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耘

排行榜

前些年的一個段子。說是單位弄了一批甲魚搞福利，一位員工一個王八，但甲魚有大有小，很難分得公平——有聰明人想出了高招：把眾王八按個頭大小一溜兒擺開，一把手名字寫在最大的王八身上，二把手寫在第二大王八身上，以此類推，合同工臨時工等底層員工，也都分別寫在漸小的王八身上——雖然未必談得上絕對公平，但甲魚和人員尊卑的有序排行，還是基本兌現(xiàn)了福利的初衷。

試想更公平的辦法，也只有抓鬮一途。但總不便讓偌大的領(lǐng)導(dǎo)，和臨時工一樣，把手伸進黑箱，抖抖索索，摸出一個個小紙團——倘若領(lǐng)導(dǎo)的王八小，臨時工的王八大，那結(jié)果多少還是有些難堪。

既不會抓鬮又不會寫字的動物們咋辦呢？看多了動物世界，就覺得其他的動物，比人類也糊涂不到哪里去。從象獅虎豹這樣的大動物，到嚙齒類的眾鼠們，它們的進食，無不按照內(nèi)部排行榜，秩序井然。即便異類動物之間，也有一個看不見的排行榜制約著大家的行為。我就看過這樣的視頻，小河馬崽兒在五六米長的鱷魚頭上踩來踩去，如履平地，這兇惡的暴君卻忍氣吞聲，強作歡顏。原來，動物界也是拼爹的——小河馬他爹可是惹不起的角色。

看來，無論不會寫字的動物界，還是會寫字的人類，都是在這隱形的排行榜支配之下過活。而這排行榜的背后，赫然矗立著兩個大字：權(quán)力！這權(quán)力，就是支配力，一曰支配自己，二曰支配別人。動物們用尖齒利爪，奔跑速度和上下頜的咬力，來攫取這權(quán)力；人類在此之上，又多出了運用智謀。競賽中最愚人的話便是：勝固欣然，敗亦可喜。我看榜單底部提供肉食的弱小動物，被咬住喉嚨之時，似乎并不十分欣喜，那乞乞哀哀的眼神，那凄絕的慘叫，真是萬分悲催。

有了文學(xué)和哲學(xué)，同樣不幸被擠到榜底的人類，似乎好受了許多。像莊子那樣齊生死，簡直就油鹽不進了，曷痛苦之有！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屬于痛并快樂著一族，因為并未失去攀升的希望。

總之，你幸也好，不幸也好，榜單就在那里。

不知起于何時，聰明人發(fā)現(xiàn)，這榜單也是有利可圖的。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末，盧森堡小伙胡潤來到中國，搞了個中國百富榜，居然風(fēng)生水起，熱鬧非凡。記得訪談節(jié)目上，有嘉賓調(diào)侃他，一個外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這是什么精神？胡潤笑了，大家都笑。中國人是不露財?shù)模切а牟涣x之財更是不能外露。胡潤想必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愣是把這不靠譜的排行榜進行到現(xiàn)在。反正，他現(xiàn)在是盆滿缽滿，票子房子車子妹子啥都有了。

像胡潤這樣靠不靠譜的排行榜發(fā)財致富，倒在情理之中。有一位女作家的排行榜就有些匪夷所思了。這位年輕漂亮的妹紙，發(fā)布了一個中國男作家性能力排行榜。上榜者有十人，大都是我所景仰和熟識的文學(xué)界名人。

必須承認，妹紙的排行榜，難度肯定高過胡榜。隱私方面調(diào)查取證排列，肯定不便施行。而能力之品陟，非親力親為不可。中國作協(xié)有九千多會員，男會員起碼占到八成。加上各省的會員幾萬人，男作家起碼三萬人以上。讓妹紙一個人，挨個品評一遍，累死她，也完不成這艱巨任務(wù)。知道此榜的人，也只是齜牙一笑。有幸打榜的幾位前輩和仁兄，也是打著哈哈蒙混過關(guān)。應(yīng)該承認，排行榜的順序，的確有出人意表者。某仁兄榜上有名，退棲園曾與他的女屬下笑談此事。她們十分詫異——她們的領(lǐng)導(dǎo)，英俊矯健，年輕強壯，愛好運動——女作家居然把他排到第十，也就是最后一名，這不僅令人驚詫，并且，幾乎要令人憤怒了。

