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睡意正濃。等我揉眼睜眼適應半天,看清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張里。一接通電話,我就破口大罵:“張里,神經病啊你?”電話里張里一個勁地道歉:“柱哥,實在對不起,我實在是睡不著,你過來一趟吧。”
我和張里從一個村里出來,在這個彈丸大的小縣城鬼混,已經三年了。我給一個供水點打工,負責幾個小區(qū)的純凈水供應,天天扛著桶裝水上樓上樓,然后是下樓下樓,再上樓再下樓。上午,從翡翠山居117號樓下來,因為只顧著回頭看一個女人的背影,一腳踩空,自己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手中的水桶應聲而出,摔了一道裂縫,回到供水點,被扣罰二十元桶費。晚上,泡了一碗方便面,喝了半斤白酒,正昏睡著,給張里這貨叫醒了。
張里腦子活泛,去年買了一輛二手昌河小貨車,往人煙稀少的深山里跑,專收舊家具。有時候,他也能走個狗屎運,收到一件兩件值錢的舊東西,賺個千兒八百。此時,面前的張里雙手卡著腰,兩眼通紅,瞪著面前一對方木凳發(fā)呆。
“怎么了?瞎錢了?”我問他。每次他看走了眼,花了冤枉錢,都是跺腳大喊瞎錢了瞎錢了。
“沒有,這對方木凳,是香椿木的,我只花了三十元,怎么著也能賣個千兒八百的?!蔽乙宦爮埨镞@話,更來氣了,這不有病嗎?大半夜的,把我折騰來,是故意給我顯擺?
“這對方木凳至少也得有五十年了,但是,你看,嚴絲合縫,沒有一點兒損傷,四只腳一點兒也不松動。”張里不再兩手卡腰。他環(huán)抱著胳膊,一只手捏著下巴,像是自己和自己說話,又像是說給我聽。
“這兩只凳子,看著做工很簡單,實際上相當講究?!钡拇_是,表面有點兒掉漆,有點兒發(fā)黑,倒顯得其他部位的紅漆那么鮮艷。凳子略顯笨拙,卻瓷實,大方,四平八穩(wěn),是很適宜鄉(xiāng)下農家使用的家具。
“而且,是用香椿木做的,從古至今,用香椿木做凳子的很少。香椿木太硬,做家具太費時,工費要超過木頭錢好幾倍?!睆埨锔闪诉@一段時間,懂得了不少。
我點上一支煙,慢條斯理地吐煙圈,等張里自己說。
張里把目光挪到我手中,搶過煙去,抽了幾口,又給我塞回來。
“我這次去的村子叫柴甘村。那個村子離這里八十公里,離他們的鎮(zhèn)子三十多公里,十幾戶人家,卻見不到幾個人,只有幾位老人,和咱們村差不多?!睆埨飶拇差^摸出一盒煙,點上一支,咳嗽了一聲。
“我準備走的時候,胡同里拐出一位老頭兒,瘦弱,牙齒幾乎掉沒了,有近七十歲的樣子。他一手提著一只方木凳問我要不要。我正因為沒見到東西沮喪呢,看到那對方木凳,我眼前一亮,雖不是老貨,卻是舊貨,花很少錢就能到手,轉手就賺千兒八百。
“這時,我聽到了隔墻傳來的哭聲,是一個女人的哭聲。其間,還夾雜著罵聲,聽不清她哭罵什么。那哭聲很憤怒,像是失去了至愛親人一樣。我對他說只能賣二十塊錢,老人猶豫了半晌,提起凳子往回走。我趕忙拉住他的手說,要給他加十元錢。果然,他放下凳子,接過三十元錢走了。我沒再停留,往墻上貼了一張收舊家具的廣告,就開車回來了。
“但是,我心里一直不安,就是因為那沒有見面的女人的哭聲,我覺得與這兩個凳子有關。”張里的眉頭擰著疙瘩。
第二天中午,張里約我在他租住屋隔壁的“鄉(xiāng)下菜”喝辣酒,我知道他還沒放下那件事,就一個勁地吃喝,不說話。
這時,有人給張里打電話。不長時間,一個年輕人站在我們桌子前。他和張里握了握手,說:“賣給你凳子的老人是我叔。我嬸子讓我找到你,讓我求你把凳子還給她?!?/p>
年輕人說著,從錢夾里拿出三百元,說:“來回油錢我也給你出了。我嬸子一輩子不容易,這凳子是她出嫁時的嫁妝。娘家那邊沒人了,這對凳子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我和張里都愣住了。張里先反應過來,把錢推回去。小伙子一下子攥住了張里的手腕,有點兒急了:“這位大哥,你還有啥要求,我全答應,但凳子我一定帶走?!?/p>
張里看了看我說:“錢不要了,凳子你帶走?!毙』镒釉偃谱?,張里一直不松口,堅決不收小伙子的錢。
張里自己和自己說:“幸虧在村里墻上留了電話?!?/p>
“錢瞎了。”我端著酒杯碰了碰他的杯子。
“這次不是瞎了?!彼芸炫隽艘幌挛业谋?,一口喝下去。
隔一天,還是半夜,又響起張里興奮的聲音:“柱哥,我又去了一趟柴甘村,我見到凳子的主人了,是一位很慈祥的老太太,我給她買了蛋糕,還有衣服。過幾天,我還會去?!?/p>
這家伙!
選自《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