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姐,對不起,沒買到機票,您坐高鐵去行嗎?”新進的助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對蘇溪說。
蘇溪閉了一下眼,在眼鏡后面盯著這個總是慢半拍的助理朱麗,認真地考慮是否要把桌上的水杯連帶著半杯水直接向那個“豬頭妹”扔過去。幸好這時候楚宇推門而入,看情勢不好,把差點兒引動天火的豬頭小妹支了出去。
“好啦,坐高鐵也不錯嘛,一等座比機票還貴,舒適度卻超過頭等艙。再說,省去了去機場的時間,還有機場那個排隊安檢。OMG!簡直地獄!對了,航班全程關(guān)閉移動設(shè)備,不能用手機的,高鐵卻沒有限制。這么看來,除了時間多一個小時,其他沒什么大不了啦?!?/p>
楚宇拗造型一樣半坐半靠在蘇溪的桌邊,手插在褲兜里,袖子半卷,露出小麥色的結(jié)實手臂,灰色西裝馬甲敞開著,高定的白襯衫扣子繃得很緊,下面的胸肌、腹肌若隱若現(xiàn)。
就不能多穿點兒嗎?
蘇溪皺著眉頭,不滿意地打量著楚宇。
你一個MIT的碩士,怎么說也應該拼才華而不是靠顏值呀,不對,這都不是顏值了,這是赤裸裸地賣肉!
不過,她不敢造次,雖說楚宇幾乎把她當成心腹,但畢竟是她的老板。
“你是說,我提前半個月就通知她訂票,她給我忘了,現(xiàn)在我還得感謝她嗎?訂票這種小事都干不好,你說她還能干什么!付給她那么高的薪水有必要嗎?”
“要給新人機會嘛,誰不是從手忙腳亂過來的?!背钆呐乃募绨颍槺惆矒岬啬﹃藘上?。
眾人眼中,曾經(jīng)的鉆石王老五楚宇偏偏不是蘇溪的菜??上麄児彩铝宋辶?,有時候連著幾天幾夜一起加班,面對面睡在辦公室長沙發(fā)上,一點兒火花都沒擦出來。
楚宇去年結(jié)婚了,就算不是王老五,他依然能撩得公司那幫小姑娘暈頭轉(zhuǎn)向的。
原來,多巴胺是第一生產(chǎn)力啊。
蘇溪是從楚宇身上悟到了這個所有管理學教材都不會提到的至高機密,就此放棄了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想法。她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連靈魂深處都是純爺們一枚,毫無女人味可言,自然駕馭不了她以男性為主體的未來員工們。
不管怎么說,對于公司的絕對主力蘇溪,楚宇還是夠體貼的。因為限號,楚宇還親自開著他老婆那輛被蘇溪視為暴發(fā)戶三大俗的紅色法拉利送她到了北京南站。蘇溪穿著黑色風衣,胡亂扎個半丸子頭,戴著黑色圓框眼鏡,接過楚宇遞過來的星巴克早餐和行李箱,揮了揮手就進站了。那樣子就像她是個老板,而楚宇只是個小跟班而已。
蘇溪就是這點好,根本不在意不相干人等的眼光。如果她對周圍人敏感一些的話,就不會走得那么囂張跋扈了。她滿腦子里想著的都是這次要去見的客戶,聽說很難纏,其他人都鎩羽而歸。蘇溪是公司的終極武器,倚天一出,誰與爭鋒?她懷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一邊大口喝著星巴克,一邊“風馳電掣”地走向檢票口。
目中無人自然就會出事兒,等蘇溪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跟人撞了個滿懷,剩下的大半杯星巴克一點兒沒浪費,全灑在對方那件白色的有星球大戰(zhàn)標記的帽衫上了。
什么情況?蘇溪慌忙掏紙巾給對方擦,在人家胸前擦來擦去,除了被質(zhì)疑吃小鮮肉豆腐外,完全沒什么效果。平心而論,這看起來設(shè)計感還不錯的衣服也不能算運氣太差,至少,咖啡漬呈現(xiàn)出非洲大陸的完美輪廓。
唉,破財免災,破財免災。蘇溪掏出錢包,滿懷歉意地90度鞠躬說:“對不起,對不起,這件衣服多少錢,我賠?!?/p>
低了一會兒,對方卻一直沒說話。蘇溪暗氣,給丫臉了。她猛抬頭,想看看這廝啥樣,卻忽然感到眼前金星亂冒,頭暈目眩??浚憛挼牡脱怯謥砹?,誰讓她昨晚又熬到三點半呢。
一下子,蘇溪耳中蜂鳴,冷汗直冒,晃悠悠地站不穩(wěn),只好抓住她眼前唯一夠得著的直立物體。
那幾塊心型巧克力,蘇溪是閉著眼睛吃的。
慢慢地,冷汗不再冒出來了。她也終于能站住了。
蘇溪很不好意思地睜開眼,一心以為引發(fā)了很大轟動,但其實周圍人來人往,大家忙著告別,匆匆趕路,沒有人在意她,更沒有人知道她是靠在一個陌生男子身上。大家以為那只是一對難分難舍的小情侶。
蘇溪剛想說謝謝,一歪頭看到離發(fā)車時間還有五分鐘,說了一聲SHIT,就一把推開對方,以光速檢票進站上車。
她得意于自己的反應迅速。座位又靠近車廂門,坐穩(wěn)之后沒兩分鐘車就開了。想起自己過河拆橋的行為,蘇溪有點兒難為情。想她平時也是扶危濟困、懲惡揚善的主兒,什么時候淪落成無恥之徒了?
這都怪那個豬頭妹!蘇溪順帶連楚宇都碎碎念了一番。
列車員過來查票了。蘇溪拿出車票,卻怎么也找不到裝身份證的錢包。蘇溪傻眼了,列車員狐疑地盯著她。
“我一會兒再過來,您再好好找找?”
找你妹啊。蘇溪記得清楚,她低血糖發(fā)作前手里是拿著錢包的???!難怪這小子不追不鬧呢。沒來得及賠償他,自己還心存歉意,還真的想過怎么去找找他呢。還以為遇到個男版白蓮花,原來,扮豬吃虎,這廝是撿到了大便宜。蘇溪想著錢包里幾千塊現(xiàn)金和三四張銀行卡、信用卡,心里充滿做好事忘了留名的懊惱。
“喂,是你的嗎?”一個悶悶的聲音從側(cè)面?zhèn)鱽怼?/p>
蘇溪抬頭,先看到的是那咖啡漬呈現(xiàn)出非洲大陸完美輪廓的白帽衫,然后,是一個N95的大口罩。帽衫的帽子罩在頭上,拜它所賜,那位星戰(zhàn)粉絲臉部的三分之二都藏在口罩后,剩下的三分之一隱在陰影里。對方個子偏高,手從座椅上方伸過來,舉著蘇溪的老人頭黃色錢夾。
“啊——啊,是?。≈x謝你!還有,剛才,對不起!我不是肇事逃逸,而是——”蘇溪呼了口氣,奇怪啊,明明她沒戴口罩,怎么會有呼吸不暢的感覺呢?
“——趕車是吧?幸好我也坐這趟車?!盢95看了看座位號,把雙肩背包往行李架上一放,就在蘇溪旁邊坐了下來。
“你,也,坐這趟車?”蘇溪瞪大眼睛。
“是啊,我還奇怪呢,連座位號都挨著?!盢95把帽子放下來,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打了個哈欠,“按照這個概率,我今天該去買彩票。連我剛上身的限量版都毀了,你說過要賠的哦?!眅ndprint
“當然。說話算數(shù)。你要現(xiàn)金還是微信?”
“你到哪兒下?”
