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門
一扇大門,究竟迎接了多少人?送走了多少人?我不知道。
一棟房子,無論它有多龐大,它只有一扇大門。大門,是房子的臉部。饒北河邊的房子,大多塀土房,坐南朝北,或坐西朝東,長四邊形,中間大門進去,是廳堂,左右兩邊各有一間廂房,廳后叫后堂,左右兩邊叫偏房。這樣的房子叫三家屋,四塀。也有六塀,或八塀,在廂房和偏房之間,修一條叫風弄的通道。也有大戶人家的院屋,里外兩棟,兩邊廂房相連,中間大天井,廳堂兩個,前廳請客,后廳祭神。院屋和南方的祠堂差不多。一棟院屋,至少可以住四戶人家,左右各開一條風弄。
大門,都不能挑糞桶進出,人和六畜平等,污物避開大門而行。相鄰之間,無論有多大的仇恨,即使有殺父之仇,也不能把茅廁建在別人大門正前方——殺父之仇可以報,茅廁建在別人大門正前方,會引起全村人公憤,也就失去立足之地。大門是正前門,我們上門做客,即使身份再卑微,年齡多小,必須從大門進去,以表示體面光鮮,從側(cè)門或后門進去,有些灰溜溜,做事談話,不堂堂正正。不堂堂正正的人,受人鄙夷。門是一個家庭威嚴的地界。進門便是客,再好的鄰居,再近的鄰居,再仇怨的人,進了門,都得擺椅子讓座,若是吃飯時間,還要讓桌,請鄰居一起上桌。夏季晝長,下午會有一餐點心,燒面條,煮綠豆粥,蒸燈盞粿,搓飯麩粿,再苦的人家也有一碗蔥花炒飯,進了門的人,都要留一碗。
婦人吵架,都站在路邊,或巷子,或洗衣埠頭,拉起架勢吵,吵個半天,吵累了,坐一會兒,繼續(xù)吵,唾沫都吵沒了,臉部抽筋,過個十天半個月,又和好了,有說有笑。但不能在家里吵,沒有誰坐在別人廳堂吵架的,會被人用棍子打出來。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鄉(xiāng)鎮(zhèn)實行計劃生育,對違規(guī)生育又不繳納罰款的人,政府派人把豬圈里肥豬拉出來殺,把谷倉里的谷畚出來賣,把屋頂捅爛,還炸房子,轟的一聲,房子掀掉半邊,但大門是要留著的。炸了大門會惹殺禍上身。
再窮的人家,都有一扇厚實的大門。房子再爛,大門不能爛。大門的木板,必是老木,杉木或苦櫧,木頭在家里陳放上十年,鋸開,作門板。現(xiàn)在的房子,大門用料是鍍銅水的鋁合金。鋁合金門色彩鮮亮,易清洗,顯得氣派堂皇,十年八年后,鋁合金氧化,爛得像一個患了白癜風的人。有錢的人,買實木門,厚重。我做房子的時候,做一扇什么大門,問了很多人,也征求我父親意見。父親說,木門好,但不要實木門,實木門用不到幾年,會開裂。我表弟水根是個木匠,常年在順德一帶做實木家具,我問他,他說,自己買木頭,自己做,是最好的。實木門的門板是物理脫水,不是陰干的,時間長了,會膨化,熱脹冷縮很厲害,陳年老木不膨化,門板腐爛了,也不開裂??傻侥睦锶ベI陳放了十幾年的老木呢?一次,表哥興泉來看我母親。他開了鋸板廠。我說我要陳年老木,做木門。表哥說,哪來這樣的老木,不過還有比陳年老木更好的木料,用上一百年也不腐爛也不開裂。我說,這樣的木料,誰買得起呀,不就是金絲楠木嗎,或者紅豆杉,是國家嚴控的。表哥笑了起來,說,地主也用不起呀,老房子拆下來的圓柱,鋸開,作門板,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過了一個多月,表哥來電話了,說,木料找到了,你來看看。兩根圓柱,是老房子的中柱,四米來長,老杉木,木質(zhì)還是淺黃色,手拍起來,嘣嘣嘣,像拍在繃緊的鼓面上。我說,要了,做三分厚木門,上三道清漆,雨水不沾邊。房子上大門那天,父親用手一遍一遍地摸大門,還用力甩幾下,說,這門好,厚重,拙樸,有村野大雅之氣。我也笑得像個裂開的核桃。
