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日,杜聰接受了本刊特約記者的專訪。哈佛大學碩士畢業(yè)的他,原本是美國華爾街一位出色的銀行家。但他卻放棄優(yōu)越的生活,來到中國農村,投身艾滋遺孤的救助公益事業(yè)中,陸續(xù)在多個省市成立了13個“智行基金會”分社。如今,他已資助了兩萬多個孤兒,他們有的正在國內外大學深造,有的已經成家立業(yè)。他說:“幫助他們其實是我的榮幸,我們是互相成全和成就的?!?/p>
當杜聰回憶起他資助的那些艾滋遺孤的故事,依然會眼泛淚光。他說:“孩子們的生命被雨淋濕了,心真的很痛很痛……”兩個半小時的采訪,記者從這位慈善家身上看到了一顆謙卑、溫柔的心,更愿意把這種情懷解讀成一種冥冥中注定的執(zhí)著。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1982年,14歲的杜聰隨父母從香港移居美國。就在那年,杜聰在美國接觸到一名艾滋病患者。他叫杰西,大杜聰10歲,是他的英文老師,也是他初到美國時唯一的朋友。當病情曝光后,杰西不僅被學校開除,還受到了家人和朋友的歧視。由于當時沒有特效藥控制病情,艾滋病在美國民間被冠以“世紀瘟疫”之說,很多人都談艾色變,艾滋病病人最終都難逃一死,杰西被所有人孤立了,其中也包括杜聰。
“因為無知和恐懼,我遠離了杰西。直到杰西去世,我都沒勇氣去見他最后一面。后來了解到艾滋病的傳染途徑,我追悔莫及,我辜負了一位好友的情誼。也是這個‘因,才有了后面的‘果。之后,我便開始關注起這個特殊群體,不僅當了防艾宣教義工,也成了不少艾滋病病人的朋友,力所能及地給他們關懷與生活下去的勇氣?!倍怕斎缡钦f。
1992年,杜聰在哈佛大學取得了碩士學位。在華爾街一家創(chuàng)投銀行供職一年后,被紐約雷曼兄弟投資銀行高薪聘為副總裁。1995年,杜聰回到香港的兄弟銀行工作,經常前往內地出差。1998年7月,杜聰在火車上遇到了一對父女。父親滿身滿腿都是皰疹并且潰爛嚴重,惡臭彌漫了半截車廂,乘客們紛紛躲避。杜聰走過去問這位父親:“需要我?guī)兔ψ鳇c兒什么嗎?”他哭道:“你幫不了我。我們村里,很多人都得了這個怪病,然后陸陸續(xù)續(xù)都死了。但我不甘心啊,孩子媽媽也死于這個病,孩子還那么小,我死了她咋辦啊?”
杜聰懷疑,這個會死的病是艾滋病。他帶著父女倆去北京一家大醫(yī)院檢查,果真印證了自己的猜想,這位父親感染了艾滋??!慶幸的是,女兒文文是健康的。可是,當時國家還沒有有效的抗艾滋病病毒藥物,幾天后,文文父親在醫(yī)院去世了。臨終前,他死死拽著杜聰的手乞求:“好心人啊,我女兒就托付給你了!如果你愿意資助她繼續(xù)上學,她能考上大學,我死也瞑目了……”
杜聰握住他的手說:“你放心,我會照顧好文文,讓她好好讀書!”