“南京南?!?/p>
“那還早著呢,讓我睡一覺先。”
N95把靠背放到最低,把帽子又戴回去了,閉上眼睛,忽然又睜開,看看蘇溪。
“你不把座位調(diào)下來嗎?這樣睡比較舒服?!盢95不由分說湊過來,把蘇溪的椅背調(diào)低,并毫不客氣地把蘇溪放在小桌板上的筆記本電腦合上。
“什么也別干,好好睡會兒。”N95躺回椅背,側(cè)身面向里側(cè),給了蘇溪一個大后背。
這是何方神圣???蘇溪目瞪口呆??粗鳱95白色衣服上的黑色星球大戰(zhàn)標志,蘇溪真的懷疑她遇到了一位潛伏在人類中的外星智慧生物。
再盯著后背看也沒用,N95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
蘇溪把頭發(fā)散開,慢慢把身體放倒,心說我就是瞇一下馬上起來,但是隨著車身晃動,她馬上睡如死狗,還打起了小呼嚕。
一覺醒來,身邊座位是空的,她面前的小桌板收起來了。她想起電腦,嚇了一跳,不會被誰順走了吧?那可是公司的電腦,價錢不說,里面的資料可是商業(yè)機密。
蘇溪馬上起身去找列車員,起得猛,她又眩暈了一下,抓住了前排座椅的靠背,腳步有點兒踉蹌。
“喂,你沒事吧?”兩節(jié)車廂相接的過道處傳來悶悶的聲音。夕陽在這個角度正好晃了蘇溪的眼睛,左躲右閃,蘇溪看見N95斜倚在車門旁邊看著她,帽子已經(jīng)放下來,一頭亂發(fā),野蠻生長。
“你有什么病嗎,動不動就暈倒?”
“你才有病呢!”
“我,我有病?我有什么???”N95驚詫萬分。
“早就離開北京了,你看誰還戴著口罩?”蘇溪懶得跟他說,她得趕緊去找電腦。
N95不急不慢在她身后說:“你找電腦還是上廁所?電腦我?guī)湍闶掌饋砹耍瑤鶅蛇叾加?,右邊的空著。?/p>
蘇溪猛地轉(zhuǎn)過身來,嚇了正在把N95摘下來的N95一跳,手一抖, N95像敗葉一樣掉落在地上。
“認識一下吧,我叫肖馳,你呢?”
蘇溪終于看清了那張臉,五官也沒什么特別,只是眉目清爽而已。
肖馳看著蘇溪愣愣的樣子,笑不可支,隨手遞過一塊紙巾。
“你看起來幼兒園大班早就超齡了,怎么還愛流口水?”
蘇溪坐在甲方預定好的包間里,有點兒心神不寧,她一遍遍刷著朋友圈。自從跟肖馳在車站分手,她看到他發(fā)了條秦淮河夜景的消息后,就再也沒有了下文。蘇溪想發(fā)個問候,但是除了你好嗎、你在哪兒、你做什么呢,她想不出來其他的。
其實人生本沒有那么多巧遇吧,即使是美麗的邂逅,最后也不得不好好道別,走向各自不同的旅程。
只是不甘心就此跟那個人斷了聯(lián)系。
只是想知道他過得怎么樣,開心嗎,難過嗎,忙嗎,累嗎。
然而,將近48個小時過去,肖馳就像故意要隱匿一樣,音訊皆無。
蘇溪覺得耐心已經(jīng)耗盡,尊嚴也毫無價值。她正想給肖馳發(fā)過去一個表情試探一下,門開了,一個令她意想不到的人走了進來。
“哈嘍,蘇蘇。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超過一米九的身高,白色襯衫勾勒出優(yōu)美的肩腰曲線和肌肉線條,深色西裝外套隨便搭在胳膊上,深棕色的眼睛如巧克力漩渦,笑起來,齒白唇紅。還有那熟悉的香水味道,10年了,竟然還是這個牌子。
蘇溪努力想維持正常的樣子,但還是忍不住聲音發(fā)抖。
“小馬?怎么是你?你不是,不回來了嗎?”
“我說英文好嗎?”
得到了許可后,這個德國帥哥用毫不遜色于母語的英語流利地敘述起來。他說了很多,說得很快,中間也摻雜一些中文單詞,甚至德語,蘇溪竟然神奇地都聽懂了。
他說了他們分開后這些年的經(jīng)歷:回國繼承遺產(chǎn),去非洲做志愿者,去南美登山,去新加坡學習,然后被那個著名跨國醫(yī)藥企業(yè)派駐到中國——這是半年前的事情。
“所以說,我負責的項目,負責人就是你嗎?”
小馬點頭:“是啊,我也沒想到是你。直到剛才來的路上,助理把你的照片和資料發(fā)給我,我大吃一驚。你不教漢語了嗎?”
(自從你走了之后就不教了。)
“是的,我不教了?!?/p>
“你怎么去的四大?這個地方你知道我們怎么說,會把你吃得骨頭渣兒也不剩?!毙●R笑著說,不用侍者,親自給蘇溪倒上了紅酒。膠原蛋白依然充沛的臉上,肌膚通透得讓人羨慕,是那種原本白皙的皮膚被日曬后變成的蜂蜜色。
(還是那么喜歡戶外運動嗎?)
“哦,想讓自己有更好的發(fā)展?!?/p>
“是嗎?其實我和大馬都覺得你是非常棒的老師。但是很奇怪,10年之前,我們離開北京后,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了。我們說起來都很遺憾呢。”
(我給你寫了100封信,不過,它們還在我這里。)
“是啊,開始發(fā)過幾個短信,后來就再沒有聯(lián)系了。估計大家都很忙吧。”
“是嗎?短信?我不記得了。我記得離開北京后我們?nèi)チ松虾#瑒偟缴虾?,一片混亂,每天忙得要命。今天好了,老朋友見面了,讓我們——不醉不歸?!?/p>
(醉嗎?我早就醒了。)
但是蘇溪還是醉了。他們一共喝掉了四瓶價格不菲的紅酒,小馬喝得居多。他精力旺盛,侃侃而談,談的大多是這次再來中國之后的事情。
蘇溪似聽非聽。她覺得小馬的臉開始在她眼前轉(zhuǎn)。那高高的額頭,又長又密的睫毛,又大又深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在她眼前一會兒近,一會兒遠。
在北京著名的對外漢語教學機構(gòu)CEC,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個新來的外國學生,第一個一對一教他的老師,都享有冠名權(quán),也就是給外國學生起一個中文名字的特權(quán)。
第一次給小馬上課,蘇溪不禁驚艷。在CEC一年,她好歹也教過26個國家的學生,各式各樣的帥哥也見識過不少。日式的精致、美式的陽光、法式的優(yōu)雅,各有千秋。有時她自嘲地想,她也算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了。endprint
但是,這個剛剛大學畢業(yè)來中國游學的德國男孩簡直是極品。他沒有某些歐洲人的傲慢,也不像某些美國人那般粗糙。他不僅有著身高1米9的完美身材,上帝吻過的俊美臉龐,還有著那種美麗而不自知、一見生人說話就臉紅的特質(zhì)。