門,就是要把一個空間密閉起來,也是要把一個密閉空間打開。門是一個空間對另一個空間的防守與開放。門是矛盾的統(tǒng)一體。一棟房子,有很多門。大門,后門,側(cè)門,房間門,風弄門。還有院門。楓林沒有院門,可能是山多地少,宅地不足吧。進山五里,我有一個舅公,即我母親的舅舅,有院門。我還是十四五歲,進山。翻一座山,到山谷底,偷砍松樹做柴火,我把松樹扛到半山腰,被幾個人追了上來。我扔下木頭,往山頂跑。饑餓,體力不支,我沒跑多遠,被幾個六十來歲的人抓住了。一條獵狗,圍著我,汪汪汪狂叫,我嚇得癱軟。我屬狗,卻十分怕狗。其中一個滿臉胡茬的人,問我,你是楓林人,還是洲村人。我說,楓林的。又問,你是誰家孩子,敢偷木頭,這是犯法的。我說,傅家的。問我的人,一下子語調(diào)溫和起來,說,你是傅家第幾個孩子。我說,第六個?!疤m花的老六,都這么大了。”滿臉胡茬的人說。我看看他,不知所措。我知道,我外婆出生在谷底叫坳頭的小村子,但我從來沒去過,我有三個外公,三外公還是一個遠近聞名的獵人,一把土銃震四方。滿臉胡茬的人,正是我三外公,怪不得他跑山路那么快,像頭野豬。他看我饑餓得人都癟了,帶我去他家吃飯。我第一次去舅公家,也是唯一一次。我第一次看見了高大的院門。山邊的房子臨一條寬闊的山澗,澗水嘩嘩嘩,沖擊著巨大的澗石。土夯的院墻,有兩米多高,瓦壓在蘆葦上,蘆葦壓緊墻垛。院門有三米多高,門軸是粗大的楓樹兜切開的,門檻高過我膝蓋,門板厚實,推開,門軸咿呀作響。院門上,蓋了一個蜂窩形狀的大門垛,是厚木板上壘土磚的。開了院門,一個橢圓形的院子豁然開朗,柚子樹、棗樹、梨樹、枇杷樹,噴出了院墻。高大的院門,自有一種獵人的凜然之氣,威武,強壯。再猛的野獸,也侵犯不了院中牲畜,傷害不了家人。
古代的財主或員外,有家丁護院。院側(cè)有弄堂門,弄堂門之上有閣樓,閣樓有暗哨,看見外邊來人。晚上關(guān)了大門,客人從弄堂入院。護院睡閣樓,若是不義之徒入院,護院從閣樓跳下樓,以棍棒刀槍錘偷襲。大門也有講究,兩側(cè)各有小門,門檻高且厚,普通客人從側(cè)門入屋,貴胄之人才能跨大門。門口有兩墩石獅子,憨態(tài)而威武。鎖是大銅鎖,鎖側(cè)有貓眼門孔,門外一覽無余。也有門閂,是一根圓柱粗的原木,閂門,要兩個人抬起來,穿進閂套。在楓林老式祠堂里,還可以看到。
車馬盈門,是世俗中人所奢望的,多好,日日賓朋滿座。
書香門第,多好的人家,詩書禮賢,是理想的家境。
名門世族,甲胄之后,三代出貴族,五代出世家,是個門閥。
相門出相,官是世襲的,種田人的子嗣想做官,太難,讀再多的書,不倚門傍戶,難出頭。
饒北河兩岸貧瘠,有望族無世家。大多是撐門立戶,席門蓬巷,篳門圭竇,沿門托缽,織楚成門,窄門窄戶。窮人重子嗣,多生育,望芝麻開門,望鯉魚躍龍門。門是命運的高度。越生育越貧苦。
