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西

1

暗褐色的木門被輕輕推開。

不是風(fēng)，也不是一只貓或一只狗。青子奶奶知道是誰來了，她從那小心翼翼的門響聲里，聽出一種細(xì)微的喜悅。是那個城里的小姑娘幸子來了。

幸子把木門推開一條小縫隙，剛好夠她瘦弱的身子進(jìn)來，她想像自己從一個敞開的樹洞縫里鉆進(jìn)來。這樹洞里有另外一個世界，盡管這個世界里只有青子奶奶一個人，但對幸子來說仍然是一個神奇而有趣的世界。

青子奶奶安靜地坐在桌子對面的藤椅里，她的木頭拐杖隨手?jǐn)R在藤椅扶手邊沿上，手柄處被磨得油光滑亮。她整個上午都坐在屋子里等她來。

青子奶奶朝她招手，要她過來。幸子就乖巧的走過去。“你外婆睡了？”

“睡了，外公和舅舅也睡了。整個村子都睡了?！?/p>

“是呀，天一熱，刮南風(fēng)，人和動物就都犯困，想睡覺?！鼻嘧幽棠陶f。

“給你吃。”幸子把一個飯團(tuán)放到青子奶奶面前的桌子上。白色的飯團(tuán)像一枚白殼子鴨蛋?！扒嘧又形缃o你送飯了嗎？”

“送了?！鼻嘧幽棠坛易有Γ?xì)密的皺紋聚到了嘴角邊。

“他肯定沒送?！?/p>

青子奶奶不說話，低著頭啃吃飯團(tuán)。她的臉很小，嘴也很小，手里捧著飯團(tuán)，細(xì)碎地吃著。幸子覺得她像一只松鼠。

“以后別拿東西來給我吃。你外婆知道了要罵你?！?/p>

“她不知道，每天中午她都睡覺。我拿兩個飯團(tuán)她也不知道。”幸子得意地笑。

青子奶奶也笑，“看，多機(jī)靈的姑娘呀！”

“外婆以為飯團(tuán)被狗狗黑子吃掉了呢。她追著去罵黑子，黑子跑了，她就罵愛跳灶臺的黑花母雞?！?/p>

“她怎么罵的？”青子奶奶問。

“她追著黑花母雞，大聲嚷嚷‘你再跳灶臺，看我不把你殺了，我可說話算數(shù)的！”幸子外婆的樣子，把手叉在腰上?！拔彝夤f她罵得黑花母雞生氣不下蛋了。”

“你外婆總是那樣，紙老虎……”

“哈哈哈……哈哈哈！”

青子奶奶和幸子兩個人大笑。

2

青子在外面喊奶奶，用腳踢門。門開了，他一雙手抱著一碗米飯，米飯上有幾顆青菜和幾塊肉。

“青子來啦！”青子奶奶臉上堆著笑，右手慌忙去拿手杖，她想站起來去迎接。

“奶奶，這是你的飯?！鼻嘧幼哌M(jìn)來，把碗放在桌子上。他的語氣有一種跟他年齡不相符的嚴(yán)肅。白凈的小圓臉上眉頭緊鎖。

他瞄了一眼幸子，臉倏地紅了，急匆匆地往屋子外面走。

幸子從青子奶奶家出來，在拐彎的路口遇見青子。他站在一棵桃樹底下，頭高高地仰著，假裝在看一片桃樹葉子。

幸子從他身邊走過去，走遠(yuǎn)了。他追上來喊住她：“我可以和你玩嗎？”

她歪著腦袋打量他，他的頭發(fā)柔軟，眼睛黑得發(fā)亮。幸子看他時，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他的眼睛像一面鏡子。

她想了想，“可以！”

青子從桃樹上折下兩根細(xì)長的樹枝，兩三下就把細(xì)枝上的葉子扯得精光?！敖o你玩?！彼f給她一根桃樹枝。

幸子接過桃樹枝，“這個怎么玩呢？”

