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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近代詠史詩的三個文明世界

2017-04-24 07:47:05
關(guān)鍵詞:詠史詩日本

高 平

(臺州學(xué)院 天臺山文化研究院, 浙江 臨海 317000)

日本近代詠史詩的三個文明世界

高 平

(臺州學(xué)院 天臺山文化研究院, 浙江 臨海 317000)

日本近代詠史詩從吟詠對象看,可分為日本、中國、西洋這三個不同的文明世界。吟詠本國史者高度重視敬祖忠君的主題,突出表現(xiàn)在謳歌勤王英雄楠木正成的詩歌上,而將傳說中建立琉球王國的舜天王、收復(fù)臺灣的鄭成功納入本國史吟詠范圍,高度評價侵略朝鮮的豐臣秀吉,則彰顯了近代日本崇尚武力、竭力海外擴張的國家思想。吟詠中國史者儒學(xué)色彩鮮明,具有強烈的道德傾向和對人生、歷史的深刻洞察力。這以角田春策的《詠史絕句》為代表,其對君臣觀念、人物命運與歷史境遇的思索辯證深邃,在思想境界、藝術(shù)成就上并不遜色于中國詩家。吟詠西洋史者以河口寬的《海外詠史百絕》水平最高。該詩集批判性地審視西方文化,否定了排斥異己的宗教思想、訴諸武力的國際政治理念,贊美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科學(xué)發(fā)明,并在評價德國首相俾斯麥之時表達了走民族道路的獨立精神。日本近代詠史詩對東西方歷史文化的探索蘊含了獨特的情感表達和價值判斷,對考察日本的國民性和東亞漢文學(xué)新氣象具有重要意義。

詠史詩; 日本漢詩; 東亞漢文學(xué)

宋哲陸九淵曰:“東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1]483地?zé)o東西,時無今古,皆有圣人出世,且圣人可以使不同文明相互對話。陸氏又曰:“道塞宇宙,非有所隱遁?!盵1]483道內(nèi)為人心,外為天理,世間一切學(xué)問的指歸皆為研究天理人心之本質(zhì)。綜觀近代日本漢文學(xué)(1853—1912),通過評論世界各民族歷史人物與事件來探討世道人心本質(zhì)的,所有文體中當(dāng)以詠史詩成就最高。日本近代漢文學(xué)人才輩出,對東西洋文化的研究深入透徹,在詠史詩中融入了獨特的情感愛憎和價值判斷,彰顯出鮮明的民族個性。美國人類學(xué)家魯斯·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在其名著《菊與刀》中說:“在美國曾經(jīng)全力以赴與之戰(zhàn)斗的敵人中,日本人的脾氣是最琢磨不透的。這個強大對手,其行動與思維習(xí)慣與我們?nèi)绱隋娜徊煌灾廖覀儽仨氄J真加以對待。”[2]1日本近代詠史詩數(shù)量眾多,內(nèi)涵獨特,與中國詠史詩差異很大,恰是我們剖析其國民性尤其是“行動與思維習(xí)慣”的重要文本。根據(jù)吟詠對象的不同,日本近代詠史詩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可分為日本、中國、西洋這三個相對獨立的文明世界,本文即通過對此三者的研究,探討近代日本的民族性*關(guān)于日本近代詠史詩的理論探究及文獻梳理,請參看拙文《日本近代“詩史”觀論析》,載《外國文學(xué)評論》2015年第1期,第144-160頁;《日本近代詠史詩考索》,見吳敏霞主編《古文獻整理與研究》第1輯,(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75-285頁。。

一、 日本: 敬祖忠君與崇尚武力

20世紀以來的考古發(fā)掘表明,舊石器時代日本列島即有人類活動的痕跡。經(jīng)過漫長的人口遷移融合,繩文文化、彌生文化不斷演進,在公元1、2世紀之際,日本出現(xiàn)“邪馬臺”國。3世紀末,大和政權(quán)開始出現(xiàn),并于此后的兩個世紀里基本統(tǒng)一日本。在8世紀問世的官修史書《古事記》《日本書紀》中,天皇被描述成太陽神天照大神的后裔,從此“日本天皇開始被視為宗教與道德的化身、政權(quán)正統(tǒng)的源泉,以及半神半人的統(tǒng)治者,而貴族官僚們則負責(zé)以他的名義管理國家事務(wù)”[3]13。無論是貴族掌權(quán)的王朝時期,還是武士當(dāng)國的幕府時期,天皇作為國家的象征從未動搖過。中國的儒家思想傳到日本后,經(jīng)過與本土原始神道千余年的融合,君權(quán)神授、忠君愛國、夷夏之辨等思想深深扎根于日本國家思想中,“萬世一系”、以日本為世界中心的皇國史觀逐步形成,而明治政府最終在法律制度層面予以確立。這種思想體現(xiàn)在詠史詩上,就是贊美日本國體之舉世無雙。謳歌歷代帝王之勇武慈惠,褒揚仁人志士之忠義堅貞,在“上下一心”、“文武一途”的協(xié)奏中譜寫“大振皇基”[4]168的主旋律成為詠史詩的最重要主題。日本詠史組詩多將人物、事件推至荒遠難稽的神代,創(chuàng)世神伊耶那岐、伊耶那美與天照大神固然是歌詠的對象,神武天皇、日本武尊、神功皇后等神圣家族成員更是詩家禮贊的人物。詩歌歌頌這些人神合一者的輝煌業(yè)績,即是將本民族視為神的后代與選民,表現(xiàn)出天然的優(yōu)越感。如明治時期漢學(xué)者龜谷行《詠史樂府》開篇《高千穗》即歌頌天照大神賜予玉、鏡、劍三神器,保佑神武天皇征討成功,詩注稱引神諭曰:“豐葦原、瑞穗國,是吾子孫可王之地也,爾宜就而治焉。寶祚之隆,當(dāng)與天壤無窮矣?!盵5]1下謂日本乃神賜之地,其子孫萬世一系的統(tǒng)治乃上天注定。詠史詩人對天皇家族連綿不絕的統(tǒng)治是無比自豪的,歷史學(xué)家、近代大型詠史組詩的開創(chuàng)者賴山陽《日本樂府》首篇《日出處》即曰:“日出處,日沒處,兩頭天子皆天署。扶桑雞號朝已盈,長安洛陽天未曙。嬴顛劉蹶趁日沒,東海一輪依舊出”。[6]1上遣隋使小野妹子給隋煬帝所上國書曰:“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盵7]1827賴山陽認為,日本王朝在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政治文化秩序中要求與中國平起平坐,顯示了大和政權(quán)的自尊與勇氣。不僅如此,賴山陽還以太陽周而復(fù)始的永恒存在反諷中國秦漢以來王朝的頻繁更迭,宣揚了日本國體遠勝中國的論調(diào)。在整個民族都崇拜祖先神、維護天皇統(tǒng)治的環(huán)境中,大和政權(quán)之前的日本史很難進入詠史詩視域,而挑戰(zhàn)天皇權(quán)威的勢力往往成為批判的對象。為了宣揚天皇制的神圣不可侵犯,爭取天皇與隋朝天子平等地位的圣德天子,被貶之后依然手捧恩賜御衣焚香膜拜的菅原道真,以寡敵眾、殺身成仁的楠木正成等人成為詠史詩歌詠的核心人物。明治時期文學(xué)評論家大町桂月在《日本國民的氣質(zhì)》中列舉出日本國民性的十項特質(zhì),稱敬神、忠君、愛國是國體之精華,指出支撐國民信念的武士道的奧義在于忠君愛國。思想家芳賀矢一在《國民性十論》中也列舉了日本人的十項特質(zhì),其中忠君愛國與敬祖愛家位列第一、第二。君為一國之本,忠君與愛國密不可分;家為祖宗之續(xù),敬祖與愛家一脈相連。這種民族心理的形成是歷史上尊皇論者不斷熏陶,尤其是明治以來官方大力灌輸?shù)慕Y(jié)果。

