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
她的鎮(zhèn)定好像有種魔力,
讓樓上的男人只好把視線從她腳上的拖鞋移到她的臉上。
電梯在走廊盡頭打開,一道光從側(cè)后方打過來。
她想,這一刻,這光一定會把自己的臉色照得蒼白。
一
直到李小晚第二次敲開樓上的門,樓上的男人才明白她不是在開玩笑。
“我昨天就說過,這不可能?!蹦腥宋豢跉?,最后三個字幾乎同時從齒縫里擠出來,撞到一起。李小晚聽不真切,從他的口型里才猜出那是什么意思。
李小晚想起那些催她交設計稿的編輯。他們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不會著急的人?!彼垃F(xiàn)在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耐心。她甚至設法讓自己臉上浮出一抹微笑,緩緩柔聲地說,“你看,你別急,我跟你講道理?!?/p>
有水。有滴水聲,或者類似于滴水的聲音,在李小晚臥室的天花板上響起?!拔也恢酪郧坝袥]有,我也不知道白天有沒有。我只知道,這兩天晚上,我能聽見。清清楚楚地聽見?!痹绞钦f到后面她越是輕聲慢語。她的鎮(zhèn)定好像有種魔力,讓樓上的男人只好把視線從她腳上的拖鞋移到她的臉上。電梯在走廊盡頭打開,一道光從側(cè)后方打過來。她想,這一刻,這光一定會把自己的臉色照得蒼白。
男人不由得往后退了兩步,把李小晚讓進客廳?!翱偸窃谖业谝粚铀馍蟻淼臅r候,嘀,嗒,嘀——嗒——嘀嗒,”李小晚一邊東張西望地尋找水源——東邊是廚房,西邊是廁所——一邊繼續(xù)說,“你明白嗎?那個時間是最要緊的,像一扇門。迷迷糊糊的時候人就像個瞎子,好不容易摸到門前,結(jié)果你猜怎么樣?門猛地一開,方向是反的……你明白嗎?嘀,嗒,嘀——嗒——嘀嗒,你給彈回去了。于是你怎么也睡不著了,這一晚上就睡不成了?!?/p>
“明白……又怎樣?”男人發(fā)現(xiàn)她對他的憤怒毫無覺察,不由得一陣氣餒,聲音漸漸低下去??蛷d里的燈光泛著黃,比剛才走廊里要柔和得多。一圈毛茸茸的光追著李小晚的側(cè)臉移動,把鎮(zhèn)定變成了安詳。從男人的角度看過去,簡直有一點像歐洲油畫上的女人的表情:母性,正義,與世隔絕,刀槍不入。
東邊的廚房和西邊的廁所都找不到漏水的痕跡。李小晚甚至跑進臥室,把離廁所最近的墻角邊上的椅子挪開,看看墻紙上有沒有隱藏的霉斑。然而米黃的凸紋墻紙干燥而潔凈,跟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的其余部分沒什么兩樣。李小晚想,這房子不像是一個男人住的,因為很干凈。但也不像是跟別人,尤其是女人同住的,因為太干凈——沙發(fā)上沒有一只能搭配晚禮服的手包,鞋柜邊上連一雙糖果色的夾趾拖鞋都看不到。
“你的天花板有往下滴水嗎?”男人試圖把整件事拉回理性的軌道。
“沒有,”李小晚的瞳仁就像突然迎來一陣風的蠟燭,在快要熄滅之前猛然一亮,“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我真的聽到了,水滴在一個空腔里的聲音,也許是水管,也許是墻里的洞,誰知道呢……反正我聽見了,這聲音在深夜里響起,清清楚楚?!?/p>
男人開始調(diào)動他所有能想起來的中學物理知識,證明她的說法根本不可能成立。聲音是從下往上傳的,你很難準確判斷那個仿佛在頭頂上響起的聲音真的來自頭頂——所以為什么不去樓下問問?還有,就算這房子隔音不太好,也不可能差到連樓上滴水的聲音都能聽見,還清清楚楚?!罢嬉@樣,”男人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鏡,“ 我這里早就被淹了?!?/p>
即便是一邊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男人也知道沒有說服她的可能。李小晚既不點頭也不反駁。她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時候又好像點上了一根新蠟燭,逼得男人不超過三秒鐘就把視線挪到了別處。
客廳的電視里有氣無力地播著新聞,讓他們之間的尷尬略有緩解。前幾天城里大雨積水,有個男人駕車拋錨,錯過棄車逃生的最佳時機。等他回過神來,車門已經(jīng)打不開了,最后愣是淹死在橋下大水坑里。后續(xù)報道說,最后幾分鐘,他給已經(jīng)分手的女朋友打過電話,沒打通。電視上在播放經(jīng)過變聲處理的女朋友的采訪錄音,帶著哭腔。
“我在美國出差,倒時差關(guān)機了。其實天快亮了。最多還差半小時,最多?!?/p>
客廳的大門始終都沒關(guān),大概是男人故意留著自證清白的。所以李小晚走出去的時候不需要一個多余的動作,一句多余的告別。就像是夢與夢之間不需要轉(zhuǎn)場。一直到走進電梯,李小晚都沒有聽到身后有關(guān)門的響動。
