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著冬
出事那天上午,胡萬的爸爸端著一只海碗,蹲在墻根觀察楓樹上的喜鵲。每年秋天,他樂意蹲在墻根,等候喜鵲給他帶來喜訊。往年,他曾在喜鵲的歡鳴聲中,撿到過大捧松菇,挖到過兩只何首烏,逮到過肥得走不動道的野兔。天晴之后,他連續(xù)觀察了三天,感覺離喜鵲開口的日子不遠了。
此時,猴栗坪像灰塵一樣安靜。藍寶石一般的天空陽光燦爛,天際邊緣鑲著一道絨毛般纖薄的白云。胡萬的爸爸蹲在墻根,喝完碗里的稀飯,半閉著眼睛舔碗。他伸出長長的紅舌頭,像蝸牛沿碗壁緩緩蠕動。舔到碗底時,楓樹上傳來喜鵲急切的鳴叫,像一把響篙在樹梢響徹。胡萬的爸爸收回舌頭,原本像蒙了一層米湯的褐色眼仁上,有了光芒,如同兩炷香火在大片眼白中跳動。他站起身說:“胡萬,給你母親說一聲,喜鵲開口了?!?/p>
胡萬離開低矮的草房來到陽光下,像想撒尿的男人那樣兩只腳輪流站著。透過喜鵲和樹梢,他看見遠山的云朵被陽光染紅了,像一條剖開的血管在叢林上顫抖。他像他爸爸一樣,一邊舔碗,一邊說:“我不喜歡它們的姿勢?!?/p>
“為啥?”
“你沒看見它們翹著尾巴?一看就是愛撒謊的家伙?!?/p>
“你的話我不愛聽?!?/p>
“可我的舌頭說不來假話。”
“把晦氣話收回去,要不我揍你?!?/p>
胡萬把雙腳站穩(wěn),敷衍了事地“呸”了兩口,表明他改變立場,同意他爸爸觀察喜鵲的結(jié)論。胡萬不到二十歲,長得寬肩厚胸,長腳長手,是個容易緊張的人。當(dāng)他遇到危險時,會把肩縮到頜下,像一枚拉滿弓弦的箭頭,隨時準(zhǔn)備竄出去。他機械地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他爸爸掏出一支葉子煙叼到嘴上,緊張的空氣才像泡脹了的干牛皮似的有所松動。
胡萬的爸爸很滿意喜鵲開口,這個窮家很久沒有喜訊了,應(yīng)該有點什么好事降臨。他把沒有點燃的葉子煙從嘴角的右邊頂?shù)阶筮?,又從左邊頂?shù)接疫?,來來回回,仿佛用舌頭濕潤干燥的嘴唇。胡萬的爸爸是個衰老得快要風(fēng)化的佃農(nóng),佃種著幺公的十畝土地,兩畝水田。他在水田邊勻出床板大一塊空地,種了十窩葉子煙。如果放開吃,能吃三天。他想把煙葉留著過年,平時只能騙騙嘴巴。他試過,如果不點火,一支煙能含半個月,像個富農(nóng)。
胡萬回到草房,他爸爸仍像一只下卵的綠頭蒼蠅蹲在地上,歪著腦袋觀察楓樹上的喜鵲。喜鵲像一群吵架的婆娘,“嘰嘰喳喳”地報著喜訊。它們的高聲喧嘩之上,隱約傳來一個女人的“嚶嚶”哭泣。胡萬的爸爸以為耳朵聽岔了。他取掉葉子煙,哭聲越來越響,直到蓋過了樹梢上喜鵲們的討論。
胡萬的爸爸認為,喜鵲一旦開口,即使沒有好事,也不應(yīng)該送來壞消息。他對迎接虛幻的哭聲沒有準(zhǔn)備,正想回過身喊胡萬出來聽聽,卻看見胡萬的姐姐用雙手捧著臉,披一身陽光走過楓樹下的土坡,升上了院壩。胡萬的姐姐見到父親,大哭著放開了害羞的雙手,露出一張被揍腫的臉。她的臉本來像一輪滿月,讓人打了一頓,變成一朵紅蘑菇,鼻孔下結(jié)滿暗紅色的血痂。
“怎么回事?喜鵲好不容易開口,你卻哭著逃回了娘家?!?/p>
“我不逃回娘家怎么辦,等著挨揍?”
“誰呢?下手這么重?”胡萬的爸爸在滿是補丁的身上摸了一陣,又把那支葉子煙掏出來,叼到嘴上。他一臉哭相,無助地說,“是鄰居,還是阿包?”
“當(dāng)然是阿包?!?/p>
阿包是胡萬的姐夫,磨盤溝一個小地主的兒子。胡萬的姐姐結(jié)婚前,本來看上了一個好看的彈花匠。彈花匠背著一張弓,來猴栗坪彈了十天棉花。十天時間里,空中響著弓弦被撥動的聲音,像有節(jié)奏地敲響一面皮鼓。鼓聲之下,彈花匠悠揚的山歌聲像鉆心的鳥鳴,一點點地往胡萬的姐姐心里鉆,直到在里面筑了一只很大的巢窠。沒等胡萬的姐姐回過味來,彈花匠帶著歌聲走了。他像一只流浪的鳥,踏著猴栗坪的瑞雪一去不返。
之后,胡萬的爸爸迎來了磨盤溝的客人。阿包的爸爸帶著兩斤紅糖和一臉精明,來猴栗坪替兒子阿包提親。阿包的爸爸是個小地主,瘦得像只猴子,他一刻不停地用粉紅的舌頭舔著嘴唇,精明的眼睛無聲地笑著,里面閃爍著快樂的光芒。他說:“親家,你知道,人的身體里有兩個罐子。一個罐子裝尿,一個罐子裝想法。我想知道,你裝想法的罐子里是什么?”
“期望女兒嫁一戶殷實的人家?!?/p>
“你想對了,親家?!卑陌职峙闹笸日f,“你別看我是個小地主,土地不夠?qū)拸V,但我敢拍著胸脯說,我身體里的尿也是很稠的。”
“如果是這樣,我們可以談?wù)劜识Y了?!?/p>
“還用得著彩禮嗎?親家,我是磨盤溝的地主啊!你女兒嫁到我府上,整天吃香喝辣,不比彩禮更重要嗎?”