他拿著光禿禿的桃樹枝用力地?fù)浯蚵愤叺囊安?，草叢中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幾株長得高的艾草葉子和莖被撲斷，落在雜草地上。

“看你疼不疼？看你疼不疼？”他一路撲打著，一路嘟嚷。幸子跟他在身后，學(xué)他的樣子也用力撲打野草。

青子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問幸子，“好玩嗎？”

“好玩！但是為什么要打這些草呢？”

“打壞人?！?/p>

“誰是壞人？”幸子好奇。

“這些草代表那些壞人。丁丁爺爺算不算壞人？上次我在他家的樹上摘了一個桃子，他追著我大喊，‘小子，你別跑！等我抓住你，看我不打死你……”

“他跟我外婆一樣，嚇唬人的！”

“那算不算呢？

“不算啦！”幸子大笑。

傍晚時刮起了風(fēng)，村子熱鬧起來，雞鴨低聲叫著往籠舍里鉆；幾頭水牛慢吞吞地穿過村口的石板路；幸子外公和舅舅扛著鋤頭一前一后回來了；一村子的人和牲畜被越來越暗的天色往家里趕。

幸子外婆忙著做晚飯，屋頂上的炊煙夾雜著烤紅薯的清香味，漸漸消失在越來越暗啞的天空中。

幸子，幸子！外婆把腦袋探出灶房的窗口，朝院子里喊她。幫我抱一把柴禾來。

早就跑了！外公樂呵呵地笑。

跑去哪兒了？外婆用力地往墻上磕她手里的鐵勺子，上面沾著的一坨米飯掉下來。她彎腰撿起丟進(jìn)了一只舊鋁皮桶里。

幸子來鄉(xiāng)下外婆家快三月了，外婆早忘了她是個城里姑娘。她使喚幸子干活，生氣時罵她像罵那只黑花母雞一樣。

但青子奶奶記得她是城里來的，她向她打聽城里的事。她問，幸子，你們城里的夜，燈亮起來時是不是有很多種顏色？幸子點頭，說是的。她說，這樣的燈能勾住一個人的魂，把人留下就不想回來了。

幸子也覺得鄉(xiāng)下的夜，黑暗很寬廣，它把人們往屋子里趕，然后就占住外面整個世界。

一家人圍著桌子吃晚飯，外婆往幸子碗里夾了一個荷包蛋，嘴里嘮叨說：“死丫頭，成天往外面跑，都跑哪兒去了？喊你幫個忙人都找不到，下次再往外跑，打斷你的腿?！?/p>

幸子低著頭嘻嘻笑，她想起青子奶奶說的，你外婆總是那樣，紙老虎，那黑花母雞還不是照樣活蹦亂跳地活著。

“去找青子奶奶玩了。”幸子說。

“你一個小孩子跟一個老太太玩什么呀？一把年紀(jì)了，神神叨叨?！?/p>

“外婆，為什么青子奶奶每天傍晚都要到村子的路口去看馬路。

“嗨，估計活不久了，去探路。”外婆說。

“胡說八道?！蓖夤R道，“她都往路口看了快大半輩子了，這不還好好活著?！?/p>

“不是說在等一個叫秀米的人嗎？”舅舅說。

“等秀米？誰信呀？等了一輩子都沒有來的人，還會來么？”外婆嘀咕著。

“來不來她都等。人呀，心里總要有一點希望，希望在日子就好過了。”外公的聲音很低，仿佛只說給他自己聽。

3

舅舅說得沒錯，青子奶奶是在等待秀米。

秀米是誰呀？幸子問她。

青子奶奶就給幸子講她和秀米的故事。

秀米和我一樣大，她有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可好看了。小時候我們天天在一起玩耍。白天一起上學(xué)，晚上擠在一張床上睡覺。有時候也吵架，總為一些小事情爭論不休，秀米爭不贏就哭鼻子。