他的容貌不是那種所謂純種日耳曼人的金發(fā)碧眼,像他同來的朋友一樣,而是深棕色的頭發(fā)和眼睛。所以當他沉靜地注視蘇溪的時候,在深棕色的瞳仁映襯下,眼神像水晶般清澈。他穿樣式簡單的白色短袖T恤,黑色的萊卡長褲。他把胳膊支在桌子上,漂亮的肱二頭肌讓蘇溪時不時走神。當他思考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去咬他手里的黃色蜜蜂牌鉛筆的頂部,像一個小孩子。
第一節(jié)課下了,蘇溪打開小教室的門,大口地呼吸著。她確實是喘不過氣來。四平米大的小教室被小馬的DUNHILL香水加荷爾蒙占據(jù),氧氣稀薄。呼吸均勻后,蘇溪才能平靜地跟小馬說“明天見”。小馬露出孩子般不設(shè)防的純真微笑,他明確地表示喜歡蘇溪的課,喜歡“小馬”這個名字。因為蘇溪告訴他,在中國,“小馬哥”是英雄、帥氣、義薄云天的代名詞。她還教了他一個成語——兩肋插刀。她一邊比劃著自己的腰間,幫助小馬了解,一邊努力控制著自己想摸人家腹外斜肌的沖動。
幸好蘇溪那時候還不“腐”。雖說面對著盛世美顏和上等肉體,她其實毫無邪念,只是出于好奇想摸摸看是什么質(zhì)感,沒有占為己有的想法。
后來天天面對面教了小馬一個月后,蘇溪終于在某個恰當?shù)臅r刻,提出了那個容易被人誤會成色情的問題,而跟她預想的一樣,小馬大方地讓她“摸摸看”。
白色的棉質(zhì)T恤下面,堅實而又充滿彈性,平滑而又條塊分明。蘇溪滿足地點點頭,原來傳說中的八塊腹肌是這樣的手感啊。
她露出那副招牌似的愣愣傻笑,一抬頭,看到小馬的臉紅到她沒見到的高度。
蘇溪每次回想這橋段時,都覺得匪夷所思。孤男寡女,20出頭,男生帥可敵國,女生嘛,差點兒也看得過去,就沒分泌點兒多巴胺加羥色胺,產(chǎn)生點兒化學反應神馬的?跟誰說都不信呢。
完全就是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在探索這個未知的世界。
但是小馬始終是蘇溪的劫。蘇溪無論怎么閃轉(zhuǎn)騰挪,最后還是沒躲過去。
從那個逼格很高的西餐廳出來,天上飄灑起雨絲,蘇溪有點兒腳步踉蹌。還不算晚,這樣一個微寒而濕潤的江南之夜,蘇溪不想回酒店去面對那一堆報表。她取下盤頭的發(fā)夾,揉揉太陽穴,裹緊黑色風衣,叫了一輛出租,直奔秦淮河而去。到了碼頭,價都不問就包了一艘花船,很快漂在那著名的有著薔薇色歷史的河上了。
不是什么周末假日,又下著小雨,河道里的花船不多。兩邊岸上的宮燈、花燈及各色照明彩燈映在河面上,透過雨霧看去,朦朧溫柔,一筆抹不開的濃艷,真不愧是六朝金粉的銷金窩。
蘇溪叫了熱茶和堅果,邊喝邊磕邊四處張望,想起朱自清和俞平伯那被傳為佳話的同游同題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不禁拿出手機上網(wǎng)搜索,匆匆把兩篇文又回顧了一遍。
不偏不倚地說,蘇溪更喜歡俞平伯的那篇,文字干脆利落,空靈跳脫,一種理性的優(yōu)雅;比較之下,朱自清的那篇有點兒絮叨,磨嘰,感性太強了。
34歲的剩女,非財金專業(yè)出身,自學考到注冊會計師資格,從人堆里拼殺出來,做到世界著名的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高級經(jīng)理,蘇溪哪有什么時間風花雪月?盡快升為合伙人是她當前最浪漫的事。
只是,這金陵秋夜,這畫舫燈河,這搖蕩著點點斑斕的層層水波,讓被同事們暗地稱為“一流殺手”的蘇溪神思恍惚,就好像,她身上一個遺忘很久的開關(guān)忽然被誰打開了,所有的情緒一泄而出。
花船按照蘇溪的要求,關(guān)了引擎,船家依據(jù)河岸的遠近隨手點幾下竹竿或撐幾下木漿,船差不多算是在河邊漂著。
船家聽說蘇溪是第一次來,熱情地隨意介紹一下河邊的建筑,什么李香君的小樓啊,烏衣巷啊,江南貢院啊,蘇溪一耳進一耳出。絕世的才子佳人,世人稱羨的錦繡繁華,到頭來總歸是一場空。舊時的古人,今時的我們,都不過是匆匆過客罷了。
河道并不寬闊,有的地方喧鬧,燈彩靚麗,有的地方沉靜,白墻黑瓦,不下船也看不出什么精彩。雨似乎更密了,熱茶再也抵擋不了寒意,蘇溪覺出冷了,讓船家掉頭回去。
剛過了一個沒認全名字的拱橋,燈光有點兒昏暗,蘇溪眼前一花,嘩啦一聲,一個人掉到了河里。
我靠,什么情況?蘇溪馬上讓船家靠過去救人,幸好離得近,這個人在水里浮沉幾下,游過來把住了船幫,蘇溪伸出手,把他拉上來。
落水者坐在艙底,咳嗽著,吐著嘴里的水,用手捋了一把濕淋淋的頭發(fā),又甩了甩頭。借著船上的燈光,蘇溪打量著這個人,突然毛骨悚然。
這個人,看樣子應該是個男人吧?穿著一身毫無實用價值的色澤鮮艷的奇怪服裝(貌似古裝),一頭很有層次感的長長的銀白頭發(fā)(貌似發(fā)套),臉上畫著很重的妝——眼線、眼影、睫毛膏一應俱全,眼睛那么大,應該是戴著美瞳吧,嘴唇紅紅。雖說過了水,妝有些花了,但是當這個男人抬頭乜斜她的時候,蘇溪在心里說了一聲:妖孽!
“Cosplay?”蘇溪試探著問,做好一言不合就把這個邪魅男打落水中的準備。
妖孽一笑,蘇溪心跳加速,這是比女人還柔媚萬千的男人啊。
我是純爺們。蘇溪再次確認了自己的人設(shè)。
“怎么又是你???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瓤取!毖跤脑沟卣f。
“你是?”蘇溪稍微湊近點兒。
“這么快就忘了?還沒賠我衣服??瓤龋愎?,咳咳,是腦子不太好使呢?!?/p>
“肖馳?”蘇溪眼睛瞪到最大。
“別這么驚訝,我說,太冷了,你能不能幫人幫到底,咳咳,幫我找個換衣服的地方?”
的確,肖馳穿的服裝是什么紗什么緞質(zhì)地的,花哨而根本就不御寒。現(xiàn)在渾身濕透了,在這濕冷的夜里,他抱著肩膀,渾身打著哆嗦,說話的時候,齒關(guān)相磕。endprint
好——吧。蘇溪素來對美色沒有抵抗力,無論男女。
蘇溪按著電視遙控器,不會在一個臺停留3分鐘以上,所有的節(jié)目都無聊。她聽著浴室的水聲,心神不定。
在34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生涯中,蘇溪是第一次滿心期待一個男生快點兒洗完澡。老實說,這也是她第一次帶一個男人進她的房間。
問題是,她也不能把像落水狗一樣的肖馳扔下不管啊,流浪貓狗尚有人可憐,何況人家之前既是受害者又是好心人,好歹在她要暈倒時當了人體支架呢。
唉,這男生洗澡怎么這么長時間?。刻K溪煩躁地干脆關(guān)了電視,反正看什么都一樣。
其實肖馳只進去了10分鐘而已,他只是需要多沖些熱水讓他暖和過來,不然5分鐘也就夠了。
肖馳出來的時候,蘇溪大喊一聲:“喂——你!”