“你說得沒錯,可是,除了彩禮,我們還能談什么呢?”
“我們可以談罐子啊?!?/p>
“那就談?wù)劰拮影伞!?/p>
就這樣,胡萬的姐姐成了阿包的父親用吹噓的富有釣到的一條大魚,還沒進入冬天,她懷著對彈花匠的思念嫁到了磨盤溝,見到了男人阿包。阿包跟他爸爸一樣,個子小,但很強壯,毛發(fā)也多,像只發(fā)育良好的大猩猩。由于小地主是個有名的吝嗇鬼,為了節(jié)省讀書的開銷,他沒花任何代價,從陰陽先生那里搞來一些文字,貼到對應(yīng)的物品上,讓阿包自學(xué)。十多年里,阿包記住了不到二十個字,跟文盲差不多,卻很好地鍛煉了自學(xué)能力。結(jié)婚后,他迅速學(xué)會了夫妻生活。這份快樂讓他樂此不疲,從此成為他老婆身上的一個地主,習(xí)慣性地剝削她的廚藝、身體和眼淚,像神出鬼沒的四腳蛇一樣游手好閑。
“松開?!卑郎洗玻T到胡萬姐姐身上說,“你再夾著腿我揍你?!?/p>
“我就夾著?!焙f的姐姐“嚶嚶”哭開了,像一群蚊子往下俯沖。她心里裝著彈花匠,像一條蛇在床上扭來扭去,跟阿包廝打成一團。她一有機會喘口氣,就大聲說,“我就夾著。”
“我打死你這個惡婆娘?!焙诎抵?,阿包的拳頭落到肉上,傳出滯重的“砰砰”聲。阿包的爸爸被驚動了,他用煙桿猛烈地敲著板壁,像個被惹惱了的瘋子罵罵咧咧。阿包的爸爸喜歡一天到晚罵罵咧咧,有時罵得有道理,有時又罵得不著邊際,他說,“你吃飽了肚子,穩(wěn)穩(wěn)地躺在床上,有啥可哭的?”
“我哭死鬼打我?!?/p>
“好,阿包,你省點力氣,省點力氣好下地?!卑陌职终f話時,停止了用煙桿敲打板壁,空中只有他的抱怨聲連綿不絕地一句接一句,像看家狗低頭狺狺地吠叫那樣。
“不?!卑诟舯诘暮诎抵谢卮鹫f,“我得收拾她?!?/p>
“狗日的蠢貨。”
阿包不理睬隔壁傳來的咒罵,他跟胡萬的姐姐在床上滾來滾去,像兩只奓起毛發(fā)的松鼠。阿包的孤注一擲讓他爸爸很不理解。是啊,他連尿都不愿意屙到外面,更不用說夫妻生活了。阿包的爸爸想不明白,兒子整夜在床上使勁,除了白費力氣,還有什么好處呢?
胡萬的姐姐在阿包的拳頭下過了大半年,她從來沒想過要逃回猴栗坪很窮的娘家。在她眼里,逃回娘家是件丟人的事情。她像個童養(yǎng)媳似的在小地主家忙得腳不沾地,披頭散發(fā),唯一的愿望就是平息小地主的罵罵咧咧。他的謾罵毫無規(guī)律,任何一個借口都可能成為他罵人的理由。比如,天上下雨了,有人放了一個屁,進山的行腳小販喝了水井里一口水,報曉的雞叫晚了。與小地主的信口開河相比,阿包的拳頭還算循規(guī)蹈矩,如果讓他胡作非為,他也會像個精明人那樣看著胡萬的姐姐傻笑。
如果不是因為馬,胡萬的姐姐不會在她爸爸等待喜訊時逃回娘家。阿包的爸爸有一匹本地矮種馬,小得像只羊,腳力卻很好。秋天到佃農(nóng)家估產(chǎn)時,阿包的爸爸把自己打扮一番,戴上瓜皮帽,穿上藍布衫,騎著矮馬上路了。遠遠看去,騎在矮馬上的小地主并不比坐在滑竿上的大地主差多少,蠻像一個有身份的人。
出事那天早晨,小地主從田野回來,順手把馬拴到一棵橙子樹下。那棵樹結(jié)了拳頭大的果實,像一群綠臉小鬼吊在樹上。小地主拴馬時,胡萬的姐姐在樹下切豬草。開春后,阿包的爸爸添了兩頭小豬,歸她飼養(yǎng),以抵銷她消耗的口糧。胡萬的姐姐見小地主罵罵咧咧地進了虛樓,決定騎一下矮種馬,以報復(fù)吝嗇鬼大半年來的咒罵。胡萬的姐姐沒騎過馬,平時見小地主騎得悠哉游哉,像坐轎。沒想到,她一騎到馬背上,馬像見到貓的老鼠,“咴”地一聲射出去,嘶鳴著沿山路狂奔。起初,她還能聽見阿包和他爸爸的喊叫,眨眼工夫,耳朵里就只剩下像鞭子一樣抽過去的風(fēng)聲了。
騎了不到一箭地,胡萬的姐姐被馬掀到一條山谷里,摔得鼻青臉腫,差點沒摔死。阿包跑過來,又往她身上搗了幾下,她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阿包的爸爸倒沒生氣,他慢慢踱過來,臉上的壞笑像西洋玻璃碎了一地,露出如同用鹽水浸泡過的豬肉一般的暗紅色牙齦。他掀開矮馬的鞍墊,從馬背上拔出一顆帶血的橙子刺,嘴里“咝咝”抽著冷氣,夸張得像把一顆洋釘用羊角錘從木板里拔出來一樣。他說:“蠢貨,你知道我為什么把馬拴到橙子樹下嗎?因為我要折一根橙子刺放到鞍墊下。如果有人偷騎,橙子刺扎進馬背,疼痛會讓馬四處亂跑,直到把人掀翻在地。蠢貨,你撞到我的暗器上了?!?/p>