可是,當杜聰送文文回河南老家時,他震驚了!那個地區(qū)像是遭遇了魔咒:幾乎每三四個家庭中,就有一個艾滋遺孤!在村里待了3天,杜聰看到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真相:1993年,農民為了致富,眼見兩三次獻血抵得上全家一年的種田收入,都爭先恐后地去血站獻血,促進了河南當地蓬勃發(fā)展的“血漿經濟”。
后來這個血漿市場,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悄悄進駐了黑血站,因把關不嚴,帶有艾滋病病毒的血液流入市場,造成交叉感染。一個又一個艾滋村就這樣被制造出來,艾滋遺孤也日漸增多。
杜聰心緒久久難以平靜,他時常噩夢纏身,半夜哭醒。在跟艾滋遺孤的接觸中,杜聰更痛苦地發(fā)現,許多艾滋遺孤除了自卑和自我封閉,還有一種對社會的仇恨心理。15歲的男孩小剛,胳膊上刻著一個大大的“仇”字。他跟杜聰說:“我一定要報仇,去殺掉將我父母害死的人!”
那天夜里,杜聰失眠了,腦子里一遍遍回響著男孩說的這句話。他們本該是天真快樂的孩子,艾滋病讓他們失去了父母,變得貧窮,失去了上學機會,甚至遭受到鄰居和親戚的疏遠和歧視,那是一種多么無助的痛苦體驗?他們太需要一個智慧的行動者來幫他們重建心靈,重拾信心了!當意識到這點之后,杜聰不假思索地決定,他要辦一個艾滋遺孤的公益助學機構,治愈孩子們的心理疾病,讓他們涅槃重生。
1998年10月,經過幾個月的籌備,杜聰在河南成立了“智行基金會”。此后,杜聰發(fā)現云南、安徽、貴州等13個偏僻落后的農村地區(qū),也存在不少艾滋遺孤。杜聰又在這些地區(qū)陸續(xù)成立了基金會分社,不僅給寄居在親戚家的貧困艾滋遺孤,每月發(fā)放固定的生活費和學費,還和同事每月對孩子們進行兩次家訪,隨時掌握他們的心理動態(tài),做到及時的心理輔導和糾偏。
誰都不理解的選擇
“智行基金會”成立兩年后,在對這些孩子資助和家訪的過程中,杜聰越來越感受到時間不夠用:雖然13個地區(qū)都有專職同事替自己分管各項工作事宜,資金上的缺口也能通過社會捐助和創(chuàng)辦企業(yè)得以周轉,可是,改變這些孩子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
杜聰漸漸發(fā)現,這些生活在艾滋陰影下的孩子,幾乎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他們跟人說話,目光呆滯或怒目相對,性格暴躁易怒,而且年齡越大的孩子,逆反行為越明顯,他們不聽話愛撒謊,經常忤逆親人。杜聰很明白:這些孩子從小缺少父愛母愛,被鄰居同學歧視,道德價值觀模糊,于是便長成了一只刺猬,想借堅硬的刺來保護自己脆弱的心靈。所以在成長過程中,他們更容易受到誘惑、誤入歧途。對于這些孩子,杜聰漸漸意識到,需要給予他們更多的溫暖和愛,給予他們細心的心靈關懷和引導,讓他們回歸到一種“家”的感覺。
2001年11月,“智行基金會”運營3年后,杜聰放棄了百萬年薪的工作,專職做起了“智行基金會”,他要把主要精力和時間花在教育和培養(yǎng)這些孩子身上。
但家人和朋友都覺得杜聰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yè),全職去做沒有工資的義工,簡直就是瘋掉了。他們提醒杜聰:“世間有那么多苦難不幸的人,憑你一己之力,你能幫得了多少?難道你真把自己當成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了?”