烏衣門巷,戶戶搗衣。也是南方勝景。南方多河流,河流多支汊,支汊多水溝。水溝經(jīng)過戶戶門前,有激越水聲。雨夜,流水搖動鈴鐺,清脆悅耳。夜風輕輕地撲打門環(huán),像個夜歸人。門環(huán)是門的拉手,關(guān)門的時候,把門環(huán)拉起來,合緊門縫。門環(huán)也相當于叩門的手指,用手拉著門環(huán),擊門,——鐺,——鐺,——鐺,——鐺,輕輕叩,是對人的尊重。鐺鐺鐺,鐺鐺鐺,門環(huán)敲得急促又響亮,是遇上了急事,上門求助了。赤腳醫(yī)生的門,通常響起這樣的敲門聲,可能病號到門口了,也可能病號出不了門,急需上門急診。門環(huán),鐵質(zhì),圓形,和手鐲的形態(tài)差不多,像門的耳朵。
天亮,門就要打開。這是人對生活的宣示。門打開,廳堂里,有了人來,也有了人往。我們?nèi)ヱ樘?,去拔稗草,去收麥,去曬谷。我們?nèi)ド蠈W(xué),去擺攤設(shè)鋪,去走街串巷,去翻山越嶺。我們?nèi)ピL親問友。我們?nèi)グ輲煂W(xué)藝。我們走出門,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nèi)ビ臅H愛的人。也有相鄰來坐,談天氣,談恩怨。也有提親的人來了,好茶好飯好笑臉相待。閹豬的人,來了。割雞卵的人,來了。搖撥浪鼓的人,來了。配牛種的人,來了。郎中背一個褡褳,來了。找酒喝的人,來了。問路的人,來了。挑擔歇腳的人,來人。躲債的人,來了。回娘家的人,來了。借錢的人,來了。賣水桶的人,來了。沿街吆喝“磨剪子嘞——戧菜刀”的人,來了。收鴨毛鵝毛的人,來了。
有每天都要來坐坐的人。有一年來三五次的人。有三五年來一次的人。有十幾年來一次的人。有一生只來一次的人。有來了一次再也不來的人。有頻繁來卻突然不來的人。
有凌晨就來的人,這是報喪的人。有半夜突然來的人,是走投無門的人。
有吃飯時間來的人,是嘴饞的人。有喝上茶就不想走的人,是孤單的人。
有說完事就拔腳走路的人,是命苦的人。有吃了午飯等晚飯的人,是無處可去的人。有看了一眼就走的人,是失望的人。有看了一眼還想問的人,是留戀的人。有來了就癡癡呆呆的人,是有口難言的人。
一扇大門,把這些人迎接了進來。門,迎接了相熟的人,也迎接也不相熟的人。相熟的人,有的會變得日漸陌生。不相熟的人,有的成了知己。我們坐在門里,等待一個人來,等一天,等一年,等十年,卻始終不來。我們也屐齒印蒼苔,小叩柴扉久不開。我們也雪夜柴門聞犬吠。
新娘穿大紅的衣服,蓋著紅綢蓋頭,在炮仗聲聲中,在嗩吶歡快的調(diào)曲中,牽進了我們的大門,抱進了房門,成了我們的堂客,生兒育女,相守在一扇大門里,日日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臉有了皺紋,乳房扁塌,雙鬢白斑,兒女又頂門壯戶了。
姑娘被舅舅抱出大門,抱上花轎,遠嫁。這扇大門,將在她一生的夢中,拍打,關(guān)了又開,開了又關(guān)。
被抬出大門的人,卻再也不會回來,去了一個沒有門的地方。每一個人,最終都是從大門抬出去的,穿上干凈的衣服,蓋著白布,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一扇大門,要抬出多少人,也是不知道的。