“你就是個暗器?!焙f的姐姐像牙痛病人一樣捧著摔腫的臉說。
“沒有這點能耐,我怎么可能成為遠近聞名的地主?”阿包的爸爸津津有味地罵開了,他說,“要不是你家放棄彩禮,我再怎么也能夠攀上一個大戶人家當(dāng)親家,你家有啥?窮得連老鼠都只剩皮包骨?!?/p>
“但我家不害人?!?/p>
“你啥意思?”阿包握著拳頭說,“你偷馬騎還有理?摔了活該?!?/p>
“把我和馬摔死才好。”
“你摔你的,蠢貨,別摔我的馬?!?/p>
阿包和他爸爸牽著像羊一樣又瘦又丑的馬回去了,胡萬的姐姐在山谷里孤獨地坐了一會兒,像兔子似的扭著屁股爬上土坡,踏上了通往猴栗坪的大路。大路上人來人往,山外的行腳小販背著背夾,牽著猴子,不斷走走停停。他們一邊耍猴戲,一邊販賣從山外帶來的洋玩意兒。
胡萬的姐姐不知道,當(dāng)她超過一個又一個行腳小販,像一只受驚的雛鳥在大路上疾奔時,她爸爸正蹲在墻根,如同等候驚蟄的蛤蟆開口,耐心地觀察楓樹上的喜鵲,期望它們能帶給他好消息。沒料到,胡萬姐姐的出現(xiàn),令她父親的夢想像颶風(fēng)中的蛛網(wǎng)一樣破滅了,他恍惚而懵懂的腦袋里晃蕩著的,只有一個希望的廢墟。
胡萬和他母親聽到了他姐姐的哭泣,她的哭聲被親情放大了,完全壓住了楓樹上傳送喜訊的喜鵲聲。他們走出草房,來到門外,四溢的陽光把他們栗色的皮膚照得閃閃發(fā)亮,像月光下的石頭發(fā)出堅硬的光。胡萬看著他姐姐捧著腫脹的臉哭哭啼啼,一時氣急敗壞,太陽穴和脖子上的青筋劇烈搏動著,下頜骨上的肌腱急速抽搐,他說:“不能這樣算了?!?/p>
“當(dāng)然不能這樣算了?!彼职种钢憬隳樕系难枵f,“你看,你姐姐臉上流出來的血都生銹了。”
“我去揍他狗日的一頓?!?/p>
“不行,阿包的爸爸是地主,身上長有兩個罐子,你不是他的對手,還是等老天爺來評判吧。”
“老天爺?”胡萬說,“你別忘了,老天爺是站在地主一邊的?!?/p>
“讓老天爺站在地主一邊吧,反正他經(jīng)常出門搞壞事,不見得能幫上誰的忙。”胡萬的母親插話說。她平常很少說話,像一堆不會言語的舊衣服在暗處蠕動。她見沒人制止她說話,進而大膽建議說,“不如去請幺公。我們是族人,又租種著他的地,幺公見過大世面,說不定能幫我們拿出好主意?!?/p>
“這個辦法不錯,胡萬,你去請幺公,別忘了帶上一點禮物?!焙f的爸爸看見胡萬進屋拿了一捧彌猴桃。那是前幾天胡萬從樹林里摘回來的,放在稻草里剛剛發(fā)酵黃熟,正是甜得像蜂蜜一樣的時候。胡萬帶著禮物沿楓樹下的土路往溝谷對岸跑去。對岸環(huán)布的梯田中,有一座荒蕪破敗的莊園,住著猴栗坪深孚眾望的地主幺公。
幺公曾是猴栗坪的大地主,他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一個碩大糧倉和大片肥沃的土地,養(yǎng)著一群以供驅(qū)使的長工和下人。幺公少年時,他父親錯誤地認為,上學(xué)只會轉(zhuǎn)移人的注意力,像個蠢貨似的在紙上尋歡作樂。他父親拒絕了私塾先生的邀請,到幺公成年時,家里的黃歷是他見過的唯一一本書籍。
幺公沒知識,也沒見過世面,但他很心儀做一個體面的大地主,期望能像棣棠鄉(xiāng)鄉(xiāng)場上的鄉(xiāng)紳一樣,知書達禮,一言九鼎。隨著他掌管了莊園和寬廣的土地,這個愿望越來越迫切了,其急迫的心情到了任何手段他都愿意嘗試一下的地步。幺公穿過長袍,著過馬褂,戴過禮帽,甚至請教過一個跟著行腳小販進山的相面先生。相面先生軟得像根面條,整日睡眼惺忪,像手里的布幌有氣無力。但是,他眼光凌厲,兇悍,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厲害角色。幺公很高興請到一個世外高人,他說:“先生,我有寬廣的田土,成群的下人,可是,我為啥沒有外面來的官人那么高貴呢?”
“你喜歡洋玩意嗎?”
“不喜歡?!?/p>
“那你憑什么比喜歡洋玩意的家伙還高貴洋氣呢?”相面先生閉著眼睛,掐著指關(guān)節(jié)說,“洋玩意既有物件,也有耍法,你知道民國嗎?”