二
等不及開燈,李小晚就癱倒在沙發(fā)上。
近一個月跟別人面對面講過的話,加起來也沒有剛才跟樓上的男人講得多。也許把下一個月的能量也一起耗盡了。這個念頭本身就跟樓上的滴水聲一樣可怕。那個一步步把陌生男人逼到墻角的李小晚完全是另一個人。剛才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在她此刻的視網(wǎng)膜上循環(huán)播放。剛才有多亢奮,現(xiàn)在就有多沮喪。
手機在黑暗中一閃一閃。把手機設成靜音——好像一百年以前她就已經(jīng)這么干了。起先,她告訴自己,不急,過半小時回電是一樣的,沒有什么事是非辦不可的。后來半小時就成了半天,半個禮拜,半個月。在李小晚的世界里,任何奇怪的事情都在勻速地變得自然。仿佛從游泳池的扶梯上走下去,漂白粉的味道一點點嗆進鼻腔,身體慢慢傾斜。水花涌到胸口,肋骨隱隱作痛。池底浮出一堆版式設計圖和編輯的臉。水面搖晃,那張臉急得皺成一團。
李小晚想不起來,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可以從這畫面里得到樂趣。池底的臉浮不到水面上,倒像是越飄越遠。只要不接電話少出門,李小晚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就是平行的。兩個世界的時間差越拉越長。隨時失蹤是一種權(quán)力——等到編輯差不多急瘋了,李小晚會往她的郵箱里發(fā)六張封面圖,等著編輯語無倫次地在微信上告訴她最喜歡哪一張。
那一回,編輯在微信上哽咽。六個句號連在一起組成省略號。李小晚覺得她從句號與句號的縫隙里聽到了抽泣。她想打一段話解釋,說自己屬于那種靈感型的設計師,硬做不如不做,給她一點自由就好,一切都會好。打到最后一個字,李小晚覺得前面這些字丑惡地扭成一團,爆發(fā)出一串獰笑。她按倒退鍵,一個字一個字地抹掉。
“你出來走走啊,我請咖啡。新開那家現(xiàn)磨的,味道正,而且那個空間太有想法了。你們搞設計的,沒有不喜歡的?!本庉嫷恼Z氣漸漸平靜下來。
“等幾天吧。”一整個下午,李小晚就在手機上輸入了四個字,一個句號。
她們倆都知道,“幾天”并不是幾天的意思,這頓工作餐只是說說而已。李小晚沒有告訴她,那咖啡館她早就去過,一個人站在窗外,直到獨自坐在拐角咖啡桌邊的女人抬起頭,舉起手機。李小晚本能地躲開鏡頭,繞到邊上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那女人只是舉起手機自拍而已。那確實是一個適合自拍的角落。房型不規(guī)則,兩面墻構(gòu)成一個銳角,嵌進一張只能坐一個人的小圓桌,桌上玻璃杯里的蘇打水冒著亮晶晶的氣泡。光線在墻面之間來回反射——哪怕在攝影棚里派兩個人扛著反光板走來走去,也很難達到這樣的效果。
整座城市就是被這些自給自足的角落拯救的,李小晚總是這么想。在即將把你吞下去之前,它至少給你留一張好照片。
樓頂上又響起滴水聲。李小晚不知道這個問題該拿什么來拯救。十一點,手機間或還在床頭柜上閃兩下,但亮度越來越弱??鞗]電了,但她既懶得去找充電器,也不想看看這一天下來,到底有幾個電話,幾條微信。
其實那聲音也沒有她剛才描述得那么可怕,有點像小時候春游,在什么風景區(qū)里鉆進幾個彼此連通的巖洞。四周黑漆漆一團,李小晚伸手想拉同伴的手,什么也沒抓住。就在她一步步往前挪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等不及鉆到別的洞里去了。她嗓子眼里一緊,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被順勢拎起。頭頂上有根鐘乳石正好滴下水來,先打在另一塊石頭上,然后落到她頭上,沉到她心里。此刻,也是那種空落落的聲響,在樓板夾層匪夷所思的聲場中回蕩。
這并不是那種機械粗暴的噪音,不是那種你一聽就知道必有一戰(zhàn)、贏了就能消停的東西。樓板上的滴水聲是活的,它有靈性,會耍心機,會勾引你下意識地伸手摸摸頭發(fā)有沒有打濕。它不是一把榔頭或者沖擊鉆,不是那種形狀確定的東西。你會忍不住追根溯源,猜測前因后果,勾勒它運動的軌跡,想象那是清泉、污水甚至鮮血,想象水里會不會有老鼠或者蛇。一個莫須有的秘密足以讓你一個接一個地打寒戰(zhàn)。進而,房子的結(jié)構(gòu),主人的習性——這里一筆那里一畫,顏色,光澤,氣味,故事開始默默生長。想象力是最有效的興奮劑。
三天以后,李小晚倒完垃圾回來,走進電梯就看到樓上的男人也在里面。電梯卡在三樓,按什么鍵都不好使。男人忍不住朝電梯門踹了一腳。
“也不是第一回了,”李小晚慢騰騰地說,“等等就好。”
男人的喉嚨里發(fā)出奇怪的雜音,但是終究還是和著口水咽了下去?!澳愫脝??我是說,樓板,還好嗎?”
