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白筆下的“巫女”式的女性徘徊于“都市”與“邊地”之間,她們的強勁生命力在都市生活中漸漸枯萎,轉而試圖在對邊地的追尋中重獲生命的熱情和靈性的激揚。然而,對邊地的尋找最終被證明是一種虛妄。美夢難圓而靈魂難棲,生命之花自由開放的美好憧憬陷入幻化,她們依然是精神無所皈依的漂泊者,這是林白對當代女性困境的深刻寫照。
關鍵詞:都市;邊地;巫女;漂泊;皈依
基金項目: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學術創(chuàng)新團隊建設項目“中國語言文學的世界影響力研究”(CXTD5—07)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7)03-0080-05
一、敘事紐結:作家林白與筆下女性異度空間的特殊關聯(lián)
從某種意義上說,女作家林白和她筆下的女性一樣,總是處于一種矛盾性的漂泊之中:一方面,她們的肉身從上大學開始就離開故鄉(xiāng),一路向北,越走越遠,先后抵達南寧、武漢、北京等大都市;另一方面,不管走得多遠,她們一直無法忘記那個漂泊與流浪的起點——那個位于邊地的、始終纏繞著她們記憶的遙遠的故鄉(xiāng)。
早在1994年使林白暴得大名、并奠定了她作為中國“女性主義寫作”代表人物的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這種命運中的矛盾已然得到暗示:
一個女人遠離了自己的故鄉(xiāng),在陌生而干燥的北
方都市茫然失措地生活著,她的心靈日益枯萎,在夜
晚,她自幼生長的那個亞熱帶小鎮(zhèn)如同一些已逝的花
瓣從黑暗中魚貫而來,繚繞著她。①
20多年來,林白書寫了很多這樣的女性。她們的生活分裂為兩個世界:南/北,鄉(xiāng)/城,邊緣/中心,黑夜/白天,過去/當下……直到長篇小說《北去來辭》仍是如此。林白的寫作基本上可以分為兩個系列:“都市”(都市漂泊故事)與“邊地”(亞熱帶鄉(xiāng)鎮(zhèn)故事),這也是她的小說的兩個基本場景,許多時候,它們被并置于同一個文本中,分別敘述著女主角的“現(xiàn)在”與“過去”兩個時空中的生存狀態(tài)。當然,這兩個場景都與林白本人的經(jīng)歷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分別關聯(lián)著她多年來的漂泊路徑和始終無法忘卻的童年經(jīng)歷。
事實上,我們很少在一個作家的寫作中看到作家本人與筆下人物如此緊密的粘著性,也正是因為這種“個人性”、“私人化”的“個人經(jīng)驗”,林白的寫作曾被認為是中國女性主義寫作的重要代表。林白曾表示:女性主義“這個標簽太難受”,“把我圈得太死了”②。進入新世紀后,她開始努力擺脫這個標簽,嘗試“轉型”。在她這20多年來的長篇寫作中,有兩個非常醒目的作品非常不“個人化”,即《萬物花開》以及作為其附錄的《婦女閑聊錄》,她分別以一個腦子長瘤的男性和一位農(nóng)村婦女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就是明顯的“去個人化”的舉動——試圖以迥異于自身知識女性特征的人物塑造,來證明自己不再囿于“女性主義”,而是已經(jīng)“從幽密的私人經(jīng)驗的記憶中走出來,走向塵土飛揚的大地,走向躁動而遼闊的外部世界”③。藉著這些作品,評論界普遍認為林白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轉型”。