一扇久久鎖著的門,里面一定有一個曾經(jīng)長久居住的人,里面放著我們再也不忍目睹的物件。比如一本書,一把二胡。比如一件蓑衣,一頂笠帽。比如一雙鞋,一襲外套。比如一只箱子,一個木匣。比如一封舊信,一支帽筆。我祖父故去之后,他住過的房間,在很多年里,我都不敢推開那扇門。門右邊,有一張床,還鋪著草席,掛著蚊帳,竹椅子還靠在墻邊,酒瓶里還有半瓶酒,鞋子里還塞著襪子,拐杖還斜放在門后。每次進那個房門,我都要站半天。當我們分離,人世間,最溫暖的東西,不是茶壺,不是鍋,不是火爐,不是棉絮,而是戀人的唇,和親人的遺物。當我們分離,人世間,最寒冷的東西,不是冰凌,不是灰燼,不是孤枕,不是殘月,也是戀人的唇,和親人的遺物。上帝不是關(guān)了一扇門,卻開了一扇窗,而是先關(guān)了窗,再關(guān)門。所有的門窗都關(guān)了,我們被抬出了大門。
事實上,每一人,都有一扇屬于自己的門。有人在門里,等待我們?nèi)デ瞄T。我們也在門里,等待門環(huán)叩響。——鐺,——鐺,——鐺。
有些門,我們已經(jīng)無法敲開。
松脂滴落。門外月光如海。溫和的夜,想起這些,我心扉痛徹。
水井
水井,作為我們另一個肉身而存在。在早晨在黃昏,井邊的人,用木桶和繩索朗誦生活。井通常在一個獨立的院子里,和月亮遙遙相望。我們在井院里,洗菜,洗衣服,洗頭,洗澡。我們在這里竊竊私語。我們在這里獨坐,目不轉(zhuǎn)睛地遙望星辰。我們在這里和相愛的人,親吻,緊緊地擁抱。我們把井水挑回家,煮飯煮茶,做豆腐。我們把井水裝進瓶子里,帶到異鄉(xiāng),也就是把井背在了身上,也就是把井里的月亮背在了身上,也就是把井里沉落的面影背在了身上。
在井院,我們架起一個兩米高的榪槎,一個長長的竹棍扎在榪槎上,竹棍的一頭固定一根鐵索,鐵索有掛鉤,把水桶掛在掛鉤上,探入井里,打水。竹棍的另一頭,墜一個大石塊,竹棍成了杠桿,把水提上來。這就是打井水的桔槔。高高的桔槔,是異鄉(xiāng)人的記憶坐標。桔槔,高過了萬丈高樓,高過了靈山,高過了黃崗山,高過了腳下的任何一座山。我們仰起頭,桔槔聳入云端。桔槔是移動的,我們走到哪兒,它移動到了哪兒。月亮掛在桔槔上,搖晃,像一個水罐。水罐里,有蕩漾的水聲,似乎藏著一條地下河。
楓林鮮有水井,河邊人家,無須打井。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饒北河上游,建了華壇山螢石礦加工廠,廢水含有硫,污染了整條河,魚蝦不存,人下河洗澡,皮膚長出紅斑疹,更不能洗菜洗衣了。村里開始打井。打井師傅來了,四處勘探,都難以找到適合打井的地方——村里多焦土,焦土層太厚,水出不來。打井師傅說,打一口井,花費太大,不如在山邊打井,山邊是黃泥,山泡泉多,水源充足。石拱橋邊,有了第一口井。橋邊有一棵柳樹,碗口粗,夏季,把整個井院都遮了蔭,很是涼爽。井是雙眼井,一口打水喝,一口洗衣洗菜。還有一個大水池,池邊鋪了青石板,小孩可以坐在青石板上玩水。水是泡泉,冬暖夏冷。暑氣日盛,我們把絲瓜、冬瓜、金瓜、西瓜,扔進水池里,要吃的時候,撈上來。瓜,一個個地浮在水面上,綠綠的。浸水半天的西瓜,切開,有一股涼氣,吃幾口,身上暑氣全消。我們?nèi)ヌ锢锔苫?,帶一個毛竹罐去裝水喝。毛竹罐相當于大茶杯,可以蓋起來,密封。淌足了汗,我們坐在田埂上,把毛竹罐打開,仰起脖子,咕嚕嚕,喝到肚子發(fā)脹。冬天,井口有綿綿不斷的熱氣,白白的。早晨,水池邊,圍了一圈的人,洗臉刷牙。尤其是有相鄰做喜事,藕、荸薺、芋頭、黃豆、蘿卜、海帶、冬筍、明筍、魚,用籮筐挑到水池去洗,七八個男男女女,蹲在水池邊,嘰嘰喳喳地說笑,暖陽照著,一家子的喜慶,便是整條巷子的喜慶。