“沒斷過。還滴水。習慣了?!?/p>
“呃……可是臉色不好啊,吵得睡不著?”
“嗯。所以你相信我的話了?”李小晚蒼白的面孔擠出一絲微笑。
“我昨天還叫來水管工徹底查了一遍?!?/p>
“查不出結(jié)果?”
“其實我倒是希望能查出來的。就算撬開地磚修修補補,也就兩三天嘛。真的。我知道失眠有多難受,我希望能幫幫你?!?/p>
“不用了。誰能幫得了誰?但我說的是真話,相信我就算幫我了?!?/p>
“好……你有沒有想過,有一種現(xiàn)象,叫——”
電梯咯噔一下突然啟動。李小晚沒收住腳,往前踉蹌半步,右臂被男人一把拽住,才沒倒下來。
七樓。李小晚頭也不回地走出電梯時,男人還在結(jié)結(jié)巴巴地做名詞解釋:“那個,叫——幻聽。對,幻聽。其實很常見。真的很常見……”
三
后來——其實只過了半年,長得像半輩子的半年——等她以為所有的事情都過去以后,編輯給李小晚引薦了一位心理醫(yī)生。準確地說,他還不是心理醫(yī)生,只不過剛剛通過了一場考試。“資格考試,心理咨詢師……嗯,跟那些有執(zhí)照的心理醫(yī)生比,我只是,沒有處方權(quán)?!?/p>
李小晚并不覺得自己需要心理醫(yī)生。有沒有處方權(quán)都不需要。幾年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被編輯約出門,她不知道喝一杯咖啡就會成為一個急于建立臨床經(jīng)驗的咨詢師的案頭材料,她想這一定是編輯對她屢次拖稿屢次失蹤的報復。半年前,如果碰到這樣的局面,她應該會起身跑去洗手間,然后從另一個門逃走。
李小晚沒有逃。相反,在編輯和心理咨詢師仍然在有話沒話地討論最近走紅的電視劇時,直愣愣地打斷了他們:“幻聽,是不是很常見?”
心理咨詢師第一次出征就被打亂了陣腳,他一邊搜索記憶里的課本,一邊順著李小晚的目光望過去。她不像是在對著我說,他想,但是我得代替那個人回答她。
“這個問題比較復雜?;寐牳寐犨€不一樣。從精神病學的意義——呃,別緊張,并不是說精神病人才需要考慮精神病學,你懂我意思——從精神病學的意義上講,有真性幻聽,也有假性幻聽。”
如果你覺得這聲音來自體內(nèi),比方說肚子里,那就是假性幻聽。如果你相信它來自外界,那就是真性幻聽。李小晚覺得這個定義太扯了。那個聲音在地板和天花板的夾層里,可是除了裝修工人,誰親眼看到過那個夾層?響起的剎那,它漂浮在身外,然后呢?然后的事情誰說得清?也許黏在皮膚上,找到毛孔就鉆進去。她想說,一個“幻聽”的人如果分得清內(nèi)外,說得出真假,那就是在裝病??伤皇菗u搖頭,什么也沒說。
心理咨詢師終于看到了化被動為主動的希望。她提議,如果李小晚覺得有必要,她們可以再約個時間單獨做個療程?!拔疫€沒有開業(yè)資格,不收錢,但我可以保證你的隱私……”
“躺在長沙發(fā)上。催眠。像電影里一樣?”
