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名人介紹:
董賢,字圣卿,漢哀帝劉欣寵臣。初任太子舍人。綏和二年,漢哀帝即位,董賢升任為郎官。容光妍麗,性情柔和,與帝恩好,常宿宮中,二十二歲時便已位列三公。元壽二年(前1年),漢哀帝去世。翌日,董賢自盡。
故事簡介:
初遇你時,你是我的獵物,遇上你后,我成了你的俘虜。都說你是脂粉堆里的繡花枕頭,可莽莽雪夜你將我扔出門外時的彪悍,成了我心上烙印,眉間暗傷。奪儲位,爭天下,你身前身后孑然一人,但你護我愛我又離我瞞我,甚至不惜江山拱手,到底是因為我們之間“愿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的羈絆,還是為了那個壓了你孤清半生的秘密?
1.行刺
元延四年冬月初十,風(fēng)雪摧城,滿目素縞蕭寒。
佇立雪地許久的我不記得第幾次攏緊身上的鶴氅,看向今天下午第六輛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的馬車。
駕車的是個身形干瘦的老頭,戴著斗笠看不清面容。馬車上蓋著青昵布,車簾則用了黑色的厚棉氈子,整個車子乍眼看去毫無特色,但細看之下,從車轅到車架用料都極其考究。
我輕咳了一聲,沖猶自蹲在地上檢查車子的馬夫使了個眼色,馬夫會意,連忙起身沖馬車來的方向喊話:“我家公子會友歸來途經(jīng)此地,馬車不慎陷進雪坑,眼見天黑雪大,不知貴主能否行個方便,捎他一并進城?”
駕車的老頭木雕石塑般攏著雙臂,靠著車壁繼續(xù)前行,半點兒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車夫見狀,小跑著準備攔下老頭:“這位爺,天寒地凍的,還請您發(fā)發(fā)善心……”
他話未說完,車上的老頭卻揚鞭一抽,馬車毫不減速地往前沖來,我蹙眉疾聲高呼:“快閃開!”
車夫反應(yīng)尚算敏捷,急忙退開,馬車堪堪擦著他后背駛過,車簾因為疾駛而微微揚起一角,清冽的寒風(fēng)中,我額頭泛起一層冷汗,心中卻隱隱覺得,這車上的人極有可能就是我的目標。
豈料馬車在離我們數(shù)丈開外竟緩緩?fù)A讼聛?,不一會兒,那駕車的老頭從車上下來走到我們面前:“我們主子有請!”
說完,不由分說拉過我的袖子便往馬車前面拖去,他力氣奇大,我掙扎了兩下,竟是紋絲不動,心下不由一驚。
馬車的車簾被人從里掀起,只見一個唇紅齒白的侍童正笑瞇瞇地看著我。他身后,茶桌上的紅泥小爐“咕咕”地烹著茶,煙氣繚繞里,端坐著一個人。
那是一張極精致的男性臉龐,眉鋒如劍,一雙清澈眸子閃爍著微暗的琥珀光,眉心一顆赫然醒目的朱砂痣讓他那張清冷疏狂的臉平添了幾抹陰柔的妖異,也讓我原本期待又緊張的心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就是這個人,我此番冒著風(fēng)雨在官道上守了許久的目標終于出現(xiàn)。
“柴叔耳朵不太靈敏,險些沖撞,公子見怪!”侍童說著,伸手將我攙上了馬車。
車簾放下的時候,我注意到正對著的車壁最上方正懸掛著一枚盤成云龍圖樣的車徽,正中書的劉字,漆金點朱,遒然有力。
我心頭一陣狂跳,臉上卻只露出微微的訝然,雙膝一屈跪了下來:“草民無意沖撞了定陶王的入京車駕,懇請王爺海涵!”
“僅憑這車徽便能猜出本王的身份,怪不得人家說天子腳下龍盤虎踞了?!彼娚矸荼蝗它c破倒也不算意外,上下打量著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猶豫著避重就輕:“小人不過是前些天在茶樓聽人說起圣上召定陶王和中山王入京一事,又見王爺這車內(nèi)的皇族徽旗,根據(jù)王爺?shù)哪昙o才斗膽猜測的?!闭f完,我袍袖一拂,伏身便要將方才的大禮行完。
“萍水相逢,不必拘禮了,誰知道半個時辰后咱們是什么光景?”他將身前的矮幾推至一旁,極親切地伸出大掌,輕輕扣住了我那只在外凍了許久而冰冷無溫的右手。
我訝然抬頭,正對上他似笑非笑的臉:“不知小哥年歲幾何,可有婚配?本王見小哥殊光艷姿,實在是平生少見的如玉君子?。 ?/p>
他說話間,攙扶我的右手不僅沒松開,連閑著的左手都不甘寂寞地緩緩捏向我的下頜:“本王自幼最是膩煩女人鶯鶯燕燕,嬌嬌嗲嗲那一套了,倒是像你這樣的清秀小子,頗合本王胃口!”
