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菁菁
說來慚愧,雖是做這樣一篇文章,自己動手寫家書的次數(shù)卻是少得可憐,這或許與“80后”生活的年代有關。所謂見字如面,我對此最早的記憶要數(shù)年幼時爺爺?shù)膩硇牛蠣斪佑袀€習慣,每次都要把對兒子的囑咐——“好好工作、注意安全!”當成結(jié)尾。那一筆一畫的剛勁,規(guī)矩中又似乎帶有一種要穿透紙張的力量,莫名地讓人覺得這八個字就是他在耳提面命。
而當時比家書更“厲害”的,還有一種叫作電報的東西。只要單位通知:誰誰,你家來電報了,那人多半將要面臨的不是大喜,就是大悲。估計接到消息的人,直至答案揭曉的那一刻,心中的起伏比等待宣判結(jié)果也輕松不了多少。
到了1998年我離家上大學那會兒,電話已經(jīng)相當普及,聯(lián)絡方式正處在一個逐漸改變的過渡時期。不過身邊仍有一些同學還是會時不時地寫封家信。曾經(jīng)見過好友與母親的通信,不長,也很家常,但看到母親在信中字跡瀟灑地喚她“幺兒”,倒著實讓我羨慕了好一陣子,好像相比之下,只會煲“電話粥”確實有點兒俗套。
至于我,在家書這點上,自認為干過最浪漫的事就是寄手寫的明信片,那還是2012年我第一次游歐洲。當然后來興奮勁兒過去,也忘了這事。直到前一兩年,無意中看到媽媽還跟寶貝似地收著,又聽說在它們漂洋過海的一個多月里,爸爸每天都會去樓下的信箱查看一兩次,惟恐送丟,頓時對眼前這兩位搶微信紅包比我還快的人兒“刮目相看”。
需要說明的是,盡管體會淺,我倒也一直并不覺得寫家書是件多么考驗文化檔次的事情,或者說這不是現(xiàn)代人表達愛的惟一方式。所以在那信息閉塞的年代里,對于家書的等待有多么煎熬,拆開的那一刻有多么欣喜……這些五味交織的心情,我可以想像,無法去感同身受——因為再也“回不去”。
但換個角度想想,有些東西,也許我們還是能“回得去”的呢,比如用心。
因此寫到這里,我想有位朋友對此是很有發(fā)言權(quán)的,他叫鐵兵。與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很多家庭一樣,鐵兵和他的母親、哥哥,曾與父親鐵毅兩地分居十余年時間。而在分開的這段歲月中,家書是父親與家庭成員維系感情惟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工具。而我想到他的原因,更多還是出于這些家書的特別——不僅有見字如面,更有見“畫”如面。有句話說得好:“即便父親不在身邊,卻從未錯過你的成長”,家書,就是父親帶給鐵兵兩兄弟最生動的證明。
為了方便閱讀,以下是我們聊天過程中鐵兵的口述——
今年是老爺子離開我們的第18個年頭。我經(jīng)常還會翻看保留下來的家書,畫的那些童趣的場景總是會在我腦海中逐漸形成一幅清晰的景象:我爸坐在書桌前,伏案疾書,時不時會心一笑,他一定是預料到了妻兒看到他的“大作”時的反應,也猜到了兒子們沒準正在嘟囔著說他怎么還不寫信回家。于我而言,這就是父愛的味道,含蓄而厚重,這是只有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環(huán)境背景之下,才可能產(chǎn)生的珍貴與美好,至此難尋。
我爸是1952年美院油畫系的畢業(yè)生,曾師從徐悲鴻、吳作人等。他上世紀60年代,在北京做文藝編輯,負責一個科室的工作。大約是在1964年前后,領導通知他們要派一個人去山西工作。當時有位女同志的丈夫剛?cè)ナ?,還帶著孩子,有人就提議:要不讓她去吧?我爸看人家孤兒寡母的,心里不忍,便說:反正我還是單身,我去吧。
這中間又有個小插曲很有意思。我媽是個特別熱情的人,她和我爸通過同學認識后,就張羅著幫我爸介紹女朋友,結(jié)果還沒見兩次面,去山西的事兒就定下來了,我爸就跟我媽說:我不能耽誤了人家,所以介紹這事兒還是算了,請你和她解釋一下。雖然女朋友沒介紹成,但一來二去當中,我媽覺得這個男人很有責任感,兩人就產(chǎn)生了好感。后來我爸考慮到兩地分居不容易,也很坦誠地跟我媽提出過不要再有進展了。但他沒想到的是,我媽卻很堅決地回答他:沒關系!就這樣他倆結(jié)了婚,婚后不久他便去了山西。
他在山西一直從1964年待到1975年,這中間1966年我哥哥出生,到1970年我出生。在我的印象中,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好,我爸幾乎是一周一信。不過,那會兒我倆都還小,正是貪玩的年齡,而他回家的次數(shù)又有限,那怎么能盡到一個父親教育和愛護的責任呢,這時他的專長就派上用場了——一封家書分成兩部分,信是寫給我媽的,畫是專門為我和我哥準備的。
我記得特別清楚。小時候住在德勝門大街,院子不大、五六戶人家,我家在最里頭。只要聽到郵遞員的車鈴鐺一響,喊一聲,那誰家有信了!我就蹭地推開門,飛也似地跑出去看有沒有我爸的信。按理說,小孩子看不懂,對于拆信這事兒通常不感興趣,但我爸的信不一樣啊!拿到后我的那個迫不及待啊,就想找里面有沒有畫。
其實現(xiàn)在留下來的這些家書,都是他當年回京后整理過的,看到畫得有意思的,他自己也會不自覺地夸獎一句“這個不錯哎”,這樣的大概有大幾十封。而且我覺得我爸高明的地方不只是在繪畫上,他還會講故事。比如你看這一組,上面的主角小虎子是他虛擬出來的形象,每個場景下都配了一句話,連貫起來講的是一件事:小虎子不聽話,沒事凈打架,以后誰也不理他,都叫他臭小虎……這個是他畫給我哥的,原因是我媽在去信中提到,哥在幼兒園跟小朋友打架了。所以他就用故事來告訴我哥,要學會跟人和睦相處。
這些畫大致有幾種主題:有給我們描繪他在山西的日常生活的,有向我們表達他的思念之情的,更多的是用娓娓講述,對我們進行引導教育的。你剛問我對我爸的評價,我想從這些信中你也能看得出來,他絕對是一位慈父。
我有時候會想,當年他堅持與人為善,毅然去了山西,卻不想“因禍得?!?,時代的動蕩并未讓他在身體上受多大的苦。但實際上,作為文藝工作者,當時他所受到的精神壓抑仍然是無法避免的,而家書,恰恰給了他一個釋放內(nèi)心美好的出口,這種寄托時刻提醒著他:生活仍然有希望;作為父親,雖然他從未說過,但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他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為我們的童年撐起了無數(shù)想像的可能。其實小時候沒什么玩具,我并不覺得有多遺憾,但相比之下爸爸給大哥的畫要多一些,還真是有點兒“嫉妒”。
說了這么多,突然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小院兒,好像又犯錯誤了,等著,我媽一定會拿出爸爸的信和畫:你看啊,爸爸說了,你應該……
(注:本文配圖由鐵兵先生獨家授權(quán)本刊使用,請勿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