六歲那年我和秀米一起去上學(xué)，開學(xué)第一天。我因為學(xué)費(fèi)不夠沒買著新書，急得快要哭了，秀米抱著書站在一旁等我。她笑瞇瞇的樣子讓我很難受，我走上前把她胸前的書一把打落地上。她哇地一聲哭了，我也號啕大哭，倆個人都像受了委屈似的。

后來，我和秀米兩個人蹲在學(xué)校門口翻看新書，翻不動的時候秀米就把手指頭放到嘴里沾點口水。到家后秀米那本語文書的右下角全是手指印，她又哭了。

我對她說，你干脆把這本書丟了吧！只要她把書丟了，我就撿起來，書就是我的了?？伤褪遣粊G。

第二天我背著空蕩蕩的書包去上學(xué)。慢吞吞地走著，故意跟秀米拉開很遠(yuǎn)的距離。一個沒有書的人不愿意跟一個有書的人一起走。到了學(xué)校，語文老師幫我領(lǐng)了新書，秀米非要翻我的書看，她說，看看你的書和我的是不是一樣？我沒有答應(yīng)，因為我覺得她肯定也想沾著口水把我的書翻臟。

冬天來了，我家建房子。秀米和我在井邊的洗衣臺上做作業(yè)，因為在那可以看到正在建房子的人們。他們熱情高漲，一邊砌墻一邊說笑話，喬叔叔還高聲唱歌。

我說，他們把笑聲和歌聲砌進(jìn)我家房子的墻壁里，以后我睡在房間里就可以聽到砌在墻壁里的歌聲了。

秀米說她喜歡聽故事。

我讓她去叫翠花的父親講個故事。我說，把故事砌進(jìn)墻壁里，以后你來我家，我們一起睡在床上聽墻壁講故事。

翠花父親聽了我們的要求，哈哈大笑，然后揮手趕我們走開。他說，墻上有洞，故事會溜出去。

秀米說，你們用水泥堵住它們。

他們不再搭理，繼續(xù)砌墻說笑話。我和秀米回到井邊的洗衣臺前。我說，算了，還是不要聽故事了，故事太長，他們把開頭和中間砌在我的房間里，結(jié)尾肯定就被砌到我姐的房間了。

“那你聽到的所有故事都沒有結(jié)尾了?！毙忝讚?dān)憂地說。

青子奶奶講到這兒就停住了。她閉著眼睛靠在藤椅上，像一尊沒有了吸呼的雕塑。幸子膽怯起來，剛才眼睛還閃閃發(fā)亮的青子奶奶怎么啦？她走上前，把小手探到青子奶奶鼻子前。

青子奶奶噗嗤一聲笑了，“放心，還活著呢！”

4

幸子再遇見青子時，就主動和他說話。

她站在桃樹底下，風(fēng)拂著她耳邊細(xì)柔的黑發(fā)，她問他，“你知道秀米嗎？”那個活潑亂跳的秀米像魚兒一樣在幸子腦海里游蕩。

“知道?！鼻嘧訐P(yáng)了揚(yáng)眉毛。輕描淡寫地說，“我奶奶天天念叨什么秀米。還要我爸去城里找秀米。我爸找不著，她就天天往村口的馬路邊跑，逢人就講她在等秀米?！?/p>

“村里人都聽說過，可誰信她呀？我媽說，人離開幾十年了從沒回來過，哪里還會回來呢！我爸說，秀米說不定已經(jīng)死了?！?/p>

“??！”幸子睜著又圓又大的眼睛看著青子。她不相信，秀米在青子奶奶的故事里那么鮮活，怎么會死了呢？

“我不信。”幸子說。

“你跟我奶奶一樣倔！就算全村子里的人都不相信秀米會來看她，她還一直等，都等到快要死了……”

他語氣里的不屑。讓她覺出像極了他的媽媽。她朝他翻了個白眼。

“怎么啦？”他從褲袋子里掏出一包餅干，拿出一塊遞給她?！敖o你吃，以后你天天都跟我玩，好不好？”

