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長明/上海交通大學錢學森研究中心
歷經三年時間的整理與研究,2013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點課題《錢學森手稿整理與研究(1955—2009)》(立項號:13ADJ004)完滿結題。作為該項目子課題成果之一的《錢學森筆記整理與研究(1955—2009)》(下文稱“筆記”或《筆記》)也順利完成。筆者作為子課題負責人,根據(jù)課題整理與研究過程中積累的一點心得,對錢學森筆記整理與研究的基本情況做一簡要介紹。
錢學森關于社會主義法制建設的筆記
錢學森關于建筑科學的筆記
所謂手稿,《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的解釋是“親手寫的底稿”。按照這一定義,“手稿”至少包含兩層意思:首先,手稿具有“親筆性”,須為作者親筆書寫,任何他人代寫件、轉述件、轉錄件等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手稿;其次,手稿具有“一次性”,或稱唯一性,須為原始文獻,任何復制件、電子件、仿真件等也都不屬于手稿范疇。另外,相對于傳統(tǒng)的詞匯學定義而言,手稿還具有多樣性,隨著人們書寫方式和書寫載體的多樣化,手稿的概念已不僅限于“手寫”。編者認為,不論書寫工具、方式、載體為何,只要是“作者親筆留下的文字記錄”,均應視為手稿。
就錢學森手稿而言,在文稿、批注、書信、筆記四類手稿形態(tài)中,書信與批注的定義與區(qū)別比較容易界定。書信,即寫給他人(或組織、機構等)的信件,其基本要素一般包括明確的收件人、具有完整敘事體系的正文、寫信人的簽名和寫信時間。完整的書信還包括信封及其上所書收信地址與郵政編碼,以及郵票、郵戳等輔助信息。
除書信外,較難甄別的是批注、文稿和筆記。三者之間的遴選存在“概念交叉”與“邊界模糊”現(xiàn)象:(1)載體重疊,如對同為具有原始文字信息的載體上留有錢學森筆記的文字進行類別界定,存在屬于批注還是屬于筆記的識別困難。(2)內容模糊,尤其是那些具有邏輯層次性的文字記錄,即含有以數(shù)字標注的段落層次的內容,如何以及以何種標準界定為文稿或者筆記?(3)錢學森對自己文稿(含打印文稿和手稿)的二次注釋,屬文稿抑或批注?對此存在不同認識。
對此,各子課題組(主要是錢學森批注、錢學森文稿與錢學森筆記三個子課題組)之間,通過反復比對、多次研討,最終制定出劃分批注、文稿與筆記的基本標準:首先,從形式上界定。如有明確的題名和能夠對文章體系結構及核心思想進行概括的文字信息,則為文稿;如無,一般視為筆記。其次,從內容上界定。如為只言片語式(不超過1頁)的零散文字,則為筆記;如為層次明顯的提綱式記載,主要觀點與基本輪廓明晰,且經考證有明確的對應文章(多為已發(fā)表、已出版,或為其他文獻收錄的文章,查考依據(jù)包括《錢學森文集》《錢學森在中央黨校的報告》《錢學森科技情報工作及相關學術文選》等出版物),則為文稿。再次,從載體上界定。如載體為有文字信息的文獻,手稿內容為對該原始文本進行注釋、引示、補充或說明的文字,則為批注;如二者之間沒有對應關系,則為筆記。最后,從邏輯上界定。如為錢學森對其本人文稿進行基于內容的注釋,則為批注;如為錢學森對其文稿初樣進行校樣,則為文稿;如為錢學森對其文稿進行引申性說明,與文稿內容本身關聯(lián)度不大的,則認定為筆記。
基于上述原則,錢學森筆記子課題組反復比對、逐一甄別和仔細遴選,最終從全部手稿[1]中遴選出符合筆記特征的手稿近300份(其他手稿歸入批注和文稿類),并按照手稿整理的體系標準和編研原則進行歸類。
眾所周知,錢學森一生留下了卷帙浩繁、彌足珍貴的書信(目前已出版《錢學森書信》十卷本和《錢學森書信補編》五卷本)。鮮為人知的是,他還遺留了大量未經系統(tǒng)整理、尚不為世人所知的筆記。隨著《筆記》的出版,其神秘面紗將一一被揭開,價值也將逐漸被世人所認識。與其他名人和一般的科技名人手稿不同,《筆記》具有如下四個方面的顯著特征:
錢學森既是中國近現(xiàn)代科技史上百年難得一遇的科學巨擘,也是一位縱橫馳騁于眾多科學領域的著名人文學者。尤其在晚年,錢學森通過參加各種學術活動或出席會議,閱讀各種報刊、著作及他人寄來的文字材料,以及對個人關心的學術、社會與其他問題進行深入思考,做了大量筆記。這些文字記錄是錢學森科技人生尤其是晚年學習、生活、思想與活動的真實反映,扮演著錢學森“思想日記”和“活動紀要”的角色,充分體現(xiàn)了他作為一位戰(zhàn)略科學家廣泛的學術興趣、寬廣的學術視野和深邃的學術思想。
從已經整理出的全部錢學森筆記中可以發(fā)現(xiàn),錢學森第一份有明確紀年信息的筆記是1958年年初他在中科院力學研究所對新來力學所大學生談話的筆記,最后一份有明確紀年的手稿是1998年10月1日他關于發(fā)展“科技經濟”的筆記。錢學森一生“活到老,學到老,前進到老”,閱讀、寫作、思考是他生活的常態(tài)。尤其在晚年,錢學森因年事已高,行走不便,基本足不出戶,主要活動為在家看書讀報。根據(jù)錢學森的生活規(guī)律(即每天堅持讀書、看報、做筆記)和學術習慣(一般情況下,書信和文稿都署有時間,筆記和批注則沒有,而進入高齡的錢學森撰寫習慣則以做筆記和批注為主),可以說,在詞匯學意義上(《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對筆記的解釋為“聽課、參加會議或讀書所做的記錄”),他的每一天都與筆記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筆記的時間跨度涵蓋從1955年回國到2009年去世的每一個階段。
錢學森近百載人生,歷經舊中國、建國之初、改革開放等不同歷史階段。作為我國航天事業(yè)的奠基人和航天系統(tǒng)工程的開拓者,其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緊密相連、息息相關。與其他手稿一樣,錢學森筆記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留下了深刻的歷史印記,充分反映了錢學森回國后“開創(chuàng)我國火箭、導彈和航天事業(yè)……在當時十分艱難的條件下,研制出我國自己的導彈和衛(wèi)星來,創(chuàng)造出國內外公認的奇跡”(1955—1982)以及“從科研一線領導崗位上退下來以后,就把自己全部精力投入到學術研究之中……提出了許多新的科學思想和方法、新的學科與領域,并發(fā)表了大量文章,出版了多部著作,產生了廣泛學術影響”(1982—2009)兩大科學創(chuàng)造高峰[2]。
林林總總的錢學森筆記,在內容上,既有涉及學術交流、工作交往的正式記錄,也有總結學習心得、研究體會的即興手記,還有反映家庭生活、個人情趣的閑暇小記;既有鴻篇巨制、洋洋灑灑長達數(shù)頁甚至十多頁的詳細記載,也有寥寥數(shù)語、言簡意賅的提綱挈領式精煉概括。在形式上,充分反映了錢學森不同時期的書寫習慣和特征,不同時期的手跡在字體大小、運筆特點、記載內容等方面均有差異,具有鮮明的時代烙印。但總體而言,這些筆記一字一句都經過深思熟慮,字跡俊秀、條理清晰、一氣呵成,反映了錢學森作為一位大科學家手稿內容上的思想性和書寫形式上的美觀性,讀來令人賞心悅目,讓人獲得精神的陶冶、思想的凈化和境界的升華。在載體上,既有用于工作交往的正規(guī)公文用紙,也有過期日歷、便簽、便箋、已拆讀信封、空白廢紙(如廢紙的背面)等廢舊紙張。在書寫工具上,既有字跡清晰雋永的水筆,也有筆跡素淡易逝的鉛筆??芍^豐富多彩,讀來意味無窮。
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錢學森手稿一部分的錢學森筆記種類如此之多、內容如此之豐、領域如此之廣者,古今中外,當不多見。
1.筆記共分第一、第二兩卷,內容按錢學森現(xiàn)代科學技術體系十一大學科門類編排,并依錢學森所列學科先后進行相應排序;第一卷為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系統(tǒng)科學、思維科學卷,第二卷為人體科學、地理科學、軍事科學、行為科學、建筑科學、文藝理論卷(部分涉及數(shù)學科學方面的筆記,按主要內容歸屬,歸入其他學科)。經整理與統(tǒng)計,筆記共283份、429張(剔除沒有實質性內容和利用價值的少數(shù)筆記),其中有明確時間記載和時間能夠大致考證的筆記189份。
