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少
恰似他的直接,不會讓人覺得他高傲,難得的真實可愛。他的語氣里沒有盛氣凌人,只有跟你講道理的認真,還帶著些列舉事實佐證的著急。對于這個頭銜,他確實當之無愧。96歲的他還每天工作到凌晨兩三點,且很文藝地稱他在“從夜晚偷幾點鐘彌補白天”,不是熬夜。他說,還有個小目標,再有不到30本書,就把莎士比亞譯完了。
許淵沖在96歲高齡時又隨著《朗讀者》的開播走進了我和更多人的視線,欣喜、感嘆,諸多情緒融會在一起,便想寫一寫先生。
第一次知道先生是在大學的翻譯課堂上,老師帶我們賞析古籍英譯,幾乎只在一瞬間就被許老的詩歌韻文吸引了。中國詩詞的美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其一便是韻律美。在這之前,我曾讀過一些詩歌英譯,但幾乎沒有能夠完全保留韻腳的版本,讀來也是美,卻總覺得是在讀英文詩,失去了唐詩宋詞的親切感。而先生的譯本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雖然曾被詬病,卻不妨礙它的美人身姿。
古籍英譯在當時是一門選修課,縱使我被譯文吸引,也沒有料到先生和他的翻譯理論會在之后陪我度過人生中極為重要的幾段時光。
先生的聯(lián)大時光
每每提及聯(lián)大,我對先生的感情就極為復雜:高興有之、羨慕有之、嫉妒亦有之,這種情緒在聽先生講述他們那一年的特殊福利時達到了頂峰。當時,西南聯(lián)大所有的老師輪番給學生上課,每個老師教兩個禮拜。錢鍾書、朱自清、聞一多等人,這些只會化成文字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人,曾站在講臺上為先生及他的同學們傳道授業(yè)。我夢里才能出現(xiàn)的場景,鮮活地出現(xiàn)在先生的人生中,是以,我對他的聯(lián)大時光極為好奇。
他的書中有這樣一段序言:
重現(xiàn)的時光遠比當初的一切有意味。只有認真生活過的人,才有值得回憶的一生?;貞浭橇硪环N生活。沒有值得回憶的人生,是失敗的人生。而美好的,哪怕是痛苦的回憶,則保證了一個人照樣活上兩輩子。如果回憶變成了一部書,那就是永恒的回憶。
這段普魯斯特的話道盡了許淵沖寫書的初衷,他出版了許多的文學譯作,除去學術上的譯文,我最愛的還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回憶錄。那個大家的時代,凝結了多少純粹!
西南聯(lián)大對許老先生來說,不僅是他翻譯理論確立的重要時期,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階段。在他的眼中,西南聯(lián)大大師云集,而且學風非常民主,每個學生都能發(fā)揮自己最大的能力。而這,也是西南聯(lián)大能在抗戰(zhàn)期間成為“民族堡壘”的重要原因。
五六十年過去后,聯(lián)大的時光在先生的記憶里依然如昨:
他談到朱自清講《狂人日記》,自己興沖沖地舉手回答他的問題,說“狂人就是吃人的社會”,受到了朱自清的表揚。這讓他十分振奮,印象深刻,同時也認識到作為學生需要得到老師的鼓勵。
他談聞一多講唐詩,說他不僅會講詩,還會畫畫。詩畫合一,能將唐詩解說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而聞一多先生的美學三段式“說美而不美,說美也美,不說美而美”也啟發(fā)了日后許淵沖在翻譯上對美的體會。
他談同學楊振寧為自己寫序,經(jīng)年相逢后一起探討宋詞,直言“自別離,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依然像學生時代那樣為了“歌盡桃花扇底風”還是“歌盡桃花扇影風”爭辯不休。
求學的時光總是無憂,浸潤著無數(shù)人年少時最單純快樂的日子,在聯(lián)大,有著許老先生一生都感念的人,于我們,亦是如此。
先生與翻譯
如今的許老被稱為“詩譯英法惟一人”,書銷國外百余本,更在2014年獲頒國際譯聯(lián)的“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成為亞洲得此獎項的第一人?;蛟S很多人認為,他的翻譯事業(yè)一定起步很早,翻譯路也一定走得極為平坦順暢。事實上,并非如此。
雖然早早與翻譯結緣,但大部分的中國典籍翻譯都是在他60歲以后開始的。早期,他的翻譯理論并不受人推崇,反對者比支持者更多。他用自己的方法重翻了恩師錢鍾書譯過的《毛澤東詩詞》,卻受到多方批評,甚至被稱為“歪曲毛澤東思想”。這在當時,是極嚴重的。60歲以前的人生,他無數(shù)次聽別人對他講要“夾著尾巴做人”。
直到60歲以后,他才有了“敢為天下先”的底氣。曾經(jīng)不能翻的外國名著可以翻了,亡國之君李后主、哭啼哀怨的李清照的詩詞也能翻了,他便一頭扎進自己熱愛了多年的翻譯中去,直到現(xiàn)在。