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蔽也孪耄瑒⒂礤a的陋室邊上,也有水井。水滋生苔蘚。井邊有青色苔蘚。苔蘚有絨毛,青黝色,若是有積水,絨毛浮起來,像綠水母。苔蘚是時間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苔蘚是不會死的,暴烈的太陽,把它曬得枯焦,曬出干燥的螺旋藻模樣,用腳踩,變成粉末,只要有水打濕,過一夜,苔蘚又綠了。山區(qū)多霧,多露水,又在井邊,苔蘚常年油綠。苔蘚有兩種,地面上的,像絨毛,如動物的皮毛,叫灰蘚;井里的,有枝莖,沿井石爬,印出花美圖案,叫水苔?!伴L風隱細草,深堂沒綺錢??M郁無人贈,葳蕤徒可憐?!保ㄉ蚣s《詠青苔詩》)苔蘚給人荒涼感,是故園破敗,故人凋敝的隱喻。水井邊的苔蘚,則有水意綿綿之感,人丁繁茂,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一雙紅鯉魚,在水井里,恍若故人。魚始終不長,巴掌大,巧活靈便。魚是信號燈,水被投毒了,受重污了,紅鯉魚會死,或浮起來,腹部朝上。也有米蝦,針頭大,一群群,吸附在水下的青苔或地衣里。偶爾有青蛙,跳,跳,跳,不小心把井沿當作了跳臺,啪咚一聲,落下了井,再也上不來。蛙便哇哇哇叫個不停。坐井觀天的蛙,是最孤單的蛙,沒有伴侶,也沒子嗣。把水桶扔下去,撲通,把水提上來。蛙見桶落下去,驚慌地亂跳,要么鉆入水里,要么躲在石縫。桶七上八下,沒個消停。過了幾天,蛙習以為常,桶落下去,它也不躲閃,耷拉一下腦袋,眼睛睜大大的。桶搲水上來,也把蛙搲了上來。夏日溽熱晌午,蛇會盤在井圈,像一堆牛屎,烏黑黑。井邊多青蛙,多田鼠,蛇吐著信子,捕捉到了食物的腥味,從山邊草叢悄悄而來,捕食鼠蛙。吃飽了,蛇便盤成一團,似女人頭上高高的發(fā)髻。提水的人,以為是井繩,手一把抓下去,冰涼,連忙撒出去,才知道是一條烏梢蛇。井繩一般是棕布和苧麻編織的。彈棉花的師傅,有一個木輪子,會呼嚕嚕地轉(zhuǎn)。把棕布絲和苧麻擰緊,分成兩股,固定在一條板凳上,棉花匠兩只手,各拿一個木輪子,轉(zhuǎn),越轉(zhuǎn)越快。棕布絲和苧麻轉(zhuǎn)成了兩根繩子,再把兩根繩子合起來轉(zhuǎn),呼呼呼,便成了井繩。井繩十幾年不爛。浸了水,井繩發(fā)脹,又粗又硬,像一根油茶樹。頑皮的小孩,不怕父母竹稍打,怎么打也不哭。但怕井繩打,無論多頑皮,看見父親手上拿著井繩,便老老實實。井繩打在皮肉上,一條條紅印,火辣辣地燒,三五鞭子打下去,皮開肉綻,衣服都沒辦法穿上身,也躺不下身睡。痛,火燒的痛,鹽腌的痛。井繩用了兩年,棕黃色和苧麻白,轉(zhuǎn)成了黑色,棕毛翻了出來。
小學(xué)時候讀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闭Z文老師全初圓是個赤腳老師,解不來“床”字,說是睡覺的床鋪。到了我讀《唐詩三百首》的時候,才知道不是,“床”指代井上護欄,即井柵欄的意表。古詩中,井是一個常見的物象——有水井之處,便是故鄉(xiāng)。詩人愛游歷,背一個包袱便出門了,四處借宿,看見了水井,睹物思人,想起了家中老母,想起了妻兒,感懷萬千。“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倍鸥憽端薷罚瘺鲋畾庥腿?。離亂的時候,水井便是一個傷口。
