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
那是金末元初的揚州,十里春風(fēng)裹挾著秦樓的嬌聲軟語拂人心尖。忽必烈的鐵蹄踏平了南宋政權(quán),天下大定,揚州并沒有因戰(zhàn)亂而蕭條,反而愈發(fā)繁榮起來。勾欄瓦肆在華燈十里的不夜天中如雨后春筍般紛涌而現(xiàn),一折折新曲從失意的文人墨客心間傾瀉,一如唐詩宋詞走過了瑰麗的巔峰,元曲也在婉轉(zhuǎn)傳唱里開啟了屬于它的時代。
揚州最大的樂棚人滿為患,王孫公子們豪擲千金,只為一睹傳聞中那女子的風(fēng)采。在無數(shù)人殷切的目光中,朱簾秀翩然現(xiàn)身,蓮步娉婷。待立于臺前,只見她一身錦裳,滿頭珠翠那樣耀眼,流轉(zhuǎn)的眸光卻比珠玉更加奪目,直教人失了魂魄。
她唱的是《拜月亭》,甫一開嗓便令人驚了十分。她嫻雅處若清風(fēng)明月,含笑間似杜蕊初綻,仿佛是從琴瑟笙歌中走來的傾城絕色。
她名叫朱簾秀,是揚州最出名的歌伎。她是洛陽女子,出身卑賤,早年生活在大都,那時雜劇還沒有盛行。后來隨著南北一統(tǒng)、北劇南流,她也跟著下了江南,將自己同雜劇一起唱響了揚州。
春日里草長鶯飛,酒樓上妙舞輕歌。朱簾秀抱琴而來,與一眾文人墨客詩酒酬和,琴音相答。在這個儒生地位極低的朝代,懷才不遇的文人與流離飄搖的歌伎恰有著相似的哀愁。胡紫山贊她“月淡時,風(fēng)清處,都隔斷落紅塵土,一片間情任卷舒,掛盡朝云暮雨?!标P(guān)漢卿也曾贊道:“十里揚州風(fēng)物妍,出落著神仙?!边@大約便是知己吧,透過淪陷紅塵的皮囊,看到了一顆剔透無瑕的心,即使閱過千番世事,依舊赤誠從容。
朱簾秀也是在這樣的時節(jié)遇到盧摯的。彼時天青,微雨如絲,這個少年得志、仕途順?biāo)斓哪凶痈袅艘唤彰桑h遠注視著她。她便停止撫琴,回望過去,只見那人輕輕一笑,眼底好似也沾染了滿江細(xì)雨,微微濕潤起來。
他說他慕名而來,想聽一聽姑娘的戲。
那段時光對朱簾秀而言也許不是最好的,卻是最難忘的。盧摯為她的才情風(fēng)姿所傾倒,她亦為盧摯的儒雅風(fēng)度所心折。他們品酒論詩,互訴愛意,朝朝暮暮在眼前,只覺滿心歡悅,仿佛忘卻了身份的云泥之別。
離別總比相聚來得容易,不久后,盧摯奉命調(diào)任湖南。
星河寂寥,古月總照今人別。朱簾秀望著那人遠走,心知此后參商不見,只剩心上一寸相思地,慢慢掩上塵埃。
“才歡悅,早間別,痛煞煞好難割舍。畫船兒載將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盧摯如此寫道,他真心喜愛她。便是到了洞庭湖畔,他亦感慨“半夜心,三生夢,萬里別,悶倚篷窗睡些”。
朱簾秀見盧摯如此,長嘆一聲,忍不住相答道:“山無數(shù),煙萬縷,憔悴煞玉堂人物。倚篷窗一身兒活受苦,恨不得隨大江東去?!?/p>
如果有可能,我也想順著江流隨你而去,可惜終究是不能。即便你我真心相愛,可人世間種種無奈之境,又豈是一場愛戀便能輕輕帶過的?
從前不是不知這結(jié)局,只是不愿想罷了。如今別無他求,只愿故人多珍重。
朱簾秀在臺上唱著《拜月亭》,有時唱到王瑞蘭與蔣世隆夫妻團圓時也會暗暗欽羨:自己若學(xué)著王瑞蘭燒香拜月,不知是否能等到良人?如此想著,待下了臺,洗凈臉后又覺得好笑,怎將戲文當(dāng)了真?她不是千金小姐,自然不會有狀元郎昏了頭來娶她。盧摯已經(jīng)離開多年,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朱簾秀,又可曾為她對月翹首,相思鎖眉頭?
有便覺得欣慰,沒有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不是戲文里認(rèn)定一人便非君不嫁的女子,她再出眾也不過是個歌伎,沒有非君不嫁的資格。于朱簾秀而言,那個人為什么離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離開了便不會再歸來。
從此愛戀困于一封書信,也終有一天會變得如紙一般輕薄。
流光轉(zhuǎn)瞬,陳詞新曲唱遍,盡管朱簾秀的唱功猶勝以往,可臉上的歲月痕跡也在一日日加深,名氣便大不如前。幸好她教出了兩個徒弟,讓那些年的盛名后繼有人。
算來平生,最快活的光陰不是與好友的詩酒年華,也不是與盧摯的短暫相伴,而是開嗓亮相時經(jīng)歷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那是她一生的價值所在,每每想起便覺得再無遺憾。
這一路風(fēng)雨飄搖,她如無根浮萍輾轉(zhuǎn)數(shù)地,閱盡了人間萬象。往事風(fēng)流云散,她偶爾也會想起那年煙波浩渺,撐著青傘的儒雅文士對著她輕輕一笑。紅塵里遙不可及的一段緣,換追憶無限的一場夢,也算值得。
朱簾秀最后漂泊至錢塘江,霞照千里,江水悠悠東逝,映照出她一生的悲喜。朱簾秀已入中年,鬢角覆上了霜雪,眸光也不如往昔明亮。屬于她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她的風(fēng)月佳話也隨之沉寂。在杭州,朱簾秀嫁了一個默默無聞的道士,為自己找好了余生的歸宿。后世對此記載寥寥,想她后來二十余載的時光雖然清貧簡單,但身旁還有一人相伴,總是不會孤獨的。
朱簾秀離世之前最后的愿望,是請丈夫為她作了一部戲。她一生的心血用來唱戲,最后亦在戲里酣然長眠。她曾為世間帶來過盛大的歡喜,如今離開了便醉在一首無名戲里,無言地告別。風(fēng)流薄名贈與野史,在市井瓦肆里流傳,就當(dāng)是十里春風(fēng)路上的清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