杜聰說:“做慈善能幫助的人和事永遠是有限的,也不會是完美的。我只是用修行的心去做慈善,這是一個喚醒的過程,喚醒每個參與者與受助者內心的光明和希望。”
但是,真正實踐起這些心愿,杜聰還是花了不少心力。有些孩子學習不努力,在他們心里,自己早就被貼上艾滋標簽,一輩子都完了,學歷再高也難逃被人瞧不起的命運。比如,上初二的小敏,一心想出去打工,然后夢想著像電視明星那樣穿金戴銀,打扮時尚;再比如12歲的義寶,迷上了網游,經常偷拿親人的錢去網吧打游戲,學習一落千丈。對于此類孩子,杜聰很著急,但找他們談心,收效甚微。
2003年7月,“智行基金會”資助的第一批23名艾滋遺孤,正好大學畢業(yè),其中上海復旦大學畢業(yè)的女孩婷婷,因出色的學習成績被留校任教。杜聰喜極而泣的同時,忽然想到一個好方法:讓婷婷去給那些迷茫的孩子現身說教,也許會收到不錯的效果。
當婷婷說“我也是艾滋遺孤,但我通過努力,照樣得到了社會的認可,成為一名光榮的大學教師”時,很多孩子都哭了。杜聰又趁熱打鐵,帶這些孩子去參觀大學校園,感受大學積極向上的學習氛圍。孩子們回來后,學習態(tài)度果然積極了很多。
此后,每年為艾滋遺孤舉辦夏令營和冬令營活動,成了“智行基金會”的一項傳統。杜聰感慨道:“孩子通過這些活動,有很多的體會。以前我們經常跟孩子們說,你們一定要好好讀書,一定要考上大學。但這些話對于孩子們來說,確實沒有太大的說服力。我們舉辦夏令營和冬令營,是很直觀地帶他們參觀一些大城市和大學校園。開闊了眼界后,出于對精彩世界的本能追求,孩子們自然會去為了達成這個目標而努力學習?!?/p>
除此之外,杜聰還要求受到資助的大學生艾滋遺孤,每年暑假回到家鄉(xiāng),組成一個暑期幫扶班,對艾滋遺孤弟弟妹妹們做家訪?!拔沂窍M麄凅w會到,從一個受助者變成一個布施者的那份成就感,也更希望他們接下我的接力棒,變成一個樂善好施的人?!?/p>
杜聰這種樂善好施的性格與小時候奶奶的教育分不開,奶奶經常對貧苦的人慷慨相助,在她的潛移默化下,善良的種子,在小小的杜聰內心生根發(fā)芽。杜聰8歲那年,有一天奶奶帶杜聰去喝早茶,剛起身還未離座,一名流浪漢就迫不及待地端起他們的殘羹吃起來。杜聰搶下流浪漢的碗,又趕緊跟奶奶要錢給他買了一碗餛飩。奶奶滿臉笑意地看著杜聰,一個勁兒地說:“好,好,聰兒做得對!”杜聰的善舉,同時贏得了幾位顧客的稱贊,他的內心陡然升騰起一股強烈的自豪感和幸福感。從此,他也像奶奶一樣,讓行善布施漸漸成為了一種生活常態(tài)。
讓杜聰感到最自豪的是,目前13個“智行基金會”工作點,70%的員工都是他資助過的孩子,他們大學畢業(yè)后,都主動回到了“智行基金會”工作。杜聰激動地說:“‘智行基金會主張一幫三、三幫九的社區(qū)互助氛圍和形式。我覺得好奇妙,我變成了我奶奶后,我的孩子們又變成了我。這個傳承,沒有因,哪來果呢?所以,我跟孩子們有因緣,太感恩孩子們了?!?/p>
您牽掛的孩子長大啦
感謝一路上有您
其實,孩子們何嘗不感恩他們的“杜爸爸”呢?杜聰資助的兩萬多個艾滋遺孤里,有600多個孩子是艾滋病感染者,他們大都通過母嬰傳播感染。18年來,杜聰眼見其中的100多個孩子長大成人,很是心焦。他完全能想象到,一個從小被感染的孩子在農村沒人關懷的孤獨場景,別說找到一個老婆或者丈夫,就是找到一個朋友都很難。
雖然他們感染了艾滋病,但也有結婚生育的權利和自由?;橐龅钐貌粦摼芙^這些已經傷痕累累的人。再說,艾滋病患者可以通過醫(yī)學手段,生出一個健康寶寶。2013年開始,杜聰又當起了紅娘,在他的成長經歷中,朋友間的聚會是常有的事情,不僅可以促進友誼,還能萌生愛情。3年來,杜聰共組織了100多個感染艾滋病的孩子一起旅游、聚餐、聚會,給他們創(chuàng)造互相認識的機會,逐漸地,孩子們的笑容變得越來越多了。