肖馳嚇了一跳,手下意識地抱在胸前,看到蘇溪的目光走向,又撫在腰間那塊白浴巾上。
“你怎么不穿衣服?”蘇溪把臉轉(zhuǎn)過去,竟然有點兒害羞。
“我哪有衣服?連內(nèi)褲都濕透了。”
肖馳大搖大擺地走到蘇溪面前,端起蘇溪泡的茶,喝了一口。
“行了。我累了,沒力氣做那個?!毙ゑY說話的口氣就像皇帝跟他的三宮六院說話一樣。
“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你敢!”蘇溪臉紅了。
“好了,我真的不敢。我說,你能不能讓我睡一晚?”
“什么?”蘇溪的眉毛要抬到發(fā)際線里了。
“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能不能借住一晚?”
看到蘇溪的樣子,肖馳又笑了,用大毛巾擦擦頭發(fā),然后他繞過蘇溪,撲在另外一張床上,臉朝下,趴成個大字。
“五星級酒店就是好啊,比招待我們的那個快捷酒店強太多了。反正你有兩張床,空著也是空著。”
“那也不行。我們又不認識?!?/p>
“干嗎那么古板,相逢何必曾相識?!?/p>
肖馳翻過身來向著蘇溪,一手支著頭,一手搭在腰上,擺了個撩人的側(cè)躺姿勢。
“照你的意思,認識的話就能跟男人住一起了,是嗎?沒想到你是這么隨便的人!”
我勒個去!蘇溪跌坐到沙發(fā)上。
“好了,不開玩笑了。說實話,我的衣服,連在背包里的全都濕了,圍著浴巾怎么出去???你就送佛上西天,讓我睡一晚上,不不,留我住一晚上。明早衣服干了,我就有多遠滾多遠,好嗎?你欠我的星戰(zhàn)限量版也不用賠了?!?/p>
這倒還差不多。蘇溪計算了一下,不虧,微賺。
“好吧,但是你得老實點兒?!?/p>
“OK!我保證。要不你把我手綁上?”肖馳伸出手來。
“我才不是變態(tài)?!碧K溪翻他一個白眼。
“好嘞,我睡了?!毙ゑY迅速翻開被子鉆進去,手腳麻利地把床頭燈都關(guān)了?!癏oney,晚安!”
“誰是你honey!”蘇溪甩了個枕頭過去。
肖馳反手接住,墊在頭下,“高枕無憂,我喜歡,謝謝哈!”
蘇溪氣結(jié)。忽然想起一件事:“喂,你是gay嗎?”
“干嗎?你想試試嗎?”肖馳壞笑。看蘇溪又要扔枕頭,趕緊坐起來,正色道:“別扔了,再扔你就得睡平板了?!?/p>
“你不是gay夜里打扮那么妖艷干什么?看你這樣也不是人妖???”
“我身材不錯吧。他們都說我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那種?!?/p>
我見過更完美的。蘇溪悲哀地想。
肖馳誤會了蘇溪的表情,馬上清了一下嗓子:“那個,我是,coser?!?/p>
“Coser?那是什么?”
“你不是知道cosplay嗎?coser就是以cosplay為職業(yè)的人,而能以此為職業(yè),都是受到認可的,你可以從網(wǎng)上搜我,我叫‘錦衣夜行,很有名。”
“那你晚上穿成那樣是在工作嘍,怎么掉到河里了?”
“唉,一言難盡,以后再跟你說。我真的困死了。”
肖馳打了個哈欠,翻身睡著了。
蘇溪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了。她索性拿過手機上網(wǎng),隨便一搜“錦衣夜行”,出來一大堆圖片,連百科、貼吧、微博都有,好像真的是有些名氣的。微博的粉絲有個十幾萬,曬個睡醒照下面都有一堆喊老公要給他生十二生肖的。
蘇溪看著那一張張cosplay圖片,造型各異,不過真的個個漂亮,不管裝扮的是男是女,有的俊逸,有的美艷,有的冷峭,有的帥氣,說是男人,又像女人,真是雌雄難辨。
蘇溪偷偷湊過去,看了看肖馳的睡顏。素顏的他只有清秀,被子裹得緊緊的,像只貓一樣蜷著身體。誰想得到,他就是那個cosplay界的大神啊。
十幾萬女生(也有男生)的男神睡在身邊,蘇溪有點兒小得意,于是開心地睡了,夢里也笑出聲來。
早上,蘇溪的生物鐘把她喚醒。天剛亮,她伸手把窗簾拉開,留著紗簾。一回頭,看見肖馳側(cè)著身睡得正香,她走過去,站在他床前端詳,心說雖比不上小馬,但這小子身材還是不錯的,就是有點兒瘦。且慢,這是神馬?
蘇溪俯下身,肖馳露出的肩膀、后背,有著淤青和紅腫,還有劃傷的血痕。因為昨晚蘇溪不好意思盯著裸著上身的肖馳,還有肖馳很快就鉆進被子里關(guān)了燈,所以這些都沒有注意到?,F(xiàn)在看起來,這些傷很是可疑,并不像昨晚掉進河里造成的,而是之前有人故意為之。
這是個有故事的妖孽啊。
蘇溪正想得出神,肖馳忽然翻身過來,朝她一笑,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
“還沒看夠???堅持一個姿勢不動很累的?!?/p>
“你早就醒了嗎?”
“你偷偷摸摸到我床邊,我擔心你圖謀不軌?!?/p>
“你?——放心吧,我不是你的腦殘粉。還有,能不能解釋一下,你身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肖馳把散落在臉側(cè)的發(fā)絲撩了上去。他的頭發(fā)比平常人稍長一些,總是披散在臉龐周圍,所以,就可以經(jīng)??吹剿寻l(fā)絲撩上去的優(yōu)雅動作。endprint
“哦,這個故事很長,現(xiàn)在我尿急,能待會兒再說嗎?”
蘇溪轉(zhuǎn)過身去,她知道他不想說,畢竟那是人家隱私,而她只是路人甲。
吃早餐的時候,蘇溪接到了楚宇發(fā)來的微信,問她進展如何。蘇溪說昨天初見,只是一起吃飯,沒有實質(zhì)進展,今天約好10點去對方的公司。楚宇道聲辛苦了,然后打了個笑臉說,聽說對方顏值頗高啊,還是單身,要不你收了他?
遇到這樣的老板也是醉了,蘇溪滿頭黑線,無奈只好出賣小馬,回復道:他是gay,我給他看了你的照片,他明確表示對你的好感,要不你御駕親征一下?
楚宇發(fā)了三個笑出眼淚的表情,終于閉嘴了。
蘇溪嘆了口氣,真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她吞下最后一塊已經(jīng)涼了的溏心煎蛋,喝完杯子里的咖啡,準備離開。
肖馳端著食盤過來,里面只有寥寥幾樣,對蘇溪來說,就像貓糧。他穿著酒店一早送來洗凈熨干的深藍色帽衫,灰白色膝蓋有大破洞的牛仔褲,依然把帽子戴到頭上,臉藏在帽子里面,戴著一副大號方型裝飾性黑色眼鏡框,似乎時刻留意不讓人認出來。
不戴帽子會死嗎?王子??!蘇溪撇了一下嘴。
“我有事先走了,你離開的時候把房卡放前臺就好了。”
肖馳嘴里塞滿了培根和煎蛋,向她揮了揮叉子,說了什么,蘇溪也沒聽清楚。
離開肖馳,蘇溪昂首闊步挺胸抬頭向外走去。玳瑁發(fā)叉固定住高高綰起的頭發(fā),小粒鉆石在耳畔閃耀著光芒,黑色風衣,白色襯衫,米色長褲,同色提包,一身Burberry,香水也是,裸色的恨天高她踩得穩(wěn)穩(wěn)的。
“一流殺手”重現(xiàn)江湖!