“知道,今年是民國二十八年?!?/p>
“我說的不是這個民國,我說的是比起清朝來,民國就是一個耍民主的洋玩意。沒有洋玩意武裝你,你即使穿上綾羅綢緞,天天到戲園子里聽?wèi)?,到妓院?dāng)嫖客,也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土老財。”
相面先生一席話,讓幺公大開眼界。他先從路過猴栗坪的行腳小販那里買了一盞西洋玻璃的美孚洋油燈,一豬尿包洋油,一盒洋火。點燈那天,幺公的佃農(nóng)和下人拖兒帶崽,來看東家的洋玩意和自來火。幺公丟棄了用了千百年的火鐮和桐油燈,像施行巫術(shù),手指輕輕一碰,一朵艷麗的火苗就在小棍上燃燒起來。他接著用洋火點燃了洋油燈,洋油燈的燈光真亮啊,像一個小太陽,在燈芯草上施放出炫目的光芒。幺公驕傲地舉著一片耀眼的光明,像頂著雞冠的大公雞在地上踱步。大家的眼睛跟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洋玩意像磁鐵,上面吸滿了人們緊張的目光。
初步成功的喜悅令幺公魂不守舍,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山外來的小販們吸引了。行腳小販給幺公帶來聞所未聞的東西,外面世界的廣大令他深感不安。從此,他用上了洋堿,洋釘,洋玻璃,洋油,他甚至習(xí)慣了抽洋煙。幺公不惜重金,態(tài)度決絕,一心想把自己打扮成外面世界的文明人。
陸續(xù)到手的洋玩意沒有讓幺公的家業(yè)受到損失,他只用了一季黃谷,就把一些雞零狗碎的洋玩意換到了手。真正讓他動用父親傳給他的祖業(yè)的,是一臺西洋自鳴鐘。那只鐘有一人高,像一塊發(fā)亮的墓石。西洋玻璃鑲嵌的墓石里,一只鐘擺像油坊里的撞錘,永不停息地左右搖擺。鐘擺之上,三枚指針像三個推磨的小鬼,步伐混亂地圍著一個圓心亂跑。到了整點報時,一陣“當(dāng)當(dāng)”的敲鑼聲之后,西洋玻璃里面打開一扇小門,跑出一只小鳥,“咕咕”地叫兩聲,又藏回去了。
幺公對這臺西洋自鳴鐘愛不釋手,他和行腳小販坐在猴栗坪給路人搭建的涼亭里,相見恨晚,侃侃而談。精明的行腳小販很快摸到了幺公的軟肋,他告訴幺公,地球是個滾來滾去的球體,把雞搞得昏頭昏腦,報時沒有準(zhǔn)頭,真正的老爺都用西洋自鳴鐘記時。行腳小販的說法給了幺公致命一擊,他以三丘田的價格,買下了昂貴的洋玩意。幺公喊管家來寫地契時,管家苦惱地拍了一下大腿,鼻梁上的眼鏡一下子就掛到了鼻尖上。仿佛他拍的不是腿,而是臉。
管家是個瘦個子,背微駝,他在幺公的父親手里就開始當(dāng)管家,一輩子讓算盤珠子磨老了。管家以前不戴眼鏡,眼神很好,他曾患過一次鼻炎,經(jīng)過草藥游醫(yī)的治療,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奇跡。鼻炎完全治愈了,眼睛卻給治壞了。從那以后,他看什么都是重影,只得從行腳小販?zhǔn)掷镔I了一副西洋玻璃的茶色圓框眼鏡戴上。管家一戴上眼鏡,就像個進過洋學(xué)堂的識字先生了,盡管他只讀過幾年私塾,但誰也不懷疑他的學(xué)識淵博。
第一座西洋自鳴鐘用了一段時間,幺公發(fā)現(xiàn),它報時越來越?jīng)]準(zhǔn)頭,甚至不如打鳴的雞。他請教了路過的行腳小販才知道,西洋自鳴鐘有快有慢,像人的步伐難以統(tǒng)一,需要過一段時間校一次時間。為了保持西洋自鳴鐘的準(zhǔn)確,幺公聽從行腳小販的建議,又買了一些西洋自鳴鐘作為校時的參照。從他決定要把時間搞準(zhǔn)那天起,幺公就踏上了一條漫漫的求購之路。他不斷出售土地,產(chǎn)業(yè),用具,以滿足他購置洋玩意的花費。他購買洋鐵,洋服,洋灰,洋鎬,洋布,洋鍬,甚至還買過一輛洋馬兒。由于猴栗坪沒有平整的道路可供騎行,沒多久,洋馬兒就被銹得像蟲蛀的架子車,倒在莊園里無人問津。幺公買得最多的,還是西洋自鳴鐘。大量的自鳴鐘躺在莊園里,忙著各走各的路,沒有兩只鐘的步伐是相同的。
每天早晨,管家一睜開眼,大量的出售業(yè)務(wù)撲面而來。他像撥動算盤珠那樣痛苦地晃著腦袋,對莊園的前景冥思苦想。雖然家業(yè)沒啥可盤算的了,但他仍然習(xí)慣性地兼顧起賬房的工作。為了方便幺公出售家業(yè),管家給所有他懷疑將要出售的物品都標(biāo)上價格。木柜,風(fēng)車,碗架,水缸。連木柱下的礎(chǔ)石也不例外,礎(chǔ)石的紙條上寫著“伍拾個銅板”。由于田土不能貼紙條,管家給每塊田土都插上一塊木板,用朱砂寫上定價,如同給待斬的死刑犯插上亡命牌。
到民國三十年,幺公的家業(yè)大幅縮水,只剩一座荒蕪的莊園,一個沒買主的私酒作坊,五十畝田土,一個下人和一個管家。不多的田土由猴栗坪的遠親們租種,家業(yè)由管家打理,幺公則躲在莊園里,跟無處不在的時間打交道。從早到晚,猴栗坪綿延著西洋自鳴鐘的轟鳴,它們像河里的游魚,一尾接一尾,一聲接一聲。有時一只鐘死掉了,幺公動手把它拆開,以研究時間的構(gòu)成。這時,管家往往能幫上一手,他上過私塾,玩起西洋自鳴鐘來得心應(yīng)手。這讓幺公對管家刮目相看,進而相信他的推斷,地球不像行腳小販說的那樣,是一個橙子一樣的球體,而是一個草帽型。帽頂住著天使和神仙,帽檐住著人,帽底住著魔鬼和蟲蛇。
自從幺公停止購買西洋自鳴鐘,管家以為,不多的家業(yè)算是保住了??伤麤]想到,秋收過后,國民黨倉邑縣黨部要求各鄉(xiāng)推薦兩名鄉(xiāng)紳去縣城參加臨時參議會,幺公受棣棠鄉(xiāng)鄉(xiāng)長蠱惑,認為這是他碰到的最大一個洋玩意。他不顧管家反對,賣了五畝地,以重金賄賂鄉(xiāng)長,爭取到一個名額,作為棣棠鄉(xiāng)的新派人物,有幸去縣城參加了臨時參議會。五天后,當(dāng)幺公戴著禮帽,穿著中山裝回到猴栗坪,胸前多了一枚青天白日徽章,他逢人便說:“我贊成蔣委員長的新生活運動,投了他一票,相信委員長信奉的上帝確實存在。”
洋玩意的花費使幺公的身價大幅縮水,按照家產(chǎn),他只能算個小地主。但幺公的眼界比大地主還要廣闊,在棣棠鄉(xiāng),沒有誰比幺公更有威嚴。當(dāng)他被胡萬請來時,胡萬的爸爸受寵若驚,慌忙端來一把椅子,幺公掀開長衫,借勢往里一躺,擺出一副要人的架勢說:“是誰有哪么大的膽子,敢揍我猴栗坪嫁出去的姑娘?”
