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高虹
美不勝收的若爾蓋大草原恰似一幅巨大的唐卡,陽光是最神奇的調(diào)色大師,它會在我們眨眼的瞬間驟然從天空覆蓋開來,用赤橙黃綠青藍紫這個巨大的調(diào)色盤,隨意揮灑成各色美景,讓你不時從心底里驚叫不已。
隨著車輪的節(jié)奏聲,移步移景的車窗把眼睛引向了遠方。進入農(nóng)區(qū),遠遠的是一片綠色,高原上矮矮的樹叢因長年缺氧多顯得營養(yǎng)不良,但卻依然忠實地匍匐在大地之上……河流就在腳下,公路緊偎著河流的方向向前延伸。
帶著這樣的臆想,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拐彎處,窗外的景色已經(jīng)由遠變近,突然間,45 度角的斜坡上凝聚成一個特寫鏡頭,鏡頭前碩大的幾個彩色字成為最好的路標——“甲吉寨,長征:四川最后一站”。我們知道,目的地到了。
我們的眼前是一個典型的藏家小院,院門上書“幸福之家”四個大字,走近一看,還有“紅軍后裔”四個小字加以旁注。
主人公徐長友邁著蹣跚的雙腿,已經(jīng)佇立在小院門口等著我們。這是一位慈祥且安靜的老人,從容的臉上寫滿了幸福與滿足,小院里的狗似乎也懂事地停止了叫聲,搖頭擺尾迎著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
好客的徐長友夫婦直接把我們迎到堂屋的爐膛邊,待我們坐定后,行動不便的他和妻子卻忙前忙后,準備一些吃的東西,酥油茶自不必說,藏族風味的糕點也陸續(xù)上來。一切按徐長友的節(jié)奏準備妥當,他終于得以坐下來,滿臉堆滿了笑意,剛剛坐定,笑瞇瞇的他從衣袋里習慣性地掏出一個紅色筆記本,筆記本不大,表皮已經(jīng)磨得發(fā)光,邊角也微微向里卷起。
那早已磨得油光可鑒的紅色筆記本,雖然封皮和內(nèi)頁的紙原本硬硬的,可已經(jīng)變得有些皺褶不堪了,尚隱約可見“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離團紀念冊”的字樣,可以想象它在徐長友心中的分量。看得出來,這個筆記本一直伴隨著他。
流落紅軍的回憶
1934年,年僅14歲的徐國富在四川廣元縣三元場許家河參加了紅軍。1935年8月,紅軍長征過草地。當時,徐國富在紅四方面軍三十軍八十八師二六三團二營當勤務兵,并參加了著名的包座戰(zhàn)役。
《三軍過后》的書中記載著徐國富生前的回憶錄——
翻過雪山,經(jīng)過艱難跋涉,紅軍大部駐防在松潘毛兒蓋附近待命。
有天,上級命令部隊準備八天口糧過草地。出發(fā)前,軍部召開動員大會,軍首長講道:“八十八師是我們?nèi)姷闹髁?,為了北上,消滅胡宗南,為紅軍大部隊北上開辟道路,現(xiàn)在北上的路已被胡宗南和川軍封鎖,我們只有走人煙稀少的大草地……”任務艱巨,時間緊迫。各團隊連夜分頭籌糧,縫制衣服。過草地口糧是件頭等大事,由于部隊人多,籌糧地域狹小,原計劃每人準備八天的口糧,籌劃下來每人最多有四五天的。
我與我們連指導員的干糧是合在一起的,有炒熟的大米以及一些玉米,大米和玉米磨成面粉還不到六斤;此外每人還分得有兩碗糌粑。衣服都很單薄,每人備有三雙草鞋,就這樣我們踏上了進軍草地的征途。
我所在的團部是在一天的一個黃昏,從毛兒蓋進軍草地的。剛踏進草地天就黑了,且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為了避免掉隊,我和戰(zhàn)友就用各自的綁腿前后相連,互相牽著走,天亮時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
走進草地,除了緩緩移動的部隊外,幾十里不見人煙。盡管日夜兼程,由于天天下雨,沼澤連綿,部隊行動非常遲緩,加之干糧不足,又沒有食鹽,致使不少體弱的戰(zhàn)士掉隊。有的戰(zhàn)士一倒下去就再也沒能力爬起來……我們走到第六天,部隊來到了草地的邊緣——班佑,終于見到了民房,部隊當晚就在班佑住宿。
