擦肩飛過是,后半夜被露珠沉重了翅膀飛不動也是,一顆流星墜落山脊線那邊是……都是我的禪修。這星空下,這群山間的夜釣,這從春到秋可能偶爾出現(xiàn)在我的日程上的行為,都是我在人世的修行。
我釣魚,魚釣去我的時間──我生命中的那些永逝不再的夜晚。后半夜,我都會爬進帳篷睡覺。天亮前醒來,返回城里,看見眼前車水馬龍,仿佛離開很久,有一種被刷新的微妙感。
今夜,我也是在后半夜爬進帳篷里睡的。似乎睡下很久,又仿佛剛睡下,在一片朦朧中聽見人語聲。支起耳朵聽,四野蟲鳴四溢,人聲無蹤。以為聽錯,躺下,聲音再響起,貼著地皮水面,被草叢阻隔遮蔽,戚戚戚戚,切切切切,似有若無,陌生怪異。我再次抬頭,又似乎無聲。我沉聲問:誰在那邊?搭個話!
過一會兒說:我們是捕蝦的。
看來是兩個人。我答,我釣魚,一個人。
那邊窸窸窣窣,試探問:要不要過來,一起吃點兒東西?
一束手電燈的光打過來,我趕緊說。你關燈,我有燈。
走過去,遇見一對夫婦,說住在里面村子。我說以前我來這邊,怎就沒遇上過?他們說,他們不久前才從城市返鄉(xiāng)。以前在深圳打工,年前工廠裁員,索性兩口子都回來了。老家這邊正搞旅游開發(fā),他們就收拾了老家的房子,開了農(nóng)家樂。生意時熱時冷,收入雖不如在外面打工穩(wěn)定,但住得寬展,空氣又好,索性暫時先這樣過。天熱,來農(nóng)家樂的人多,這種野生蝦賣得火。他們說,他們隔三岔五地來這里捕撈點兒,白天賣,價錢高。
女人把一個蒙著樹葉的竹籃提來,揭開,遞給我吃的。是水煮的洋芋和嫩玉米,說都是他們今年剛收的。又遞過幾個青蘋果,說是早熟蘋果,下午那陣大雨打落的,你嘗嘗新吧。
女人在竹席四角點燃艾繩,使蚊子不能靠攏。這個方法倒比我的帳篷暢快。問他們在深圳的活兒,是在工廠加工電子表的零件,一樣的動作重復三年,零件有幾個紋路都清晰在心,但從來沒見過他們手中零件構成一只完整的手表的樣子。我說是技術活兒。男人說,離開工廠的那臺機器這技術就沒用了,一點兒用處都沒有。他在幽暗中笑,現(xiàn)在炒菜還要從頭學起。又說,伺候莊稼也不擅長。女人跟著笑,擅長也弄不出金子。
說來說去,還是眼下這個農(nóng)家樂賺錢快點兒。土地嘛,退耕還林之外,余下的一點兒,只夠種個菜啊調(diào)料啊。本身是農(nóng)民,面粉倒要去買,農(nóng)民不像個農(nóng)民。女人想要使她的話里透出幽默。她說她的計劃就是把農(nóng)家樂開起來,真要開起來了,就在故鄉(xiāng)扎根。若是規(guī)模大了,她就去學炒菜,要超出現(xiàn)在的這個水平,要高出很多,這樣才像做生意的?,F(xiàn)在做飯,太平常隨意,像是給自己吃,像是給家人吃,就是不像生意,太家常。
生意是什么呢?我覺得有趣,就問她。
生意嘛……女人想要找一個詞描述她認為的生意,但是沒找到。于是說了一句最平常的話,她說,要能賺錢。這回答完全對,但她忽然沉默了。朦朧中我看不清女人的臉,只有輪廓在初七八的星月下隱約,這朦朧恰使這個夜晚被記住。我詢問他們家的具體方位,說周末帶朋友去吃飯?;サ劳戆?,我回到自己的帳篷。
我在黎明醒來,見他們已經(jīng)離開。我收拾帳篷,返城。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