幽密/開放,私人/公眾,內部/外部……種種類似的二元論的描述,建構著我們對“女性主義寫作”的認識,中國女性文學的特征也一度凸顯為上述二元論的前一項,并逐漸在某種具有“等級關系”的價值判斷中陷入困境,也使得不少女作家都著力于實踐后一項來實現(xiàn)“突破”——其中也包括林白。然而,《北去來辭》的誕生卻事與愿違,林白本來是要延續(xù)《婦女閑聊錄》,以一個農(nóng)村婦女為主角而寫成一部《銀禾簡史》,但在寫作的過程中,“對海紅這個后加的人物的興趣漸漸超過了銀禾”,“而海紅也最終成為這部近四十萬字長篇的第一女主人公”,海紅身上明顯有著林白本人的影子,“我看著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雹?林白承認:“個人經(jīng)驗是這部書中至關重要的內容?!雹?因此有論者說《北去來辭》“又折返到了林白早期作品的軌道上”,“洋溢著鮮明的‘個人化寫作的色調”⑥。當然,《北去來辭》絕對不是對《一個人的戰(zhàn)爭》的重復,也不是多米(《一個人的戰(zhàn)爭》)成長為海紅的簡單續(xù)寫,但是,林白唯有再度回到自身,回到對于自己作為女性的個體生命體驗的專注,回到對作為一個性別的所有女性當下命運的正視,她的《北去來辭》才有可能稱為一個“集大成”⑦ 式的作品,才會真正彰顯女性主義寫作在當下的意義。
二、邊地巫女:奇異神秘的性靈特質和郁勃強勁的生命活力
在林白的筆下,她的兩個基本的場景——“都市”與“邊地”——有著非常尖銳的對立?!侗比磙o》這樣描寫生活在北方的海紅:“一株南方的植物,長在邊遠小鎮(zhèn),本是有些婀娜多姿的,到了北方,哪堪水土凜冽?”⑧ 而如果在南方她的家鄉(xiāng),她將是一株生命力強盛的亞熱帶植物,如同林白所期待的《北去來辭》的封面圖案:“最好有南方亞熱帶的植物,蔥蘢茁壯、茂盛洶涌那種?!雹?在林白那里,“都市”與“邊地”之間最大的區(qū)別是生命力的枯萎或繁盛。不幸的是,海紅們正生活于都市;幸運的是,她們來自于邊地;“都市”構成了她們的“當下”形態(tài),“邊地”闡釋著她們的“歷史”與淵源。
“邊地”,在多米那里叫“B鎮(zhèn)”,在海紅那里叫“圭寧”,它還叫過“南流”(《至一九七五》),它們其實都是林白的故鄉(xiāng)——北流,一個典型的遙遠而閉塞的亞熱帶小鎮(zhèn):
廣西已是邊遠地區(qū),從北流到省城南寧,還要先
坐汽車到玉林,再從玉林坐七個小時火車才能到。如
果要去北京,則要坐三天三夜火車,先從玉林到柳州,
再倒火車。⑩
應該注意的是,理解林白的寫作,必須要從北流開始。因為北流在林白那里早已超越了某個故事發(fā)生的地點的意義,那是她所創(chuàng)造的一個獨屬于自己的具有非常鮮明而獨特的審美特征的世界。它不僅遙遠,而且具有神秘性。北流有一條穿越而過的河流,名叫“圭河”。林白寫道:“‘圭與‘鬼同音”{11},她不僅不隱瞞、而且還相當樂于將這個“邊地”與鬼怪等等神秘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北流、圭河、沙街,沙街上的閣樓、天井、碼頭,這個地處“鬼門關”的邊陲地帶,就是林白、多米和海紅她們的生長之地。
林白的“邊地”世界在地理上和文化上都與現(xiàn)代化的都市保持著相當大的距離,它具有自己特有的異質文化,其主要特征是邊緣性和神秘性。林白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的時代創(chuàng)作了很多邊地題材的小說,“邊地”的構成元素充滿南方亞熱帶邊地的情調:深邃的叢林(遠古的、神秘的)、常年的雨季(潮濕的、悶熱的)、長長的天井(封閉的、幽暗的)、厚厚的青苔(古舊的、落寞的)、鬼魂時隱時現(xiàn)的閣樓(神秘的、危險的),植物繁茂,“或劍形,或蛇形,或桃形的闊葉,在錯綜的枝葉中,碩大的鮮花朵朵怒放”,“動物生猛,目光炯炯”{12} 。這個充滿生長、開花、枝葉繁盛的亞熱帶“邊地”,事實上是一個孕育奇異生命力的神秘地帶。