題外的話。退棲園很想見見這位女作家，可惜一直沒有見到。

好看

朋友老萬，身處三省交界大山深處，雖是軍人公務(wù)員出身，其形跡，頗有幾分仙道狐妖。其鄉(xiāng)黨，多有倜儻非常之輩。他的一位長輩，活到九十大幾，鶴發(fā)童顏，健步如飛，某晚，自把終老之衣穿好，眾晚輩皆取笑打諢，翌晨，老人果然面帶微笑，翩然而去。另一位鄉(xiāng)賢，四方桃李，獎掖后進，可謂德高望重。一日方與后生茶談，忽然正襟危坐曰：小子可造，老夫先走一步。言訖羽化。老萬親見二老遺容，微笑，安詳，若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美。

弘一大師圓寂時六十二歲，是無疾而終無疑。他留給人世最后的形象，也是一直被人們贊美和羨慕的。但在這一個夜晚訣別俗世，應(yīng)該是在他的意料之外。他的絕筆悲欣交集四字，有些讖語的味道。他曾與弟子豐子愷相約：五十大壽弟子為他畫五十幅護生圖，六十大壽畫六十幅，依此類推，一直畫到百歲大壽。可見現(xiàn)在的爽約，肯定是人力之外的事。豐子愷如約畫完了四百五十幅護生圖，原稿保存在浙江博物館。

人一生經(jīng)歷的事件，最大者，莫過于一生一死。愛美的人類，想在審美上過了這二關(guān)，幾無可能。單說生這一關(guān)，再怎么要強的人，也掌控不了。血淋淋黏糊糊幾斤重的小家伙，紅赤赤的滿是褶子的小臉，緊閉的大眼泡，咧著大嘴哇哇叫喚——倘若不會發(fā)聲，接生婆還要倒拎著捶那瘦尜尜的小屁股。事功再怎么強悍的人，也沒見他回憶過這一段。好在大家都差不多的狼狽，集體性避諱就馬虎過關(guān)了。

據(jù)科學(xué)家研究，大象等多種動物，都會在瀕死之時離群出走，死在不被同類看見的神秘之處。可見動物對自己的臨終形象，還是有著很高的審美訴求。人類肯定比動物更為苛求，死相的狼狽不堪幾乎絕對無法回避，其實，放低一下身段，也就那么一回事了。何況，總共就死一回，也沒人請求你回訪，是否英俊瀟灑，其實并不怎么要緊。但偏偏有老萬的鄉(xiāng)賢和弘一法師這樣的高人，能死出如此不一般的美麗來，想象的空間，努力的空間，似乎就被激活了。

不獨國人，幾乎所有的人類，都努力死得漂亮些。幾乎所有的文學(xué)大師，所有的政治家軍事家，所有的各類精英，以及所有的平凡人，都要留下精警哀艷的遺言或墓志銘，邀約過路者駐足憑吊，可能就是逝者最后的一個乞求了。努力把遺言說得哀婉動人——這比拼的，其實是文學(xué)。

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陸游的“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陳毅的“后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dāng)紙錢”，秋瑾的譚嗣同的 ……不一而足，義氣豪邁，足為千古傳誦。還有才高八斗，時乖命蹇的金圣嘆，臨刑之時，甚或刑前一段時日，不斷地口占絕命詩，幾乎每個親人，都獲得了他的占詩。我猜想，他的煩惱，也許會因占得不佳而加??；或因占得精彩而遺忘 ——總之，未竟的大夢，砍頭的煩惱，的確被作詩的忙碌和興奮沖淡了——不得不說，這是文學(xué)帶來的福利。而連圈都畫不圓的阿Q，連這點可憐的福利都享受不到了。

光緒的師傅翁同龢輔佐鼎革，壯志未酬，臨終口占一詩：六十年中事，凄涼到蓋棺。不將兩行淚，輕為爾曹彈。這種決絕的方式，倒是與大象很接近了。

不厭

李白這一生，和老謝家可謂有著不解之緣。文學(xué)史上的大小謝，共有兩種組合，第一種組合是謝靈運和謝惠連；第二組合大謝不變，小謝換成了謝朓。這三位文曲星，都是謝安謝玄的后人，說明謝家不愧浪漫之家，所以愈發(fā)遭到了李白的喜愛。