2.成書的《筆記》按“編輯說明——導讀——目錄——筆記——關鍵詞索引——人名索引”順序進行編排,其中筆記正文部分由“題名”“筆記(掃描圖片)”“注釋”三個部分組成。為突出重點、簡明扼要,題名主要揭示筆記的核心“事件”信息,一般不出現(xiàn)“錢學森”“關于”“在……”“……年……月……日”等字樣。
3.同一學科門類下各筆記依時間先后排序,同時兼顧筆記之間的相似性和關聯(lián)性;對于沒有明確時間或經考證缺乏明確信息支撐、難以進行時間推定的筆記,按錢學森圖書館館藏檔號(檔號延編順序同時是錢學森本人歸檔順序)排序;經排比、考證,這一排序方式總體上基本體現(xiàn)了筆記形成的時間順序。
1.為實現(xiàn)筆記內容與注釋的有效呼應,便于讀者使用,除因版面空間限制的少數(shù)筆記外,所有注釋均采用頁下注(當頁腳注),注釋與當頁筆記有關詞條一一對應,盡量不跨頁。
2.對需注釋的重點詞條,本著“首次出現(xiàn),首次注釋”的原則,不重復注釋,避免表述累贅、信息重復。
3.注釋盡可能嵌入圖片之中,保持圖文一體化的視覺效果;對于圖片中的無效(空白)部分,尤其是頁頭和頁腳留白部分,盡量做技術性截除;對于影響筆記主體信息呈現(xiàn)的圖片信息(如紙張背面的筆記因滲墨而造成文字信息疊加、檔案編研人員歸檔時留下的標注信息等),盡可能進行技術處理。
4.注釋對象以重要人物、關鍵術語、重大事件為主,簡明扼要、主次分明、重點突出;對于較長且重復頻率較高的名詞,一般采用簡稱,并在首次出現(xiàn)時予以說明,如航天醫(yī)學工程研究所,簡稱“507所”,注釋中一律用“507所”指稱。
5.學科分類的相對性。從注釋內容看,有的筆記涉及的學科比較分散,內容比較繁多,有的甚至在一份筆記中出現(xiàn)與筆記題名無關的內容;有的筆記內容的學科歸屬不夠清晰,模棱兩可,既可歸入A學科類,又可歸入B學科類。對此,課題組堅持以筆記敘述主體為中心的原則進行學科分類。
1.筆記中出現(xiàn)的簡體字、異體字、繁體字,部分是錢學森的書寫習慣造成的,部分是特定時代語境下的產物。尤其是筆記中出現(xiàn)比較頻繁的簡體字,主要受當時國家推行簡化漢字(即第二批簡化字,已廢止;參見《第二批漢字簡化方案》)的影響,如“付研”——“副研”(副研究員)、“囗家”——“國家”、“佔”——“占”、“仃止”——“停止”、“付”(姓)——“傅”、“彐”——“雪”、“卩”——“部”,等等。
2.與筆記主體內容無關、只言片語或無實質性內容(如有的筆記內容僅為一個人名或一個題名,研究人員根據(jù)有限信息很難考證這些筆記形成的背景與錢學森當時的思想狀況)、利用價值不大的筆記,為更好地體現(xiàn)筆記的思想性、學術性、針對性和實用性,盡可能進行技術性消除或不予收錄。
3.為更好地揭示筆記形成的背景,部分《筆記》以附件的形式收錄了有關人員寄給錢學森的書信或文字材料、工作人員提供的有關資料(會議日程、有關人員簡歷)、秘書聯(lián)系工作的便簽等,以供讀者了解、參考、利用。
4.為利于讀者利用,課題組參照同類出版物的通行做法,在《筆記》最后附索引兩套,分別為按筆記中直接出現(xiàn)的學科名詞歸類的“關鍵詞索引”和按筆記中涉及的人物姓名歸類的“人名索引”。兩套索引均按漢語拼音首字母排序。
如前所述,錢學森筆記在學科分布上呈現(xiàn)如下特點:(1)分布全面,涵蓋現(xiàn)代科學技術體系11大學科門類,并主要集中于系統(tǒng)科學、人體科學、馬克思主義哲學、思維科學、社會科學之精神文明學/行政學、自然科學之信息技術等六大學科門類;(2)重點突出,呈現(xiàn)晚年錢學森的主要學術關注方向和學術興趣的演變規(guī)律。以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退出國防科研一線領導崗位為界,錢學森的主要學術興趣逐漸從自然科學、技術科學領域轉向人文、社會科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上來。其中人體科學、社會科學、系統(tǒng)科學相關筆記占全部筆記的四分之三,是晚年錢學森重點關注的學科領域?!豆P記》堪稱錢學森作為一位戰(zhàn)略科學家重要的思想遺存,是學習錢學森、宣傳錢學森、研究錢學森寶貴的第一手資料。