“是阿包和他爸爸?!焙f的爸爸說,“我女婿和親家。”
“一個小地主,他給蔣委員長投過票嗎?”
“沒有,他連鄉(xiāng)長的票也沒投過?!?/p>
“好,胡萬。”幺公又掀了一下長衫的下擺說,“你去磨盤溝當(dāng)信使,請親家來猴栗坪道歉,再把你姐姐接回去。如果他沒空,派阿包當(dāng)代表也行?!?/p>
“換個人吧?!焙f的爸爸覺得空氣緊張得能擰出汗水來,他說,“胡萬脾氣不好,容易把事情辦砸,派個脾氣好點的人去更穩(wěn)妥。”
“沒事,胡萬去,讓磨盤溝的家伙看看猴栗坪的脾氣?!?/p>
胡萬出門時,空中響起空洞的嗡嗡聲。他抬起頭來,看見猴栗坪藍得發(fā)脆的天幕上,幾個小黑點從天際邊的云層里竄出來,像幾只又肥又懶的蒼蠅,吼叫著往棣棠鄉(xiāng)的西北方向飛去。據(jù)前幾年出門賣桐油的小販回來說,那是去轟炸重慶的日本飛機。日本人像騎馬一樣騎在飛機上,不停地往下面丟炸彈,搞得重慶地動山搖,聲音大得能把死人吵醒。
日本人的飛機飛過之后,幺公起身回莊園,胡萬跑過了山岡。楓樹上報喜的喜鵲早不見了蹤影,空中沒有它們的鳴叫。胡萬的爸爸一邊帶著胡萬的母親和姐姐到租種的土地上收獲最后半塊地玉米,一邊信心十足地等磨盤溝的親家前來道歉。
日本人的飛機返回不久,下午很快過去了。太陽像一塊沒啥油水的煎蛋,緩緩沉入西面的山岡。在落日下方,山巒的峰頂綿亙著一條淡黃色的光帶,光帶之上,幾朵殷紅的浮云漸漸融化。胡萬的爸爸焦急地往浮云下瞭望了很久,才看見胡萬背著一只高架,像一個慌不擇路的小偷,大步流星地鉆出了山岡。
等胡萬過了楓樹,他爸爸才看清楚,高架上還捆著他的女婿阿包。阿包鼻青臉腫,耷著他豬一樣小的眼睛,像一條被捆得皺皺巴巴的死狗。胡萬的爸爸頓時覺得很緊張,他仿佛能聽見口水滑過喉結(jié)的聲音。他咽掉口水說:“胡萬,你不是給幺公當(dāng)信使,去磨盤溝請人嗎?”
“對呀,這個家伙就是?!?/p>
“你對他干了什么?”
“沒干什么,”胡萬撈起衣襟抹了一把汗說,“他不想來,我把他的腦袋當(dāng)成石臼,用力搗了幾下,捆在高架上背走了?!?/p>
“親家呢,他讓你走嗎?”
“他騎馬出門了?!?/p>
“你又惹禍了,讓你去當(dāng)信使,誰叫你去磨盤溝打架?”胡萬的爸爸不斷用舌頭舔著嘴唇,蹲到地上擦火鐮。他想把葉子煙點燃過過嘴癮,最后還是忍住了。他重新把葉子煙收起來,對阿包說,“阿包,你回去吧,事情過去了?!?/p>
“事情過去了?”阿包耷著他被揍腫的臉,像只猴子蹲在高架邊說,“羞辱我的事情也能過去,欽爺,是不是砍倒的大樹也能開出花朵?”
沒人說話了,安靜的草房外響起秋蟲連綿的鳴叫,像游方的瞎子彈撥嘴里的口弦。其實,阿包也想回家,但他怕鬼。在回磨盤溝的路上,有一棵高大的松樹,松樹的枝葉會在晚上發(fā)出凄厲的呼嘯。據(jù)老人們說,松樹下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起兇殺案,兩個土匪被一群窮人用鋤頭劈死在大樹下。人們據(jù)此相信,到了晚上,死鬼會從樹枝上下來打家劫舍,阿包沒有膽量去跟兩個死鬼較量。
晚飯后,阿包試圖去討好胡萬的姐姐,讓胡萬拎開了。他像捉一只羊羔,把阿包的四肢團起來,扔到了豬圈的稻草堆里。胡萬家沒有養(yǎng)豬,整個晚上,豬圈里響著阿包單調(diào)的聲音。他像個重病人似的哼哼唧唧,眼看快要斷氣了,忽然又來了精神,像個亢奮的酒鬼,亮開嗓門在黑暗中罵罵咧咧。
天剛亮,楓樹上的喜鵲沒來得及報喜,磨盤溝的客人就吵吵嚷嚷地擁進了地壩。阿包的爸爸帶著一群衣衫襤褸的窮人,手持木棍、斧頭和彎刀,來猴栗坪討要說法。阿包見自己人多勢眾,再次處于有利地位,率先去進攻胡萬藏身的草房。他帶著一副兇猛好斗的表情,緊握雙拳,用肩膀撞擊老舊的木門。胡萬逮到機會,猛地將門拉開,讓他姐夫像一只掙扎的青蛙栽進來。不等阿包從地上爬起身,胡萬將他拎到屋外,反身把門關(guān)好,讓阿包繼續(xù)來撞。
在兩個年輕人隔著木門進攻時,胡萬的爸爸緊張得直舔嘴唇。他不停地把身體的重心從左腳調(diào)到右腳,又從右腳調(diào)到左腳,搞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他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哀求說:“親家,你們進屋喝口水吧?!?/p>
“不喝,”阿包的爸爸怒氣沖沖地說,“我怕你家的水把我牙給打掉?!?/p>
“我們是親家,事情好商量?!?/p>
“不用商量,”胡萬在草房里面大聲喊,“阿包是屬狗的,誰踢了他,他就怕誰。”他接著對阿包喊,“阿包,我告訴你,如果我再聽到姐姐哼唧一聲,不等太陽落山,我就到磨盤溝把你腦袋擰下來當(dāng)夜壺。”
混亂中,胡萬的姐姐,那個真正的受害者機靈地從后門跑出去,到溝谷對面的莊園里找幺公。等她帶著幺公返回時,混亂局面立馬改觀。人們看見,幺公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強行將阿包爸爸的右手從懷里拽出來,像拎一只老鳥,放在手里搖晃。握過手,幺公拍著胸前的青天白日徽章說:“我贊成蔣委員長的新生活運動,喜歡西洋自鳴鐘,見過時間怎么在機器里奔跑。但是,我沒見過誰的拳頭敢落在猴栗坪人的身上。親家,你說是不是?”