明治維新之后,盡管有著西方自由民權(quán)思想的輸入,也有著傳統(tǒng)儒家道統(tǒng)對政統(tǒng)的制衡及神道設(shè)教的有限使用,但日本社會的敬祖忠君思想?yún)s隨著專制主義的鞏固而日益得到加強*這種思想就連明治早期“文明開化”運動中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之一穆勒的《論自由》、賽繆爾·斯邁爾斯的《自助論》翻譯者中村正直也難以擺脫。中村正直在其漢詩《地球杯歌三十韻》中說:“終見五洲歸版圖,蠻夷君長輻湊至?!辟澩旎始瘓F的海外擴張國策。見富士川英郎等編《日本漢詩》第18卷,(東京)汲古書院平成四年(1989)版,第447頁。。通過祭祀各類神與家族先祖,將神社遍設(shè)至各個村鎮(zhèn),崇拜祖先、服從君主的思想成為日本社會普遍的集體無意識。近代史上著名的“日本通”、希臘人小泉八云(原名Lafcadio Hearn, 1850—1904)在《日本與日本人》中說:“我們在那些曾在歷史上留過極大記號的若干名人記載里,的確找得了趣味——我們的情感,被那些偉大的軍人、政客、發(fā)見家、改造家的紀念所激發(fā)了——可是激發(fā)的理由,只因為他們所成就的大事業(yè)是適合我們自己的野心、欲望與夸大的,并非因為它們是適合著我們博愛的情思的?!边@種被歷代圣賢所激發(fā)的感情,“是一種有感激的愛和尊敬的愛的感情,那恐怕也是民族的情緒中最精深、最有力的情緒”?!八绕鋾笇?dǎo)民族生活,模范著民族性格。愛國心是屬于它的,孝心是倚賴它的,家庭之愛是托根在它里面的,忠義是植基在它上面的。軍士們在戰(zhàn)爭中高喊著‘帝國萬歲’從容就死,讓他們的同志勇往直前?!盵8]172日本近代詠史詩為小泉八云的論述提供了生動佐證。詩人們歌頌古代圣賢,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塑造符合君主統(tǒng)治需要的順民與勇士,這是勤王英雄楠木正成在詠史詩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原因。楠木正成是鐮倉幕府末期到南北朝時期的著名武將,在湊川之戰(zhàn)中陣歿。戰(zhàn)前遣送十一歲的兒子正行返鄉(xiāng),兵敗之際與其弟正季相約“愿七生人間,以滅賊徒”[9]卷一六九,3下(此即后世稱頌的“七生報國”),互刺而死。后來正行、正時兄弟報仇未果,亦兵敗身亡。江戶前期的德川光國在主編的《大日本史》中將楠木正成樹為忠臣典范,明治時代政府尊稱其為大楠公,并在湊川建立神社祭祀,在東京皇居廣場樹立銅像,至此楠木正成由歷史人物上升為武神。他與神祇先圣一樣受到膜拜,成為日本民族精神的源泉,其“七生報國”的誓言更是整個社會的最高道德標(biāo)準(zhǔn)。詩人吟詠楠木正成的方式多種多樣,或拜墓謁廟,或讀史題圖,或隨感而發(fā),其忠臣義士的形象已深入人心。如西鄉(xiāng)隆盛《題楠公圖》云:“奇策明籌不可謨,正勤王事是真儒。懷君一死七生語,抱此忠魂今有無?”[10]58脅屋阾容《謁楠公詞》云:“祠宇千秋功德覃,凜然忠義世傳三。靈魂托在湊川水,終古潺湲流向南?!盵11]3此類詠史詩忠憤填膺,悱惻動人,足見楠木正成的舍生取義對于養(yǎng)成日本人忠君思想的影響。延元元年(1336)足利尊氏大軍壓境,楠木正成建議后醍醐天皇移駕避其鋒芒,自己把敵軍引進京都,同時封鎖淀川河口,使其陷于困境,圍而殲之,但天皇斷然拒絕建議,并令他立即迎敵。楠木正成明知絕不可能成功,依然遵命,名將之花就此凋謝在湊川之野。日本官方將楠木正成塑造成絕對忠君的典型,對將士民眾的影響是很深的。如陸軍大將乃木希典在明治天皇死后與妻子一起切腹殉葬,二戰(zhàn)時神風(fēng)特攻隊高喊“七生報國”的口號沖向盟軍,塞班島三千守軍“玉碎”跳崖,皆為廣為人知的事例。沒有獨立的人格,只有聽命的武士與侍臣:君主在世時對其言聽計從,死了依然追隨地下,繼續(xù)效忠。日本近代詠史詩鼓吹奴才的道德,為了統(tǒng)治者利益而毫不顧及本國與他國民眾的生死。如菊池起記載甲午戰(zhàn)爭的《連捷詩史》跋辭云:“看他諸將勛徽燦,半是沙場白骨膏?!盵12]11上明知一將功成萬骨枯,還是如飛蛾撲火一樣在所不辭。此類詠史詩在日本走向軍國主義并自我滅亡的道路上所起的負面影響是需要清算的。