雨井煙垣,多么荒落,破敗,讓人痛徹。
背井離鄉(xiāng),從此流落江湖,顛沛流離,居無定所。
在冷兵器時代,井,不但是村戶的水源,也是避難之所。井下,有一側(cè)窗,窗與地下室互通。1976年版《流星·蝴蝶·劍》電影,由楚原執(zhí)導(dǎo),井莉、谷峰主演,對古井有細致的鏡頭描寫:谷峰主演的孫玉伯受律香川暗害,躲在井里療傷。井成了逃生暗道。
南方多水,多雨,掘井大多是方便生活,而非無地表水源去找地下水源。西北干燥,雨量不充沛,飲水是大事。1987年,導(dǎo)演吳天明攝制的《老井》,塑造了黃土高原人堅韌不拔的精神,感動千萬人家。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堪稱經(jīng)典:巧英和旺泉被土石封在井下,在生命可能隨時被奪走的情況下,他們酣暢淋漓地做了一次夫妻。這是出人意表的細節(jié),也是井的靈魂:旺盛的生命力,源源不斷的生命力。每一口井,都是有生命的。井,和人,沒有區(qū)別。
投井自盡,可能是最絕望的人了。楓林有人懸梁自盡,有人喝農(nóng)藥自盡,有人喝毒鼠強自盡,也有跳河自盡。有一個人想投井自盡,臨了,還是把自己吊在桔槔上,可能他不想讓自己的身體,廢了一口井吧。吊桔槔的人,叫金山,四十來歲,腳有殘疾,走路的時候,右腿外撇,劃半個圈。有一年,他兒子考省級示范高中,差12分,要交插班費,3000元起始交,差1分交1000元,他要交15000元。他哪有那么多錢呢?借了很多家,才湊了6000元。他三天兩天坐班車去城里,想懇請學(xué)校減免插班費,可見不到校領(lǐng)導(dǎo)。值班室的人說,找校領(lǐng)導(dǎo)的人太多,領(lǐng)導(dǎo)都躲著,手機都關(guān)了。有一次,到了晚邊了,金山還候在門口,候到了領(lǐng)導(dǎo)。金山見了領(lǐng)導(dǎo),跪了下去,說,幫忙,幫忙,實在找不出錢了。領(lǐng)導(dǎo)請他喝了茶,說,根據(jù)實際情況,可以減免5000元,已經(jīng)是最大力度的減免了,再要減免,已經(jīng)沒有權(quán)利了。金山回到家里,又四處借錢,張羅了一個晚上,錢還是沒有著落。他想想,很絕望,在井邊抽了半包煙,把褲帶解下來,吊死在桔槔上,遺言也沒留一句。
一口老井,據(jù)說會有井鬼。井是陰性之物,以女鬼居多。鬼故事一般是這樣:一個女人去井里打水,看見井里晃動著一張似曾相識的臉,綻開了鬼魅的笑臉,女人扔下水桶,受驚而逃,從此一病不起。也有男人打水,把女鬼帶回家,媾和,或在井邊媾歡,自此冷落妻子,最后家散人亡。驅(qū)鬼的方法,便是請道士來做道場,畫符,貼在井圈,貼在桔槔上,讓鬼不再靠近。
鬼是沒有的。但井確有奇異之處。它有奇異的鏡像原理。我們俯身在井沿,我們的面影會浮浪般搖晃,天空也在搖晃。我們俯身不動,長時間地看著井水,眼睛會慢慢昏花,腦袋開始缺氧,暈眩。落井的人,不是不小心踏空落下去,而是看井水時間太長,暈眩,失重,落了下去。這個時候,若有人投石下去,落井的人連掙扎的機會也沒有,還不知道誰在投石呢。井,成了圈套。陷阱,在生活之中,也無處不在。陷阱借用了井的鏡像原理,給眼睛設(shè)置了障礙。