我頓時滿心錯愕惶然,他的身體卻忽然如同覺醒的虎豹一般直立起來,剛才還溫柔捏著我右掌的手快如疾風(fēng)地扣住了我的手臂,指尖徑自從腕間探入,順著寬袍大袖蜿蜒而上,直到觸及那支冰冷袖箭,眼底頓時浮現(xiàn)一片譏誚之色。
“你……”我又怒又急,實在想不通這家伙何時瞧出我的破綻和意圖的。
我用力抽回右手,仍想扣動袖箭扳機,然而門簾外一道疾風(fēng)貫穿厚厚的呢簾破空而來,冰冷的劍尖分毫不差地直抵我的后頸。我全身頓時僵住,實在沒想到,這么個不起眼的老頭,竟有如此凌厲敏銳的劍勢。
趁我分神之際,劉欣劈手奪下我的袖箭:“我那位三叔這趟倒是變聰明了,派刺客明刀明槍地傷不著我,居然懂變通之道了,打量著我在脂粉堆里長大,對你這樣的人不會有防備是吧?”
“有防備又如何?”我雙腿猛然發(fā)力掃過矮幾,一壺滾燙的茶液頓時打翻,在侍童的驚呼聲里潑向了劉欣的后背。
“慢!”劉欣一聲暴喝制止提劍前刺的車夫,但我后頸一熱,明顯有溫?zé)岬难鞒觯c此同時,劉欣身后高高拋起的茶壺卻是沸液傾瀉,大半都倒在了他閃避不及的背上。
一時間車廂里的時間宛若靜止,只聽得見他壓抑的低嘶,身體分明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
大概痛得狠了,劉欣抬手便以雙指掐住了我的臉頰:“小小年紀竟這般決絕歹毒,我三叔給了你什么好處,讓你這般不死不休?”
他緊盯我看我許久,我也半絲不肯退讓地與他對視,末了,他一把將我推給那精瘦的老頭:“柴叔,把這小子綁嚴實了!”
“有本事你殺了我!”我腦子一片混亂,忽然意識到如果讓他查清了我的真實身份,只怕事情就不是殺了我一個人能解決的問題了。
劉欣高深莫測地瞥了我一眼:“殺了你不過一具尸體,有什么意思?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留下你!”
2.
我被軟禁在皇上為定陶王安排的行宮中足有五天,劉欣似乎才想起自己手上還有個沒處置的刺客,派了他那個干瘦老頭柴叔前來盯著我沐浴更衣,還命人給我特意梳妝整理了一番,我雖然滿心狐疑,奈何早先見識過這老頭的本事,自知技不如人,也唯有暫時擺出順從的樣子,再伺機而動。
被叫柴叔的老頭領(lǐng)著我徑自來到了劉欣所下榻的行館正殿,劉欣正神色悠閑地跪在正殿主座。
他穿著一件紫色長衫,烏發(fā)被青玉環(huán)束得一絲不茍,容顏清俊之極。大約是背上燙傷未愈的緣故,脊背雖然挺得筆直,身板卻略顯僵硬,他身旁的侍童云深,還特意在他斜后方放了個大軟墊。
我開門見山地問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很是滿意地對我評頭論足起來:“本王就知道,銀紅色極適合你,襯得你整個人冷凝莊重,甚美!”
我氣得翻了個白眼,剛想罵街,一名小黃門忽然在門口報:“王爺,中山王車駕已到門外,常公公問您是否出門去迎?”
“不必了!”劉欣揮手,“就說我身子未曾大好,不便出門,請常公公代為相迎!”