舉凡錢學森現(xiàn)代科學技術體系所列舉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數(shù)學科學、系統(tǒng)科學、思維科學、人體科學、地理科學、軍事科學、行為科學、建筑科學、文化科學等11大學科門類及其“總綱”馬克思主義哲學,全部筆記都有涉獵,內容包羅萬象,具有極強的思想性和學術性,充分呈現(xiàn)了錢學森一生思想發(fā)展與學術成長的發(fā)展軌跡,體現(xiàn)了一位杰出科學家縱橫馳騁于眾多學科領域的大家氣魄和大師風采。
尤為重要的是,筆記是錢學森學術思想的精華所在和閃光之處,是他科學探索與思想追尋的點睛之筆。從錢學森公開發(fā)表的學術論文和出版的學術著作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很多學術思想,無論是(諸如)宏觀層面的總體設計思想、社會系統(tǒng)工程理論與實踐、學術體制改革、產業(yè)革命理論,還是中觀層面的中醫(yī)現(xiàn)代化、園林城市、科技經濟、生態(tài)保護,乃至微觀層面的黃河治理、北京城區(qū)規(guī)劃、沙漠地區(qū)農作物產量計算,等等,在筆記中都有清晰的記載和體現(xiàn)。可以說,與書信、批注、報告文稿等其他類型的手稿一樣,筆記是錢學森學術思想的重要載體之一。
筆記是手稿的重要組成部分。手稿不同于科研論文,科研論文是研究成果的集中表現(xiàn),是“濃縮的精華”,而手稿則通過演算、標示、修改等可見的文字與符號,直觀反映作者創(chuàng)造性探索的動態(tài)過程。前者的讀者對象主要是相關專業(yè)的科技專家和同行學者,其中部分內容因對推動和促進人類科學技術發(fā)展而被永久地載入科學技術史冊;后者因能生動地表現(xiàn)一位科學家的科學精神、治學態(tài)度而為更廣泛的讀者(包括普通讀者)所理解和關注,特別是對中青年科學家和在校青少年學生有極好的教育作用(鄭哲敏:《錢學森手稿》前言)。例如,錢學森的很多筆記工工整整地寫在用過的廢舊紙張上,有時正反面都書寫,背面字跡清晰可辨,既彰顯了他一絲不茍、嚴謹篤學的學術品質,也體現(xiàn)了他不浪費一紙一墨、“變廢為寶”的樸素情懷和節(jié)儉作風,還折射出他下筆有力、落筆有聲的思想底蘊。言為心聲,斯人已逝。今天,翻閱錢學森筆記仿佛是在與一位科學巨人進行一次跨越時空的無聲對話,能夠真切感知到他身上科學精神、學術品質、人文情懷的多重散發(fā)。高山仰止,不由令人肅然起敬。
“科技名人檔案從不同側面、不同視角折射、反映出某一歷史階段、某個國家或地區(qū)的生產發(fā)展、社會變遷與經濟面貌,具有社會發(fā)展、文化變遷、科技文明意義上的史證價值。加強科技名人檔案的開發(fā)利用,可以激活其中蘊含的豐富史學資源,以史鑒今,以史資治,以史輔政,更好地為當代社會發(fā)展服務?!盵3]錢學森無疑是中國現(xiàn)當代科技史上一位不可多得、非普通科學家或科技工作者能夠企及的科技名人。如果說已經出版的《錢學森手稿》[4]涵蓋的是比較單一化的錢學森從事科學研究及參加教學與科研活動的文字記錄,反映的是錢學森早期“創(chuàng)造性探索的動態(tài)過程”的話,那么,包括筆記在內的錢學森回國后手稿反映的則是他為新中國國防科技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所做貢獻的歷史見證,濃縮著他作為一位歷經近現(xiàn)兩代、學貫中西兩學的杰出科學家功高德昭、堪為世范的鮮明鏡像和鍥而不舍、歷久彌堅的精神追求。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錢學森手稿整理與研究(1955—2009)”(項目編號:13ADJ004)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1]上海交通大學錢學森圖書館藏:《錢學森手稿》,案卷號:RW—錢學森—1816—2444。
[2]于景元:《錢學森科學歷程中的三大創(chuàng)造高峰》,《科技日報》,2009年11月12日。
[3]汪長明:《知識管理:科技名人檔案的認知、組織與揭示》,《檔案與建設》,2016年第2期,第11—12頁。
[4]鄭哲敏:《前言》,《錢學森手稿》,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