對前者的追捧，可見《春夜宴桃李園序》。寫的是喝酒，態(tài)度也比較謙虛：弟弟們像謝惠連一樣才思敏捷，慚愧的是老哥我卻沒有謝靈運大哥的天縱之才。

寫到另一小謝，還得喝酒，就喝上了謝朓樓。是與族叔李云餞別，說到餞別，想起金庸一句似可商榷的詩句：美味之上有佳肴——佳肴勝出美味一籌，有些不解。李白愛喝上幾口，似乎不怎么寫吃的。喝到高興處，不是罵別人，就是夸獎別人——當(dāng)然也很少忘了夸獎自己。我國學(xué)的根基，僅限于警句的水平。比如這首，其實，僅僅記住了人生在世不如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這可憐的二句以供聘選失敗時勵志之用。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這二句其實很重要，是夸叔叔文章寫得真好，和建安七子有得一拼；后一句是說自己的詩也和小謝朓難分伯仲。我是拜訪了百度，才把國學(xué)提升了若干，原來一直以為此二句乃籠統(tǒng)詩論也。

李白的另一大愛好是旅游。祖國的山山水水似乎被他游了個遍，并且人到了哪里，詩也一定跟到哪里。據(jù)說，光是宣州，他就來了七次。宣州有座敬亭山，因為李白屢屢登臨，并且屢屢留詩，就成了千古名山。文革中成長的退棲園，國學(xué)堪稱白癡水平，居然也記住了他的獨坐詩：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九六年這個季節(jié)，我參加安徽公安廳《警探》雜志黃山筆會，從合肥出發(fā)，途經(jīng)宣州，中間小憩，居然來到敬亭山，熱情好客的當(dāng)?shù)毓簿?，賜我們每人一杯香氣撲鼻的好茶，茶名曰：敬亭綠雪。此茶堪稱上品，為古之名茶，失傳有年，現(xiàn)乃有幸復(fù)制，屬研發(fā)階段，郭老在世曾欣然題名。名詩——名山——名茶，不知是否由于這個順序，反正，敬亭綠雪，這茶，這拂之不去的茶香，是被我深深記住了。

去冬游閩南時，與行伍出身的作家曉漢兄談及此茶，曉漢兄當(dāng)即掏出手機，一分鐘后告訴我：此事搞定，新春請用敬亭綠雪。前些日，果然有曉漢兄的老部下李兄從安徽趕來，我的十六年圓夢之旅也終告完成。恭敬地手書般若心經(jīng)回贈李兄，看他很是受用，我也就踏踏實實地享受我久違的敬亭綠雪。今年春天，好幾位朋友從遠方寄茶給我，不知與我抄寫心經(jīng)是否有關(guān)——感動同時，也為各位朋友祈福，愿圣靈降福澤與每一位向善之人。

肉令人濁，酒令人浪，茶令人清。我是三者兼而有之，缺一不可，所以算是復(fù)雜的動物了。

睡倒

前一段吳良鏞院士在人民大會堂作報告，后排有許多研究生都去夢周公了，結(jié)果，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好像非議的居多。理由我以為也是非常充分的。

試想，九十二歲的老人，站著講課，聽課的，是一群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以年齡論，老人是曾祖輩的了。曾祖?zhèn)鞯朗跇I(yè)，兔崽子們卻哈欠連連，流著口水，一片一片地呼呼大睡——正統(tǒng)的人哪里還看得下去，不大肆撻伐那才見鬼。

也有和稀泥的，說睡著了的其實并不多，只是那挑事的記者別有用心而已。這樣說的善意，好像既安慰了老人，也保護了年輕人。

還有一派力挺睡倒者。那理由也算充分：學(xué)生們學(xué)業(yè)繁重，總是熬夜，課堂睡個小覺可以原諒——實際上，課堂睡覺，自古已然，算不上太大的罪過。他實在困得崩潰，不管你九十二歲，還是二十九歲，其實還是可以睡一睡的。更有分量的力挺，出在授課內(nèi)容上。據(jù)說，吳院士授課的內(nèi)容，是用親身的經(jīng)歷，激勵學(xué)子們奮發(fā)有為的。這內(nèi)容其實很好，很上進，很主流，也很陽光，至于為何令人生困，這幾乎是個課題了。