小黃門連聲應(yīng)著退下,我卻隱約覺得事情有什么不對勁,狐疑地著看向劉欣,卻見他百無聊賴地起身,往前廳的正殿走去。
十幾位身穿宮裝的華服舞姬魚貫而入,一上來,便簇擁著將我推到了劉欣身旁的小幾后。與此同時,一陣絲竹之聲伴著酒香緩緩響起,不多時,便見那小黃門和幾名隨從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一名中年男子進來。
他身體微胖,一身褚黃色衣袍,使得整個人巍巍如山緩緩移來。
“欣兒無狀,未曾出門遠迎,還請三叔見諒!”劉欣一改方才的慵懶神態(tài),換了副溫和恭謙的模樣,畢恭畢敬地起身上前給中年男子行了個禮。
原來,這人便是和劉欣一同奉召入京的中山王?我一邊偷偷打量這人,一邊暗自揣測劉欣安排我與他相見的用意。
“唉!”中山王迅速上前將他攙起,“你一路舟車勞頓,我原想讓你好好歇上兩天再來瞧你,今日竟聽聞你是抱病在家了。現(xiàn)下如何?身子可好些了?”他這話句句透著關(guān)切之意,一雙眼睛卻有意無意地頻頻看向站在角落里的我。
“不礙事!”劉欣笑著直起身,“三叔是知道我的,父王去得早,我自幼被祖母和母親養(yǎng)大,膽子自然是小一些。這次從定陶入京,一路上連著遇到三五伙游俠劫車傷人,若非身旁有柴叔,只怕早要了我的命。也怪我入京之后便松懈了,結(jié)果一不小心還是著了人家的道,受了些皮肉之苦,早幾日怕皇上擔(dān)心,只說病了,皇上也是擔(dān)心我出事,前日便讓宮里的大夫來瞧了!”
中山王聽他提起游俠之事,眼中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異樣,但很快嗔怪道:“此事是我思慮不周了,如今世道不好,你這孩子又從未出過遠門,我們叔侄若一路結(jié)伴來京,也能有個照應(yīng)。三叔那兒還有些上好的傷藥,一會兒回府我便叫人給你送來……”
“這倒不必了,那日宮里的太醫(yī)瞧過后已經(jīng)開過藥了,只是我遇刺這事,如今卻是瞞不住了,估摸著,明兒個少不得還是要進宮去跟皇上把事情原委好好說清楚的!”劉欣說到這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拉過我的胳膊笑瞇瞇道:“光顧著與三叔聊天,忘了跟您介紹。”
他說話時,眼睛卻片刻也不曾離開中山王:“這位便是我先頭跟你提過的三叔,還不快見過中山王?”
我身子猛地一震,中山王這人自年輕時起便有孌童之癖,此刻盯著我看的眼神更是黏膩得教人作嘔!這家伙之前明明在懷疑我是中山王派來的刺客,現(xiàn)在卻這樣堂而皇之將我交給他,難不成……
“這孩子與我,還頗有些不打不相識的緣分呢!”劉欣伸手,不顧我的抗議眼神,輕揉了揉我的頭頂,“侄兒這些年,幽居定陶,也一直沒機會向三叔盡孝,這趟托皇上的洪福,能進京面圣,還能與三叔共敘天倫,欣兒想著,怎么也得給三叔備份可心的大禮才好!”
他說到這兒,刻意回頭看了我一眼才說:“聽聞三叔早年便喜歡面容清俊的少年小倌,雖然比我入京只早了半個來月,王府別館卻已經(jīng)設(shè)下了少君樓,集美納清,不知道以您的眼光,這孩子如何?”
我?guī)缀跏橇r看見中山王眼中燃起的亢奮,在他的灼熱注視下,我油然生出一種自己片縷未著的羞恥感,當(dāng)下右手不由自主便揪住了劉欣的衣角,往他身后縮去。
“咕咚”,是中山王狠狠咽下一口唾沫的聲音。
“賢侄,莫不是這孩子……便是你送給本王的大禮?”
“不!”不等劉欣開口,我一把抱過了劉欣的手臂,死死擋在胸前,“我……我是王爺?shù)娜?!”我一邊避開中山王那狎昵的目光,一邊顫聲道,“王爺還是趕緊讓人把給中山王備下的那份禮物呈上來吧!”
劉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俯身以極盡親昵的姿態(tài)湊至我耳邊:“怎么樣?像你這種有功夫又有傲氣的如玉君子,我就讓人把你剝光了裹進鴛鴦被里綁成粽子,讓柴叔親自把你送去與我三叔洞房花燭,是不是比起一劍殺了你,來得有趣得多?”