“沒怎么！給我吃十塊我就天天跟你玩?！?/p>

“你什么時候回城里去？”他問她。

“等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吧，我爸會來接我回去?！?/p>

“我奶奶說秀米寫信告訴她，城里的房子很高，公園里還有游樂場……”

“秀米給你奶奶寫過信？”幸子對青子描述的游樂場不感興趣，爸爸帶她去過幾回，人很多，每一次都要排隊。

“剛?cè)コ抢飼r寫過一封信回來，奶奶給她回了信，但再也沒有收到她的第二封信。后來奶奶長大了嫁到我們村子來了，她總擔(dān)心秀米從城里回來時找不著她?！?/p>

“所以，她每天都去村口的大樹底下等她?！毙易映燥灨蓵r故意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她覺得青子的餅干比他奶奶的餅干好吃。青子奶奶的餅干總是軟綿綿的，潮得像沒有擰干的海綿塊。

“你真的相信秀米會回來看我奶奶？”他嘴里咬著一塊餅干，張開嘴說話，一些餅干的細(xì)沫掉出來，落在他的衣服上。

“相信！”她從青子咧開的嘴里看到他缺了一顆牙齒?！澳愕袅艘活w牙齒啦！”她馬上閉緊了自己的嘴巴，因為她掉了兩顆牙，第一顆是在城里時掉的，第二顆是舅舅幫她拔下來的。

“換牙了。你看，我這長出了一顆新牙?！鼻嘧訌堥_嘴給幸子看?！澳穷w舊牙齒被我媽媽丟到屋頂上去了。”

她看到了他那一顆新牙，像外婆種在木桶里的綠豆芽，剛冒出一點點白色的小芽?！盀槭裁匆獊G到屋頂上？”

“丟到屋頂上去種起來呀！”青子笑了笑。“下牙掉了要丟到屋頂上，上牙掉了要丟到床底下?！?/p>

“種起來？”

“不種起來的話，我的新牙就長不出來。你看，現(xiàn)在我的牙齒發(fā)芽了?！彼咽稚斓阶炖锩嗣穷w小牙。

“不懂?！毙易訐u了搖頭，她擔(dān)心舅舅沒把她的牙齒丟到床底下去，因為她還沒有長出新牙。

“不懂你去問我奶奶吧，她肯定懂?！?/p>

5

青子奶奶說，因為下牙是往上長的，要丟到屋頂上，而上牙是往下長的，要丟到床底下，只有這樣牙齒才長得好看。秀米長了一顆小虎牙，因為她換牙的時候，沒把那顆上牙丟到床底下。

為什么她不把上牙丟到床底下呢？幸子問。

一天傍晚，太陽剛剛落山，秀米手里揣著剛剛掉下來的牙齒。

我對她說，你這回不把牙齒丟到床底下，看能不能長出新牙來

秀米搖頭說她不敢。

我說，我敢。

她說，你敢我也敢。

于是我們錘子剪刀布，誰輸了誰把牙齒丟到池塘里。秀米輸了，她把牙齒丟到池塘里去了。沒過多久她就長出了一顆難看的小虎牙。

“后來呢？”幸子問。

“后來，后來秀米去了城里就沒有她的消息了。”

“奶奶，秀米為什么要去城里呀？”

“她被送到城里去了?！?/p>

“被誰送到城里去了？是壞人嗎？”幸子問。

“她母親?！?/p>

“她母親為什么要把她送到城里去？”

“因為她七歲那一年父親突然死了，弟弟又生病，家里還有一個姐姐和妹妹。她母親說養(yǎng)不活這么多孩子，要把秀米送給一個城里人做女兒。她說秀米去城里是去享?！?/p>

青子奶奶用力地皺了皺眉頭，臉上顯露出憂傷的表情。那憂傷仿佛一直藏在她的皺紋里，她只要一皺眉，它們就跑出來。她的身子蜷在藤椅里，使她看起來很小，小得像一個長滿了皺紋的孩子。