近年來，有個學(xué)派十分風(fēng)行，叫做心靈雞湯。人所共知，雞湯是營養(yǎng)價值很高的補品。心靈雞湯，一定是裨益心靈的靈丹妙藥。此藥最明顯的效力，便是勵志。這志，只有兩部分人勵得出。一是俞敏洪馬云這樣的苦干派，現(xiàn)身說法，自然有說服力。另一部分，便是學(xué)界精英或達人，也似乎能激發(fā)出年輕人的斗志與勇氣。

無論俞敏洪馬云，還是學(xué)界達人，所針對的目標(biāo)，都是應(yīng)該被激勵的年輕人。從表面上看，年輕人似乎有如興奮劑依賴者，你不刺激他，他就萎靡不振，就不思進取。

被人惦記著，關(guān)心著，呵護著，激勵著，退棲園以為是天大好事。小年輕們是否領(lǐng)情呢，我看倒也未必。

學(xué)子們其實已用翹課，用昏昏大睡，表明了他們的態(tài)度。

今天在網(wǎng)上看到托名昏睡者的懺悔信，認錯的態(tài)度似乎挺誠懇。但認著認著就開始狡辯了。大意是，吳大師您要是不講心靈雞湯，而是講講建筑美學(xué)，講講中外建筑史，或者講講建筑學(xué)的未來趨勢，我們是絕然不會睡去的——話里話外，好像該承擔(dān)責(zé)任的，反倒成了吳大師一方。

退棲園揣測吳大師的本意，也不一定非要灌輸心靈雞湯?？赡苌霞壷鞴埽鲇趷圩o的本意，把六千個新研究生，集中起來，灌他們雞湯，勵他們的志，讓他們愛國，讓他們有為。但年年都這么灌湯，并且從幼兒園一直灌到研究生，最后年輕人倒了胃口，倒也在情理之中。

退棲園早先做過教師，因為學(xué)疏才淺，抖落不出多少真材實料，課堂上也有睡覺的學(xué)生。我告訴學(xué)生們，不管你睡覺還是不睡覺，你的優(yōu)良分就在那里。哪知，縱容之下，他們睡得更加肆無忌憚。后來也搓火了，一氣之下，調(diào)到火葬場工作。

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朋友們不僅嗜睡，睡眠質(zhì)量也很高。

女兵連

擇鄰而處，是中國古代很重要的處世哲學(xué)。鄰居好了，你不一定更強，但肯定不會更糟。鄰居很糟糕，你不一定更爛，但肯定不會更好。按現(xiàn)在的看法，孟軻之所以成為亞圣，完全仰仗了孟母擇鄰三遷。若無一遷，愛好喪儀的孟子說不準(zhǔn)就成了吹鼓手，或葬禮主持人。若無二遷，孟子要么賣菜，要么殺豬宰羊——圣人是斷然做不上的。這雖然符合馬克思主義環(huán)境決定論，但輕視勞動人民也是顯而易見的。若大家都學(xué)了孟母，都搬到中南海附近住，那也很麻煩，政治局的位子總共才十幾個。都搬到科學(xué)院去住，位子多了幾百個，也還是擁擠不堪。

這當(dāng)然僅僅是退棲園的杞人憂天。但好人被環(huán)境影響，終于學(xué)壞了的案例倒比比皆是。

記得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老實巴交的中國大陸人幾乎是所有笑柄的原材料。香港人的表叔說，是最到位的概括。這位表叔脾氣好，心眼厚道，臉皮又薄，別說讓他干壞事，就連聽了人家的壞故事，都會耳熱臉紅。好在表侄們誨人不倦，言傳加上身教，很快就把表叔調(diào)教成才了。到了九十年代中期，表叔表侄幾乎可以平手，進了本世紀(jì)，表侄已經(jīng)不是對手了。這位表叔，黑道白道，走私盜版，制假販假，倒賣人口，販毒偷渡，淫逸娼嫖——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的——這回輪到表侄們目瞪口呆了。成才了的表叔倒很淡定，不無調(diào)侃地自稱為淫才。