事實上,水井處,是最有情調(diào)的地方。尤其在夏天。早起的堂客,夾一個飯箕,在井邊洗米。米白白的,飯箕黃黃的。飯箕浸在水里,慢慢晃,米灰在水里洇開,水也成了灰白色。米蝦浮上來,追著米灰吃。吃過早飯,堂客從各扇門里出來,拎一個大腳盆,腳盆里,是昨夜換下的衣裳,和一個棒槌,以及肥皂、竹板刷。有的堂客,一手拎腳盆,一手拎菜籃,菜籃里是剛采摘來的菜蔬,豆角,金瓜,茄子,辣椒,滿滿一菜籃子。堂客聚在水池邊,蹲下身子,捋起衣袖,洗衣洗菜,互相俏罵。也有不俏罵的,邊洗邊哼歌:
一日三餐三日九, 三餐茶飯一壺酒。
男要勤來女要儉,三餐茶飯不求人。
日頭當空腹中饑,一粥一飯好充饑。
雞鵝臘肉不想要,歇下鋤頭擔畚箕。
哼唱的,都是一些鄉(xiāng)間小調(diào)。如《尺鞋底歌》:“看見嫂嫂尺鞋底,細針木線對起孔。一針一線放好樣,尺起花樣真好看。”這都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唱的。姑娘時興唱鄧麗君的歌。如《甜蜜蜜》《小城故事》《夜來香》。歌唱了一半,被別的姑娘取笑,說貓叫春了,人也叫春。唱歌的姑娘臊得滿臉通紅,互相潑打起水花,抱在一起,落進了水池里。
晚邊,男人來了。男人端一條矮板凳,坐著池邊洗腳,洗鋤頭,洗兩齒鉗,待女人散了,到水池里洗澡。孩子無忌,一天到晚,隨時泡在水里,嘴巴咬著黃瓜咬著包皮瓜,褲頭掛在柳樹椏上。
楓林,屋舍密集,年輕人談戀愛,也沒一個適合的去處。吃了晚飯,男孩子沿山邊散步,轉(zhuǎn)了兩圈,到了井院里。女孩子已早早地等了,站在柳樹下,看螢火蟲隨風起舞。月光朗照,樹下有了卿卿我我,有了海誓山盟。我二姐找的男友,是本村的,天天去井院約會。那時我還在外地讀書。我父親不贊同我這個未來的姐夫,把姐姐關(guān)起來。我姐姐從閣樓窗戶跳下去,去約會。我姐姐在生活上,頗受折磨,幾次想離婚,我都勸解她,不要離婚了,小孩都成家了,離婚已經(jīng)沒有意義,在一個屋檐下,各自顧各自吧。中年以后,人會逐漸學(xué)會放棄很多東西,年輕時珍視的東西,會越來越輕視,輕視的東西,反而越來越珍視。人對生活的認識,和年齡,有很大的反向性。比如我,年輕時,特別喜歡說話,喜歡呼朋喚友,現(xiàn)在不愿說話了,即使朋友滿座,我也是一個人坐在旁邊,默默地看,偶爾露出假意的笑容。我知道,知心人,在一生之中,是極其有限的?,F(xiàn)在的人,自尊心都很強,一句話沒說好,便翻臉不認人。自己也是無謂的人。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是生活的法則之一。
水井一直還在。自楓林通了自來水之后,去井院的人,少了很多。井院里,荒草長了出來,柳樹不知哪一年,被雷劈了一半。一半枯死,焦黑,另一半兀自婆娑。自來水不是水廠生產(chǎn)的,是引來的山泉水。在半山腰的山坳,建一個大水池,把山泉引入水池自然沉淀,把凈水渡入另一個水池,接水管,通入各家各戶。楓林多山,多山泉,水質(zhì)清冽甘甜,煮茶煮飯,都有甘味。自來水免費,到了年底,一戶交十塊錢,給管理水路的人,算是一年辛苦費。山泉不如井水。沖澡,洗衣,冬暖夏涼,井水無比爽身。煮飯煮茶也好,甘洌。井水來自土層深處,經(jīng)過了沙的凈化,像母愛,來自心臟。井水有大地的元氣和精氣。井,是我們的神龕,也是離我們最近的宇宙,天空所擁有的,水井也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