如果問多米和海紅為什么會在她們的漂泊中,具有反復在都市中沖撞、傷痕累累卻一往無前的強大的生命力,這樣的“邊地”給出了答案:林白筆下的女性就是這些瘋長的植物,多汁、怒放、搖曳、生猛、不安分。這個亞熱帶的“邊地”不僅是她們生命的源泉,也是她們生命力的象征。盡管她們成年后四處漂泊,肉身暫時地停留于各個都市,內心的力量卻來自這個未曾離去的故鄉(xiāng)——遙遠的“邊地”。
生長于此的林白筆下的女性,成為遙遠的神秘的“邊民”?!职妆救嗽鴱娬{自己的“邊民”身份:“跟北京相比,北流是蠻荒之地。這種邊民的身份就是我生命的底色。”{13}
與“邊地”一樣,“邊民”身份也是理解林白小說的關鍵,因為她所塑造的女性本質上就是一群蠻荒之地上瘋長起來的目無法則(或者有著自己的法則)的“邊民”。林白在她早期的小說里塑造了很多美麗而古怪的“邊民”女性。她們生活在遙遠的亞熱帶小鎮(zhèn),遠離都市,因而也遠離現(xiàn)代“文明”,就連她們的美都帶有“邊民”特征,她們常常是“膚色黝黑,眼眶深陷,美麗而深邃”,“像個東南亞美女”(《一個人的戰(zhàn)爭》)。當然,她們給人更深刻的印象是行蹤神秘,行為古怪,例如那個月白綢衣的“在陽傘下只露出小半的臉”的女人(《同心愛者不能分手》,那個“古怪得像一個謎一樣在沙街上消失了”的姚瓊(《寂靜與芬芳》),那個居住在閣樓之上的馬來種女人蓼(《子彈穿過蘋果》)……林白很少用全知視角描寫這些女性,她們在林白的小說中也是片段式地生存著,卻又在不同的文本中時不時地冒出頭來,給人以行蹤不定的神秘感。同時,這些女人又具有極其旺盛的生命力,“任何時候都沉甸甸的像一扎垂到地上的芭蕉”,“乳房漲得讓人估計能擠出一桶奶汁”(《子彈穿過蘋果》),就像亞熱帶的多汁的植物。
這些“邊地”女性的邊緣性、神秘性、不合常規(guī)和驚人的生命力頗具“巫女”的色彩。有論者說林白有著“奇妙的邪性”,“總是給人以一種刺痛和驚異”{14};還有論者干脆把林白稱為“巫性十足”的世紀末“巫女”{15}。這些論述都敏銳地感受到了林白的“邊民”底色——一種遙遠、神秘、強勁的如同亞熱帶植物般的繁盛的生命形態(tài),也是獨屬于林白的極具特色的女性的生命形態(tài)。
《北去來辭》的海紅也是成長于“邊地”的“巫女”。她的整個人生就像一株野蠻生長的植物,她的行為常常不合“常規(guī)”,她像探險一般地戀愛,莫名其妙地懷孕,輕率的結婚和離婚,第二次結婚也不是為了愛情,隨時準備從丈夫身邊溜走,與丈夫離婚后卻保持著離而不分的奇怪的關系……怎么看她都是個愛“折騰”的古怪的女人。林白喜歡畫家達利,就是因為他有著人們不能了解和欣賞的“瘋狂”和“強勁”{16}。這也是林白和她筆下的女性的“巫女”式的生命底色。
三、巫女進城:都市生活的沉重壓力和精神心理的深沉痛苦
隨著林白本人的漂泊路徑,“巫女”也來到了都市?!侗比磙o》書寫的是一個“巫女進城”的故事。
《北去來辭》里的“都市”(以北京為主),同樣與海紅故鄉(xiāng)的“邊地”(圭寧)有著尖銳的對立性。圭寧地處亞熱帶邊地,枝葉繁茂,巫氣繚繞,生命強勁。而北京卻充斥著綿延不絕的鋼筋水泥,將生命塵封在水泥封閉的深處。小說的開篇,林白為我們展示了一個讓人驚懼的意象——“被封閉的蟬蛹”:
一張水泥的大餅,以故宮為中心向四周奔騰,態(tài)
