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自己的歸納是——我是個有理想的人。我有許多個理想。他們大大小小,分布在我生命的不同時段上。小的都不說,單說那個最大的——我想長生不老,想萬壽無疆,想在至少是非現(xiàn)實時間里永生。
我想在死了之后還能活著,不僅我的孩子記著我、懷念我,我還想讓別人的孩子也記著我、懷念我。我想讓我的筆名、原名,成為小學(xué)生需要背誦掌握的文學(xué)常識;想讓我的生卒年月成為中學(xué)生考試卷上的一道填空題。我想讓我的子孫在他讀的課本里,突然就看見了他的祖先,穿越時間與他相遇。
我已成功地讓我讀中學(xué)的兒子,在他的一堂語文課上,看見了那個每天給他洗衣煮飯的老媽的另一副面孔。這還遠遠不夠,兒子之后還有孫子,孫子還會生兒子……這樣下去,我和我的那些樹梢上的孩子,將被時間阻隔。我走不過去,他們回不來。我見不到他們,他們見不到我。我在這頭,他們在那頭,我怎么才能與遠在時間遠處的我的孩子相遇?
肉體是個難題。肉體無法在時間中穿行。但是文字能。文字比肉體沉;文字比肉體輕。我得把肉體變形,把她打碎、分解,使之成為無限小、無限輕,使之能夠輕巧地隱身于文字的內(nèi)部。我要把自己縮小,小到可以藏匿在一個獨體字里;輕到可以隨一頁紙飄。
由此,我找到了百年后與我的子孫相見的道路。
我要隱藏在一行詩里,一篇短文里,一部小說里,然后把我放在他們必經(jīng)的路口,攔住他們,說出我是誰,說出我與他們的關(guān)系,說出我從哪里來。說出我被迫隱身變形才見到了他們。這是多么艱難的見面!這是多么有意義的見面!
現(xiàn)在,我每天寫作。其實我是在做一個搬運工。我每天做的,就是將自己切成小塊。然后,一塊一塊地搬離現(xiàn)在,移往他處,移往敘述時間。我現(xiàn)在努力干活,爭取在我的肉體湮滅之前,把我的全部移走。移到那個可以永生的敘述時間里去。我將在那里重新聚合,組成一個完成的我。
我現(xiàn)在特別害怕死,因為搬運精神之我的工作,要由肉體之我來完成。我怕死,因為我的搬運工作才剛剛開始,離完全的抵達還遠著哪。如果走到一半我就死了,那么這個工作將無人接替,無人能代替我完成。我將成為一個中途的殘局,一個無法收拾的殘局。
因此,我得小心地活著,不抽煙、不喝酒、多吃水果蔬菜。精心維護血壓、血糖、血脂的正常指數(shù),盡最大努力延長自己的壽命。我熱愛活著,因為我有任務(wù)。
格致,女,1960年代生于吉林烏喇。
2000年開始寫作。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民族文學(xué)》《作家》等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散文、小說百萬字。
作品曾獲:
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
第二屆《人民文學(xué)》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大獎、
首屆布老虎散文獎等獎項。
出版有:
散文集《轉(zhuǎn)身》《替身》《從容起舞》等;
散文選集《女人沒有故鄉(xiāng)》《風(fēng)花雪月》《金字塔》等;
長篇小說《婚姻流水》(作家出版社),
報告文學(xué)《烏喇紫線》(時代文藝出版社)。
現(xiàn)居吉林市烏喇街滿族鎮(zhèn)舊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