第二天,部隊根據(jù)上級命令,由三十軍八十八師二六八團為先鋒,直插求吉寺。我所在的二六三團隨后向巴西、阿西(茸)挺進。二六七團到巴西經(jīng)班佑寺過羊優(yōu)溝宿營,然后去圍殲包座之敵。
包座戰(zhàn)役打得慘烈,后勤人員都上了火線,傷員不斷被護送下來,有的做了簡單包扎后又沖上火線。一直打到半夜,槍聲才慢慢停了下來。
包座戰(zhàn)役勝利了。全軍列隊,在包座俄若塘前面的大壩子召開慶功大會。慶功會后,部隊便就地休整,戰(zhàn)士們把原來的舊槍封存上繳,換上了嶄新的“中正式”步槍,還補充了許多子彈,我所在的連隊原來只有一挺機槍,現(xiàn)在增加為兩挺。
休整結束后,我們隨連隊從包座出發(fā),向求吉、巴西開進,后來又到了班佑草地。到達班佑的當天下午,部隊召開黨團員大會(那時我已是一名共青團員),會上傳達了上級的命令,要求全軍從原路過草地返回毛兒蓋南下。
1936年初秋第三次過草地來到包座時,我因嚴重的腳疾掉隊了,之后我隨三十軍到達甘肅,過黃河參加了西路軍。西路軍打散后,我一路幫工,流落在包座、求吉地區(qū)……
徐長友長滿厚繭的大手,將小小的筆記本捧在手心??瓷先ザ嗌亠@得有幾分不協(xié)調(diào),可再定睛一看,又那么順眼,與周圍的環(huán)境渾然一體。掏出老花眼鏡,翻開筆記本,徐長友開始旁若無人地念起來。直到他像農(nóng)村小學生讀書一樣,咿咿呀呀念了近一個鐘頭后,我們方得以提問。面對我們的提問,他便又翻到相關頁碼,繼續(xù)念起來。
原來,徐長友接受過太多采訪了,隨著年事漸高,記憶力大不如從前。好在他從小就養(yǎng)成了記筆記的習慣,而更多的采訪都大同小異,他也回答不知多少次了。
在徐長友看來,每接觸到一位新的來訪者,他都會當成一次告慰父母在天之靈的儀式,他是父母的忠實信徒,那么虔誠、那么崇敬。我們就由著他沉浸在自己的儀式里,由著他讀完,靜靜地。徐長友面無表情的朗讀背后,我們看到的卻是一顆飽經(jīng)磨難的心。
流落紅軍的愛情
徐長友拿出一本小冊子——《女紅軍在雪山草地》,我們湊近一看,是四川民族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由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婦女聯(lián)合會編撰。里面有一篇《向金蘭——安居藏區(qū)五十年》的文章。
1933年是許多流落紅軍刻骨銘心的一年,他們差不多都在這一年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從自己貧窮的家鄉(xiāng),走進了紅軍的隊伍。后來成為向金蘭的齊曼也是在這一年成為紅軍的。
她是基于這樣的個人生存背景穿上軍服的:母親早亡,家境貧窮,與父親相依為命。這一年齊曼僅僅12歲——花一樣的年齡,紅軍來到她的家鄉(xiāng)四川宣漢縣羅文壩時,她正在坡上割豬草。為了活命,年少已知愁滋味的她,想也沒想就投入到了這支紅色的部隊。因為沒有槍高,也拿不動槍,她就做宣傳,籌糧食,加入衛(wèi)生隊,像零雜工一樣,輪番待過很多崗位。
部隊(紅四方面軍)從紅色蘇區(qū)通南巴(即川陜蘇區(qū)的通江、南江、巴中)進入茂縣后,她又到了洗漿隊,專門為傷病員洗衣、喂藥、喂飯。漸漸地,隨著年齡的增長,她也變得成熟起來??刹筷犻L期缺糧使她本來就虛弱的身體更加虛弱,雪上加霜的是,在高原上她因水土不服常常拉肚子,經(jīng)常全身無力。
草原有國民黨部隊駐扎,因而時常有零星的戰(zhàn)斗。一次行軍途中,齊曼再也走不動了,她只好放慢腳步與30多名傷病員一道“拖后腿”。當他們走到求吉鄉(xiāng)杠戈村時,一條河攔住去路,好不容易找到渡口,橋卻沒有了。無法過河,一定意義上等于等死。