我看過的先生訪談不多,若《朗讀者》上那短短的十幾分鐘也算,至今只有兩個。82歲的他和96歲的他給我的感覺一模一樣,14年光陰除了讓他鬢發(fā)雪白、行動遲緩,絲毫沒帶走他眼中對翻譯的愛和光。談及詩歌,記憶力驚人,張口即來。
他對自己翻譯的要求是不僅要美,還要有情。他會先去考究詩歌背后的故事,了解詩人的感情,再動筆翻譯。他譯過的東西,總是一改而再改,到自己滿意為止。這個過程對他來說非但不枯燥,反而很有樂趣。他說翻譯要“知之好之樂之”,你想讓讀者“理解”、“喜歡”還是“愉快”決定了你的翻譯是何種樣子。
1999年,國內(nèi)有些高校教授曾聯(lián)名提議許老先生去參加諾貝爾文學獎的角逐。對于翻譯家而言,這是一件很罕見的事情,因為翻譯是戴著鐐銬跳舞,并非文學創(chuàng)作。
先生對此的解讀是,翻譯可以上升到創(chuàng)作的高度,可以比原文更好更美。他曾說,中國文化不要走向世界則已,世界文化不要吸收中國文化則已,如果中國文化要全球化,那么非要把翻譯提到創(chuàng)作的高度才可以。
先生的特立獨行
前面寫過,許老先生的理論曾受到多方的批評,即使時至今日,也依然如此。對學術研究而言,這是好事,有爭議才有百家爭鳴的可能。先生自己也是身體力行,跟老師書信探討,跟同窗爭辯不休,敢為天下先是他一直以來的風格。
只是,人跡罕至的地方總是道阻且長,為先也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先生在大學時代的日記中寫道,“我過去喜歡一個人走我的路,現(xiàn)在也喜歡一個人走我的路,將來還要一個人走自己的路”。果然,他的一生都在這樣做。
他說,我沒辦法違背自己的良心,沒有辦法不喜歡自己的東西。我現(xiàn)在是星星之火,將來就可以燎原。錢鍾書先生評價他成就很高,“以詩譯詩,好比戴著音韻和節(jié)奏的鐐銬跳舞,靈活自如,令人驚奇”;朱光潛評價他的三美論不僅能翻詩還能寫詩。這些對于爭議中的許淵沖而言都是莫大的鼓勵,在他看來,錢鍾書是天才,是大家,朱光潛也是大前輩,他們能肯定自己,那就夠了。
除此之外,支撐他一直走下去的便是對于民族文化的自豪感。在先生眼中,我們的文化和精神是一脈相承的,全世界那么多國家,我們的文化那么好,為何不能讓全球看到?這些好的傳統(tǒng)不能我們獨享,我們是在給予而不是奪取。
而先生帶給我的感動也正在于此,那些根須正、古老又絕美的文化離現(xiàn)在的我們越來越遠了,卻還有人在努力地為我們留住。連諾獎委員也贊嘆先生的翻譯是“把中國文化昭示于世界,偉大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樣本”。
先生的可愛和赤子之心
無獨有偶,我看過的兩次采訪中主持人都提到了許淵沖先生的名片,問他對“詩譯英法惟一人”這個頭銜有何想法。他的回答一貫的坦蕩,“這不是名利思想,我沒有夸大事實,而是名副其實。如果有人有異議,可以舉出例子來,找出另外一個把中國詩歌譯成英法韻文并且把英法詩歌譯成中文的人?!?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5/06/sdbg201704sdbg20170418-2-l.jpg" style="">
恰似他的直接,不會讓人覺得他高傲,難得的真實可愛。他的語氣里沒有盛氣凌人,只有跟你講道理的認真,還帶著些列舉事實佐證的著急。對于這個頭銜,他確實當之無愧。96歲的他還每天工作到凌晨兩三點,且很文藝地稱他在“從夜晚偷幾點鐘彌補白天”,不是熬夜。他說,還有個小目標,再有不到30本書,就把莎士比亞譯完了。
談起罹患直腸癌,他笑得很爽朗,說生命是自己可以掌控的。誠然,先生做到了,打破了“最多活7年”的魔咒,做到了聯(lián)大的校訓“中興業(yè),須人杰”,也讓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值得記憶。
時代和學術造就了先生不一樣的赤子之心,名利不加于心,卻會“較真”,你講實事求是。他在西南聯(lián)大抗戰(zhàn)紀念碑前遇到一位年歲小他的老人,他熟絡地問老人是不是在看這個石碑,問完了還補充說:“我的名字就在這個碑上呢。”
《朗讀者》的現(xiàn)場他念及林徽因?qū)懡o徐志摩的詩,突然哽咽,沒有任何渲染和煽情,卻輕易觸發(fā)了我的情緒。我?guī)缀跏呛拖壬瑫r落淚,他心里的情感依然那么豐盈,他的心里永遠有著一個少年。他曾說自己不知老之已至,因為他的翻譯事業(yè)是年輕有為的,飽滿向上的,沉浸其中,不覺時光流逝。
是的,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林庚曾說唐詩里有少年精神,與詩歌結緣大半生的許老大抵就是如此,少年意氣,鮮衣怒馬,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先生隨著《朗讀者》的開播走入更多人的視線里,這是我未曾料及的,欣喜和感慨一并而來,惟愿更多人因為他愛上那些古老而美麗的文化和語言,而不只是叨念先生的第一首詩是為了告白而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