“卑鄙!”我咬牙打斷他的話,卻見他眸底幽光一閃,忙小聲改口,“只要你不將我交給這種惡心家伙,我……我晚些時候,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乖孩子!”劉欣滿意地摸了摸我的頭,眼底卻盡是奸計得逞的得意,“來呀,把禮物呈上來!”
說話間,果然有兩三個下人抬了個三尺高的大件上來,瞧著像是大件的山石玉雕之物,。
我如釋重負,卻驀然意識到,這家伙大概一開始就只是拿中山王來恐嚇我的,不然也不會早早備妥這珊瑚樹了。想到自己剛才被嚇得縮在他身后的窩囊樣兒,我不由得一陣懊惱。
“說起來,這棵珊瑚樹三叔一定還有印象吧?”他揮手,下人立即將那東西放在了中山王的案幾前,他上前親手揭開了上面的紅布,一時間,滿室光華流轉(zhuǎn),“它可是當(dāng)年先帝在時,賜給父王的物件里最為貴重的一件了,如今父王不在了,我將他轉(zhuǎn)送給三叔也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
亮如白晝的燭火搖曳下,一尊三尺高的珊瑚樹安靜佇立,卻明晃晃照得中山王額頭隱有涔涔汗?jié)n滴滴落下。
我心頭一驚,據(jù)說先帝生前,當(dāng)年還是山陽王的劉欣父親最為受寵,但先帝臨終之前,眾臣皆以長幼嫡庶之別為由,不愿先帝更換東宮。先帝無奈之下賭氣將這棵珊瑚樹從未央宮賜給山陽王,并明言珊瑚樹的主人與太子在他心中地位均等。
如今,在這皇上要擇蕃立儲的時候,劉欣將那珊瑚樹送給中山王,是想暗示中山王老實收下珊瑚樹,打消對東宮之位的覬覦,還是……放棄這與東宮儲位均等的寶物,甘愿將儲君之位拱手奉上?
我側(cè)了側(cè)頭,綺霞般的明艷光亮里,我身側(cè)這男人,眸光皎潔似月,滿面含笑,眼底卻只見一片清輝細影,是疏密的寒涼。
3.驚吻
“兩個月前,中山王以千金之利許以‘信門,要取閣下項上人頭,我外祖便是信門門主!”
劉欣懶洋洋地微垂著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本王久居定陶,從未招惹過什么人,除了此次入京與三叔有利益沖突之外,想不出還有什么人會我對下死手。” 他說到這,忽然側(cè)頭看向我,“不過,我三叔若知道他一眼相中的這玉面少年便是他派人刺殺本王的重要人證,不知道還會不會用那種恨不能一口吞了你的眼神看你呢?”
“卑鄙!”我憤怒地看著他,只覺得這人枉生了一副春光月明的玉山之姿。
劉欣嗤笑出聲:“覺得我卑鄙的話,我隨時可以派人抬著一頂軟轎將你送去我三叔的別館!”
我深吸幾口氣才冷靜下來:“我話都說完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吧!”
“說完?”他瞇了瞇眼,“堂堂御史董恭董大人家的董賢董公子,竟成了江湖中游俠組織的頭目,你就不準備跟本王好好解釋解釋嗎?”
我一時五雷轟頂,瞪著他:“你……你幾時知道的?”
他身旁的侍童一臉得意道:“你一口京都口音,衣飾華麗,又生得如此出格的模樣,我家公子精通書畫,回來之后親自畫了你的畫像,命人拿著畫像在京中稍一打聽便知道了你的來歷!”