初春的大地雖然一片蔥郁,但可供充饑的卻寥寥無幾。特別是高原還十分寒冷。別無他法,就近找一個巖洞,30多個饑寒交迫的個體擠在一起取暖。
僅僅隔了幾個鐘頭,厄運便降臨到他們頭上。一批受到國民黨蠱惑的藏族人路過時發(fā)現(xiàn)了他們。絕大部分紅軍戰(zhàn)士便喪生于河中。幾個未被淹死的,也被帶走,生死未卜。
卻說齊曼雖是一女孩,卻也難逃意外。沒過頭的河水,剛剛冒出水面,又被人按下水去。一會兒按下去,一會兒拉上來,來回幾十次折騰,隨波漂流到下游的齊曼居然命大沒死。
求生的本能,使齊曼用盡全身力氣靠近岸邊。她遇上了一位好心的藏族人,給了她衣服和褲子。趁天黑之前,齊曼設法逃到了求吉寺院。
恰逢寺院里有一位做工的漢族大爺,姓王,來自甘肅。好心的王大爺給了她幾個饅頭,這幾個饅頭救了她一命。因為怕寺院其他人發(fā)現(xiàn),白天齊曼隱藏在野外,晚上就來到寺院接受王大爺?shù)氖┥帷?/p>
一個月時間太過漫長。這種晝伏夜出的日子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齊曼必須設法讓自己可持續(xù)地活下來。
月余過后,齊曼得知求吉鄉(xiāng)麻扎亞洛家地多人少,需要長工。她告別王大爺,來到麻扎亞洛家,唯一的要求就是收留她,讓她活著。期間,她沒有一天不在打聽紅軍的下落,可生活在草原底層的她,獲取的信息極其有限。
從小就吃苦的齊曼不愿意這樣被命運牽著走,她要去尋找紅軍??杉t軍在哪里呢?她不知道,周圍的人說話都聽不懂,她也無從知道。
時間是醫(yī)治心病最佳的良藥。紅軍杳無音信,齊曼跑到求吉三十里外的包座做零工,7年過后,她已經(jīng)把自己變成一個十足的藏族妹子了,說著一口流利的藏語,對周圍的環(huán)境也不再那么生疏了。
此刻,19歲的齊曼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夠掙到錢,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鄉(xiāng)。
花季年齡的齊曼想也沒想到,竟在這草原上遇到了一位與她命運驚人相似的青年男子。他的名字叫徐國富,四川廣元人,1934年參加紅軍,也因為受傷而離開大部隊,流落草原。他憑著自己的天賦學會了木工,在草原上當起了木匠。
本來想回老家去的齊曼,得知徐國富不愿意回家后(原來徐國富心有余悸,像他這樣的青壯年男子,回去后也會被國民黨拉作壯丁),她認定了這個男人,隨他行走天涯一生也在所不惜,故而一起扎根草原。
沒有地,沒有房,走到哪家做木工,就隨機借住在哪家,這對流浪夫妻過了半年。后來聽說求吉鄉(xiāng)甲基村有一戶漢族人家,大人都病死了,留下一個孩子,別人準備抱去當兒子,那家人租種的地沒人種,他們便來到這里頂替這家漢族人種地,并在這里落戶。
日子慢慢好了起來,徐國富在草原上做木工養(yǎng)家,齊曼則耕耘著一年只能種一季的莊稼地。1946年他們的兒子出世了,這個孩子就是坐在我們面前的徐長友——一位矍鑠的老人。齊曼、徐國富夫婦一共生過9個孩子,可能夠存活到現(xiàn)在的,只剩下徐長友。
自1933年走出宣漢那個家門之后,齊曼再也沒有回過家,她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時候離開人世的,也不知道回家的路了。思鄉(xiāng)心切的徐國富回過一趟廣元老家。
徐國富、向金蘭夫婦,據(jù)我們所知是流落在若爾蓋草原上唯一的一對紅軍夫妻。我們很想看看他們的照片,可惜徐長友接受無數(shù)次采訪時,都被各路人陸續(xù)“借”走,他手里也未能存有。
兒子是父母品質(zhì)的折射,我們從徐長友身上,看到了兩位老人的影子。
從徐長友這位“紅二代”身上,我們看到了平凡中的細致、嚴謹、堅毅與不屈。這是草原的品質(zhì),也是紅軍的品格。
(摘自《虔潔》,成都時代出版社。除標注外,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