青子奶奶歇了一會，繼續(xù)說道，秀米快要離開家的那段時間，天天來我家睡覺。一天晚上，我和秀米倆個人并肩躺在床上，睜著眼看房頂。

秀米突然說：“過兩天我就要去城里了?！?/p>

“你想去嗎？”

“不想去！城里再好我也不想去！”

“那我們逃走吧！

“可我們逃到哪兒去呢？”秀米問我。

我才覺得這是個大問題。是呀，我們逃到哪兒去呢？

“去我姨媽家吧！”我想起了遠(yuǎn)方的姨媽。她的家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要先坐車再坐船才能到。明天早上就逃走，去姨媽家躲起來。這樣想著想著，我睡著了。迷迷糊糊中聽到一陣歌聲，不知道是秀米在唱歌，還是我家新房子的墻壁在唱歌。

晚上，幸子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浮現(xiàn)秀米和青子奶奶。不知道她們逃走了沒有？她很想馬上就知道結(jié)局，可那會青子奶奶閉著眼睛，什么都不肯說。

6

隔了好久青子奶奶才告訴幸子，關(guān)于她和秀米第二天逃走的事情。依舊蜷在藤椅里，她表情淡然，語氣平緩。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和秀米就出發(fā)了。我從廚房里拿了兩個紅薯幾根玉米棒，放在書包里悄悄地走出了家門。我們手拉著手，走在清晨微涼的秋風(fēng)里。路兩邊的青草沾著露水，泛著白色的光澤。

到了三岔路口的臨時車站，我們才發(fā)現(xiàn)身上沒有一分錢。賣票的女人有一雙好看的桃花眼，我們甜甜地喊她“阿姨”，夸她長得好看。然而沒什么用，她就是不讓我和秀米上車。破舊的客車?yán)藥孜宦每?，車屁股后面噴著黑煙，走遠(yuǎn)了。

我們決定走路，往車子消失的方向走。走了好久，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了。我和秀米又渴又餓。經(jīng)過一個村莊，路邊恰好有一口水井。大概很久沒有下雨了，井里的水沒有滿上來，露出砌在井口的四四方方的青色石頭，石頭上長著青苔。

我們想喝水卻夠不著，于是我趴在井口邊，秀米抓住我的兩條腿，我把身子探進(jìn)了井里，用手掬水喝。輪到秀米喝水時，我不小心松了一下手，秀米差一點掉進(jìn)井里。

喝飽了水，我和秀米坐在井邊的石頭上，胸口的衣服濕了一大塊。秀米問我，你餓了吧！我點點頭。

我們吃紅薯吧！秀米說。

我默默地從書包里拿出兩個紅薯，上面還沾著一小點紅色的泥巴。我再一次趴在井口，秀米抓住我的兩條腿，但這次我不是掬水喝，而是在井里洗紅薯。

正當(dāng)我洗第二個紅薯時，一個中年男子挑著兩個大水桶，朝井邊走來，他身后跟著一條渾身黑毛的大土狗。

“快點，有人來了！”秀米喊我。我一慌張手里的紅薯掉進(jìn)了井水里。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被我洗得干干凈凈的紅薯打著旋兒，緩緩地往井水的深處沉了下去。

“你們倆個在干什么？”中年男子腳還沒有踏入井臺，粗嗓門就響起，“這是喝水的井，怎么能在里面洗手呢？”

不待他走近，秀米慌慌張張把我拉起來，我們?nèi)鐾染团堋?/p>

“別跑！別跑！你們往井里丟了什么東西呀？”

我和秀米嚇得不敢答話，低著頭拼命往前跑。那條黑色的土狗汪汪大叫著追了上來。秀米跑在前面，腦袋后面的馬尾巴晃動著。我很怕狗，尤其是一條這么大的黑狗。我嚇得腿發(fā)抖，突然腳下踩到了一顆小石子，撲通一聲，我摔倒了。耳邊響起中年男子大聲喚黑狗回去的聲音。