“也可以坐著?!?/p>
李小晚沒有回答約還是不約。她說無論如何今天總得聊點什么吧,她說你們心理醫(yī)生是不是都要從小時候聊起的,你們是不是相信每個人的童年都藏著一個怪叔叔?會在陰暗角落拉開牛仔褲拉鏈,沖著你傻笑的那種?
編輯已經(jīng)尷尬得不知所措,右手按住李小晚的左手,越捏越緊。
“那就隨便聊聊吧,講講你的生活。”
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心理醫(yī)生是不會提出這樣寬泛無聊的問題的。這更像是電視選秀節(jié)目評委的口吻——“說說你的夢想?!崩钚⊥碛X得自己被拎上了舞臺,有義務給鏡頭貢獻兩只濕漉漉的眼睛和一個既悲傷又勵志的故事。也許為了讓心理醫(yī)生滿意,還應該把邏輯打亂,插入幾段荒唐的夢境:比如跟二十年沒見的小學體育老師摟在一起,沒想到一使勁把他的假發(fā)給拽了下來。
編輯錯愕的表情像一面鏡子,反射著李小晚詭異的滔滔不絕。好幾次她都想插進去,至少安置一個標點。李小晚也不明白,為什么那么久沒有社交活動,現(xiàn)在一張口就停不下來——好像只要停下來,就再也不可能繼續(xù)了。
一個小時之后,心理咨詢師和李小晚都筋疲力盡,誰也進不了對方的軌道。李小晚只說發(fā)生了什么,卻拒絕回答為什么。就像是一本寫砸了的小說——編輯總是要她給這樣的小說設計封面。笨重的事件,俗套的高潮,彼此之間若無細節(jié)連綴,就是一張過度曝光的照片,你只能看到刺眼的、大片大片的白。十年前為什么突然回國,連畢業(yè)證都不拿?五年前怎么會從廣告公司辭職,并且在客戶臉上留下紅彤彤的掌???兩年前為什么要戴著訂婚戒指跟父母大吵一場,卻沒在結(jié)婚登記處等來新郎?一年前為什么換掉住處,躲開所有的朋友,幾乎連門都不出,只要能從網(wǎng)上買的東西就絕對不進商店?
說到最后一條時,李小晚往咨詢師的筆記本上瞥了一眼,依稀看到他用鉛筆在“抑郁癥”三個字旁邊打了一個問號?!安坏湫?,”他嘴里喃喃地說。
癥狀不典型。這一點連李小晚自己都同意。無論是自閉、抑郁、躁狂還是精神分裂,她都在網(wǎng)上查過資料,結(jié)論是都有點像,卻都有很不像的地方。當她第一次從網(wǎng)上訂購了兩千多塊錢的食物和生活必需品時,她安安靜靜地坐下來計算,憑著這些東西她可以足不出戶地待滿多少天以后,才可能死掉。她實在沒有辦法用人類的語言向咨詢師描述,一個關(guān)起來的世界,至少在關(guān)起來的一剎那,是多么甜美、安全、勾魂攝魄。心理學家們總是試圖把自己扮演成救世主,他們考執(zhí)照、上電視,他們宣布找到了萬能密鑰。他們打開一扇反鎖的門,本以為會看到一具猙獰的骷髏,結(jié)果骷髏抬起頭,皮膚上泛著光澤,朝他們微笑。
只有李小晚自己才知道,這完整的畫面留著一道隱秘的裂縫,水從那里滲出來,嘀,嗒,嘀——嗒——嘀嗒。“問題是失眠,”李小晚若有所思地說,“其實,說失眠也不準確。是睡與醒的邊界越來越模糊。你常常會覺得需要找一個參照,才能確定自己醒著,活著。”
“我猜……你這些話不是在對我說吧?你想告訴另一個人?!?/p>
“什么?”
“那個人在哪里?”