日本是個崇拜武力的國家,在其創(chuàng)世神話里即充滿了征伐主題,如前引龜谷行《詠史樂府》首先歌詠的就是神武天皇東征八十梟帥、日本武尊東討西伐的事跡,而桃太郎攻打鬼國的民間故事與神功皇后征伐三韓的傳說一樣,其實質(zhì)不過是以武力掠奪他國財富。敬祖就要繼承祖先以武立國的精神,忠君就要樹立開疆拓土的志向,尚武精神是維護天皇統(tǒng)治的堅強支柱。唐宋時期日本尋求與中國的對等,而在元朝兩次擊敗忽必烈的東征激發(fā)了日本以文明神州自居的意識,明后期豐臣秀吉發(fā)動的侵朝戰(zhàn)爭則暴露了日本稱霸東亞進而征服世界的野心。清朝代明,天翻地覆,江戶初期的儒學(xué)家林春勝為《華夷變態(tài)》作序,嚴斥中國“韃虜橫行中原,是華變于夷之態(tài)也”[13]1。近代以來,中國對西洋諸國屢屢戰(zhàn)敗,喪權(quán)辱國,引發(fā)日本惕厲奮發(fā),變革維新,將中國視為野蠻落后的國家,織田完之的《東洋詩史》即云“可憎尊大稱中華”[14]2下,欲褫奪中國的“中華”稱號。對于昔日的文化恩師,日本不是報之以同情,而是落井下石,加入列強的瓜分行列,將弱肉強食的森林法則用到極致。1878年,被譽為明治維新導(dǎo)師的福澤諭吉在《通俗國權(quán)論》中赤裸裸地說:“身處禽獸世界,最后可訴諸手段唯有必死之獸力?!盵15]95“百卷《萬國公法》不如數(shù)門大炮,數(shù)冊《親善條約》不如一筐火藥。大炮彈藥不是為主張已有之理而備,而是用來創(chuàng)造未有之理?!盵15]96日本近代詠史詩中充滿著這種暴戾黷武之氣,并蝦夷,吞琉球,攻臺灣,克北俄,侵朝鮮,在一系列的對外戰(zhàn)爭中,詠史詩是如影隨形、為之服務(wù)的。如日方稱為“琉球處分”的過程中,詠史詩人多次稱贊傳說中鎮(zhèn)西八郎源為朝一箭定琉球的壯舉,為吞并琉球找所謂的“歷史依據(jù)”。此前的大清崇《國詩史略》就稱:“今日琉球三十島,祖宗猶仰舜天王?!?據(jù)《中山世鑒》,源為朝至琉球“通一女,生一男,名尊敦”,此即后來取代天孫氏、做中山國國王的舜天王,然源為朝是否入琉球、尊敦是否實有其人至今尚無確證。琉球?qū)W者蔡璋在其《蔡璋言論摘輯》第一輯中指出,《中山世鑒》中所謂的日人源為朝乃舜天王之父一說,純系琉奸向象賢于清初偽造的賣國謬說,實際上源為朝從未到過琉球。日本學(xué)者伊波普猷亦稱舜天王故事“只是傳說,不能成為歷史家的材料”,見其《琉球古今談》,(東京)刀江書院1925年版,第281頁。[16]244既然琉球人都是源氏后裔,則其納入日本版圖自然是“天經(jīng)地義”了。鄭成功是日本和中國一致敬仰的英雄。鄭成功是福建泉州南安人,祖籍河南固始,漢族。但因其母為日本人田川氏,日本人據(jù)此將其納入本民族行列,認為鄭氏驅(qū)逐荷蘭人,三世在臺抗清廿余年,乃大和民族的血統(tǒng)與文化使然。如幕府末期的漢詩人齋藤馨《鄭成功》云:“三世精忠日月知,應(yīng)緣義氣有根基。請看一木支明社,猶是扶桑當(dāng)日枝。”[17]村上剛《佛山堂詠史絕句鈔》之詠鄭成功云:“英雄墮地忽呱呱,萬火齊明照海隅。非孕東方靈淑氣,老蛑爭得吐明珠?”*村上剛的《佛山堂詠史絕句鈔》23首乃據(jù)齋藤正謙所贈《海外異傳》而作,其中吟詠曾壟斷瞿羅海外貿(mào)易的山田仁左衛(wèi)門(山田長政)的有9首,帶領(lǐng)臺灣日本人向荷蘭東印度公司抗稅的濱田彌兵衛(wèi)5首,收復(fù)臺灣的鄭成功9首。村上剛與齋藤正謙皆將鄭氏視為日本人海外拓殖的典范。該詩集附有石川介出版識語,稱此詩活字版由中根鳳齋贈送,時間為庚午(1870),在日本侵臺(1874)之前。二人皆認為鄭氏的英雄之氣來自東瀛,而村上剛之詩則在詼諧書寫中洋溢著種族優(yōu)越的傲慢。向山榮《鄭成功》云:“三世維持正朔在,百年祭祀典型存。王師已略臺灣島,欲喚英雄起九原?!盵18]陸游一生抗金,逝世前還作《示兒》希冀大宋能有恢復(fù)九州的一天。向山榮之詩顯然是借用了陸詩的情感和構(gòu)思:祖國正義之師(王師)已恢復(fù)失地,終于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英靈了!日據(jù)時期臺灣殖民當(dāng)局大力宣傳鄭成功武力收復(fù)臺灣的事跡,視鄭氏為日本海外開拓的先驅(qū),妄圖以此證明臺灣早就是其領(lǐng)土,上述詩人顯然無形中為其充當(dāng)了宣傳家的角色。

詠史詩中鼓吹窮兵黷武思想最直露的,是那些叫囂“征朝論”的詩作。近代以前日本發(fā)動的規(guī)模最大的戰(zhàn)爭莫過于明朝萬歷年間的“朝鮮之役”,為時七年的戰(zhàn)爭給朝鮮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zāi)難。尤其是在慶尚道晉州城被攻破之后,日軍瘋狂屠殺,以雪首攻失敗之恥。朝鮮人趙慶南《亂中雜錄》云:“賊連日屠戮不能盡,詐曰‘避入司倉大庫者免死’云云。愚民被迫,競?cè)霂焐?,賊一炬焚燒之?!盵19]95第二次大舉侵朝時,秀吉給日軍士兵分配任務(wù),每人須割取朝鮮人三個鼻子(開始是耳朵,后來改為鼻子),驗收合格后腌漬好送到日本。朝軍俘虜姜沆回國后在《看羊錄》中記載,這些耳鼻“積成一丘陵,埋之大佛寺前,幾與愛陽山腰平。血肉之慘,舉此可知。我國人聚米以祭,要余作文,有‘鼻耳西峙,修蛇東藏;帝羓藏鹽,鮑魚不香’之語”[20]286。如何看待豐臣秀吉侵朝和鼻冢(耳冢),往往成為近代以來日本政府是否要走軍國主義道路的風(fēng)向標(biāo)。秀吉去世三百周年,正值明治三十一年(1898),日本政府隆重舉行了“豐太閣三百年祭”,宣布恢復(fù)久被世人遺忘的耳冢。豐臣秀吉是近代詠史詩的主人公之一,大多數(shù)詩人都對其膜拜不已,為其不能如愿而遺憾。明治后期漢學(xué)者菊池晚香《瀛史百詠》中的《金烏》一詩歌頌秀吉云:“手伐雞林,氣吞禹域,百萬勁兵成羽翼?!盵21]22下詩壇領(lǐng)袖人物大沼厚《豐公》云:“艨艟若突吳江口,期月終應(yīng)取大明?!盵22]514其《日本詠史百律》之《豐公太閣》又云:“若使此公今日在,外邦城郭盡攻屠。”[23]14下可見秀吉的嗜血已經(jīng)浸入這些詩人的骨髓。比較特殊的是田邊太一,其《讀征韓偉略》《讀征韓史》二詩深入討論了秀吉的黷武及其失敗原因。他認為秀吉沒有吸取楊廣、李世民征高麗失敗的教訓(xùn),“鰈域人民有何罪,刵耳百萬筑冢崇”[24]537,完全是殘害海內(nèi)外生靈的行為,但又對之報以理解。秀吉結(jié)束戰(zhàn)國紛亂局面后,如何消耗掉長期累積起來的各藩實力是個重大問題,而征朝恰好是其剩余力量的發(fā)泄口:“何知心事有別在,外征欲圖邦內(nèi)之靜謐。當(dāng)時逐鹿猶有人,力屈不是心服真。若不擲與一塊肉,會將向我吠狺狺?!盵24]545可惜的是,秀吉沒有料到朝鮮以李舜臣、金時敏為首的官兵與民間義兵會誓死捍衛(wèi)家園,朝鮮宗主國大明的軍隊協(xié)同抗戰(zhàn)到底,自己終于落得鎩羽而歸、德川家康坐收漁利的下場。對此,田邊太一感慨道:“稱謂偉略高千古,毋乃目瞽而耳聾。比之今日西征舉,并觀庶乎發(fā)其蒙。”[24]537直斥贊美秀吉者乃目瞽耳聾之徒,因為和秀吉征朝失敗相比,當(dāng)今西征(甲午戰(zhàn)爭)大獲全勝才是值得稱頌的盛事。筆鋒一轉(zhuǎn),表示頌圣才是評論秀吉的真正目的。壬辰倭亂是東亞歷史上的重大事件,顛覆了傳統(tǒng)的政治版圖。韓國歷史學(xué)家崔官在其《壬辰倭亂——四百年前的朝鮮戰(zhàn)爭》中說:“到中世為止,日本人的世界觀為本朝、震旦(中國)、天竺三國世界觀?!钡髁|漸尤其是壬辰倭亂之后,日本形成了“日本型華夷意識”?!叭毡咀怨乓詠淼娜龂澜缬^轉(zhuǎn)變成本朝(日本)、唐(中國)、西洋的世界觀,朝鮮、阿伊努、琉球等皆變成了日本蔑視的對象?!辈⑦M一步說:“在壬辰倭亂這種國家間的戰(zhàn)爭中,誕生了許多民族英雄人物。然而為國捐軀的英雄,在敵國看來則是反英雄?!盵25]165像屠戮晉州城數(shù)日的加藤清正乃朝鮮人民世代詛咒的戰(zhàn)爭惡魔,但大沼厚卻傾心為之歌頌道:“一個勝他千萬軍,豐臣宜矣號豐臣?!盵23]16下民族立場的不同導(dǎo)致人物評價懸殊,日本近代黷武擴張的戰(zhàn)爭氣息是彌漫整個社會的。

