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自由和人道關懷深厚的文學有著科學不能代替的功能,
在今天科技快速發(fā)展的時代尤其如此
有一篇《當代文學為什么遭到精英群體的遺棄?》的文章談到當代文學的反智傾向,“創(chuàng)作者往往以為文學只需表達一種情緒或是講好一個故事。更有甚者,強調作家為保持‘靈氣,應當放棄讀書?!?/p>
文學的衰落并不全是作家的責任,文學作品思想營養(yǎng)貧乏、缺乏人文關懷、膚淺應景、政治正確、玩弄技巧、抖小聰明,恐怕不單單是因為作家自身的問題。許多作家因受困于種種禁忌,有許多不得已、說不出的苦衷。既然如此,就算他們讀了再多的書,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見得能有多大的改觀。
人們現(xiàn)在總是把眼光投向魯迅、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的作品,以此作為對今天文學的期待標準,但也經(jīng)常忘記,這些作家是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就算這樣的大師,一旦適合他們創(chuàng)作的時代過去了,時移境遷,也照樣不再有傲人的文學成就。他們之所以能成為文學大家,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幸趕上了中國新文化運動,這是一個以自由精神為召喚的啟蒙時代。
就新文化運動的啟蒙意義而言,文學與社會之間的相互影響和建構作用尤其值得我們重視。這與18世界法國社會與文學的關系相當類似。覺醒了的人的自由意識和人道主義觀念是文化啟蒙的基本特色,在法國和中國是一樣的。1800年,被譽為法國浪漫主義“產(chǎn)婆”的斯塔爾夫人把“自由”當作18世紀啟蒙和文學留給后世的主要思想遺產(chǎn),“文學的發(fā)展——也就是思維和表達藝術的完善——對確立和維護自由都是必須的”。斯塔爾夫人推崇的是“哲理文學”,她認為,哲理文學同“雄辯和說理一樣,是自由的真正保障”。
中國新文化啟蒙文學于1920年代至1940年代產(chǎn)生過許多有影響的作品,至今令許多作家羨慕不已。人文關懷和倫理思考構成了這些作品的哲理因素:個性解放、人格獨立、愛情自由等等。這些作品基本上都是現(xiàn)實主義的。喜歡這些作品的讀者也同樣崇尚自由的價值。作者和讀者一起形成了一個志同道合、有共同審美趣味和政治訴求的人群。在他們中間,審美因為哲理的探究,觀念由于審美的表達,而呈現(xiàn)出蓬勃的思想活力。
自由和人道關懷深厚的文學有著科學不能代替的功能,在今天科技快速發(fā)展的時代尤其如此。正如斯塔爾夫人所指出的,單靠科學不足以維護自由,因為科學很少像文學那樣需要深入認識人的激情和道德。如果只是滿足于科學的理性分析,那么人就會在智識和政治上受到極大限制,也會疏離和漠視日常生活中的事件和人文問題。
斯塔爾夫人特別提到,專制權力最喜歡的就是“一心只關心物理定律(physical law),但對誰在利用物理定律漠不關心的人”。實驗和科學不足以產(chǎn)生自由,也維護不了自由。因此,文學維護自由的作用才更重要,只有文學才能與人的世界和自然世界都保持聯(lián)系。
自由、啟蒙的文學是一種社會中人們建立關系的觀念和價值機制。文學不僅可以成為一種人們共同擁有的知識,而且也是他們用以建立共同理性和情感的紐帶,而情感的作用則更為明顯。啟蒙時代給我們留下的遺產(chǎn)不僅有法國啟蒙強調的“理性”,更有英國啟蒙倡導的“同情”(“憐憫”)。文學是最能把這二者糅合到一起的,這種糅合孕育的是一種人道主義的社會改革要求。
中國新文化啟蒙所產(chǎn)生的文學作品,許多都是以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意識,譴責貧富不均、反抗社會不公、同情窮苦人群、批判制度桎捁為其人道主義訴求的。這種人道主義在極左時代被當作與“階級性”相對抗的“人性論”來批判,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人道主義成了文學最大的禁忌。為了發(fā)展文學,我們曾經(jīng)檢討過這種階級斗爭禁忌的危害。今天,倘若我們對文學有所期待,不妨檢討一下,還有什么其他禁忌仍然在限制文學的自由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