淫才表叔現(xiàn)在的本事，幾近見人殺人，見佛罵佛，所到之處，地了場光，紫檀黃花梨，翡翠，玉石，木材，珍稀動物，甚至婦女，到手之物，幾無幸免。其胃口之大之雜之好，令人想起巨人傳里的卡岡都亞和龐大固埃。西方的表侄師傅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后悔不迭了。最遭罪的要數(shù)表叔的近鄰了。他們有的當(dāng)過表侄，領(lǐng)著表叔學(xué)壞，現(xiàn)在倒霉了，那是活該。大多數(shù)卻原本善良，現(xiàn)在和表叔廝混，被表叔帶進了陰溝里，這結(jié)局倒是令人惋惜。

前日隨團去邊境采風(fēng)，來到風(fēng)景如畫的鴨綠江邊。對岸便是朝鮮。這是個故事很多的地方。很明顯，對岸的經(jīng)濟要遠遠落后于表叔這里。心里想，胸前戴著領(lǐng)袖像章的他們，倒是更像表叔，賊忒兮兮的我們，倒是更像把咱們帶壞了的表侄。

據(jù)說對岸的鐵桿表叔也搞過開發(fā)區(qū)，后來無疾而終。前些年還在江心島開過賭場，生意十分火爆?；涢}江浙的表侄富商們聞到腥味，紛紛趕來投資參賭。每到夜里，燈火樓臺，璀璨無邊。關(guān)閉的原因，據(jù)說出在表侄這里——表侄白花花的銀子，流進外表憨厚的表叔的口袋里去了。

江邊的朝鮮餐館很有特色。吃喝既美，復(fù)有歌舞。純潔貌美的朝鮮女子，大方地與客人手拉手跳阿里郎。往往是客人感覺剛起，音樂便適時地戛然而止，不太純潔的大叔們往往會心癢難熬。有些大叔犯賤，會問一些諷刺人家偉大領(lǐng)袖的話題，女服務(wù)員立刻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嘰哩哇啦一通怒斥，經(jīng)理來做調(diào)解，小女子依然不依不饒，任你百般千般，仍是拒絕繼續(xù)服務(wù)。說來也怪，挨罵的大叔似乎十分受用。據(jù)說，哪位大叔偷偷塞了小費，姑娘們也會自覺地交到柜上。

但是，據(jù)說也有扛不住的。

采風(fēng)團站在斷橋上（橋是美軍炸斷的），對岸有一片營房，據(jù)說駐扎一個女兵連。俗話說：韓國的帥哥，朝鮮的美女。大叔這邊怎生把持得住！朝鮮人紀(jì)律嚴(yán)明，女兵連則要嚴(yán)上加嚴(yán)。但是，再結(jié)實的籬笆也有窟窿。大叔們還是尋到了突破口。往往到了半夜，便會有船開過去，開回來的船上，便會有數(shù)個身著戎裝的漂亮兵妹。當(dāng)然，一切都是秘密進行，安排也是天衣無縫。有錢有身份的大叔，接長不短，就來到河口，夤夜尋歡。

眾團員聽得迷迷瞪瞪，退棲園也為之神往，白發(fā)蒼蒼的團長嚴(yán)肅地望著江對面，表示要加大采風(fēng)力度——自然得到熱烈的擁護。

結(jié)果，大叔們還是鎩羽而歸。很簡單：女兵連已經(jīng)換防了。至于換防的原因，十分耐人尋味?？傊€是捉摸不透。期望女兵連回防，既遙遙無期，也了無希望。

冬日看畫

在這個不太寒冷的冬天里，做什么最愜意呢？我以為，看畫去。

我是個有福氣的人。愛看畫，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恰就建在了家門口，為了讓我更稱心，他們又建了一流的美術(shù)館。仿佛這還不夠，北京畫院又設(shè)在我單位附近。午休時，溜溜達達幾百米，花上十元錢，就讓齊白石李可染義務(wù)熏陶一個小時。出來時，路邊啃一棒老玉米，喝一瓶酸奶，就把精神和身體都解決了。雙休日，則松松垮垮就踱進央美的青石藝術(shù)館，看個夠，再去華聯(lián)拎點吃的，也把身心都伺候得舒舒坦坦。