等秀米把我扶起來時，我的右腿膝蓋流血了。

“很痛吧？”秀米問我，她跪在地上不停地往我膝蓋上的傷口吹氣?！拔覀兓厝グ?！”

“不，不回去！回去就會被她們抓住送到城里去，那我們不是前功盡棄了嗎？”我忍住疼痛想站起來證明給秀米看，我還能走路。可是右腿疼得發(fā)抖，膝蓋一軟，我再次跌倒在地上。

“回去吧！我們回去吧！你的膝蓋在流血，你會痛死掉的……”秀米哭了，眼淚流到嘴角，她用手背去揩眼淚?！拔冶衬慊厝?！”她拉起我，往她背上靠。

我掙扎著從她背上下來，“不，我不回去，你要是去了城里，我就看不見你了！”

“我會回來看你的?！?/p>

“要是那個城里人不讓你回來呢？”

“那我就偷偷溜回來……”秀米摟住我的肩膀，她的眼淚把我的衣袖子弄濕了。我不敢動，我怕我一動秀米就不見了。

挑水的中年男子已經(jīng)走遠(yuǎn)。秀米背著我往回走，她個子比我矮小，我縮著腿，但還是不時地往下滑。沒走多遠(yuǎn)秀米就沒有力氣了，她的手一松，我從她背上滑了下來。右腿碰到地面那一瞬間，鉆心般地痛。 秀米邊哭邊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哭了，眼淚不停從眼眶涌出來。我覺得胸口仿佛堵滿了淚水，悶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坐在地上無可歇止地哭泣。

我們的逃走以秀米連拉帶扯，汗流浹背地背我回去告終。第二天，秀米走了，那個城里人把她帶走了。她再也沒有回來。

青子奶奶說完最后一句話，顯得疲憊不堪。她的胸脯劇烈起伏，里面好像裝了一臺鼓風(fēng)機(jī)。她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直到亳無光彩。

7

青子奶奶病了。

青子媽媽拿了很多好吃的擺在她床頭?？伤裁炊疾幌氤裕B水都不想喝。青子媽媽就把那些吃的分給青子和別的孩子吃。

青子奶奶越來越嚴(yán)重，快說不出話來了。中午，幸子偷了外婆的一支安神補(bǔ)腦口服液給她喝。青子奶奶沒有力氣喝，幸子哭了，哭得很傷心，站在她身邊的青子也跟著大哭。

幾天后，青子奶奶走了。埋在村后開滿野菊花的山坡上。

幸子回憶她臨終前的樣子，安靜而慈祥。她看著幸子，蒼白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眼睛里含著期待。幸子微笑著朝她點頭，咧開掉了兩顆牙齒的小嘴。她們的微笑讓大家突然間有了一絲輕松的感覺。

太陽往西沉去，云朵變得絢麗，橙紅色和墨藍(lán)互相滲透，把西邊的天空描繪成一幅油畫。風(fēng)卷起干枯的稻草屑在路上跳躍，許爺爺趕著水牛從村口的香樟樹下走過。幸子外婆站在院子里，扯著嗓子朝路口喊，“幸子，幸子……”

幸子沒有答應(yīng)外婆，她站在樹下，朝那條通往城里的鄉(xiāng)村馬路張望。幸子記著青子奶奶叮囑她的話，“你一定要站在村口那棵大香樟樹下等秀。等她回來，你告訴她，我一直在等她！”

說這話時青子奶奶臉上帶著微笑。她還說很高興認(rèn)識了幸子姑娘，這下她放心了，有人幫她等秀米了。村里人總不相信她，但只要有一個人相信她，她就很開心了。

青子說，奶奶，奶奶，我現(xiàn)在也相信你了！

后來，每一個黃昏，村里人都看見幸子在香樟樹下玩耍，她不時地朝馬路上張望，在她身邊的還有小男孩青子。

有人問幸子，秀米回來沒有？

幸子說，快了！快要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