勢迅猛。四環(huán)五環(huán)六環(huán),水泥連著水泥,鋼筋疊著鋼
筋,地里蟄伏的蟬蛹再也鉆不出地面了。
小說的卷三名為“蛹蟲時代”,寫的是海紅的童年經(jīng)歷,很明顯,作者將童年時代的海紅視為“蟄伏的蟬蛹”,當蟬蛹“飛起來”的詩意遭遇到“迅猛奔騰”的鋼筋水泥的殘酷封閉時,它的“滅頂之災轟然而至,末日就到來了”。熟悉林白的讀者應該知道,“飛翔”對于林白來說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她的一篇著名的代表作名為《致命的飛翔》,她的寫作理想是“把自己寫飛”{17},“在這種飛翔中真正的、本質的人獲得前所未有的解放”{18}。因此,在林白那里,“飛翔”意味著真正的、徹底的解放和自由。然而,當海紅來到都市,被水泥包圍后,她就再也飛不起來了。
海紅對“都市”的感受常常建立在與“邊地”的對比中,而且,也常常以對“故宮”這樣的都市地標性建筑的描寫突出其特征:
春天來了,海紅想起了老家的槐花,米白色的花
朵一串串垂著,遠近都有些淡香。北京不冷了,卻刮
起了沙塵?!鞖饣颐擅傻乃朴懈m,故宮大大小
小一片黃色琉璃瓦,屋頂也積了一層塵土,病怏怏
的,精神也減了一半。
故宮(北京/都市的象征),在海紅眼里并不具備它應有的恢弘和崇高,反而是“灰蒙蒙”、“病怏怏”的,這與林白本人的觀念有關。
林白始終自認為是個“邊民”,她的“異類感”和“被排斥感”,就是作為一個漂泊于都市的“邊民”的刻骨體驗。林白和她筆下的女性一樣,雖然多年來居住于都市,卻一直視都市為“異鄉(xiāng)”,她們的根須如此留戀“邊地”,以至于來到都市的她們成了被移植的植物。林白曾經(jīng)在位于八樓的家里陽臺上種植玉米,“因吸不到地氣,又沒有充足陽光,結果每年都不抽穗”,她說:“我想我有一半像這玉米,既不是城市之子,也不是自然之子。”{19} 這是一個漂泊者徘徊于“都市”與“邊地”之間時,對自身尷尬身份的痛苦的自我確證。
林白筆下所有“北漂”女性的痛苦,都來源于這種“無根的病態(tài)和焦慮”{20},以及由此帶來的精神上無所歸依的虛無感。她們未認同都市,都市也未接納她們。海紅雖然有一股向前沖的蠻勁,但她在生活中處處碰壁,她遭遇了下崗、離婚,沒有朋友,也不愛丈夫,“家”是個“砂石堆積”的“荒漠”。不僅生活變得越來越粗糙,她本人也越來越封閉、孤獨、病態(tài)和焦慮。那與生俱來的亞熱帶植物般的原始性的生命力,在與都市短兵相接的生活中日漸枯萎和消散。
正是在對“都市”的描寫上,《北去來辭》與《一個人的戰(zhàn)爭》相比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都市是單純的地理上的存在,它們是多米漂泊路途上的一個個的暫時的停泊地,是她的痛苦的見證者;在《北去來辭》里,都市更多是一種文化心理上的隱喻,它是海紅痛苦的同謀者,它隨時會在她頭腦里幻化為一個怪獸——“城市建筑像一匹瘋狗”。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多次出現(xiàn)一些值得玩味的恐怖的動物意象,最為恐怖的是這種“四不像的蟲子”,“瞪著它們黑亮的眼睛,灰撲撲地爬到她的身體里,并在那里留下了它們?yōu)鹾诘募S便”。
恐怖意象與海紅沒玩沒了的噩夢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幅極其怪誕的都市畫面。毫無疑問,這些意象都是“都市”帶來的無孔不入的焦慮感、壓迫感和恐懼感在人物心中的折射。