當(dāng)然,即使是在日本國內(nèi),也會由于時代、階層的不同,學(xué)養(yǎng)、志趣的差異而導(dǎo)致對歷史人物見仁見智,觀點不一。如大舉引進中國文化的圣德太子被江戶時期許多漢學(xué)家譽為日本的圣人,但他還是受到某些詠史詩人的譴責(zé)。齋藤馨《圣德太子》一詩即云:“誰道靈聰性絕倫,苦心只解禮胡神??蓱z一片慈悲力,護得當(dāng)年弒逆人。”[17]391批判太子引進佛教文化,縱容蘇我馬子弒殺崇峻天皇的行為。對此,史學(xué)家內(nèi)藤湖南認為推古朝時民智低下,淫祀彌漫,而佛教是當(dāng)時公認的最合理、最進步的宗教,以之破除迷信是極具合理性,而批評太子維護蘇我馬子之說乃脫離了時代背景和具體情況,沒有體會到太子年紀尚幼,只有韜光養(yǎng)晦以待時機的苦心[26]53-55。評價歷史人物,唯有將其置于歷史情境中,方能得到比較恰當(dāng)?shù)慕Y(jié)論。

除了歌頌敬祖忠君、具有尚武精神的歷代楷模,日本漢詩也廣泛評論了眾多歷史人物。如大清崇《國詩史略》所附“皇朝十八孝傳”歌頌了國史上著名的公卿、士大夫、庶人、婦女、武人等五類人,股野景質(zhì)《達軒詠史詩鈔》評論了源平諸氏、南朝功臣、名媛等歷代人物。對于《達軒詠史詩鈔》,川田剛序曰:“一吟一詠,勸忠節(jié),誡驕泰,籍古人事跡以述其志?!盵27]11下中村正直后序曰:“蓋一百首大抵揄揚忠良,憑吊古跡,慕尚前賢,稱道名媛,颯颯乎和平之音也?!盵27]后序,1可見在歷史群像中,忠臣義士依然是歌詠的中心。由于吟詠諸類人物的思想相對顯豁簡單,也限于篇幅,本文不再進行專題研究。

二、 中國: 道德評判與歷史感悟

江戶時期是日本封建文化的鼎盛期,由于千余年來儒學(xué)、佛教等中國文明源源不斷地輸入日本,無論是官方意識形態(tài)、學(xué)術(shù)研究,還是普通百姓的倫常日用,漢文化都是如鹽著水,無處不在。西村天囚《南京同文書院告成,因邀中外名士宴于妙相庵。予亦與焉,乃賦長句二章以呈》云:“同文況有同舟誼,異地原無異教嫌?!盵28]183道出兩國同文同教的文化一致性。日本近代詠史詩中近三分之一是中國題材。詠史詩人漢學(xué)修養(yǎng)深厚,評述時儒學(xué)色彩鮮明。如明治重臣副島種臣的《六倫》一詩云:“父子統(tǒng)所系,兄弟體所分。君臣職所建,朋友交所存。夫婦祭所供,天神與鬼神。平常五倫外,報賽尤大倫。此理甚昭明,揭示四海人?!盵29]卷二,58上所謂報賽,是指古時農(nóng)事完畢后舉行謝神的祭祀。副島種臣認為對神靈的祭祀崇拜和五倫一樣,兩者共同構(gòu)成了中日社會思想意識的基礎(chǔ)。其《古人》一詩又云:“古人不可見,古道存于書。仁義忠孝跡,經(jīng)國濟民余。有時與我雖不合,切劘琢磨足起予……古人非古死不死,古道今道何殊乎?”[29]卷二,59下其所理解的“古道”之核心“仁義忠孝”、“經(jīng)國濟民”正是儒家思想的犖犖大者,這種意識可謂日本漢學(xué)者思想之底色。綜觀日本近代詠史杰作中對中國歷史人物與事件的評述,令人印象最深的是其強烈的道德傾向和對人生、歷史的深刻洞察力。如秦始皇不懂逆取順守的道理,統(tǒng)一后還是馬上治天下,橫征暴斂,焚書坑儒,受到后人的激烈批判。但大清崇《讀秦紀》一詩卻說:“燕丹匕首不中身,韓相鐵椎空碎輪。天使英雄開局面,綿綿郡縣二千春。”[16]71荊軻刺殺以阻其統(tǒng)一步伐,張良襲擊以報其滅國之仇,但二人都失敗了。正是有了匕首鐵椎下的幸存,中國才有郡縣制全面長久的實行。此乃歷史假始皇之手實現(xiàn)其不可阻擋的偉力,反映了作者獨到的見地。

日本近代吟詠中國史者數(shù)量眾多,佳作亦復(fù)不少。筆者縱覽數(shù)十家詩作,以為角田春策的《詠史絕句》下卷之專詠中國史者堪為典范,故以之為代表探討其中蘊含的道德評價和歷史洞見。首先,在政權(quán)更迭、君臣之義層面上,角田春策堅決維護儒家君君臣臣的理念,對奪取政權(quán)者大加鞭撻。無論是篡奪北周的隋文帝,以梁代齊的梁武帝,還是兄終弟及的宋太宗,他都持批判態(tài)度。如其《宋太祖》一詩云:“燭影斧聲長引疑,金匱盟誓屬徒為。龍行虎步真天子,誰料他年殺乃兒。”[30]卷下,15下“燭影斧聲”自是千古之謎,而“金匱盟誓”也不過是太宗在太祖死后拋出的掩飾之詞。《宋史·太祖紀》云:“(太祖)每對近臣言,太宗龍行虎步?!盵31]50然而太祖是否有此評論,此評論是否為太宗登基后的宣傳用語,他人自然很難確定。從詩中看,角田春策是認可這種說法的,但又認為太宗是為了徹底掃清傳位自己子孫的障礙,而設(shè)法讓太祖的兒子德昭自刎,德芳無故而亡。角田春策在批判太宗的同時還嘲諷宰相趙普道:“一部魯論輔二皇,相公功業(yè)十分昌。至親殺盡私天位,試問何篇第幾章?”[30]卷下,15下趙普精熟《論語》,曾對太宗自詡道:“昔以其半輔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輔陛下致太平?!盵32]128但太宗荼毒兄子,逼瘋親弟,如此不義之人趙普竟然傾心擁戴,則《論語》中宣揚的君臣兄弟之義又落在何處?史學(xué)家青山延壽《讀史雜詠》之《肥后守加藤清正》云:“可憐趙家相,魯論夙寓目。遺孤安在哉?半生枉講讀。”以秀吉心腹加藤清正一心扶持秀吉之子來諷刺趙普轉(zhuǎn)投太宗的行為[33]29-30。一代名相尚且如此,投機者如呂不韋、李斯之徒自然等而下之了。如《李斯》云:“何恨五刑具一身,先王典籍委灰塵。扶蘇伏劍胡亥立,果見平生客負秦?!盵30]卷下,4下李斯的《諫逐客書》雄辯滔滔,一向被認為是千古名文,少有批評,但該書終篇只是曉以利害,全然不及仁義二字。李斯在始皇生前鼓動焚書坑儒,始皇死后又投靠趙高、胡亥,為虎作倀,終于葬送秦王朝累世奮斗的成果。其《諫逐客書》云:“客何負于秦哉?”[34]3070從最終結(jié)果看,卻是“客果負于秦矣”!角田春策的諷刺誠為辛辣深刻。