四
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她的客廳里。房型,裝修風格,樓上樓下都差不多。所以站在這里會有點恍惚,李小晚想,就跟我上次一樣。
“你看,我是來道歉的?!蹦腥藘芍皇值氖种附徊嬖谝黄?,抵住嘴邊,人順勢在沙發(fā)上坐下來。
“就因為昨天在電梯里說我幻聽?我都快忘了?!?/p>
“不是。讓我想想該從何說起……”
他打開手機,讓她看照片。背景是他的臥室,床上多了一樣她上次沒有看到的東西。
“什么意思?”李小晚的表情還是冷冷的,但聲調(diào)明顯降了一格。
“這琴是我的。大提琴。在樓上?!?/p>
照片拍得粗糙,看不清細節(jié)。深褐色琴身上有一片亮得反常,像是剛剛擦拭過。琴弓跟琴身并排躺著,完全沒有碰到琴弦。李小晚從來沒見過大提琴躺下來的樣子,她只知道在音樂會上,它們都是被一根柱子支著,半倚在演奏者身上的。從觀眾席望過去,尤其當琴聲響起,演奏者開始左搖右晃、仿佛靈魂出竅的時候,琴就像是長在了那人身上,成了他的一部分——既在奮力擁抱又在努力掙脫的那部分。此刻,照片上,躺在床上的大提琴顯得笨重而滑稽。李小晚覺得就像是領(lǐng)結(jié)還沒來得及松的新郎被人推倒在婚床上,頓時潰不成軍,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垮下來。如果換把特大號的吉他,也許會讓畫面稍稍合理一點。
“其實最近這些天,晚上我都在試這把琴。也不能說是試,就是……撥幾個空弦,我甚至沒有動琴弓,你明白嗎?”
“不明白?!?/p>
“撥空弦,就是只用手指撥一根弦,喏,就這樣,”他的手指在空氣中顫動,“沒有旋律,也不需要旋律。剛開始的時候,都得從這個手勢學起的。”
他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背書,眼睛里卻閃過無以名狀的柔情。他開始講大提琴有四根弦,說G弦那真是低沉啊像嘆息,說你一定想不到單獨撥響A弦的時候可以發(fā)出多么明亮飽滿的聲音,頻率能到220赫茲。
“我不是問什么叫空弦。我是說,你的琴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這個不容易解釋……不過我正準備解釋。這些天,夜深人靜,我都會把琴拿出來。你瞧,我也是剛剛反應過來,你說樓板上滴水,不也是那個時間嗎?”
只不過相隔一星期,兩個人的位置就完全顛倒過來?,F(xiàn)在一口一個“不可能”的人是李小晚,樓上的男人卻在竭力說服她,常識不是問題,經(jīng)驗也不是問題。正常的耳朵怎么會把空弦當成水滴?那是因為你沒有考慮到經(jīng)過樓板的過濾,音色是會發(fā)生變化的。問題是這么輕的撥弦聲怎么可能穿透樓板,那種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也許還講得通。可這是鋼筋混凝土,怎么可能?
“我想,你是那種特別敏感的人。你的耳朵有透過各種材質(zhì)捕捉特殊頻率的能力,只不過你對大提琴缺乏感性認識,所以首先聯(lián)想到別的東西。碰巧你的聯(lián)想能力也是……”他右手舉到高處,做了一個往下壓的姿勢,“總之沒什么不正常的,人的潛能本來就是巨大的,感官本來就是相通的。語文書上怎么說的?通感,對,通感?!?/p>
仿佛有一縷風鉆進了李小晚的毛細血管,和著脈搏的節(jié)奏在動脈、靜脈里循環(huán)奔跑,她簡直能聽見它一路跑一路吹口哨。潛能,通感,這些說法至少比一個冷冰冰的醫(yī)學名詞更容易接受。至少,眼下要容易得多。
“我還是不明白,你怎么會有這把琴?你怎么會在深更半夜想起來玩這個?我在你樓下住了這么久,為什么最近才聽到這聲音?”
幾乎在發(fā)問的同時,李小晚就預感到這里必須有個催人淚下的故事才壓得住。自小學琴,天賦超常,練習失當,神經(jīng)損傷,手術(shù)失敗,心靈創(chuàng)傷。男人不太會講故事,每到緊要關(guān)節(jié)就要停下來順一順。然而,當個善解人意的聽眾并不難,別人的故事再復雜也只是打了活結(jié),李小晚很快就跟上了節(jié)奏,順手一個個替他解開。
“就算不上臺演奏,也有的是跟音樂扯得上關(guān)系的職業(yè)啊?!?/p>
“早就改行啦——其實根本沒入過行。手術(shù)后我就從音樂學院的附中轉(zhuǎn)到普通學校。我再沒跟人提過這些事。也沒人敢碰我的琴,包括我自己。我的手做一般的事情沒什么問題,但是,你知道,上臺演奏需要的不是一般的手?!?/p>
“所以只能撥空弦過干癮?”
