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麗霞
每一年的夏天,在我身上似乎都會發(fā)生點故事。雖然經(jīng)歷了許多,但是在我的記憶中總是忘不了多年前發(fā)生在暑假里的事。
初中畢業(yè)那年暑假,天格外地熱。母親為了讓我學一門手藝,便拎著兩瓶白酒、一包點心,把我領(lǐng)到了裁縫小翠家,讓我拜她為師學做裁縫,以便將來蹲在農(nóng)村有個糊口的技能。
小翠是外地人,具體是哪里人?又是怎么會嫁給我們鎮(zhèn)上開浴室的國強?我從沒聽人說過。
她長著一雙凹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睛,眉毛特別濃,臉瘦長,顴骨有些突出,看上去兇巴巴的。
跟小翠師傅學藝,一開始,就是打打雜。師傅看你能吃苦,才會讓你上機。
上機,第一次踩縫紉機,心和手都抖得厲害,頭上汗冒冒的,不知是天太熱還是自己太緊張。師傅見了就厲聲叫起來。“踩!”她大聲呵吼,“哪里有千斤重嗒?還是你的腳爛了啥?”我于是只得硬著頭皮,按著師傅的指令,把布料拉直,踩踏起來。可總是把線踩得歪歪歪扭扭,不在一條線上。
師傅又罵開了,“眼睛呢?眼睛是用來看的啥!”責令拆掉重來,再歪,再罵,拆掉再重來,一遍又一遍,直到摸到了門道,掌握了方法,把線頭踩得筆直筆直的,師傅還在那里罵,似乎停不下來……不知道是埋怨我笨呢,還是舍不得浪費了她的線?
第一次裁布,也被她罵得要死。
師傅一邊干著活,一邊盯著你手上拿的剪刀,越是這樣,我越緊張。手抖得厲害,抓著剪刀遲遲不敢下手。師傅雖然罵著,但我還是不敢。僵持了一會,師傅忍無可忍,把自己手上的活一扔,一把奪過剪刀,扯直了布,“咔嚓咔嚓”,剪了兩刀,便把剪刀還給我,說:“這難嗎?照著劃粉畫的線剪下去,不就好了!剪刀都不敢拿,學什么裁縫,這是叫你剪布,不是讓你去殺人。怕、怕,怕死了么?”
師父說話的時候,手上的活卻依舊不停,邊罵邊做生活。手上的布料拿得重重的,或者甩來甩去,氣惱徒弟的愚笨和膽小。
會上機了,踩著縫紉機漸漸有點感覺。也會簡單地裁剪了,拿著剪刀敢往布上下手。師傅便開始讓我做她兒子的小衣服。
師傅的兒子5歲,大眼睛遺傳了媽媽,白白凈凈的長臉,遺傳了他的爸爸。是的,國強是小鎮(zhèn)上的帥哥,開著浴室,做著小老板,夏天是淡季,經(jīng)常在外面閑蕩,常常傳出些風流韻事。每天早上,師傅早早地起來燒早飯、買菜、開店門,而國強總是帶著兒子睡睡懶覺,沒事街上晃晃。師傅也不管他,可能也是管不了他。
說是小孩子衣服,然而,做起來一點兒也不簡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記憶中最難做的還是小西裝。師傅說,西裝會做,那其他什么衣服就都會做了。
這,又是一個煎熬的過程。又一次,又一次地被呵斥。我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變得畏畏縮縮,謹小慎微。師父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便說:“膽小也是好事,膽子太大,料子一旦剪開就沒法改變了,布料就毀了?!?/p>
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里,我陸陸續(xù)續(xù)做了三件小西裝,分別是6歲的,8歲的和10歲的。當最后一件西裝做好,師傅拿著翻過來,翻過去,轉(zhuǎn)而又看著我,滿意地說:“再練練,可以做客人的衣服了。”接著頓了頓,還補充了一句,“你是我收的徒弟中最聰明的一個!”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很漠然,沒有表情,好像跟她沒有關(guān)系似的。
那天被師傅表揚后,下班時,我是飛奔著回家的。我興沖沖跑到閣樓上,告訴正在復習看書、讀高三的哥哥:“師傅表揚我了!”去河邊割豬草,路遇熟人(隔壁鄰居都知道我在學裁縫,給他們做過無數(shù)條短褲),我就告訴他們:師傅表揚我了。吃晚飯的時候,我告訴爸爸媽媽:師父表揚我了,說我再練練可以幫客人做衣服了。爸爸慈祥地笑了,媽媽卻嘆了口氣,說:“你跟你師傅,緣分要盡啰?!?/p>
“怎么?”我急著問。
母親說:“小孩子,不要問那么多,以后你就會知道了。”我聽了,那高興的氣焰一下子被澆滅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我早早地來到店里,師傅剛開門,那張冷漠的臉上,滿是憔悴,淡淡的黑眼圈,凹陷的眼眶里仿佛裝滿了心事。我叫了聲:“師傅早!”便知趣地干起活來。
不知什么原因,自此后一段時間,師傅越來越沉默,原來就說話不多的她,話更少了。可奇怪的是,找她做衣服的人卻更多了。不知道是我做得越來越好,還是師傅再也沒有心思管我,說話不再那么大聲。偶爾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她也只是用眼睛瞪我一下,卻再也沒了罵聲,而我卻更加忐忑了。
又給師傅的兒子做了幾件小馬甲、小襯衫、小西褲后,我終于可以像模像樣地給客人做衣服了。雖然一開始依然害怕得抖抖索索,但師傅沒有罵,只用那雙大眼睛安靜地盯著我的手。我逼著自己,努力地調(diào)整心態(tài),放松得像平時干活一樣做著。師傅盯了幾次,便再也不盯了。被師傅盯著心里膽怯,卻踏實,師傅不盯,反而心里有點發(fā)慌。
一天清晨,我來到店門口,門居然還沒有開,這是我學徒以來第一次。等了許久,門才打開。師傅見了我,第一句話就說:“從今天開始,不再收客人的布料做衣服了?!?/p>
“為什么?”
“因為我準備出國了?!?/p>
“哦!”
想到母親的話,我不禁有些難過。
師傅卻微微一笑,說:“你是個好苗子,活兒上手得很快。比起當年的我,好多了。”
說著,她居然笑出聲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又高興,又難過。
師傅又說:“你以后要是帶徒弟,一定要對她兇。對她兇有壓力,就是對她好,如果挨不了罵,也學不成的?!?/p>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趕緊回答:“是!”
師傅小翠終于出國了。多年后我才知道,原來國強和開服裝店的阿苗勾搭上了。師傅沒有辦法,只好離婚,只身去了國外打工。學校畢業(yè)后,我沒有做裁縫,而是走出了小鎮(zhèn),和幾個姐妹一起在常州打工,然后成家生子。
去年夏天回老家,在廚房給忙碌的母親打下手,母親問:“你還記得那年學裁縫的師傅小翠嗎?”我說,“記得啊,怎么不記得,兇死了的?!边@樣評價著,又覺得好像不太公平,便補充道:“不過,人蠻好的,對我也不錯。”母親說:“她發(fā)了,成了名人了?!?/p>
“??!”我驚訝,“是嗎?”
母親說:“她把打工所有的積蓄全部拿出來,為鎮(zhèn)上辦了一個敬老院?!?/p>
“哦!”我應(yīng)著,腦海的記憶里又清晰地出現(xiàn)了那張冷漠傲氣的臉,雙眼凹陷,目光有力地看著我,一遍一遍地罵我……
母親笑笑說:我也是那個敬老院的義工。現(xiàn)在大家都稱她:小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