不過所有諷刺之作中寫得最好的,當(dāng)屬吟詠唐玄宗李隆基與貴妃楊玉環(huán)諸詩。《楊貴妃》是對其翁媳亂倫的揭露:“長生殿里誓雙棲,向老三郎情思迷。誰省壽王當(dāng)日義,不知世有餅師妻?!盵30]卷下,15上楊貴妃本為玄宗第十八子壽王李瑁之妻,被玄宗占有后很快就遺忘舊夫,與昔日公公“芙蓉帳暖度春宵”[35]238了。楊氏與被玄宗之兄寧王李憲強娶后一年沉默不語的餅師之妻相比,境界之別何啻霄壤!該詩與李商隱的《龍池》一顯一隱,各得其妙。其《唐玄宗》又云:“其奈六軍兵士留,馬嵬人去夢悠悠。雨霖鈴夜歸秦淚,不為蒼生社稷流?!盵30]卷下,14下驕奢淫逸的統(tǒng)治者沉溺于一己之歡,而置天下蒼生于不顧。玄宗愧對兒子,有負愛妃,更對不起百姓,于父子、夫婦、君臣三倫皆為有罪之人。角田春策此詩對于李楊愛情的態(tài)度正與袁枚的《馬嵬》相同:“莫唱當(dāng)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盵3]3070兩詩思維相同,態(tài)度一致,角田春策或許受到了袁枚的影響,因為袁枚在明治時期漢文學(xué)界依然有著很大的影響力。

其次,角田春策還對一些歷史人物發(fā)表了不少新穎獨特、令人警醒的言論。作為個體的人,能在歷史長河中認清自身的能力、處境,正確看待窮通得失,顯然并非易事。明清易代之際的鄧漢儀曾經(jīng)慨嘆“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37]219,然而歷史上又有幾人能主宰自己的命運?角田春策的《酈食其》云:“一言憑軾下齊王,至竟狂生未必狂。早識當(dāng)年就湯鑊,終身只合醉高陽?!盵30]卷下,5下《朱買臣》又云:“堪笑老妻心厭貧,繡衣晝映故鄉(xiāng)春。早知富貴成奇禍,只合山中常負薪。”[30]卷下,7下自古以來,有多少人因為朱買臣后來的發(fā)達而嘲笑朱妻的有眼無珠*歷代文學(xué)作品中嘲諷朱妻之作甚多,中國如戲曲《會稽山買成負薪》《負薪記》、小說《燕居筆記》、蒙學(xué)讀物《蒙求》等,日本漢詩如股野景質(zhì)《朱買臣負薪圖》之“燕雀安知鴻鵠志,世間不獨買臣妻”,小說如《唐物語》第19段對朱氏故事頗具東瀛民族特色之改寫,皆為典型之作。,但是朱妻真的應(yīng)該負此原罪而羞愧自經(jīng)、受盡后人譴責(zé)嗎?倘若朱買臣知道最終因傾軋權(quán)臣張湯而被誅,是否會后悔乾沒宦海而寧愿始終負薪自給呢?與之近似的是楚漢戰(zhàn)爭中的酈食其。酈食其以口舌之功而說降齊王獻城,但終因韓信貪功而無端被烹,倘其早知結(jié)局慘烈,則應(yīng)終身買醉高陽了吧?從上面兩首詩看,角田春策對政治生活顯然持批判態(tài)度,以為禍福相倚,宦海無常,安于貧賤未必不是更好的選擇。但依筆者愚見,酈食其的傲誕源于強烈的自信,說服齊王投降正是能力的證明,其成功具有某種必然性,而被韓信所賣則是不可預(yù)測的偶然性所致。角田春策以成敗論英雄,未免苛刻。即使是朱買臣這樣毀譽參半的歷史人物,其功績也不應(yīng)一筆抹殺。朱氏平定東越謀反時調(diào)兵遣將,水陸并進,何其儒雅淡定,難道不是對國家的統(tǒng)一與穩(wěn)定做出了貢獻?是醉死高陽,老死會稽,還是驚鴻一瞥,豹死留皮,命運路口的選擇令人深思。《李廣》又云:“桃李成蹊竟可悲,封侯難奈不遭時。霸陵醉尉今安在,何必將軍嘆數(shù)奇!”[30]卷下,6下太史公的《李將軍列傳》寫得龍騰虎躍,千載之下讀來,依然令人為飛將軍李廣命運的多舛“數(shù)奇”(命運不好)一掬同情之淚,但角田春策責(zé)問得好:“霸陵醉尉今安在,何必將軍嘆數(shù)奇!”霸陵尉恪盡職守,只因一句“故將軍”的醉言便橫遭李廣殺害。他和被李廣誘降屠戮的八百羌人一樣,都是歷史上沉默的大多數(shù),又有誰對這些螻蟻草芥說一聲“數(shù)奇”?史家的鎂光燈不會聚焦到這些弱勢群體的身上,他們只是英雄身邊被虛化的背景。角田春策的《詠史絕句》集中體現(xiàn)了日本漢學(xué)家的學(xué)養(yǎng)與眼光,其思想境界、藝術(shù)成就并不遜色于中國詩家,令人讀后油然產(chǎn)生敬意。中國是與日本交往悠久、關(guān)系密切的鄰邦,角田春策等人從中國漫長歷史中選取一些人物進行評論,在或批判諷刺,或追慕欣賞的視域中,蘊含了對人物命運、歷史境遇的深沉思考,展示了日本詠史詩的異樣風(fēng)采。

三、 西洋: 批判審視與借石攻玉

以1542年葡萄牙商船漂流到種子島為起點,日本開始與西方文明直接接觸,以鳥銃、航海術(shù)、造船術(shù)為主要內(nèi)容的南蠻學(xué),涉及醫(yī)學(xué)、天文學(xué)、兵學(xué)、物理學(xué)、化學(xué)等多個領(lǐng)域的蘭學(xué),以至幕府末期幾乎無所不包的西洋學(xué),如“滴油入水而布滿全池”[38]182。西洋文明對日本的影響愈來愈大,終于在明治維新后取代漢學(xué),成為官方、學(xué)術(shù)界與民間的向往之學(xué),“脫亞入歐”論應(yīng)運而生。在此背景下產(chǎn)生的吟詠西洋史的詩歌與吟詠本國、中國者明顯不同。副島種臣的《題萬國史》云:“數(shù)千百年間,盛衰興亡理。惟有賢德者,可以治愚矣。強有力者勝,弱者見驅(qū)使。”[29]卷二,69下,70上直言優(yōu)勝劣汰的森林法則,在賢德的外衣下更重視實力的較量。在《雜詠》組詩中,他又認為開疆拓土的彼得一世是“世界英雄”,贊美席卷歐非的拿破侖“欲掬宇內(nèi),作一團丸”之壯舉,并頌揚明治天皇的“休矣一系,天壤無疆”[29]卷二,2上,希望其功績凌駕于西洋雄主之上。