阿包的爸爸被問住了。他環(huán)顧著磨盤溝的窮人,身上那種鬼鬼祟祟的東西被幺公喚醒了。他除了不斷變幻孤苦無助的站姿,再也找不到好詞語來回答這個大地主的問話。站在幺公面前,阿包的爸爸像一只尾巴急促甩動的貓,他用腳趾緊緊抓著地皮,仿佛一旦逮到機會,就會撒開腳丫逃跑。
幺公見阿包爸爸露出一臉拘謹和茫然,臉色灰暗,覺得初步目標(biāo)已實現(xiàn)。他接著一掀長衫,坐到昨天坐過的破椅子上,看著楓樹上報喜的喜鵲,用平淡的口吻,談起了國民黨倉邑縣黨部、臨時參議會以及鄉(xiāng)公所的大人物。當(dāng)他談起如雷貫耳的名字時,信手拈來,口氣輕狂,仿佛他們是一群下人。一支紙煙之后,大人物們的名字如一圈羞澀的云影,烘托得幺公像一輪滿月璀璨奪目。
胡萬的爸爸聽著幺公自我吹噓,緊張得如同心臟被燒紅的火鉗夾住。他忍了多時,最終沒忍住,把平時舍不得抽的葉子煙點燃了,以緩解緊張情緒。他的對面,阿包的爸爸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該怎樣對付眼前這個牛皮烘烘的大地主。他把木棍在手里捯來捯去,眼仁像算盤珠子一樣滑動著,突然,他像使殺手锏,用偷襲的方式對幺公說:“親家,老輩子說得好,要么做一塊砧板,要么做一把鐵錘。”
“是的,除了挨打,只能打人?!辩酃焖俳幼“职值脑?,又把問題踢了回去,他說,“那么我請教一下,胡萬做了一把鐵錘,有什么錯呢?”
“我們也想做一把鐵錘?!?/p>
“我們不想做砧板呢?”
“那就亮出家伙,看看誰才有資格做一把鐵錘吧?!毕窈偮冻鑫舶?,阿包爸爸罵罵咧咧的本性暴露出來。慌亂之下,他忘了面對的是一個見多識廣的大地主,而不是膽小如鼠的窮人。阿包的爸爸放出狠話之后,幺公沒有反對,他說:“親家,你說得對,要比試一下,才能確定誰有資格做一把鐵錘。不過,現(xiàn)在是民國,耍的是民主這個洋玩意,問題可以通過投票解決。如果多數(shù)人認為誰是砧板,誰就為打人的事情賠禮道歉,你同意吧?”
“同意?!?/p>
阿包的爸爸回答得有些無奈,可面對振振有詞的大地主,他這個小地主還有什么反對的理由呢?阿包的爸爸讓磨盤溝跟來的佃農(nóng)放下彎刀和斧頭,像一群彬彬有禮的客人,陸續(xù)在地壩蹲了下來。兩個隔著門板互相進攻的年輕人也停止了撞擊,胡萬打開房門,跟阿包一起,各自加入到準(zhǔn)備用文明方式平息矛盾的營壘之中。幺公見阿包的爸爸落入自己的圈套,就像一個獵人看見獵物掉入陷阱,對結(jié)果相當(dāng)滿意。幺公心里有數(shù),要講投票,磨盤溝才來幾個人啊?他一聲吆喝,猴栗坪大娃細崽一起上,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磨盤溝的蠢貨們淘汰出局。
幺公正準(zhǔn)備安排胡萬去溝谷對岸喊人時,空中傳來飛機的轟鳴。日本人騎著飛機去轟炸重慶很多年了,人們習(xí)慣了在晴朗的日子里,聆聽它們像石碾般冷漠的轟響。那時,太陽剛剛升過山岡的樹梢,人們仰起頭,看見太陽仿佛不斷膨脹,在一大片湖水般明亮的深藍中,鼓起一只巨大的殷紅血泡。沿著血泡染紅的薄云邊緣,幾架飛機排成雁陣,往棣棠鄉(xiāng)的西北方向馳去。按照人們過去的經(jīng)驗,不等一泡尿撒完,飛機就會飛出人們的視線,天空復(fù)歸平靜。
這次大大出乎人們的預(yù)料,沒等雁陣般的飛機滑過頭頂,一群陣形凌亂的飛機從另一邊的云層里撲過來,像等候多時的貓撲向幾只漫不經(jīng)心的老鼠。原來像下操一樣整齊的飛機分散開來,形成幾條追逐、扭曲、蜿蜒的曲線,如同幾只田鼠拖著麥穗在泥淖里狂奔。后面的飛機開火了,橘紅的火光吐出丑陋的煙團,像一顆顆巨大而干燥的羊糞在空中滑落。
人們忘了投票的事,連處變不驚的幺公也仰起腦袋,對著天空凝滯不動。他看見,干凈得一塵不染的天幕上,一架飛機著火了,它晃動著翅膀,像個瘸子似的掉了隊。大隊飛機飛過了猴栗坪,著火的飛機則像一顆血色流星,側(cè)斜著身子慢慢飄落,一直飄過天際邊的云朵,順著山脊的弧線滑到了另一面。