都市封閉和擠壓的不僅僅是海紅,還有其他和海紅一樣漂泊于都市的人們。這也是《北去來辭》有別于《一個人的戰(zhàn)爭》的地方。在后者,多米作為唯一的主角其情感狀態(tài)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其他人都是過客;而在《北去來辭》中,以海紅為中心形成了一個聚集各個年齡和階層的女性群體,都市這匹怪獸也撕咬和吞噬著她們。的確,林白從來沒有在同一本書里關注過那么多女性,包含了老中青(海紅的母親和女兒)三代,也涵蓋了當代中國的不同階層和身份的女性:知識分子(安姬惠、海紅)、保姆(銀禾)、打工者(雨喜)、學生(春泱)。這些女性(除銀禾外)多少都有點“病”:海紅常常焦慮和做噩夢(半抑郁癥患者),春泱與父母隔膜沉迷于網(wǎng)絡(半網(wǎng)癮患者),雨喜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悄悄地懷孕和流產(chǎn)(精神與身體的創(chuàng)傷),尤其是安姬惠,她的惡性腫瘤就是“都市病”的隱喻。她們生活在急速轉型的社會之中,迅疾變化的都市景觀、越來越快的生活節(jié)奏、飛漲的物價、下崗的焦慮、經(jīng)濟的壓力、隔膜的親人……這些中國“都市化”進程中的怪異景觀擠壓著她們的神經(jīng),讓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不覺地患上了“都市病”。
林白在小說中不斷穿插著海紅對過往生活的回憶,使得我們很清楚地看到,海紅從邊地到都市的漂泊歷程,也是她的生命力日漸虛弱和枯萎的過程,是那個生命強勁的“巫女”日漸消逝的過程。只有看到“邊地”的繁茂與生命力的強勁,才更能感受到“都市”的封閉與生命力的枯萎;只有看到過去的時光中“巫女”們蟬翼中透著亮光的飛翔的詩意,才更能感受到當下都市女性如“封閉的蟬蛹”般的恐懼和焦慮??梢哉f,通過書寫“巫女進城”以及“巫女的消失”,林白為我們尖銳地展現(xiàn)了一幅發(fā)生在中國大地上的恐怖圖景:處于高度“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都市正在無情地奪取人們的生命力。
從這一點上說,林白的確是提供了一種有別于《一個人的戰(zhàn)爭》時代的女性文學的書寫方式,在《北去來辭》里,她把女性與“社會”聯(lián)通起來,在一個更廣大的視野里書寫女性的困境。在海紅身上,多米當年的經(jīng)歷她一樣沒少,多米式的莽撞的青春、對立的性別關系同樣也是海紅痛苦的來源,但她的痛苦顯然不僅僅是這些,還來自于自己生存著的這個龐然大物一般的都市——一個迅疾變化的社會生產(chǎn)出來的怪物,這也使得海紅的痛苦不像多米那樣明晰和尖銳,而是如面對“無物之陣”般的混沌和沉重??梢哉f,20多年的成長使林白有了更豐富更復雜的“個人經(jīng)驗”,使她在表現(xiàn)自身的痛苦的時候,具有更多重的視角、更豐富的層次和更厚重的質地。這種特別的表達,正是林白基于她本人當下的“個人經(jīng)驗”的對女性困境甚至是人類困境的新的書寫,正是在這一角度上,林白的寫作彰顯著中國女性文學的當代意義。
四、精神困境:回望故鄉(xiāng)而夢想破滅和心事虛化而無所歸依
“雖信美而非吾土”,林白曾經(jīng)引用王粲的詩句來形容自己對北京的情感,顯然,這也是她筆下所有追求自由飛翔的“巫女”對“都市”的感受。“巫女”只適合生存于那個植物繁盛生命強勁的“邊地”,因此,對“邊地”的追尋過程亦是女性尋找精神皈依的歷程。
對故鄉(xiāng)的回憶是一種尋找,因此“回望”會是林白寫作的基本“姿態(tài)”{21}。然而,盡管回憶大量交織在海紅的“當下”,但它畢竟屬于“過去”,本質上說,回憶是虛幻的。在《北去來辭》中,海紅在現(xiàn)實中對“邊地”的追尋是在銀禾這一角色身上實現(xiàn)的。