無須諱言的是,由于開國較遲,對西方諸國了解相對較少,日本近代詠史詩對西洋的評議大多流于零碎化、表面化,作品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不能和吟詠中日史者相比。西洋詠史詩有兩類值得注意,第一類是海外游歷時隨機創(chuàng)作之詩。幕末詩人杉新介在西洋考察政治時作有《環(huán)海詩志》,其中吊古論史之作即是此類詩之嚆矢。明治時期至歐美考察政治、軍事、經(jīng)濟者逐漸增多,漢學(xué)修養(yǎng)深厚者不乏流連古跡、緬懷先賢之佳作。如成島柳北的《航西雜詩》、土方久元的《歐米游草》皆包含了不少詠史詩,前者的《謁拿破侖之廟》《過該撒之遺宮有感》《謁蘇格都古戰(zhàn)場》等詩,頗有李白《越中覽古》、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的韻致。第二類是精心結(jié)撰之作,如齋藤馨在寫下琉球竹枝詞八首、蝦夷竹枝詞十首及荷蘭竹枝詞四首之外,還特意撰寫外國詠史詩三十首,從《圣經(jīng)》中的挪亞方舟一直吟詠到華盛頓的功成身退,充分體現(xiàn)了對異域文化的欣賞與向往。再如大盤溪的《外國竹枝詞》,除了歌詠中國張仲景治療傷寒,還贊美了古希臘依卜加得(Hippocrates,今譯希波克拉底)最早進行人體解剖,《牛痘歌為達生堂主人》甚至介紹了接種牛痘的方法。其《雜感四首》其二詠華盛頓云:“忠臣楠子釋西行,隱顯各成千載名。誰識人豪華盛頓,出為諸葛入淵明?!盵16]333高度評價了華盛頓以身許國而又功成身退的高尚人格。最值得推崇的是河口寬的《海外詠史百絕》。該組詩體大思精,代表了幕府末期漢詩人吟詠西洋史的最高水平,在認識西洋文化、教育日本民眾方面具有重要價值,絲毫不亞于黃遵憲精心結(jié)撰的大型組詩《日本雜事詩》。日本學(xué)者三浦葉也認為《海外詠史百絕》所詠“歐美的代表人物、事件,對當(dāng)時人們的世界史知識起了啟蒙的作用”[39]139。該組詩中出現(xiàn)最多的近代國家是法國、英國,其次是俄國、德國、土耳其、美國等,在古代則是希臘、羅馬、波斯。組詩廣泛涉及宗教、政治、戰(zhàn)爭、科學(xué)等各個領(lǐng)域,對普通民眾來說確實能夠起到普及世界史知識的作用?!八街?,可以攻玉”[40]433,詩集以西洋史為鏡鑒的意圖很明顯,而日本民族好學(xué)深思的性格在此也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

如宗教方面,詩集從《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中伊甸園開始,中間歷敘挪亞方舟、摩西十誡、十字軍東征、路德宗教改革、英法等國的宗教政策變遷等,最后以俄國彼得一世以宗教干涉他國內(nèi)政、侵占領(lǐng)土的策略為止。由于德川幕府長期禁止基督教傳播,基督教又迥異于傳統(tǒng)的儒學(xué)、佛教及神道思想,故而作者將基督教作為介紹的重點。伊斯蘭教及其與基督教以耶路撒冷為圣地的爭奪戰(zhàn)也是書寫的重要對象。封建時代日本雖也有僧兵參政的現(xiàn)象*美國歷史學(xué)家威廉·E·迪爾(William E.Deal)說:“在日本封建時代,在武士和貴族爭奪國家統(tǒng)治權(quán)的同時,僧兵也從外圍發(fā)起挑戰(zhàn),意圖將這兩方都趕下臺,并占有土地和財富,為強大的宗教機構(gòu)謀求利益?!比毡局惺郎鴧⒄饕浅鲇谡蔚匚缓徒?jīng)濟利益,與宗教思想斗爭的關(guān)系不大。見威廉·E·迪爾《探尋中世和近世日本文明》,(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版,第258頁。,但總體來說,儒、佛、神道三教還是能夠和諧相處,很少發(fā)生激烈沖突。西洋諸國則不然,宗教戰(zhàn)爭此起彼伏,不同教義之間包容性不夠。誠如河口寬評述伊斯蘭教創(chuàng)始人穆罕穆德道:“英雄教法無多子,只把兵戈濟度人。”[41]8下詩下注還引了穆罕穆德之語:“不信我教者,宜以兵伐之。”在下一首中,河口寬徑直以“救人教是殺人教”之語評論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圣戰(zhàn),更是一針見血的快論。對此,詩人感慨道:“束縛人心有如此,宗門不許自由權(quán)?!盵41]13下這種對宗教的深刻洞察可為現(xiàn)代國家制定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提供有益的參考。美國的中東學(xué)者約翰·埃斯波西托(John L.Esposito)在《伊斯蘭威脅:神話與現(xiàn)實》中評論基督教國家與伊斯蘭國家之間的關(guān)系道:“歷史的變化常常使這兩個群體處于競爭之中,有時陷于權(quán)力、土地和靈魂的殊死搏斗之中。”[42]46對照埃斯波西托的評論,《海外詠史百絕》對東西方宗教及其爭斗的考察,在世界一體化、宗教文明沖突不斷的今天依然有著認識作用與警戒意義。

如政治方面,河口寬對于西方國家處理國際關(guān)系之策略亦非全然贊同,批判之時態(tài)度鮮明?!逗M庠伿钒俳^》涉及多個國家,其國家關(guān)系深受詩人關(guān)注,禍害他國的侵略戰(zhàn)爭也為其堅決否定。作者友人鈴木魯為詩集作題批的時間為“乙丑新年小寒后三日”[41]跋,即1865年,日本的慶應(yīng)元年、清同治四年。此時離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不久。鴉片戰(zhàn)爭的兩次炮火并沒有震醒中國人,反而引起了日本人的高度警惕,幕府及民間有識之士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充分的準(zhǔn)備。河口寬批判英國發(fā)起的鴉片戰(zhàn)爭道:“吃煙爭比飲芳醇,不恤滿清全國民。苦覓戰(zhàn)端謀大利,文明人是不仁人?!痹娤滦∽⒃唬骸坝⑴蹙S多利亞即位初,國人鬻阿片于清,清人吃之多罹病者。清禁之,英人私運之不已。清怒,迫其甲比丹使出阿片煙燒之,其價抵三百萬鎊。于是英起兵攻清,清敗,割香港,償二千一百萬元而和成焉?!盵41]21下是非曲直一目了然,完全揭露了大英帝國自私好利、虛偽橫暴的嘴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作為戰(zhàn)爭的發(fā)起國,英國的很多歷史課本至今對鴉片戰(zhàn)爭只字不提,提到香港問題而不得不涉及這段歷史時,只是以1842年“得到了”那個島的輕描淡寫的方式交代一下。這被英國歷史學(xué)家藍詩玲斥為虛偽而不可信。見其《英國人為什么對鴉片戰(zhàn)爭避而不談?》,載《東方早報》2015年7月23日,文化版。。這樣的詩歌對日本讀者來說具有深刻的教育意義。