一次,一個男孩偷偷喜歡上了同樣感染艾滋病的女孩,自己又不好意思表白,杜聰知道了,特意為他安排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表白會。在一次戶外郊游活動中,男孩悄悄放飛了幾只氣球,就在大家都抬頭觀望的時候,男孩走到了女孩身邊,把自己準備好的玫瑰花拿了出來,在大家的面前,勇敢地問女孩:“我喜歡你很久了,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嗎?”女孩先是驚訝,而后害羞地點了點頭。歡呼喝彩聲此起彼伏。這一幕看哭了很多在場的人。每每看著他們從最初的羞澀、逃避,到后來的敞開心扉、樂觀積極,杜聰心里都有說不出的感動。3年來,他們中已有48對領了結婚證,30多對生了孩子,而且孩子都是健康的。
艾滋遺孤成家立業(yè),并且生了健康的孩子,他們的爺爺奶奶是最開心的。有位老奶奶的命運特別悲慘:28歲時守了寡,這場血災,相繼奪去大兒子一家和小兒子夫妻的生命,小孫子命雖保住,但卻因母嬰傳播感染了艾滋病。老奶奶絕望地帶著小孫子,感覺生活已經沒有奔頭,以為血脈就在這一代斷絕了。當她得知孫子生了個健康寶寶,頓時老淚縱橫,硬是顫巍巍地走了5公里的山路,輾轉找到杜聰,只為當面跟他說聲“謝謝”。杜聰已經數不清有多少老人專程來謝他,面對老人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活菩薩”,杜聰自覺愧不敢當。
雖然自己力所能及地做了一些善事,但他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有時,他心中也有煩惱,也常常有失落。這些年,他一直認為自己在做對的事情,但每當看見社會中的許多陰暗面時,就情不自禁地產生一種對社會失望的情愫,他懷疑慈善出了問題。杜聰承認:“曾經,我做慈善不快樂,只感覺是一種社會責任。”
如今,杜聰還是單身,夜深人靜時他常常會想:如果我當初沒有選擇這條路,繼續(xù)工作、結婚生子,有個穩(wěn)定的家庭和親生的孩子,我現在又是一番怎樣的光景?
但轉念一想,他又給了自己這樣的答案:我一個在香港出生、美國長大的人,能與一群從未離開過偏僻農村的苦孩子有了人生的重疊和交集,十幾年來變成如家人般的親密,一定是一種緣分,我要接納和感恩這份緣分。
杜聰笑說,每年春節(jié)和自己的生日,他既期待又擔憂。因為,房子太小,孩子太多。特別是每年正月初一至初六期間,孩子們都會分批來給他拜年。家里人滿為患,一頓團圓餃子,光是下餃子就要花上3個小時,而且連廁所里都擠滿了吃餃子的孩子。如果孩子們都來齊了,估計10間房子也不夠。
2017年2月1日正月初六,正好是杜聰49歲的生日。1000多個孩子從四面八方趕來,齊為杜聰慶賀生日。他們合唱著《父親》:“謝謝您做的一切/雙手撐起我們的一家/總是竭盡所有/把最好的給我/時光時光慢些吧/不要讓您再變老/我愿意用我一切/換您歲月長留/我是您的驕傲嗎/還在為我擔心嗎/您牽掛的孩子長大啦/感謝一路上有您……”
聽著孩子們的歌,杜聰流下了淚水。十幾年來,在無數的勸阻和重重壓力下,他堅持做了一件自己認為對的事情,盡管他自己沒有孕育孩子,但能有這么多孩子把他當成爸爸惦記著他,他已經心滿意足了。至于未來,他的腳步不會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