銀禾,海紅家的保姆,來自湖北農(nóng)村“王榨”。這是小說中不可忽視的人物,因為林白最初的意愿本來是要以她為女主角,寫一部《銀禾簡史》{22}。銀禾的原型是林白家的保姆小云——一個小學文化程度的農(nóng)村中年婦女,林白對她的認識是這樣的:
她本身是生機勃勃的,對生活非常有熱情,而且
她對苦難有自己的看法。……她一點也不焦慮的,所
以我要老馬,要我女兒統(tǒng)統(tǒng)都向她學習,學習她的生
活態(tài)度,對生命的態(tài)度。她的生活態(tài)度對我影響也很
大,她的勃勃生機對我有很大的觸動。{23}
正是在“勃勃生機”的生命熱情這一點上,林白找到了與她的生命底色相通的地方——作為“邊民”的蓬勃的生命力,這也是她長久以來在都市生活中被壓抑得最嚴重的部分。事實上,林白之前的小說《萬物花開》和《婦女閑聊錄》都是受小云啟發(fā)寫成的,里面的農(nóng)村婦女木珍就是銀禾、就是小云。因此,林白對銀禾這類人物的塑造是從《萬物花開》和《婦女閑聊錄》開始的,林白這樣評價《萬物花開》:“這部小說的主題之一應該是生命與自由,這應該是一部關于生命與自由的小說。就是‘萬物花開這四個字所表達的。”{24} “萬物花開”的景象與林白的故鄉(xiāng)——那個亞熱帶“邊地”的景觀如此融合!木珍和銀禾所生活的王榨就是另一個“邊地”,一個海紅在經(jīng)歷了多年封閉的都市生活后可能找到的另一個“故鄉(xiāng)”,一個生命之花可能重新開放的救贖之地。竊以為,《萬物花開》和《婦女閑聊錄》的重點并不在于林白寫作的“轉型”,更重要的是,林白希望通過對“邊地”和“邊民”的再度書寫,為多年來日漸蒼白的生命找到新的精神皈依。
《萬物花開》和《婦女閑聊錄》從內容到寫作方式都是狂歡式的寫作,“書中的萬物花開是鄉(xiāng)間生活的狂歡圖景,既蒙昧又充滿生機,而這一切是通過語言的狂歡體現(xiàn)出來的”{25}。本文無意再分析林白如何在這兩部小說中做到“狂歡式”的書寫,只想著重指出,在小云/木珍/銀禾身上,林白深深感受到了鄉(xiāng)野的活力和趣味,她們能把她“帶到一個遼闊光明的世界”{26},因此她要用一種極其張揚的方式展現(xiàn)王榨的勞動、生產(chǎn)、死亡、打架、迷信、偷情,用幾近于原生態(tài)“語錄體”方式忠實記錄她們的語言、贊美她們的生活。
在《北去來辭》里,銀禾最吸引海紅之處,就是她那野草般茁壯的生命力。在銀禾看來,“她們都有病,她沒有病”。她隨處都能生長,來到北京后,不僅沒有不適感,反而對任何事情都充滿興趣,“世界上的事情樣樣都愛玩”。她每天高高興興地買菜做飯,興興頭頭地跟著海紅的女兒學寫字、畫畫、拉二胡,勇于探索北京城謎一樣的公交系統(tǒng),英勇無畏地替主人出頭和樓下的男人打架,甚至對去醫(yī)院照顧病人都興趣盎然。也是像野草一樣,銀禾的生命力帶有一種原始的愚昧,她盲目地崇拜自己“闖世界”的女兒,卻并不知道女兒所遭遇的兇險,因此,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她并未能深刻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真正面目。