這身戰(zhàn)衣得到了小馬的夸贊,例行的擁抱后,小馬拉著她坐下來。
小馬今天換了一身淺灰的西裝,香水還是那一款,讓蘇溪很難淡定。
10年前,小馬在離開北京的時候送了蘇溪一張CD ,CD上留有小馬香水的味道。蘇溪用塑料密封袋把CD封好,當她想念小馬的時候,就打開聞一聞。
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Dunhill的味道越來越淡。不管蘇溪怎么仔細地把封口封好,3年后,當蘇溪再次打開那個袋子時,發(fā)現(xiàn)香味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她下意識地拆開CD,是吉他大師Eric Clapton的,有小馬彈著蘇溪的吉他唱過的那首Tears in heaven。
當經(jīng)過多次嘗試,專柜銷售員終于用那款香水在蘇溪頭上噴出迷幻的煙霧時,她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味道還在,但是那個人,從此天涯,又讓她去哪里尋找呢?
無數(shù)個夜晚,蘇溪放上Eric Clapton的CD,打開香水噴向自己,雙臂環(huán)抱,埋在沙發(fā)里。
聽著那個男人承受著中年得子又喪子的巨大悲痛和強烈自責,從靈魂深處吟唱出的平和歌聲,蘇溪告訴自己,她真的不算痛苦: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it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
如果天堂再見,
你還會記得我嗎?
我們還會像以前一樣嗎?
……
生命如此脆弱,一別可能永訣,為什么,她始終沒有告訴他,她真的好喜歡他?
喜歡他溫柔的微笑、毫不隱藏的純真,喜歡他思考時皺起的眉頭、彈琴時靈動的手指,喜歡他永遠俯下身子跟別人說話的謙遜斯文,喜歡他談起未來和遠方時的眼睛,蘇溪可以在里面看到天空和大海,看到陽光,看到綠色的原野,那一朵朵美麗的花兒,靜靜地綻放。
為什么她一定要留在北京?為什么她不能跟他一起去上海,或是隨便什么地方?管它什么地方呢,只要跟他在一起,只要在他身邊。
他就像一列高速運轉(zhuǎn)的列車,已經(jīng)向前,向前,不再回頭。而她,卻只能留在原地,任時光銹蝕,獨自回味,空懷感傷。
“蘇蘇,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你們這么做的話,對我們是比較有利的?!毙●R輕輕地說,幾乎像在耳語。他抬起眼睛,直視著蘇溪,那一刻,蘇溪想,真遺憾。
“對不起,我覺得這樣做的話超出了我們許可的范疇。你說的有利是什么?年報比較好看?我們可以在一個安全的范疇之內(nèi)幫助你們,就像我們跟其他公司合作一樣。但是你的要求過分了,恕我們不能從命?!?/p>
蘇溪覺得自己有點兒裝。以她的畫風,其實想說的就兩個字:“沒門兒!”
小馬抿了一下嘴。這倒是個新表情,蘇溪想。
“是這樣。這個區(qū)域我剛剛接手不久,之前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即使現(xiàn)在,還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年終審計之后,就要召開股東會了,你知道,業(yè)績好壞關(guān)系到我在中國能夠待多久?!毙●R并沒有看蘇溪,垂著眼簾,有那么一點兒可憐巴巴的感覺。
打??!蘇溪覺得自己又要變圣母了。
“我想你的公司不是那么短視吧,畢竟發(fā)生過的問題是無法掩蓋的,你要做的是好好準備一份報告。”
“沒用的。這個區(qū)域的負責人升職到總部,他不承認是他在任時出現(xiàn)的問題,他認為是我擅自更改他‘完美的經(jīng)營戰(zhàn)略而出現(xiàn)的業(yè)績下滑。其實從他在任的中期開始,問題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了,而他還固執(zhí)地堅持他的‘完美不肯變通,直到一塌糊涂。但是他表面文章做得好,總公司的高層都被他搞定了。他升職了,留下個爛攤子給我?!?/p>
小馬皺著眉,眼睛盯著半空,有點兒疲憊。他靠在碩大厚重的椅背上,手肘支在扶手上,手里玩著鉛筆,很像以前他學習漢語的時候,不過鉛筆不是黃色的“蜜蜂”,而是綠色的“中華”。
那個小孩變成大人了。
蘇溪喝了一口小馬給她沏的茉莉花茶,頭道,水色金黃,幽香而恬淡,入口齒頰留香,咽下去,似乎五臟六腑都沁入了芬芳。
當年小馬剛到北京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對茉莉花茶的情有獨鐘。喜歡綠茶的蘇溪鬼使神差地告訴他,茉莉花茶,平時叫花茶,是老北京人才認的茶。蘇溪帶著他去吳裕泰、張一元那些古色古香的茶莊,去買地道的花茶。一進那些鋪子,小馬就被茉莉花香熏得如癡如醉,繳械投降。endprint
其實,那些年,在綠茶、紅茶、鐵觀音、普洱的沖擊下,花茶的日子并不好過。高端人群認為它身價低,上不得臺盤;底層的又接受不了高端的花茶。但是,小馬這個天生自帶偶像光芒、來自德國的青年時尚先鋒,卻一見傾心,成了茉莉花茶的忠實擁躉。不僅自己買,還帶動他的同學掃貨,一次性買光了半個鋪子。蘇溪知道,店鋪經(jīng)理一直把他們員工跟小馬的合影掛在墻上,引以為傲。
“蘇蘇,你喝花茶的時候總是喜歡閉一下眼睛?!毙●R笑盈盈地,就像看到一只小倉鼠從他手里接過一個瓜子,“你喝東西之前,總是要聞一下味道??茨愕谋砬榫椭?,那個東西你喜歡不喜歡喝?!?/p>
蘇溪笑了一下,心里覺得溫暖,冰冷的話就咽了回去。
“再來一杯。”小馬過來給她添水。
“所以,換成我們事務所是你的主意?”
“是的,以前那家是前任找的?!?/p>
“你希望我們出什么?反映出問題不是很好嗎?長痛不如短痛,不然你換我們還是造假,有什么意義?”蘇溪還是亮劍了,她希望小馬能明白,不要讓彼此陷入難堪的境地。
“蘇蘇,只是這一次,過了這關(guān)就好了。我的補救措施還需要幾個月才能看出效果,我需要的只是幾個月的時間,幫幫我吧。知道是你,我終于松了口氣。我知道,是上帝派你來的,你是我的天使,一直都是。10年了,我總是會想起你?!?/p>
小馬扣住了蘇溪的肩膀,輕輕地搖了搖,然后他把蘇溪輕輕地拉進他的懷抱。最后的話,他幾乎是在蘇溪的耳邊呢喃。
多巴胺,蘇溪想。她是多么懷念那個抱著吉他就忘了世界的小馬啊。
蘇溪剛刷開房門,就被看到的景象嚇住了。
離床不遠,肖馳倒在地上,手上流的血把灰色的地毯染紅了一塊。
蘇溪命令自己要冷靜,她先奔過去探探肖馳的脈搏呼吸,還好,正常。然后她觀察了一下出血情況,似乎已經(jīng)止住了。而出血原因,她推測是肖馳拿著賓館的玻璃杯喝水時摔倒了,杯子碎了,劃破了他的手掌,而他是摔暈了還是暈了之后再摔倒以致沒有及時處理手上的傷,這她就不知道了。
她猶豫著該不該翻動肖馳,叫醒他,還是應該撥打110?120?999?