“其實難度不大的曲子,我還可以拉。我現(xiàn)在閉上眼睛,樂譜、指法全都背得下來。但要命的是……”他說不下去了,求救似的看著李小晚。
“要命的是,你一拿出琴來,就會頭暈,想吐,兩只手發(fā)抖。每次聽到別人拉的曲子——那些明星叫什么來著?馬友友?——你又會非常非常難過?!?/p>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會知道。就好像你不知道為什么最近突然會把琴找出來。人要是一直能知道他為什么會干這個,干那個,這個世界就簡單多了?!?/p>
故事合作完成,兩個人都聽見了對方松一口氣的聲音。可疑的故事也是故事,總比懸在半空,誰也沒興趣講述它要好。上樓之前,男人說我講出來舒服多了,可算是找到癥結(jié)了,今天晚上保證不會吵你了;女人說沒事你繼續(xù),知道不是漏水,也沒有什么解釋不了的靈異現(xiàn)象,我就放心了。李小晚說的是真心話。在她看來,找到水源就夠了,是不是順手擰緊龍頭,倒顯得無關(guān)緊要。
然而水龍頭還是給擰上了,以一種格外圓滿的方式。先是弓與弦試探著輕聲廝磨,再是低沉的嘆息此起彼伏。琴聲像發(fā)酵的面團,在頭頂?shù)陌赴迳闲⌒囊硪淼胤瓭L、摔打,揉進李小晚的五臟六腑。李小晚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反正旋律確實不算復雜——拉到需要用力推高的地方,便輕輕慢慢地滑過去。李小晚不太懂音樂,不知道他的樂譜和指法有沒有背錯,也看不到他的手有沒有發(fā)抖。
李小晚找到兩張舊報紙,卷成細長的圓筒。她站到床墊上,讓圓筒一頭抵住天花板,一頭罩住右耳,好聽得更清楚一點。第一層淚水漫上眼眶時,她模模糊糊地看到,天花板在一個長音中微微震顫。
那天晚上李小晚的睡眠質(zhì)量達到人生巔峰,醒來以后覺得,如果深吸一口氣,她可以發(fā)出頭腔共鳴。她意識到,十天以來,這是第一次沒有聽到滴水聲。
五
石塊扁平,最適合擲出長長的拋物線。沿著拋物線的軌跡,警察找到公路北側(cè)山坡上的幾棵樹。樹長得很好,毗鄰公路的樹木很少有長得這么好的。樹干粗壯,適合攀援,樹冠茂密,足夠藏下一兩個人,大人,小孩,都沒準。也可能是猴子,主持人說。
李小晚在網(wǎng)上反復看這段視頻。它原先應該是一檔電視節(jié)目,被人截到“秒拍”上,便于播放轉(zhuǎn)發(fā)。主持人渾身散發(fā)著濃重的廣播學院氣息,字正腔圓,面無表情,稿子顯然不是她寫的。李小晚把手機橫過來,主持人的臉驟然放大。李小晚拉進度條,按暫停鍵,再松開,試圖在主持人說“也可能是猴子”的時候,看到她面部肌肉的變化。她看到了她的嘴角微微上揚。
確實有點好笑,不是嗎?類似事件并非絕無僅有,主持人說,去年就有位董事長在風景區(qū)被猴子用石頭砸死了。當然,這一回,情況有點不一樣,石頭砸在受害者的手腕上。無論是石塊的力度和銳度,還是受傷部位,這都算不上致命一擊——如果他是站在路上的話。不幸的是,當時他在一輛時速100公里的汽車上,他的手腕握著方向盤。行車記錄儀上,鏡頭猛地一歪,路面仿佛飛起來。
然后是同類事故綜述,呼吁公路周邊加強管理,明確相關(guān)部門的責任,譴責并警告公路邊惡意投擲的人——如果不是猴子的話。最后是采訪心理學家,剖析反社會人格的形成原因。五分鐘的報道,提到受害者用的都是化名,有一張打了馬賽克的肖像,石塊和側(cè)翻起火的汽車給了一個特寫鏡頭。這些就是他在世間留下的最后的痕跡。李小晚想,如果不是死得這樣意外,可以讓觀眾感嘆一下世事無常,慶幸自己尚且安全地躲在空調(diào)間里,那么他一輩子也上不了新聞,也不會有這么奇怪的化名。
一塊石頭把一個人變成一個潦草的符號,湮沒在社會新聞的雜草叢中。這條新聞的所有意義就在于沒有意義,中心思想是一個人的死居然可以這樣沒有意義。至于肉身與記憶,還有他的琴,空弦的回音,都成了某種類似于水蒸氣的東西。李小晚想,這樣混蛋的事,只有蹩腳的小說家才干得出來。他們眼看著快要用冗長的心理描寫把自己寫到睡著的時候,就會抓一個倒霉蛋出來,制造一個小概率事件,換一場假高潮。石頭。為什么,只是一塊石頭?