銀禾的女兒雨喜是林白小說中新出現(xiàn)的值得注意的人物。她繼承了母親野草般的頑強的生命力,但她比銀禾更具表現(xiàn)的力度和廣度,她同時展現(xiàn)了生命的強勁和生命的傷痛、世界的廣闊和世界的殘酷。她和許多農(nóng)村年輕人一樣早早就外出打工,憑著年輕的蠻勁四處闖蕩(最遠至新疆),但也落下了滿身傷痕。母親的眼中她是見多識廣的,但母親從來不了解她險象環(huán)生的生活:自從踏出故鄉(xiāng),她就一次又一次地遭遇險境(尤其是女性的身體險境)——被騷擾、被拐賣,雖然憑著小小年紀就練出的一身精明多次逃離險境,但最終仍然落進了都市的陷阱——在一個網(wǎng)吧(“都市化”的典型表征),她遇見了心儀的大學生,懷孕后男生不知去向,她只好作為“代孕母親”生下孩子并送人,然后悄悄回到從前的生活。雨喜實際上是一代“打工妹”的寫照,她們可能有著許多母親不知道的秘密,每一個秘密都是時代的傷疤,每一個傷疤都見證著離開鄉(xiāng)村的女性生命的坎坷,也見證著她們生命力的頑強:她們像野草一般被殘酷踐踏,又像野草一般茁壯生長。
林白對雨喜的贊美不似對銀禾那樣的單純和熱烈,因為銀禾身上承載的是她的“邊地”夢想,而雨喜身上折射的卻是“邊地”的虛妄?!侗比磙o》貫穿著林白的對邊地/鄉(xiāng)村的兩種矛盾情感:一方面,鄉(xiāng)村是另一個“故鄉(xiāng)”,她渴望鄉(xiāng)村能夠治療自己的“都市病”,為此海紅曾專門到王榨住了一段時間,種莊稼、曬太陽,鄉(xiāng)村生活神奇地治好了她的失眠癥。(林白本人也有一段專門去湖北鄉(xiāng)下居住“治療”的經(jīng)歷。)另一方面,她在王榨也清楚地看到,在愈來愈洶涌的“都市化”的大潮中,鄉(xiāng)村已逐漸被異化為“怪異和猙獰”的另一個怪獸,“那個恬靜的鄉(xiāng)村,幾千年的桃花源,那個在煙雨迷蒙中像水墨畫、桃花花瓣紛紛落在江面上、豬牛雞犬怡然于道的地方,它早就坍塌掉了。你還沒回過神來它就破得不成個樣子”。海紅在王榨住了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剛剛升起的田園夢破滅了”,鄉(xiāng)村到底是個“海市蜃樓,烏托邦”。
海紅從王榨鎩羽而歸,再度回到故鄉(xiāng)圭寧尋找“邊地”——她真正的精神家園,但是她非常悲哀地發(fā)現(xiàn)圭寧也變成了一個滾滾塵埃的現(xiàn)代化城鎮(zhèn),“圭寧變成了卡爾維諾筆下的切奇利雅”,她體味到了一種荒誕感:“城市與城市連在一起,到處都是相同的房子,到處都是切奇利雅?!彼锌溃骸肮鐚幊闪艘粋€令人生厭的城市,海紅意識到,她的故鄉(xiāng),那個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已經(jīng)永遠消失了?!?/p>
這也是林白的感慨。林白本人也回到了北流,卻發(fā)現(xiàn)少年時代熟悉的房子、街道、樹木幾乎蕩然無存,操場上的鳳凰樹早就沒有了,“很多年前,我赤腳走過的街道,已被時代所埋葬”。
“巫女”從“邊地”來到“都市”,又從“都市”返回“邊地”。然而,都市隔膜,邊地虛妄,她們的靈魂無處棲息、無所皈依,她們是永遠的漂泊者。在《北去來辭》的結尾,林白用諸多段落描寫了一場想象中的“蒼茫浩大”、“百草蒼蕩”的曠野景象,肆意開放的野花和洶涌而生的野草“迎來了繁茂的自由時代”,她將一曲悲歌獻給了那個曾給予她無限生命力的永遠逝去的“邊地”。
漂泊者海紅早已告別當初那個青春莽撞的注重身體經(jīng)驗的多米,當下的作家林白,也早已不再像當年那樣高舉“私人寫作”或“身體寫作”的大旗。在《北去來辭》里,林白表達的仍然是她的個人經(jīng)驗,但已完全不再囿于《一個人的戰(zhàn)爭》時代的“身體經(jīng)驗”,也不似《萬物花開》等“轉型”之作那樣,為了表現(xiàn)外部世界而將“個人”完全隱匿。