中國美術(shù)館其實也不算遠?？催^展覽，去旁邊老白魁喝上兩碗八寶粥，爆個肚或羊頭，肚兒圓圓的拐進中國書店，踅摸幾本便宜的舊書，也是神也身也，美哉快哉！

美術(shù)館的展，國家畫院沈鵬書法精英班陣勢大，作品也精，徒弟們學(xué)得專注，師傅教授得法，許多作品，都是目前一流。追求獨創(chuàng)和多樣化，該是沈先生定的宗旨。和師傅相比，徒弟們?nèi)醯钠鋵嵤菍W(xué)養(yǎng)，他們哪里寫得出師傅的舊體詩，想要有杰出成就，這一課補不上，可就難上加難了。結(jié)業(yè)謝師，每個徒弟都要給師傅鞠躬，從師傅手里接過紀(jì)念冊——大概會夾有一幅作品吧——我饞饞地這么猜想。

平時就愛看白石老人的畫，今年更是大飽了眼福。美院的藏品，既精且權(quán)威，圖錄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代表作，可以見到多幅。最喜歡老頭畫的雄鷹和松樹。他的鷹，苗苗條條，有些像鴿，眼神也不那么兇鷙獰厲，英雄本色固在，卻仿佛葉問或功夫里的周星馳，是一種溫潤，后發(fā)制的勇美。松樹毛長且稀，好看極了，唯有大師才有的筆力。老人的山水畫，也是超絕。幾棵樹，幾竿竹，幾筆山，幾點水，幾個小人兒，簡得不能再簡的筆觸，道盡了人與山水的精蘊。可惜的是老人山水畫得少，據(jù)說賣得不理想，潤格要低于晚輩山水畫家。老人家為此還郁悶過。

北京畫院是白石老人的大本營，斗起寶來，自然沒有對手。光是老人畫的小蟲，就樓上樓下搞個專展。人物山水，花卉蔬果，書法篆刻，無不精美絕倫，令人嘆為觀止?？葱∠x時直想笑。據(jù)說老人怕日后眼神不濟，就畫了大量小蟲囤起來。鑰匙自然親自把著。小兒子們便把柜子鑿個窟窿，每次酌情掏出幾張，每幅大約可換一元，偷偷地瀟灑幾天。缺錢了，再去弄。老爺子有時會把長毛了的點心，慷慨地賞給愛徒新鳳霞。

老人平生最憎惡的，大概就是空手要畫的人了，所以才有那篇著名的討錢宣言：賣畫不論交情，君子有恥，請照潤格出錢。似乎寫了好幾種版本。我在畫院看的，最后是三個狠狠的大字：拿錢來！老人平生勤儉，潤格公道，老百姓都買得起?，F(xiàn)在他的畫，連假的都能拍個百十萬的，倘若地下有知，不知老爺子要發(fā)出多少道宣言了。

據(jù)說白石老人一見到李可染，便驚為五百年一遇的人物，要收他為徒。李可染欣然，因事務(wù)倥傯，數(shù)月未來拜師。老人有些焦慮，以為他不太情愿。李可染急忙趕來拜了師。林風(fēng)眠，齊白石，黃賓虹，都是李可染的師傅——這樣的師徒，可謂亙古未有。

李可染的人物畫，以前見得少。印象中，他是位勤奮嚴(yán)謹?shù)闹t謙君子，似乎有點嚴(yán)肅了些。不知是否受到白石老人的影響，他的古代人物，都畫得十分有趣。布袋和尚，寒士，漁夫，鐘馗進士，活靈活現(xiàn)，夸張出彩，令人忍俊不止。尤其是鐘馗，捉鬼，送妹，五大三粗的，乍撒著絡(luò)腮黑胡，似乎一刻也不愿消停。

有趣的是，幾乎所有的畫家，都不愿放過這位鬼見愁。設(shè)若我是一個畫家，在這不太寒冷的冬日，畫出一位黑大的鐘馗，捉個小鬼，袒著后背，令他愁眉苦臉地撓個沒完——那心情，一定十分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