李小晚試圖回想,在那天睡了一夜好覺之后,在他出事之前,她還見過他幾回。至少有一次是確鑿的:那天她從超市回來(是的,她又開始出門了),他也在那部塞得滿滿的電梯里。她記得她有過一閃念,想謝謝他——只要一句謝謝,他就應該明白這幾天她睡得很好吧。
她終究沒有說出口,電梯里人太多。也許不用說,他只要瞥一眼她的臉色就知道了。以后還有的是機會,她想。她已經(jīng)連著好幾天靜靜地聽他拉同一首曲子了。那曲子一響起,她就相信今天又可以睡得很好,她不知道這會不會形成某種依賴性的條件反射。下回再碰到他,她也許可以建議他換一首。
她沒有再碰上他。電梯里開始有人說他出了事。他們說的是他的門牌號,她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這就是她樓上的那一間。她的腦子在麻木地運轉(zhuǎn),她想這棟樓里的人原來也是互相認識的。他們平時蜷縮在各自的屋里,就等著天上落下一塊石頭,然后像裝了彈簧一樣,飛快地探出頭來。他們互相交換著關(guān)于他的信息,嘆息著拼湊他的經(jīng)歷。他們每句話之前都要加上“我聽說”,最后都要補上一句“不信問問物業(yè)”。
物業(yè)說他公司有人來過,派出所也來過。他走的那天天氣很好,照例跟小區(qū)門衛(wèi)打了招呼,說要開車出個短差,兩天以后回來。他的公司這兩年業(yè)務拓展的重心是周邊的二三線城市,就是新聞里講的“以本地為圓心,逐漸加大半徑向外輻射”的那種。他開車經(jīng)過的那條高速公路就在公司規(guī)劃的第二層輻射圈上。公司鼓勵職員自駕出行,因為這樣要比出租轉(zhuǎn)火車再轉(zhuǎn)出租效率高得多。買那輛車的錢里有公司給的購車補貼,皮夾子里裝著公司發(fā)的加油卡。
“當然是工傷,”有人開始憤憤不平,因為物業(yè)講“聽說對于賠償數(shù)額有分歧”?!耙运改改菢拥哪昙o和精力,怎么可能搞得過那家公司呢?”另外一個人冷靜地接口,然后自我介紹說他是律師,還從西裝口袋里拈出一張名片發(fā)給李小晚。律師的老婆挽著律師的手臂,感嘆這個人為什么這么倒霉,不明不白地死了,家里連一個可以替他出頭的人都沒有。為什么,女人說,三十好幾了還沒有結(jié)婚?門衛(wèi)里資格最老的胖爺叔講,五年前他剛搬來的時候身邊好像有個女人,那女人好像把頭發(fā)染成棕紅色。后來?后來就不見了。
各種信息在李小晚的腦袋里扭打在一起。她知道,沒有人會告訴她,當石塊以幾萬分之一的概率擊中他的手腕時,他正在想什么,嘴里是不是哼著一段旋律。她想,如果可以證實這件根本無法證實的事,也許她會好受一點。
但她注定不會好受,而且這種不好受多少能抵消掉一點莫名其妙的內(nèi)疚。入夜,她坦然接受了卷土重來的失眠,簡直像擁抱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再也不會有大提琴拉的催眠曲了,靜默讓人難以忍受。而這靜默居然漸漸潮濕,嘀,嗒,嘀——嗒——嘀嗒,聲音由微弱而清晰,由溫柔而堅定。頃刻間,她覺得水滴洇透了整個房間,像一張被眼淚爬滿的臉。
六
“下次吧,我們回頭再約。等你想好你究竟想說什么——至少等你確定你想跟誰說以后,我們再聊吧?!?/p>
心理咨詢師合上筆記本,挺直上半身,叉起碟子上的一小塊茶點。切成小三角的三明治里嵌著薄薄一片煙熏三文魚,他小心翼翼地確保魚肉和面包全都塞進了嘴里。
“不管怎么說,放松點。你知道就連三文魚也分兩種,一種是普通型,一種是自棄型?!?/p>
沒有人接口,他只好繼續(xù)背書:“這不是我說的,是科學家說的。自棄型三文魚懶得吃懶得動懶得長大,它們的激素濃度有好幾種是明顯異常的——有的比正常指標多點,有的少點。我的意思是說,抑郁是生理性的。你想啊,魚又不用上班不用談戀愛不用設計封面,可它不是照樣會抑郁嗎?所以說,不要氣餒不要自卑,有了病就得治……當然,我沒有處方權(quán)?!?/p>