20多年來,林白經(jīng)歷了“個人化寫作”的輝煌時代,又經(jīng)歷了“去個人化”的“轉型”陣痛,現(xiàn)在她的文本所呈現(xiàn)的,是獨屬于她的典型的林白式的女性文學的書寫方式——一種基于“個人經(jīng)驗”的卻具有普遍性的“女性經(jīng)驗”的表達,她既看到了女性是性別的“他者”,同時又看到了女性在急速變遷的時代中,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雕刻著,成為一群身形各異卻同樣無所歸依的“漂泊者”。事實上,林白已經(jīng)用自己的寫作打破了“個人/社會、私人/公眾、內部/外部”等等關于女性文學的二元論偏見,她為我們書寫的是極具女性特征,同時又具備非常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的當下女性的精神困境。她仍然是當代最有代表性的女性主義寫作者。
注釋:
①{11} 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88、25頁。
②⑦ 孫小寧:《心開了,世界也開了——林白訪談錄》,《一個人的戰(zhàn)爭》,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314、318頁。
③ 林宋瑜:《輕與重》,《萬物花開》,中國工人出版社2011年版,第184頁。
④⑤⑨{12}{22} 林白:《后記》,《北去來辭》,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418、418、417、417、418頁。
⑥ 王宏圖:《身體的飛翔與沉落——從林白〈北去來辭〉到周嘉寧》,《文藝爭鳴》2015年第8期。
⑧ 林白:《北去來辭》,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7頁。
⑩{13} 林白:《生命的熱情何在——與我的創(chuàng)作有關的一些詞》,《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4期。
{14} 陳曉明:《奇妙的邪性——評林白小說〈萬物花開〉》,《南方文壇》2004年第1期。
{15} 傅建安:《新時期都市文化與都市“巫女”形象的現(xiàn)代性建構》,《小說評論》2011年第3期;張悅:《從巫女到民女——試論林白近期小說創(chuàng)作轉型》,《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
{16} 林白:《從瘋狂到強勁——說達利》,《青年文學》1998年第2期。
{17}{19}{20} 林白:《內心的故鄉(xiāng)》,《天涯》2002年第4期。
{18} 林白:《記憶與個人化寫作》,《作家》1997年第7期。
{21} 莫榮麗:《論林白小說的“回望”特征——以〈致一九七五〉為例》,《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23}{24} 林白、陳思和:《〈萬物花開〉閑聊錄》,《上海文學》2004年第9期。
{25} 林白:《后記一:世界如此遼闊》,《婦女閑聊錄》,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第226頁。
{26} 韓袁紅:《走出自己的房間——從林白〈萬物花開〉看新世紀女性文學的轉向》,《文藝爭鳴》2005年第2期。
作者簡介:鄧如冰,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中文學院教授,北京,100029。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