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玉瑩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命運”。這是繁漪心中那頭困斗之獸的嘶吼,它深深震顫著所有共鳴人的心。
繁漪,本是一位如蝶,嗅著春風,蕩漾在花海里,令人如癡如醉的玲瓏女子。如果沒有十八年如一日的伴著閻王,沒有那個如鎖鏈鎖住她般的“樓上”,沒有遇到年少無知卻又軟弱的所謂自己的“大兒子”周萍。她該是多么的瀟灑,多么的自由,她得擁有多少沖破悶熱的勇氣啊??墒?,這讓金錢滌蕩的世界,這讓道德滑坡的社會,還有那些鄰人作嘔的資產(chǎn)階級的冷漠與嘴臉,那些吃人卻將血跡抹得干干凈凈的封建禮教,把繁漪曼妙的身姿,美妙的靈魂都蹂躪得面目全非。聽得那一遍遍讓四鳳去照看的“素菜”,我不由自主地聞到陣陣的“血腥”味道。
在周沖的話里,“媽,您最大膽,最有想象”。不難看出,繁漪一直是一位敢爭敢斗,思想大膽,敢于挑戰(zhàn)命運的好勝的女人??墒窃旎税。幍臅r代,位置,她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推著她走向了命運中對于她來說的最底層。她雖然愿意說,敢于說:“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可是,誰真正能聽她說,隨她意。她其實是真真切切明白的,她陪著的是這個時代閻王般最地地道道的典型——她獲不到一丁點人情與愛情的丈夫周樸園。就算她心里明白,她除了周沖,她和他也再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了??墒?,那一句“你父親的一句話就會把你心里的夢全部打破?!?,像是在說給迷戀四鳳的自己的親生兒子周沖聽的,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這體現(xiàn)出多么無奈的憤懣與忍受啊。這也為后來,繁漪忍無可忍,用病態(tài)而近乎瘋狂的方式進行反抗和報復(fù),以妄圖挑明周萍與四鳳不可告人、同樣為世俗所不忍的愛情來挽留周萍,其實是挽救自己命運的掙扎,一切顯得那么順理成章?!叭顺苫ⅰ弊怨乓詠砭褪且粋€令人望而生畏而無可奈何的詞,在繁漪身上,便是她真的被人“說瘋”了。她進行了對這個悶熱的家,對這個壓抑女性生存的社會進行了傾盡權(quán)力的反抗。從她身上,我們清晰地看到了作者曹禺對于封建社會壓制下女性生存命運與獨立意識的關(guān)懷。曹禺的心中是滿滿地憐憫,他清醒地正視現(xiàn)實,因此,繁漪沒有像蒲松齡筆下的嬰寧那樣幸運,縱使嬰寧以無聲反抗后不再笑了,但是她的孩子仍如其母,雖不知未來如何,可還有一絲絲希望。但是,繁漪的撕破一切妄圖突破悶熱,重見光明的掙扎,對女性平等生存、獨立意識、合理追求欲望的呼喚,最終在世代恩怨糾葛曝在光下的光景里,在自己唯一的兒子的死去中,扯著自己怒吼的凄慘哭聲中倒伏在了漫天的雷雨里。
我們對于結(jié)局悲劇性的令人目瞪口呆的反轉(zhuǎn)應(yīng)該驚訝地作意想不到之狀嗎?我們應(yīng)該質(zhì)疑作者仿佛過于巧合的人物設(shè)定和情節(jié)安排嗎?表面上我們給出的答案是肯定的。但,其實,這樣的結(jié)局卻是順理成章的。曹禺的《雷雨》之所以響徹文壇,家喻戶曉,成為中國現(xiàn)代話劇成熟的奠基之作,與他獨具匠心地以代表用悶熱籠罩一切的具有雙關(guān)含義的“雷雨”為線索貫穿全劇,及劇作結(jié)構(gòu)嚴謹,情節(jié)節(jié)奏快、跌宕起伏,和人物塑造的復(fù)雜性和悲劇性密切相關(guān)。如果,它的結(jié)局是皆大歡喜,合家團圓的,那才應(yīng)該是意料之外的了。首先,從繁漪這一人物形象塑造的復(fù)雜性和悲劇性便可以預(yù)測到,繁漪在封建等級制度的壓迫下如飛蛾撲火般竭力反抗得鮮血淋漓,但仍然讓這社會的雷雨沖刷殆盡,她看似是一位無畏的反抗者,但是她沒有意識到,她沒有找到正確的方法和出路,她只是想撕破內(nèi)在的黑暗,在封建框架內(nèi)進行著自我犧牲與煎熬。她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軟弱性,她還是不舍得這座壓抑她一生,卻也供養(yǎng)她一生的牢籠,她沒有勇氣走出周家的大門,去尋找新的人生出路?;蛘?,黑暗的封建社會根本不會給繁漪光明的道路,如果出走可能又會出現(xiàn)一次“娜拉出走后的命運”的難題。但是,繁漪連出走的勇氣和意識都沒有,她的思想深處,仍然是無法與滋養(yǎng)她生存的封建沃土分離的。其次,從情節(jié)安排與戲劇沖突方面來看,《雷雨》它是一場悲劇性的起,悲劇性的承,悲劇性的轉(zhuǎn),悲劇性的合的拉力賽。它從四鳳得知大少爺周沖周萍苦戀悲劇性的開始,到魯侍萍出現(xiàn),與周樸園感嘆命途多舛造化弄人的悲劇性的發(fā)展,再到周萍要走,矛盾不斷悲劇性的聚集,直至最后愈演愈烈的矛盾爆發(fā),周樸園家破遭報的悲劇性的結(jié)局都在周萍緩緩倒下的背影與繁漪陣陣的哀嚎中全部匯聚,噴涌而出,讓觀眾默默地哀默了。這些都是舊人倫偽社會的惡果,在一個雷雨來臨到雷雨傾盆的時間的發(fā)酵中,漸漸的腐爛,最后迸發(fā)出刺鼻的氣味。
從這看來,繁漪是可憐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愛之處,她是被社會,被背叛,被壓制逼“瘋”的,是被說“瘋”的!她被賦予了作者在這部成功劇作中對于社會封建黑暗的嘶吼,對于生存平等,光明社會的呼喚。為什么?為什么不公平的命運要捉弄得她痛不欲生。其實,她或許有面對生活無窮的勇氣,她在乎的人都死在了她之前。她只能隨著周公館這座牢籠死氣沉沉地泯滅后淪落物化為這個社會的塵埃,她至今的心性,就只能留在我們自己的想象中了。但我想,“我該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命運”會一直盤旋在她的心中,我只能為她默默祈禱,希望她擺脫一切困苦她的枷鎖。
曹禺劇作的最后一幕與演出的成品多少有些不同。原作最后,周樸園回到已面目全非的原周家大院,再次見到了繁漪。我想,繁漪臉上應(yīng)該已經(jīng)戾氣全無,帶著抹孩子般天真的笑容與眼神。滄海桑田,一切仿佛都敵不過時間,讓人百感交集,難以言說。悵然,嘆息,欣慰,無奈,不禁讓人濕了眼眶。原作這樣的結(jié)局處理,看起來擁有時間的緩沖,與歷史安慰,悲劇性色彩相對減輕。但是,這其中的悲劇性更加耐人咀嚼,顯得意味深長。
繁漪這一鮮明靈動而豐富的形象,引領(lǐng)著曹禺先生的《雷雨》一直活躍在中國,乃至世界的話劇舞臺上屹立不倒,始終占據(jù)著里程碑似的難以啟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