“那日雪地中柴叔揮鞭加速帶起車簾時,本王遙遙一瞥,見圣卿你身披鶴氅,迎風(fēng)拂雪,宛若潑墨山水,確是美不勝收!”他雖是夸贊的話,眼底卻是一片嘲諷。
我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竟是找不出一個詞來回擊,只能恨恨道:“信門原是我外祖一手創(chuàng)建,與董家無任何關(guān)系。我娘怕我爹嫌棄她的江湖身份,至死也不曾坦言此事。但中秋節(jié)后,我外祖病重,將信門門眾三百多人托付給我,誰知接下中山王的行刺生意后,我門中連折十二名死士,皆是一劍封喉死在荒郊野外,我們明明查實你們這一路輕車簡行,但派出這么多人竟連你們的邊也沒摸著,我這才冒險親自行動的。此番事敗只怪我學(xué)藝不精,行事魯莽,與我爹也好,董家也罷,沒有半點兒關(guān)系,你……你不可以因此連坐我董家族人……”
“你一個階下囚,我們王爺心善,留了你的命讓你活到現(xiàn)在便是潑天的仁慈,你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跟王爺講條件,真當(dāng)我們王爺是紙糊的老虎不成?”云深有些氣不過道。
“他如今身份特殊,被一個中山王盯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敵暗我明,想置他于死地的敵人太多。對王爺來說,殺了我易如反掌,但既然知道我是信門中人,而對我下殺手的話,就算你們那位柴叔神功絕世,也架不住我信門死士隔三岔五前來挑釁滋事吧!我看他今后在京城里如何安枕?”我說到這兒愈發(fā)覺得底氣足了,“今晚這鴻門宴,他不僅成功威脅了我,還對中山王敲山震虎,那句與我不打不相識,分明是在暗示我是刺殺他的游俠,中山王現(xiàn)下只怕正在家中猜疑不定,短時間內(nèi)必定不敢再對他下手。這樣精于算計的人,你也敢說他仁善?依我看,他一肚子黑心腸,早壞到骨子里去了!”
大約是喝了酒的緣故,劉欣臉色緋紅,直到我說完才睜開眼,定定地看著我,:“依你之見,本王這種壞到骨子里的人,即便此刻答應(yīng)了你不追究你刺殺本王的事,還放過你的家人,將來真能作數(shù)嗎?”
我一向自詡牙尖嘴利,可是對上眼前這人,竟是回回都被他堵得啞口無言。
劉欣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卻燃起兩簇幽亮:“你方才說本王壞到骨子里去了,我倒想和你比上一比?!?/p>
我蹙眉,不懂他怎么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眼角余光里,卻見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直起腰時,大約是背上的燙傷處被扯痛,臉上明顯抽搐了一下。
“當(dāng)日雪地初見,你假意被困荒野,向我求援,我讓你上了我的車駕。請問董公子,一個是居心叵測,借故接近欲行殺戮,一個是雪中送炭,為你大開方便之門,你我二人孰善孰惡?”
“我……我們最初求救,你不是沒搭理我嗎?你那柴叔還險些撞死我的車夫!”
“我一路頻頻遇險,柴叔防范心重些有什么錯?”劉欣將腳塞進床前的棉履之中,這樣的寒冬,他卻裸著上身亦步亦趨向我逼近,“你一心置我于死地,被我識破還不依不饒,沸滾的一壺茶澆在我身上時,是誰從柴叔劍尖保你一命?這樣的我都能算是黑心腸的話,敢問圣卿,你算是什么?”
我只覺得一片陰影罩下,他的狷介俊顏已近在咫尺,黝黝眸色宛若一潭冰冷的古井水潑向我。
“我?guī)状稳饶阌谒?,你半分也不領(lǐng)情;只不過拿你嚇一嚇我三叔罷了,便被你數(shù)次說成卑鄙,我如何卑鄙了?本王是真將你送去中山王府了嗎?”他冷不丁伸手撫上我的心臟,“我手上若有把刀定會現(xiàn)下就剖了你,看看你這小子的心,是何顏色,比我能紅到哪去!”
他說這話時,眼神犀利,但被酒精澆灌過的身體溫暖間散發(fā)出一股幽幽酒香,讓我下意識覺得危險排斥,剛想退后卻被他揪住了衣領(lǐng),我正想掙開,卻已雙腳離地,不過數(shù)步,劉欣已經(jīng)走到門前,一步拉開房門,呼嘯的北風(fēng)頓時穿堂而來,下一秒,我已經(jīng)被重重扔在了門外的臺階前。
“柴叔,將他關(guān)進柴房,沒我的命令不許給水,不許送飯,他若敢大喊大叫的話,便直接將他剝光了送去中山王行館!”說完,他回身腳尖一勾,將大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
我跌坐在地,捂著摔痛的屁股,剛才因為他一番質(zhì)問而生出的一絲心虛徹消被疼痛和寒冷澆滅。
這家伙!我刺殺他,他不生氣;我不招供,他不生氣;可是方才,我只是說了一句他壞心腸,他居然就這么對我!