早就開始暗暗后悔安排這場約會的編輯拼命擠出一絲笑容:“剛才你們說得熱鬧,我順手把單買了?!?/p>
傍晚,李小晚一踏進自家大樓,就感覺出了異樣。頻率,她想起樓上的男人說過這個詞,那個以“赫茲”為計量單位的詞兒。耳朵先于頭腦反應,于是她的腿被耳朵指揮著繞過電梯,走進了小門背后的樓道。
一層層走上去,李小晚的心跳越來越快,她不知道這是因為爬樓梯太累太急,還是因為越來越靠近某個神秘的聲場。熟悉的旋律斷斷續(xù)續(xù)出沒,天知道它是外來的還是自發(fā)的,是真性的還是假性的,屬于生者還是死者。她甚至來不及害怕,來不及細想,一首在陰陽界任性穿梭的曲子到底意味著什么。最后敲響樓上那扇門的時候,李小晚幾乎整個人都撲到了門板上。
琴聲戛然而止,門里似乎遲疑良久,才打開。
先在視野中凸起的是大提琴。支在尾柱上,就是一把大提琴應該有的樣子。但女人遲遲疑疑地走過來,擋掉大半個琴身。
李小晚的第一個反應是,她的頭發(fā)是黑的,并不是物業(yè)說的棕紅色。她很想問你為什么不染了,還好這一閃而過的念頭很快被她忍住。這是個好現(xiàn)象,她想,我至少比三文魚要理智。
只消三言兩語,她們就明確了對方的身份。女人并不追問樓下的鄰居為什么這么好奇;而李小晚也不需要知道,女人回到舊居,有沒有跟他的親屬打過招呼。廳里空了大半,要緊的東西都陸續(xù)運走了。沒有換鎖的必要,女人的舊鑰匙仍然開得了這扇門。
“剛才那曲子是你拉的?”
“對啊。好久沒試過,手生。琴倒不太澀,弓毛換過,松香也抹過,比我靠譜?!?/p>
“一直有人拉的琴怎么會澀?你們倆以前都學這個?”
“什么?沒有的事。他連五線譜都不認識。”
有什么東西脆生生地斷了。這一回李小晚可以確定是假性幻聽,斷裂的聲音來自身體內(nèi)部。
“我很難過,你不懂……我是說別人不會懂。我走的時候,他說世界很大,只是他懶得動而已。我沒想到他真的就一直在這里。人沒了,琴還在?!?/p>
李小晚的社交潛能突然爆發(fā),很快就從女人的話里套出了她想知道的信息。他的手沒有受過傷,她也沒有。她只是比他更善于放手而已——琴放得下,人也放得下。李小晚想,太俗套了,這類女人總是會碰到胸無大志身無長物的男人,他們只會自己給自己編故事。故事總是編得不合邏輯,違反常識。當然,如果對面是一個連空弦和滴水都分辨不清的重度幻聽或者輕度抑郁癥患者(也可能兼而有之),那多少有點用。
“你拉得很好聽?!?/p>
“老柴的,《船歌》,難度不高。也算學過吧,三腳貓。以前每回聽他猛夸的時候,我都不太好意思。只夠騙外行。”
“大部分人都是外行。其中還有一部分,也許是一小部分,就喜歡受騙。不過呢,要騙,就最好騙他們一輩子?!?/p>
有那么一小會兒,女人仿佛有一半身體浸沒在回憶里。曾經(jīng),男人喜歡關(guān)上所有的窗戶,坐在地板上,說來吧來吧,你一個人拉,我一個人聽。
李小晚心里一動,追問道:“然后他會錄下來?”
“有時候會,用手機。不過我不許他接上揚聲器放出來,至少不能在我在家的時候放。太尷尬了。你知道,我們早就過了那個年紀?!?/p>
“所以你不在的時候他會放?”
“那我可管不著?!?/p>
警察并沒有從側(cè)翻的車里找到他的手機,也許早就甩到遠處,落在了山坡的草叢里。李小晚想,也許會有人撿到它。撿到了又怎樣,它還能用嗎?會有人好奇到打開所有的音頻,一條一條聽過去嗎?就算聽了,也不會有人知道,二百五十公里之外,在這套已經(jīng)掛牌出售的房子里,在即將被重新裝修的臥室里,用一把大提琴拉的《船歌》曾經(jīng)被反復播放。揚聲器貼著地板,音量調(diào)到最大,好讓每個音符像流水一樣灌進樓下的耳朵。拉一個長音,地板便會微微震顫。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