蘇溪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一個弱項,平時總說自己是條女漢子、純爺們,可看到血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咬咬牙,用手拍拍肖馳的臉。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蘇溪拿出手機要撥110了,肖馳呻吟一聲,在披拂的發(fā)絲下面眼睜開了。
肖馳把眼神聚焦后認清是蘇溪,虛弱地說:“哦,你回來了?!?/p>
“對不起,我不是——賴著不走。”他撐著要坐起來,但似乎高估了自己,蘇溪扶著他靠在床腳前。
“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yī)院,或者,報警?”蘇溪看著肖馳蒼白的臉色,不禁有點兒擔心起來。
“沒事?!毙ゑY舉起流血的手,似乎努力在回想發(fā)生了什么。他看到地上的玻璃杯碎片、地毯上的血跡,搖搖頭,無奈地說:“損壞的,我來賠償?!?/p>
“去你大爺?shù)馁r償——”蘇溪突然失去了耐心,“你丫快他媽告訴我是咋回事,不然我就把你丫扔大街上去?!?/p>
蘇溪站起來,走到窗前的茶幾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口喘著氣。蘇溪發(fā)現(xiàn)爆粗口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憋得太厲害了,她想把周圍的一切毀掉,她想摔砸,想罵街,想打人。她為什么要答應小馬,那樣做明明連自己那關(guān)都過不去?她為什么會跟這個十幾萬女生(男生)的妖孽男神發(fā)生這么多的瓜葛?她早就應該拿票子擺平一切的!那證明過很多次是最省事的辦法!
她還在留戀什么?她還在期待什么?
她討厭這樣心煩意亂的自己。她好不容易花了10年時間忘記了一個人。她好不容易把那顆多愁善感的柔軟心里所有的水分擠出來,用時光的保鮮膜仔細地封好,關(guān)在萬丈海底。不再去思念,不再去依賴,沒有牽掛,沒有期盼。她告訴自己,能陪伴自己走到底的,只有自己!
她用盔甲盾牌武裝自己,她用利劍長矛保護自己,永遠在奔跑,在進攻,永遠不放棄,不回頭。現(xiàn)實的冰冷黑暗又算得了什么?她可是“一流殺手”,閻羅也頭痛的存在!而現(xiàn)在的她,又是一個什么狀態(tài)的自己?
“談得不順利嗎?”背后傳來肖馳幽幽的聲音,“慢慢談,一個中國的前提下,什么都可以談?!?/p>
“這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蘇溪轉(zhuǎn)過頭。
“拜托,能給我倒杯水嗎?失血過多?!毙ゑY眼巴巴地看著被蘇溪緊緊攥在手里的玻璃杯,那個杯子很有可能與它四分五裂的同伴一起同日陣亡。
放下死里逃生的玻璃杯,蘇溪找了賓館的瓷杯,倒了杯水,給肖馳端過去。肖馳喝完了,又要了一杯,很快見底。
“我沒事,低血糖,跟你一樣,一下就暈了?!毙ゑY指著他的雙肩背包,“給我塊巧克力。”
蘇溪翻出來一個心形的粉紅色鐵盒,她有點厭惡地從鐵盒里挑出兩塊做成心形的包著不同顏色錫紙的某品牌巧克力。
肖馳吃了一塊,示意蘇溪吃掉另一塊。
“干嗎?炫耀粉絲送的禮物啊?”蘇溪不忘毒舌。
“不是不是,你也有病史。你忘了,在北京還是靠這顆心活過來的呢?!?/p>
“哦,是嗎?不記得,我都不知道?!碧K溪撓了撓頭,呆呆的。肖馳笑了,他剝開一顆心,送到蘇溪的唇邊。
蘇溪吃了,沒覺得味道有什么特別,然后自動換回白眼狼模式:“干嗎笑得那么猥瑣?有什么好笑的?”
肖馳拍了拍蘇溪的頭頂:“每次看到你傻乎乎的樣子,我都擔心你被人當成大學生拐賣了去。”
“喂喂,不要隨便拍人家的頭?!北恍ゑY當成小孩兒,蘇溪也是無語。她并不反感,只是覺得被比自己小的男生安慰有失尊嚴。
“你看看,上面有字的?!毙ゑY遞給蘇溪那張包裹巧克力的錫紙。
蘇溪狐疑地接過去,原來,錫紙里面還印著一句話呢:
愛與不愛,只在一念之間。
愣了一下,蘇溪感慨:“這年頭,商家也真是蠻拼的啊。喂,你能起來嗎?你手上的傷還是要去醫(yī)院看一下,我看要縫幾針——”endprint
蘇溪呆住了,因為肖馳把她拉過來吻她,而她竟然完全不想反抗。
車盤山繞了幾個圈后,就到了紫金山天文臺。蘇溪、小馬和助理從車上下來,在很有民國氣息的刻有繁體“天文臺”字樣的石牌樓前合影。剛照完,遠遠過來一群打打鬧鬧、花花綠綠的年輕人,打頭的那個,高高瘦瘦的,黑色運動褲,熒光綠的沖鋒衣,帽子兜上頭,不是肖馳還有誰!
蘇溪加快腳步想趕緊閃人。自從那天晚上他們莫名其妙地在一起后,蘇溪心情復雜。她說不清自己怎么意亂情迷中就被肖馳給脫光了。她記得自己一直在說不要,不要這樣,而肖馳嘴上說好的,沒問題,沒事,進度上卻絲毫不慢,三下五除二就直奔主題。過程還是挺美好的,他們連著做了三次,高潮迭起。
肖馳第二天早上悄悄離開了,之后他們沒有聯(lián)系。蘇溪忙得焦頭爛額,一邊應付財務報表,一邊給第二批到達的后輩們理清思路。還有,她找小馬談了幾次,讓小馬認識到,她和她的公司是不能按照小馬的意愿去做的,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德意志民族的頑強執(zhí)著和小馬倚仗著過去蘇溪對他的寵愛百般尋求突破口。
搞定這些需要堅定的意志、清晰的邏輯和充沛的體力,所以,連著一周,蘇溪回到酒店,甩了高跟鞋,就直撲大床,睡到半夜才起來洗漱。
只有到午夜時分,對著鏡中的自己,蘇溪才會突然想到肖馳,想知道他手上的傷口有沒有去看醫(yī)生,想知道他在哪里,跟誰一起,在做什么。她翻了他的微信和微博,沒有更新,微博上的粉絲已經(jīng)怨聲載道了。
一夜情,見光死,果然是天亮說再見啊。蘇溪苦笑,沒想到自己也會落到這種俗套的艷遇中。
總算一切暫告一段落,小馬說帶她去南京轉(zhuǎn)轉(zhuǎn)。蘇溪想秦淮河就算了吧,她可不想再遇上個妖孽。那么,第一站就紫金山天文臺吧。作為資深天文愛好者,這個地方還真是蘇溪一直膜拜的地方。
沒想到,還是遇上了。
蘇溪思維的速度永遠超過她的肉體,所以她轉(zhuǎn)身的時候,腳下踩到青苔一滑,就摔倒在臺階上,扭到了筋,疼得齜牙咧嘴?!疤K蘇——沒事吧?”小馬被嚇到了,蹲下來看著蘇溪腫起來的腳踝,“去醫(yī)院吧?”小馬扶著“金雞獨立”的蘇溪,蘇溪忍痛一節(jié)節(jié)臺階往下跳。跳了兩下,小馬不顧蘇溪反對,索性來了個公主抱。
蘇溪在周圍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下頗感驕傲,畢竟小馬比好多歐美一線明星帥多了。但看到肖馳面無表情地站在路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又感到十分尷尬。
小馬并不認識肖馳。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蘇溪瞥了一眼肖馳,覺得他兜帽下的臉色很差,但也許,只是帽子的陰影造成的吧。
小馬抱著蘇溪大踏步向車走去,小馬助理緊跟后面,提著蘇溪的包。他們快走到車邊的時候,身后傳來一陣喧嘩。
蘇溪從小馬的肩頭往后看,那一堆喧鬧的年輕人大呼小叫地圍著一個倒在地上的人,那人穿著熒光綠的衣服,黑色的褲子。是肖馳嗎?蘇溪示意小馬停下來。她掙扎下地,一步步跳過去看看怎么回事,她拒絕小馬再抱她,只是讓他扶著她。
到了近前,蘇溪粗魯?shù)匕抢_頭發(fā)五顏六色、服飾也很前衛(wèi)、有幾個甚至可以說是怪誕的一群年輕人中的幾個,他們驚詫地讓開,更多是因為蘇溪旁邊一米九的小馬。
真的是肖馳,他臉色蒼白地倒在地上,而更可怕的是,血從他的鼻子和嘴邊不斷地涌出來。蘇溪身子一軟,跪了下來,年輕人已經(jīng)在撥120和999,而直覺告訴蘇溪,她得趕緊行動,肖馳撐不到救護車來。
蘇溪聲音顫抖,她死命抓著小馬的手臂,像撈一根救命稻草:“快把他放到車上去!去醫(yī)院,快!”