天空變得像石頭一樣安靜,突然出現(xiàn)的靜謐陌生而不自然,仿佛里面有個陷阱,隱藏著巨大的兇險。幺公看著磨盤溝的客人,阿包的爸爸則看著他,仿佛他們茫然的臉上寫有票決結(jié)果。人們相互凝視片刻,又把目光放到天上。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個鳥影似的黑點。黑點迅速變大,像一朵雪白的竹蓀張開冠蓋,正從明亮的天空滑過高山的綠色背景,慢慢降入剛剛收割完的,尚顯凌亂的玉米地。
幺公驚訝得張開了空洞的嘴巴,像看見了一只三條腿的青蛙,或者一只方雞蛋,嘴里“咝咝”抽著冷氣。其他人看見天上掉下來一個人,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表情怪異而扭曲。在度過最初的慌亂之后,幺公穩(wěn)住了陣腳,他說:“盡管我相信,蔣委員長信奉的上帝確實存在,也不敢奢望天使能降臨猴栗坪?!?/p>
沒人理睬幺公的自言自語,人們的目光被玉米地里的天使吸引住了。他們看見,坐在地上的天使仿佛從夢中驚醒,顯得茫然而謹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站起身,收拾幫助他降落的菌蓋般的圓形翅膀。遠處破敗的草房外,三三兩兩站著看熱鬧的人。他們在屋角躲躲藏藏,似乎擔(dān)心被天使帶走。經(jīng)過一段時間觀察,發(fā)現(xiàn)沒有太大危險,有人往天使所在的玉米地走過去。他們走得踉踉蹌蹌,好像抱著一個很重的東西。
等到幺公一行來到玉米地,天使已被圍觀的人群圍在中間,有人甚至搬來草墩,安靜地坐在地頭,如同等待耍猴戲的人開演。幺公的到來讓大家有了主心骨,人們自覺讓出一條人縫,使幺公和磨盤溝的客人得以靠近天使。此時,天使嘴里發(fā)出“噓噓”的聲音,像一匹受驚的騾馬揮動四肢,以驅(qū)趕漸漸靠近的人群。
幺公的出現(xiàn)讓天使安靜下來,他看見幺公胸前的青天白日徽章,臉上有了笑意。天使轉(zhuǎn)過身,反手拍了拍后背。他后背上,縫有一塊手帕大小的白布,像清朝官服上的補子。補子上除了青天白日徽章,還寫有三行深藍色的漢字。猴栗坪的人除了幺公的管家,一概目不識丁,沒人知道他背上的字是啥意思。善于洞察一切的幺公明白了,他認定眼前這個胸肌發(fā)達,臉上有毛的男人就是天使,他說:“沒錯,胡萬家的喜鵲帶來喜訊,猴栗坪的早晨降下一個天使?!?/p>
“我看不像,”阿包的爸爸沒忘記投票的事情,他和幺公還沒分出輸贏,不能輕易認輸。阿包的爸爸像個反對黨似的站到對立面說,“我看他不像天使,倒像個騎飛機沒有騎穩(wěn),不小心掉下來的家伙。”
“親家,我問你,你騎馬時,也會帶一把大傘當(dāng)翅膀嗎?”
“我倒不會帶著一把大傘去騎我的小馬,”阿包的爸爸覺得,這個話題讓幺公堵住了。他決定另辟蹊徑,改變話題,他快速翻動著眼皮,找了一個理由,他說,“但是,你沒見到他身上的補丁嗎?我看倒像個穿制服的官人?!?/p>
“天上掉下來的官人,難道不是天使嗎?”
“我覺得他更像人。”
“你見過黃頭發(fā)、藍眼睛的人嗎?你不懂洋玩意,別瞎嚷嚷,讓管家來?!?/p>
管家被幺公的洋玩意折磨得心力交瘁,悲觀厭世,對一切稀奇古怪之物都沒有興趣。當(dāng)人們趕往玉米地時,他正一頭扎進沒人購買的私酒作坊,研究木質(zhì)齒輪如何更好地咬合石碾的縱軸。聽到幺公派來的人大聲喊叫,他才離開私酒作坊,回到莊園,拿著須臾不離身的算盤來到玉米地。
管家進入人群時,對峙的緊張空氣有所松動,天使不斷對幺公胸前的青天白日徽章豎大拇指。天使的動作再次凸顯出幺公的重要地位,作為猴栗坪的大人物,他壯著膽子,冒險走上前去,快速而潦草地握了一下天使的手。幺公的舉動打消了人們的顧慮,有個磨盤溝來的蠢貨走過來,機械而出其不意地拉了一下天使的袖口,像猛拉牛鼻繩想讓牛拐彎一樣。天使意識到了,他縮回手,怒氣沖沖地給了那家伙一掌,把他推翻在地。那個男人本來一臉愁苦,經(jīng)過天使的打擊,他索性坐在地上準(zhǔn)備迎接第二掌。幺公踢了他一腳,厭惡地說:“你,滾到后面去,我的管家呢?”
“在。”管家擠出人群。
“管家,來,認認他背上的字。”
“來華助戰(zhàn)洋人,軍民一體救護。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惫芗乙蛔忠痪渥x完縫在天使后背白布上的字,情緒得到極大調(diào)動,他很高興能把字認全。管家說,“老爺,這是個從飛機上摔下來的洋人?!?/p>
“你見過洋人和天使嗎?”