我一骨碌爬起來,腦子一熱,憤而踢門:“不過說了你兩句壞話罷了,至于氣成這個樣子嗎?怨不得你自己都說從小在脂粉堆里長大,果然性子也跟個娘兒們似的,有本事讓你那柴叔一劍殺了我便是……”
我話未說完,大門忽地又被拉開,我只覺一股溫暖的熱風(fēng)刮過,下一秒,下頜被人重重捏住,一雙溫?zé)徨瘢€帶著藥香的雙唇重重覆在了我的唇上,幾乎是輕易就撬開了我因為驚愕而微張的牙關(guān),恣意噬咬過我的唇瓣和舌尖。
一陣寒風(fēng)襲來,我石化般僵在了原地,大腦一片空白,連掙扎和憤怒都忘記了。
劉欣卻在咬破我雙唇后,得意地挑起眉看向我,指尖輕拭過嘴角沾染的血色,邪邪一笑:“咱倆第一回見面我就警告過你,本王不愛紅裝愛兒郎。下次再敢說本王像娘兒們,本王就讓你好好嘗嘗做娘們兒的滋味!”說完,也不管我是什么反應(yīng),他大搖大擺地第二次踢上了房門。
直至屋內(nèi)燭火熄滅,天地蒼茫無光時,我腦中才終于找回一絲清明,尖叫出聲:“劉欣!你這個死變態(tài)!”
4.友敵
董家大門前,我最后一個走下馬車,劉欣正伸手接過云深遞來的我當(dāng)日在雪地行刺他時穿的那件鶴氅:“關(guān)了你這些天,也看膩你這張臭臉了,你走吧!”
我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嘴上卻仍在虛張聲勢:“你別以為這樣放了我,我便會感謝你,還有,我告訴你,你若是還在背地里打什么鬼主意,我勸你最好放棄。我一回去便會傳話回信門,一旦我董家有什么三長兩短,必定舉全門之力殺了你!”
“董賢!”他難得正經(jīng)地喚我,神色間頗有些看透世情的蒼涼,“我始終記得那日你見柴叔駕車撞向你那車夫時,你驚愕又憂心的眼神,像頭受驚的小野鹿。所以,我才一時心軟,覺得你不會是壞人,讓柴叔將你接上車來??墒聦嵶C明我錯了。那你呢?你我相識不過數(shù)日,你便斷言本王是壞人,又妄自猜測本王應(yīng)該對你如何,你以為你對我了解多少?”
我茫然與他對視,驀然驚覺,似乎從未見過眼前這人眼中有笑意抵達眼底。他孤身進京,連隨從都只帶了一個,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見我這樣,忽然一笑,伸手替我將鶴氅披上:“本王說了放你便是真的放你,你若執(zhí)意覺得我是壞人,便只當(dāng)我是為自己條留后路,不敢得罪你們信門!今后,你自己好自為之吧,既然決定要接你外祖的班,執(zhí)掌信門,你那三腳貓功夫,是時候勤學(xué)苦練了,不然就安安份份當(dāng)個書呆子算了!”說完,他接過云深遞來的披風(fēng)穿戴整齊,轉(zhuǎn)身便朝門外走去,再沒看我一眼。
“你真的打算就這樣放了我?”我心頭莫名泛起異樣的感覺,說不清是迷茫還是慌亂。
“不然呢?”他回頭,玄色披風(fēng)連著風(fēng)帽幾乎遮住他大半張臉,卻依稀可見他一邊嘴角高高揚起:“你該不會真以為我看中了你,還打算像我三叔一樣,將你留在府中養(yǎng)作禁臠吧?”
我臉一紅:“你這種變態(tài),誰樂意猜你怎么想的,我巴不得以后再見不到你呢!”
劉欣隱在黑暗中的眉梢跳了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轉(zhuǎn)身大步流星上了馬車,云深亦步亦趨跟了上去,馬車掉頭便出了銅鑼巷,只留我一人獨自在屋內(nèi),隆冬的清晨,霜霧裊裊里,我卻前所未有地覺得孤清起來。
回府之后,下人見我回來都松了口氣,管家忙不迭地在我身后念叨:“少爺出門訪友,一走便是數(shù)日,老爺這幾天沒少問起您的行蹤呢!”