再如科學(xué)方面?!逗M庠伿钒俳^》介紹了歐美多位科學(xué)家、思想家與藝術(shù)家,其中對科學(xué)發(fā)明的評述令人耳目一新。對于長期鎖國的東方專制國家而言,如何學(xué)習(xí)西方先進的科學(xué)文化、啟蒙本國民眾是一個重要課題。從這點來說,該詩集可謂一部優(yōu)秀的科普讀物。中國歷代詠史詩的主人公不是圣賢志士、王侯將相,就是僧道逸民、騷客佳人,科學(xué)家的蹤影幾乎杳不可尋。從文化根源上考察,其中有著深刻的原因。從《尚書·泰誓》篇中對“作奇技淫巧以悅婦人”的批判以及鄭玄、孔穎達等人的注疏來看,儒家主流思想對“奇技淫巧”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而科學(xué)技術(shù)常常與“奇技淫巧”聯(lián)系在一起,直到清后期,桐城派后期代表管同還在《禁用洋貨議》中說:“今中國之人棄其土宜,不以為貴,而靡靡然爭求洋貨,是洋之人作奇技淫巧以壞我人心?!盵43]418一般而言,近代涌入中國的洋貨大多是現(xiàn)代科技的產(chǎn)物,而管氏卻堅決加以抵制。儒家如此,道家亦然,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独献印吩疲骸拔迳钊四棵?,五音令人耳聾?!盵44]106《莊子·胠篋》篇云:“毀絕鉤繩而棄規(guī)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盵45]259《天地》篇云:“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盵45]318對科技的輕視態(tài)度阻礙了中國科學(xué)思想、創(chuàng)新能力的進步。美國當(dāng)代亞洲史學(xué)家羅茲·墨菲(Rhoads Murphey)在其杰作《東亞史》中雖然高度贊揚了中國的四大發(fā)明與冶金、醫(yī)藥等技術(shù)早于西方并對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但也遺憾地指出:“中國所取得的科技成就,主要是那些建立在經(jīng)驗累積基礎(chǔ)上的發(fā)現(xiàn)及其改良(如醫(yī)學(xué)和藥學(xué)方面),缺少經(jīng)過系統(tǒng)、持續(xù)的科學(xué)研究之后取得的成就……中國工匠擁有嫻熟的技術(shù),擅長創(chuàng)造發(fā)明,卻很少從事理論和實驗工作,因為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文盲。學(xué)者認為從事體力勞動(包括做實驗)不符合自己的身份。西方科學(xué)技術(shù)的成就是理論、設(shè)計、實驗和運用相結(jié)合才產(chǎn)生的?!盵46]213-21418世紀以后中國科技落后于西方的原因正在于此。在這個以儒治國、勞心者至上的國度,詠史詩中很少出現(xiàn)張衡、蔡倫、祖沖之、一行等科學(xué)家的名字完全正常。中國近代少數(shù)詩人亦有歌詠新的科技發(fā)明之作,如黃遵憲、何如璋等人在日本時寫詩吟詠照相術(shù)、火車、氣球等,這很大程度上是東西文明碰撞的結(jié)果,多流于表面描述和浪漫想象,缺少深入的理性探討。至于在詠史詩中歌詠科技發(fā)明,依然非常缺乏。日本乃工匠之國,具有技術(shù)立國的傳統(tǒng),尤其是西學(xué)輸入之后,積極學(xué)習(xí)探究新思想、新科技的氛圍日趨濃厚。然而就詠史詩領(lǐng)域來說,儒學(xué)的影響勝于西學(xué),吟詠新科技者同樣很少,因此河口寬的《海外詠史百絕》就顯得彌足珍貴。詩集歌詠了阿基米德入浴受啟發(fā)而創(chuàng)立浮力理論,牛頓由蘋果落地悟出萬有引力定律,瓦特改良蒸汽機,琴納發(fā)明牛痘接種,斯蒂芬森創(chuàng)造蒸汽機車等故事性強且對人類影響深遠的科學(xué)事件。正如羅茲·墨菲所言,這些科學(xué)新成就無一不是反復(fù)實驗或理論探究的結(jié)果,由歷史經(jīng)驗自然形成的幾乎沒有。河口氏評述富蘭克林驗證云層電流道:“不論地角與天涯,萬里遙音信一線。自此小兒名不朽,電光即是記功碑。”詩下小注云:“米利堅人弗蘭克林發(fā)明電同于越氣之理,或嘲曰:‘此發(fā)明成何用邪?’弗蘭克林曰:‘小兒不能用,而至大人始當(dāng)有用焉?!北芾揍樀陌l(fā)明正是富蘭克林冒著生命危險勇敢實驗的結(jié)果,當(dāng)雷電下?lián)舳ㄖ锇踩粺o恙的時候,人們不由想起富蘭克林的偉大發(fā)明。漢學(xué)者鈴木魯對末句評曰:“以電光為碑,最奇?!盵41]14下這首詩是對富蘭克林的禮贊,頗有奇思妙想之趣。

河口寬的《海外詠史百絕》為日本人提供了一扇認識西方世界的窗口,也為反觀自身提供了一面鏡子,無論是政治、軍事、宗教,還是科學(xué)技術(shù),都是如此。如鈴木魯評論《圣經(jīng)》神話云:“假托天神,我邦亦然,所謂神祇政治也?!盵41]1下2上可見明治詩人對本國的神代傳說認識是很清楚的,所謂萬世一系,種族出于神祇,不過是自我吹捧罷了。再如詩集記述了伏爾泰、盧梭等人攻擊宗教、倡導(dǎo)民約論的主張,對此鈴木魯評道:“君臣之制,或可廢矣,而其義則終古不可廢?!盵41]17上不完全同意啟蒙思想家的觀點。這也表現(xiàn)在河口寬對德國首相俾斯麥治國方略的評論上:“自由自主說何新,欲把邦權(quán)付萬民。固執(zhí)一君專制法,東洋英斷有斯人?!痹娤滦∽⒌溃骸扒О税偃辏脟?Preu?en,今譯普魯士)多唱民權(quán)說者,比須末兒克(Bismarck,今譯俾斯麥)獨曰君主之權(quán)受諸天,不可假托于民?!盵41]22下23上德國的君主制不同于法國的共和制,與英國的君主立憲制也區(qū)別很大,具有更多的封建性質(zhì)。從下面這首贊賞俾斯麥的詩歌看,對于民族道路的探索與選擇,詩人顯然是支持的:“眾怒何辭碗口喧,排他模佛效英論。憑君莫學(xué)邯鄲步,失卻天然孛國魂?!痹娤滦∽⒌溃骸氨软毮﹥嚎藝L曰:‘孛國人自有孛國魂,不得效英模佛也?!贝笳雍裨u曰:“失故步者極多,可嘆可笑?!扁從爵斣u曰:“似大和魂?!盵41]23上詩人和評者的觀點高度一致,這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日本雖然廣泛學(xué)習(xí)歐美各國的政治制度,但最終確定德國體制作為自己榜樣的朝野普遍心態(tài)。這首詩作于幕府倒臺前夕,幾乎可以看作后來明治政府確立以德為師國策的預(yù)言,這不能不令人感到驚異??上У氖牵Х碌聡μ角竺褡逄厣慕缆饭倘豢杉?,但與之亦步亦趨走上法西斯道路卻是日本最大的悲劇和錯誤。日本漢學(xué)家視西洋為可資鏡鑒的他者,在批判性吸收西洋文化的同時,努力建構(gòu)區(qū)別于他者的民族身份,這在近代詠史詩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跡。