“沒有。”
“所以,這是個天使?!辩酃X得自己的結(jié)論不容置疑,他說,“我能言善辯的管家曾經(jīng)說過,天使住在草帽形地球的頂部,他即使從帽頂摔下來,也仍然是天使?!?/p>
“親家,就算他是天使,我也不感興趣?!卑陌职值胗浿镀保胗浿ケP溝和猴栗坪的輸贏,他說,“胡萬揍了我兒子怎么說?我認為自己是一柄鐵錘。”
“沒什么事情比天使更重要?!辩酃蛑齑剑焖偎伎紤?yīng)對的辦法。他只咽了一次口水,就拿定了主意,他說,“是的,我決定按照天使背部的提示,由胡萬護送他去鄉(xiāng)公所,大家贊不贊成?”
“贊成?!钡柁r(nóng)們七嘴八舌地說。
“這就是民主的力量。”幺公得意地把頭轉(zhuǎn)向阿包的爸爸說,“親家,胡萬護送天使去鄉(xiāng)公所,是天使的左膀右臂,相當(dāng)于閻王身邊的牛頭馬面。在天使面前,你當(dāng)不成鐵錘了,還得繼續(xù)當(dāng)砧板。請你去向胡萬的爸爸道歉,然后帶著你的兒媳婦回家吧?!?/p>
就這樣,因為天使忽然降臨,磨盤溝和猴栗坪的糾紛被忽略掉了。胡萬護送天使離開猴栗坪,阿包跑到草房前,給他岳父叩了一個響頭。當(dāng)胡萬的姐姐離開草房,跟上阿包返回磨盤溝的腳步時,她看見,陽光給秋后的大地鍍上一層金色,在顫動的光芒中,胡萬跟在天使后面,像幻影一樣飄過了山坳。
第二天,一個行腳小販從鄉(xiāng)公所給胡萬的爸爸帶來一只洋鐵皮打火機,還有一封胡萬的口信。胡萬在口信里說,鄉(xiāng)長派他繼續(xù)護送天使去縣城,如果不停地走下去,不知是不是能夠到達天使的故鄉(xiāng)。打火機是天使送給他的禮物,比火鐮好用。洋鐵皮打火機不用火引,只用洋油。洋油就是石油,像井水一樣藏在地下。據(jù)鄉(xiāng)公所的人說,只要一直不停地往下挖,就能找到供洋鐵皮打火機燃燒的石油。
胡萬像飛鳥,跟著天使一去不返。在后來的日子里,胡萬的爸爸遵從胡萬的口信,不停地在土地上挖坑。幺公聽說大肆挖掘能夠找到洋油,這個一生都對洋玩意抱著極大好奇心的大地主再次表現(xiàn)出魚死網(wǎng)破的雄心,他勒令胡萬的爸爸在他的土地上胡亂開挖,直到把他不多的土地挖得巨坑環(huán)布,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一連挖了十多個古井一樣的深坑,胡萬的爸爸也沒挖到洋油。長時間的挖掘使他擁有一種可怕的慣性,他甚至詩意地設(shè)想,假如把管家說的帽檐挖穿,或許能見到親愛的兒子。一年四季,他像一只發(fā)瘋的竹鼠,灰頭土臉地在土地深處折騰。共和國成立了,合作化了,幺公死了,他當(dāng)外公了,猴栗坪成立生產(chǎn)隊了,他老婆死了。世界上所發(fā)生的一切大事都不能把他從土坑里救出來,如同天災(zāi)人禍的威脅不能把一只爬在屎上的蛆救出來一樣。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棣棠鄉(xiāng)開展第一次人口普查。兩個長得好看的年輕人夾著硬紙板文件夾,一蹦一跳來到猴栗坪,在一只巨大的土坑里找到了胡萬的爸爸。他已經(jīng)很老了,灰白的頭發(fā)稀稀拉拉,大片皺紋像龍爪菊在臉上亂竄。他挖不動地了,喜歡在他挖過的土坑中乘涼或者曬太陽。胡萬的爸爸抬起頭,用渾濁的眼神打量來人,天真地說:“你們見過天使嗎?”
“你就是可愛的老天使?!眱蓚€年輕人嘻嘻哈哈地說,“大爺,你莫跟我們開玩笑,我們是來搞人口普查的,你家?guī)卓谌四兀俊?/p>
“我家三口人,我,我老婆,我兒子胡萬?!?/p>
“你老婆呢?”
“死了?!?/p>
“你兒子胡萬呢?”
“跟天使走了。”
“大爺,莫開玩笑?!?/p>
“我沒開玩笑?!焙f的爸爸抹了一下眼屎說,“民國三十二年,收完玉米的早晨,我親家準(zhǔn)備來揍我兒子胡萬。忽然,一個天使降臨到猴栗坪,把我兒子胡萬帶走了?!?/p>
兩個年輕人四目相對,面面相覷,他們以為遇到了瘋子。
其中一個年輕人在懷里摸了一陣,掏出兩顆水果糖送給老人。胡萬的爸爸看著手里的水果糖,眉開眼笑,快樂異常。他自顧?quán)閯又T下去的雙唇,嘮嘮叨叨,自說自話。他的聲音很含混,聽不太真切,一會兒像說的是胡萬最喜歡吃糖,一會兒又像說的是胡萬跟天使去吃糖。
兩個年輕人爬出土坑,準(zhǔn)備離開。
當(dāng)他們在坑沿回過身來,看見坑底的老人笑得像秋天的菊花一樣燦爛。
補記
2015年,為了紀(jì)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我受倉邑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委托,負責(zé)整理抗戰(zhàn)名錄。在現(xiàn)存檔案材料中,全縣參加抗戰(zhàn)的有126人,戰(zhàn)歿88人。其中有一段關(guān)于胡萬的記載,現(xiàn)抄錄如下:
胡萬,國民革命軍新編二十三師二等兵,倉邑縣棣棠鄉(xiāng)猴栗坪人氏。生于民國十三年,卒年不詳。民國三十二年,胡萬護送盟軍飛行員至棣棠鄉(xiāng)公所,又奉命轉(zhuǎn)送縣城。時逢國民革命軍新編二十三師在縣城擴充兵員,被強征入伍。嗣后,胡萬參加了第四次長沙保衛(wèi)戰(zhàn)。解放戰(zhàn)爭期間,胡萬所屬殘部編入湯恩伯兵團,敗退臺灣。此后履歷不詳。
責(zé)任編輯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