“我沒事,爹回來了我自己去跟他說!”我心里有些紛亂如麻,回到自己房間后,坐到椅子上,滿腦子都是這幾日發(fā)生的事,只覺得半點兒也猜不透那家伙的想法。
“咕咕!咕咕!”一只灰色信鴿忽然落在窗臺上,我猛地想起,這幾日被關(guān)在劉欣的別館,一直沒機會與信門聯(lián)系,也不知門中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于是我起身取下信鴿腳上的細竹筒,打開一看,竟是中山王通知門中,暫緩了刺殺劉欣的計劃。
我松了口氣,想來中山王知道劉欣對他有了防備,不想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再惹出什么事來。
正胡思亂想間,忽聽得管家在門口通傳:“少爺,這位小哥說你有東西落在了他的馬車上,一定要親自還給您呢!”
我訝然抬頭,卻見云深正笑瞇瞇地揚著手中的玉佩:“董公子,你的玉佩忘在車上了!我們王爺說了,像你這么迷糊又馬虎的刺客也是天下少有呢。”
“謝謝!”我窘迫極了,上前接過玉佩,卻發(fā)現(xiàn)這是當(dāng)日我行刺劉欣時穿戴的配飾,被他們捉住后,便由他們收去了,玉佩也不算值錢,怎么這小子還特意給我送了回來?
我正狐疑間,卻見云深大大咧咧地走進我房中坐了下來。
“呃,劉叔,你先下去吧!”我揮手打發(fā)了管家,回屋給云深倒了杯茶,卻發(fā)現(xiàn)這一貫伶俐模樣的侍童,此刻正以一種倨傲又冷漠的表情看著我,與方才判若兩人。
“公子可知,王爺自出生以來,定陶王府上上下下都將他視若珍寶,您還是頭一個傷著他的人?”
我有些怔忡,雖然察覺出他語氣不善,卻也猜出他送回玉佩只是借口,前來興師問罪才是真正目的。
“王爺這次赴京,堅持輕車簡行,連隨行侍從都不肯帶,只讓我和柴叔同行,所以臨行之前,我家太后特意吩咐過我,王爺入京之后若有什么事情想得不夠周全,我們做奴才的不能由著他胡鬧。”他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匕首摔在我面前,“王爺心善,不追究你的罪行,還對你如此親善,若是我家太后知道了,勢必要將你們信門連根拔起!”
“這么說,你現(xiàn)在的言行,都是你自己的意思,與劉欣無關(guān)嘍?”我伸手拿起那把匕首,這是一柄極華麗的匕首,因為扔的力道太重,刀尖在桌上畫出一道長長的新痕,刀尖閃著幽幽的藍,一看便極是鋒利,我不禁啞然失笑,“你們王爺身邊有個柴叔在,我不是他的對手,才不敢輕舉妄動,但你憑什么認為我要乖乖聽從你一個奴才的安排?”
“董公子是知道顧全大局的人,多余的話也不用我說了。你也說了,信門老門主不久于人世,只要沒有你,那些野慣了的游俠群龍無首,自會作鳥獸散!但是三日之內(nèi),董家若沒有擺起靈堂,我必會將此事告知定陶太后,屆時太后親自上書向皇上稟明此事前因后果,董家上上下下有什么后果,你自個兒掂量著辦吧!”他說完,緩緩站了起來,“我還得去侍候王爺,就不看你動手了?!?
我低頭拔出匕首用指尖輕拭了拭,刀鋒尖利,吹毛斷發(fā),我心下不由得一陣發(fā)苦,腦子里正開始盤算著這幾日如何布置自己的身后事,卻隱約聽見漸近的腳步聲,那人似乎停在了院中,接著便是云深錯愕的低呼聲響起:“王……王爺?”
我連忙疾走兩步,行至門外,果然看見他正站在我門前的廊檐外,他身后的柴叔依舊板著一張皺巴巴的臉,沉默地看向云深。
“王爺!”云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三兩下膝行到他面前,“奴才該死,但是,奴才一切都是為了王爺好?。》蛉伺R行之前交代您的那些話,您都忘了嗎?夫人說過的,只要能讓您……”他話未說完,劉欣已經(jīng)當(dāng)胸一腳,將他踹到了丈許開外。
劉欣的眼中一片寒涼,向我招了招手,我不由自主便走到他面前:“你……你別生氣,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意思……?!?/p>
“我知道!”他的聲音都變得極冷,奪過我手中的匕首,徑自走到捂著肚子蜷縮成一團的云深面前,緩緩蹲了下來,“你和柴叔一個受祖母所托,盡忠盡職保護我,一個則是自幼便被我母妃調(diào)教過的,名為照顧我飲食起居,實則是母妃放在我身旁的眼線,只要我稍有什么行為不符合母妃為我訂下的規(guī)矩,你便要一五一十匯報給她。但是,云深,你從六歲起到我身邊,我將你視作奴才還是兄弟,你心里真的不清楚嗎?母妃自幼對我嚴苛之極,當(dāng)年我不過一時玩心大起,與小昌在池邊坐了坐你便跑去告狀,我念你年幼無知,未放在心上,可如今,我要和什么樣的人做朋友,我身邊的人是生是死,竟要你一個奴才來替我決定了是嗎?”