四、 結(jié) 語

以上為研究的方便,將日本近代詠史詩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分為日本、中國與西洋這三個相對獨立的時空。從數(shù)量上來說,評述本國歷史人物或事件的詠史詩占據(jù)了近三分之二,評述中國與西洋題材者超過三分之一,這表現(xiàn)了日本漢詩人重視民族歷史而不廢域外文化的立場。他們在詠史詩中撰寫天皇家族的系譜,褒貶本邦的歷史人物,編織了一張幾乎籠罩所有著名人物的網(wǎng)絡(luò),力圖讓每個人在這張網(wǎng)上皆有定位。眾多歷史人物共同參與了本國史的建構(gòu),這種相互補充、和而不同的形式構(gòu)成了一個互文性歷史文本,流露出作家自覺的詩史意識。本邦詠史詩的評述對象既包括歷代名人,也涵蓋近代人物,甚至是作者所熟識的逝者。如西鄉(xiāng)隆盛作為維新三杰之一,其倒幕運動中的赫赫武功,禮賢下士的領(lǐng)袖風(fēng)范,兵敗西南的悲劇命運,使其成為一個復(fù)雜豐富、難以述評的圓形人物。對他的評價涉及如何看待明治政府的各項政策,如征朝的正當(dāng)性與合適時機的問題,對下層武士處理不當(dāng)?shù)膯栴}。這些都表明西鄉(xiāng)隆盛不是一個可輕易評騭的對象,本國詠史詩具有強烈的實踐性與當(dāng)下色彩。如何評價豐臣秀吉、西鄉(xiāng)隆盛這樣有著強烈侵略思想的歷史人物成了衡量日本政府東亞政策的風(fēng)向標(biāo)。中國是日本人熟悉的鄰邦,他們對中國經(jīng)歷了一個由尊重仰慕到輕視侵略的過程,而此歷程在詠史詩中亦有體現(xiàn)。整體而言,近代詠史詩大多還是客觀評述中國歷史人物的,其中不少新異觀點為我們提供了有益的啟發(fā)。其代表作角田春策的《詠史絕句》道德化傾向令人印象深刻,對人物命運的關(guān)注能夠引起我們的共鳴。西洋是日本詠史詩人反觀自身的又一面鏡子,他們以之為自己定位,確立大和魂,同時又批判性地吸收對方文化,希望本國進入文明國家的行列。河口氏《海外詠史百絕》中對拿破侖、彼得一世與俾斯麥的吟詠,與副島種臣的詠史詩一樣,將日本民族富國強兵、開疆拓土的渴望表達得一覽無余。

誠如陸九淵所言,四海之內(nèi)、古往今來皆有圣賢出現(xiàn),每個民族都有值得驕傲的歷史和文化。由于評價標(biāo)準(zhǔn)的不一致,同樣的歷史人物在不同的國家、時代和階層的評價也不同。我們可以詠史詩為文本,分析其背后隱藏的作者旨趣甚至國民性。日本近代詠史詩在對本國、中國、西洋的考察中,對民族性格、人物命運及東西方文化差異進行了深入探討,蘊含了漢學(xué)者獨特的情感愛憎和價值判斷。日本漢文學(xué)既是中國文學(xué)在東瀛的衍生,更是日本的第二國文學(xué),在國家的近代轉(zhuǎn)型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詠史詩作為日本漢文學(xué)的一支勁旅,在謳歌本國歷代圣賢、培育敬祖忠君精神的同時,流露出武力至上的軍國主義傾向,這在歌詠楠木正成、豐臣秀吉等歷史人物時尤其明顯;吟詠中國和西洋的歷史人物和事件時,不乏辯證而深邃的思考,在他山之石的研磨揚棄中進行本民族氣質(zhì)的塑造,展示了日本漢文學(xué)的別樣風(fēng)采。它是近代日本對世界認知的一個縮影,對考察東亞漢文學(xué)的新氣象具有重要意義。

[45] 陳鼓應(yīng): 《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Chen Guying,CurrentAnnotationandTranslationofZhuangzi,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3.]

[46] [美]羅茲·墨菲: 《東亞史》,林震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2年。[R.Murphey,EastAsia:ANewHistory, trans. by Lin Zhen, Beijing: Word Publishing Company, 2012.]

The Three Civilized Worlds in the History-chanting Poems in Modern Japan

Gao Ping

(TiantaiMountainCulturalResearchInstitute,TaizhouUniversity,Linhai317000,China)

Among the large number of history-chanting poems in modern Japan, the voluminous serial poems take up a considerable proportion and with their rich and unique connotations, are important texts for analyzing Japanese modes of action and thinking as well as their national character. In terms of the object of chanting, these modern history-chanting poems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different civilized worlds: Japan, China and the Western world. The poems chanting Japanese history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theme of being loyal to the Emperor and pious to their ancestors. A significant number of serial poems of this category started by praising the great achievements of the Creator and the ancestral god, and advocated the unrivaled regime of the Emperor’s ruling. They described his subjects as the descendants and the chosen people of gods so that the authority of the Emperor was asserted. Poets wholeheartedly eulogized Kusunoki Masashige, the dynasty-rescuing hero, so as to model the people into loyal warriors and obedient subjects who obeyed the king. This kind of eulogy exerted an unneglectable influence on Japan’s resorting to militarism. The inclusion of Syuntenou, the fabled king who usurped the throne of the Ryukyu empire, and Zheng Chenggong, the national hero who recovered Taiwan into the category of chanting history, was a vain attempt to prove that Ryukyu and Taiwan had belonged to Japan since ancient times, and to provide a valid foundation for Japanese territorial claims. Poets at that time also praised Toyotomi Hideyoshi who had invaded Korea, highlighting the national willpower of modern Japan to worship military force and to expand its territory. The poems which chanted Chinese history had a clear Confucian tone — strong moral inclination and a deep insight into life and history. Tsunoda Shunsaku’sHistory-ChantingPoemsinQuatrainFormis such an example. The author contemplated and amended the idea of monarch and subject, individual destiny and historical situation. These poems can rival Chinese masterpieces in depth of thought and artistic achievements. His evaluations of Zhao Pu, Li Si, Zhu Maichen, Li Longji, Li Guang, etc. are incisive and penetrating. Reprehending Li Guang’s slaughter of innocent people while sympathizing with his ″repeated misfortunes″ at the same time, he set himself up as a shining example of democracy. Among the poems chanting the Western history, Kawaguchi Hiroshi’sOneHundredPoemsonOverseasHistoryinQuatrainFormrepresented the highest level of artistic achievements, and played the role of introducing world history to modern Japanese people. The anthology gave an overview of the Genesis and other Western religious ideas, asserting that Western religion restrained the mind, that it deprived people of freedom of belief, and that ″the rescue religion is actually a killing religion.″ It denounced British opium smuggling which caused great suffering to the Chinese, claiming that the British grabbed huge profits from wars, and stated frankly that ″the civilized men are actually inhuman.″ It praised original scientific inventions, which is very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 of Chinese history-chanting poetry which seldom valued science. Moreover, it paid a high tribute to Bismarck, the German prime minister for his independent policy in politics and culture, and embodied the valuable aspiration of undertaking a road of development with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Han poems in Japan are the derivative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is an indivisible part of Japanese literature. Its contribution to shaping the national character and to breeding modern culture cannot be overlooked. The modern history-chanting poetry of Japan is a significant part of East Asian Han literature and contains distinct emotional experiences and value judgment in its exposition of oriental and occidental cultures and histories. The study on the modern history-chanting poetry of Japan has significant implications for examining Japanese national character and East Asian han literature.

history-chanting poem; Han poems in Japan; East Asian Han literature

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15.05.141

2015-05-14

[本刊網(wǎng)址·在線雜志] http://www.zjujournals.com/soc

[在線優(yōu)先出版日期] 2017-03-30 [網(wǎng)絡(luò)連續(xù)型出版物號] CN33-6000/C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一般項目(16BZW104); 浙江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重點項目(14JDDY02Z)

高平(http://orcid.org/0000-0003-4216-4196),男,臺州學(xué)院天臺山文化研究院副教授,浙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博士后研究人員,主要從事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域外漢籍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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