小馬詫異地看了一眼蘇溪,不過他什么都沒說,以他在索馬里做過人道主義救援的經(jīng)驗,迅速專業(yè)地把兩個傷員轉(zhuǎn)移到他的車上,然后一腳油門,直奔最近的醫(yī)院。
蘇溪摟著肖馳,叫他的名字,但肖馳意識模糊,沒有回應。血還是在涌出來,蘇溪用小馬的手絹怎么擦也擦不完,她抱著肖馳哭了起來。
“蘇蘇,他是你的朋友嗎?”小馬開起車來可不紳士,簡直是原始野蠻。他剛剛強行并線,硬擠進左轉(zhuǎn)車道,“他得了什么病?”
“我不知道啊?!碧K溪發(fā)現(xiàn),除了cosplay,她對肖馳的過去一無所知。
車上跟了一個頭發(fā)染成橘色的男孩,一張嘴才知道是女孩。她介紹自己既是跟肖馳一起搭檔的工作伙伴,也是半個經(jīng)紀人。這次肖馳他們一群知名coser來南京參加漫展也是她組織的。她也不知道肖馳怎么了,只是說最近肖馳有點兒變化,個性開朗多了,也合群多了。以前獨來獨往的,除了認識的人,生人一概不理。因為他上妝后非常漂亮,所以經(jīng)常會有粉絲甚至男粉絲糾纏?,F(xiàn)在脾氣變和順了,也經(jīng)常跟粉絲互動了,粉絲數(shù)更是暴漲。
“他最近瘦得厲害,飯也不好好吃,也不好好賺錢,前些天還跟東哥翻臉,被東哥教訓了一頓。東哥本想介紹個寫真給他,其實就是露得比較多,有點兒男男的意思而已。以前他才不管,報酬高就接。”
“他家人呢?”
“他很少說起他的家人,好像是很小父母離異了,各自組織了家庭,也各自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成了多余的,甩給奶奶照顧。奶奶去世后,他一個人生活。”
蘇溪抱緊了肖馳,她覺得肖馳的身體一會兒熱,一會兒涼,蘇溪忽然好害怕,害怕會失去他。
“蘇蘇,你上次也是傷的右腳,是不是?”小馬盯著蘇溪噴上藥后依然腫起的腳踝。
“上次?”蘇溪有點兒困惑,她正徒勞地想把腫大的右腳塞進旅游鞋里,最終還是放棄了,接受了剛在醫(yī)院門口買的樣式難看的拖鞋。
“就是10年前,我離開北京之前,我們?nèi)ヅ傈S花城野長城,你也是扭傷了腳,我背你下山的。”
蘇溪怎么會忘記呢?那扭傷的地方總會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再次受創(chuàng),就像這次和之前的很多次,每次傷到的都是舊處。
蘇溪記得,小馬的后背很結(jié)實,很舒服,她借此擁有了高高在上的視角。半路上,小馬的朋友——被她們戲稱為大馬的、但是比小馬要矮半頭的那個金發(fā)碧眼的純種日耳曼帥哥,在路邊撿到了一條蛇蛻下的灰白色的皮,他倆興奮地耍了半天??紤]到打包到行李里實在困難,倆人還誠心誠意地勸蘇溪收起來,說這是難得的紀念品。蘇溪可不稀罕。記得當時小馬把蛇皮放回草叢中時,戀戀不舍,分明是一個孩子舍不得心愛玩具的樣子。endprint
路上無聊,蘇溪調(diào)皮地沖小馬的耳朵吹氣,怕癢的小馬威脅她再胡鬧就把她扔到下面黃花城小水庫里去。她怎么能忘記,那汗液混合著Dunhill香水的味道、青草野花的芬芳,還有在藍天白云下對小馬的怦然心動。
她總是這樣遲鈍,總是要到即將失去的時候,才明白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的感受。
“蘇蘇,你那個朋友——對你很重要吧?”小馬看著蘇溪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
蘇溪點點頭。她不知道肖馳對她到底意味著什么,只是一想到在她的未來歲月里再也沒有他的出現(xiàn),她就覺得完全失去走下去的力氣了。
小馬遞給蘇蘇一瓶自動販賣機買的咖啡,看了看前方顯示“手術(shù)中”的指示燈,在蘇溪身邊的座椅坐下。
“蘇蘇,別急,我有一個計劃。幾個月前,我去了中國南方一個叫‘巴馬的神奇地方,那個地方的人都長壽??諝?、泉水、食物都是好的,有不少從各地來的老人、病人在那里療養(yǎng),有的還專門包了泉眼,回去的時候用集裝箱把泉水拉回家,一年四季地喝。我們公司正在考察這個地方,看看能否與我們新開發(fā)的藥品結(jié)合起來,在那邊建一個自然療法療養(yǎng)院。你的朋友如果愿意,可以去那邊住三個月或者更長,費用全免,就當作是試驗的小白鼠?!?/p>
蘇溪站起來的時候完全忘了她的傷腳,所以她馬上又跌坐下去。
用英文說跟用母語說是完全不同的感覺,所以在10年之后,她終于把那句話說出了口:“I love you!Xiaoma!”
她終于又一次看到小馬臉紅了。此愛非彼愛。小馬還是小馬,但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北京北站?!碧K溪喃喃地念道,她正開車過西直門橋,在橋上看到西直門凱德Mall那標志性的被戲稱為“大鞋墊”的三座并排建筑,在朝陽下閃著光?!氨本┍闭尽边@四個紅色隸書大字就矗立在“大鞋墊”的背景板下。蘇溪奇怪以前的自己怎么從來沒有注意過,西直門這個亂哄哄的交通樞紐里還藏有一座火車站。
轉(zhuǎn)了幾圈,蘇溪才找到車位把車停好。她到售票大廳看了看,人不算多,跟北京西站、北京南站和北京站比起來,這里就像個地鐵站。
她一轉(zhuǎn)身,就又差點兒撞到肖馳身上。
“喂,我說你怎么老擋別人的路。”惡人先發(fā)聲,蘇溪是惡人。
肖馳的反擊是一個熊抱,同時在蘇溪耳邊威脅:“你再反抗,我就在這兒吻你了?!?/p>
蘇溪嚇得不敢再動。擁抱也就算了吧,她覺得這當眾接吻就太太太離譜了。
“你看,乖乖的多好?!毙ゑY摸摸蘇溪長長的頭發(fā),“讓你買的東西帶了嗎?”
蘇溪點點頭,指指背包。
“走吧,票我已經(jīng)買好了。”肖馳牽著蘇溪的手,像拉著幼兒園的小朋友。他這次穿著淺灰色帽衫、藍色牛仔褲,戴著中號藍色反光太陽鏡。雖然沒把帽兜扣上去,依然看不清真容。
王子病,自戀狂。
肖馳轉(zhuǎn)頭問:“你夸我什么呢?”