“王爺,您這是在誅奴才的心??!老祖宗和夫人對您厚望如山,為你忍辱負重這么多年,含辛茹苦,不就是盼著您有朝一日能登大寶……”
“你不必抬出老祖宗和母妃來壓我,一會兒,我便讓人給你收拾東西送你回定陶,不過,就這樣讓你回去,老祖宗和母妃必定會以為是你沒照顧好我,冤枉了你一片赤忠。你就把這個拿給他們吧!”他說著,忽然一揚手,將方才從我手中奪去的那把匕首狠狠朝自己胸前插去。
“劉欣!”
“王爺!”
在場除劉欣以外的三人齊聲驚呼,我因為離得較近,所以一把扶住了他微傾的身子,柴叔則飛身撲來,一掌拍開他手上的匕首,啞聲道:“王爺這又是何苦?”
我跪坐在他身畔,看著他掌間汩汩涌出的鮮血,不由得一陣手顫:“你瘋了?”
劉欣看也不看我,拔出帶血的刀裝回刀鞘,黑眸如同粹了三伏新雪,扔向云深:“回去之后,告訴老祖宗和我母妃,就說我劉欣無能,雖已成年,卻還是事事都有勞母妃為我憂心操勞,論為人處世,還不如你這個奴才老辣聰明,但董賢此人,我心甚喜愿視若知己,雖知恐有后患,仍愿引為知己。本王有負她們養(yǎng)育教導(dǎo)多年栽培,心痛如絞,唯有自戕已身,自罰已過,只盼著送你回去代我盡孝,侍伺她們百歲千秋!”
他說完,一把抓住我的手,借力屈膝站了起來,我只覺得掌心之下,溫?zé)岬酿こ眄樦氖趾宋覞M掌。
“你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我怒目望向他,心下卻有說不出的震動。
“柴叔!”劉欣臉色陰郁,雙手死捏著我的手腕,儼然還在竭力壓制自己的怒意,柴叔手疾眼快打暈了云深,便想將他扛起來。
“讓圣卿去找董大人,派人安排輛馬車和兩個侍衛(wèi)把他送回定陶就行了。我們自己回去!”劉欣說完,松開手自己便要踉蹌著往柴叔方向走去,誰知道才剛邁出第一步,挺拔又高大的身影便如玉山傾倒般直挺挺栽了下去。
“劉叔!”我不由分說,一邊抱起他便直奔我的房間,一邊吩咐將他們帶進來后便被嚇呆的管家,“爹的那位前朝御醫(yī)的老友常大夫可還在府中?”
管家這才回過神來,忙點頭道:“在在在,正在客房收拾行裝,準備一會兒就走呢。車都套好了……”
“哪那么多廢話,人在就行,快把他叫來!”我急得大聲吼道,管家連忙飛奔著去客院叫人。
我將劉欣抱回床上,剛想放下去卻想起他背上還有傷,一時為難,只好先扯過床邊斜搭的一條腰帶,讓他側(cè)靠在我肩上,飛快地替他先將胸前的傷口扎了起來,大約用力過猛,打結(jié)的時候,他明顯悶哼了一聲,長睫微顫了顫,旋即沒了聲息,眉心的朱砂痣似乎都因為慘白的臉而紅得妖異。
“劉欣!劉欣!”我急急拍打他的臉,心里說不出的著急,腦子里卻隱隱泛起一絲不合時宜的迷茫。
幾時開始,我們的關(guān)系,竟化敵為友了嗎?我明明恨他入骨,那晚被他吻過之后,曾經(jīng)在心中立誓,絕不放過此人的。怎么現(xiàn)在……竟為他的安危生死,如此焦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