“不知道你前世是不是生得太丑,這么不敢見人?!?/p>
“Honey,我不是不敢見人,我是擔心露出真身后威脅你的安全?!?/p>
“吹吧,你就?!碧K溪撇了撇嘴。
你以為你是成龍、劉德華啊,一個小小coser而已,不過才十幾萬粉絲。
“大神您放心,你的腦殘粉們現(xiàn)在應該都有老師、阿姨、家長看著呢,一路上不會有人騷擾您的。就算小的差些,也是跆拳道紅帶,必要時可以保護您?!?/p>
肖馳一笑,但是依然我行我素,而且在步幅上毫不憐香惜玉。蘇溪自詡大步流星,也只是勉強跟上肖馳,就這樣肖馳還是不滿意。
“快點兒,車要開了,誰讓你總是遲到。”肖馳拉著蘇溪上了S2線。車廂里面十分寬敞,坐了一半多的人,他們在后面找了座位坐下,車就開了。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跟你見面都是災難大片上演。”肖馳終于摘下了反光太陽鏡,微皺著眉,咬著眼鏡腿,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
“第一次,你用咖啡毀了我的星戰(zhàn)限量版,還差點兒推了我個跟頭;第二次,在接近零度的夜里,我掉進了河里差點兒淹死——”
“第三次,您隱疾發(fā)作,差點兒割腕,而且還不告訴我實話;第四次,您吐血吐了一地,那次是真的要掛了——還要我說下去嗎?”
蘇溪看著肖馳的側(cè)顏,他的頭發(fā)不像以前那樣披拂在臉龐,而是最近流行的發(fā)型和銀灰間櫻粉的發(fā)色,戴著銀色的耳釘,手腕上纏著皮質(zhì)的金屬的、木質(zhì)的各種鏈兒和串兒。這是他們分別兩個月后的第一次見面。雖然微信上幾乎天天聯(lián)系,每天都要彼此說晚安才能去睡,但是,她看到肖馳更加清瘦的面容和蒼白的臉色,相見的喜悅卻難掩悲傷,心里五味雜陳。
癌癥這個在韓劇里被玩壞的梗,落在哪個青春飛揚的軀體上,都會讓人感到難以置信吧?
肖馳說自從知道自己得了癌癥之后,就決定不再茍且,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看自己想看的風景,不再取悅不喜歡的人。他還列了一個心愿單:其中之一就是去坐S2線——那輛開往春天的列車。
蘇溪悄悄嘆了口氣,不忍敗興。她和肖馳一起看著窗外變換的景色。
一路向北,車走得并不快,漸漸地,城市的高樓大廈讓位給蓊蓊郁郁的樹林和連綿的山巒。S2線的列車比地鐵的車身要寬,類似高鐵動車的車廂,又專為觀景設(shè)計,車廂空間大,設(shè)備新。陽光無障礙地從大大的車窗傾瀉下來,坐在舒適的車座上,穿行在綠色的畫廊中,春光明媚,令人心曠神怡。
“你療養(yǎng)得怎么樣了?看起來可沒你說的那么好?!碧K溪還是忍不住問。
“你的公司怎么樣了?還是天天熬夜是不是?黑眼圈那么大,小心下次暈倒遇人不淑?!毙ゑY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還是那么強大。
“你——”蘇溪想甩開肖馳一直握著的手。
“噓——別鬧,你看,櫻花,還是桃花?——對了,還有杏花吧?”肖馳攥緊了握著蘇溪的手,另一只手指著外面。
其實蘇溪已經(jīng)注意到了,S2列車終于駛進了那個攝影師鏡頭下著名的路段。鐵軌兩邊種滿了盛開著粉色花瓣的花樹。列車長鳴一聲,貼心地在游客的驚嘆聲中放慢速度,沿著彎彎曲曲的軌道緩緩駛?cè)?,迤邐在綠色的山坡上。漫天花瓣飛舞,似雪非雪,落英繽紛,撲面而來,又洋洋灑灑而去。endprint
“如果我的生命只有三個月,你愿不愿意,做我的新娘?”肖馳轉(zhuǎn)過身來,拿著那盒粉紅色的蘇溪買來的心語巧克力,認真地對蘇溪說。
陽光耀眼得要把人融掉,周圍的人都撲到兩邊窗前瘋狂拍照,整個車廂只有他們兩個人好好坐在座位上。驚魂的蘇溪使勁點頭,怕陽光刺眼,肖馳看不清楚,還大聲地加上一句:“ I do!I do do!”
肖馳笑了,他伸手揉了揉蘇溪的頭頂。
“傻瓜。不會讓你真嫁的,我沒那么自私。我的心愿單上寫的是:在開往春天的列車上,向心愛的女孩求婚。注意,我說的是求婚,不是求婚成功,只是單方行動,是過程,不是結(jié)果。就算為了幫我完成心愿,你也可以不答應啊。傻瓜,誰會嫁給個一條腿已經(jīng)邁進墳墓的窮小子。只有你。怎么這么笨!教都教不會你。唉,我真是擔心那個將來要娶你的人?!?/p>
“你?——不理你了!”蘇溪扭頭轉(zhuǎn)身,惱羞成怒,其實是想掩藏心底深深的失落吧,但是肖馳的下一句話,讓蘇溪瞬間掉下眼淚。
肖馳并沒有松開緊握蘇溪的手,他望著窗外輕輕地說:“不知道將來我死了,可不可以葬在這里。如果不行,你就把我的骨灰撒在這里吧。來年,可以開出更絢爛的花?!?/p>
蘇溪哽咽。肖馳扭頭看見,摟過蘇溪,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抽泣,一邊輕輕拍著她。
“傻瓜,人總有一死啊。只不過是我先走一步罷了,我先去天堂報到,先享福去了。到時候你去了,我?guī)闳コ院贸缘模ネ婧猛娴??!?/p>
“到時候——你不認識我了——怎么辦?我可能——雞皮——鶴發(fā),又老——又瞎——”蘇溪泣不成聲。
“不會啊,你忘了,每次我們遇見,都會發(fā)生災難的?!毙ゑY輕笑,他摟緊了蘇溪,輕輕吻著蘇溪的額頭。
“到時候我一定會找到你的。那個慌里慌張潑我一身咖啡的,奮不顧身從河里把我撈起來的,看到血不知道該打110還是999的,就算到了90歲,還是又漂亮又笨拙的女孩,一定就是你。”
北京向北,日光傾城,即使沒有漫天的花瓣飛舞,窗外青山綠水,居庸關(guān)長城不時躍入眼簾,比金子還珍貴的藍天下,一片春光旖旎。蘇溪悲哀地覺得,這一切大自然的美好加起來不及肖馳的萬分之一。霧霾終會散去,花謝還會再開,她卻留不住他。她用盡全身解數(shù),他卻被另一個世界越拉越遠。
左肩壓了重量,是肖馳睡著了,他的頭枕在蘇溪的肩膀上。
他已經(jīng)撐了很久了。蘇溪知道。
S2列車駛上了那條著名的詹天佑的人字線。蘇溪看到了建于1908年的青龍橋火車站,看到了詹天佑的銅像。百年來,火車到這里都遵守著相同的規(guī)矩,短暫??恐蠡剞D(zhuǎn),完成動力學原理上所說的折返式爬坡。
因為穿越居庸關(guān)花海,S2線被稱為“開往春天的列車”。讓蘇溪不解的是:現(xiàn)在就是春天,他們就在春天里啊,這列車到底是要往哪兒開呢?
如果可以,能開到北京南嗎?能開到南京南嗎?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如果所有的故事都能返回到起點,第一次見面,對那個畢生摯愛、又注定會失去的人,蘇溪啊,你又會說什么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