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娟用牙把那根麻線咬斷的時候，她長長舒了一口氣。拿起笸籮來，把做好的鞋子放了進去。她用橡皮筋把它們捆在一起。一捆是十雙，她做了二十雙鞋子。其中有十雙用繡了花的布面做的鞋幫；給明山穿的是純黑色的布料做的鞋幫，沒有繡花。

明山牽著狗從外面跑了進來，他滿頭大汗，拿起瓢來舀了水缸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他用袖口擦了一下嘴，笑著，看到笸籮里的鞋子，說：“姐，做新鞋子了？”

明娟把笸籮放下，走到了院子里，說：“明天就去吧？”

明山的玩心還沒有收回來，他撫摸著狗的腦袋不說話。他讓姐姐突然冒出來的話小小地驚了一下，盡管明娟早先跟他商量了這件事，可是他還舍不得自己的狗。明山說：“過了這個春天，你看，掛滿了咱就走?！?/p>

院子的墻上掛滿了明山牽著狗逮住的野兔子。那是明山用鐵錘把鐵釘釘在了墻上，明娟把兔子一個個掛上去的結果。正房的兩面墻和東廂房的墻都掛滿了，只剩下了西廂房的那面墻。

明娟說：“你長大了，咱們出去瞅瞅外面的世界。”

明山聽姐姐的，他擦了擦滿頭的汗水，沖著姐姐笑了，說：“好?！?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19/xuel201705xuel20170512-1-l.jpg" style="">

母親走了出來，她望了望天，自言自語地說：“春天來了，下雨了?！惫唬愕軅z光顧說話，沒有發(fā)現(xiàn)天空上飄起了綿綿的春雨。那些雨斜織著，落在臉上涼絲絲的。他們知道，過不了幾天，春雨就不會再涼，而是滲透了春的氣息，暖烘烘的，像母親用手在撫摸他們的臉。

母親接著對姐弟倆說：“別出去了吧，你爹一年才回來一趟，你們再出去了……”母親哭了起來。

明娟說：“娘，老家不養(yǎng)窮孩子。只要咱勤快些，不缺吃穿的。你看三環(huán)家，都買上小汽車了。”

三環(huán)是他們的鄰居，幾年前走出了小山村，前年衣錦還鄉(xiāng)了，她為家里添置了一輛轎車。村子里沒有會開汽車的，三環(huán)的媽媽就讓三環(huán)把它停在了門口。明娟去看過小汽車，橘紅色的很漂亮。明娟還上去坐了呢，別人都不允許碰一下，明娟和三環(huán)從小關系好，所以她有資格上去坐坐。

那天明娟回家后，有些走神，愣愣地站在那里想事情。吃晚飯時，明娟說：“咱也能買上小汽車。”她看了一眼正在趴著吃飯的弟弟，說：“你也出去。”

明娟是個要強的女孩子，當初父親出去打工時，她要跟著父親出去。但是一個女孩子離家出去闖蕩，那個年代難免有些讓人輕薄。在父親的極力反對下，她沒有去成?？墒侨h(huán)就去了，人家開回了一輛小轎車。

從那天以后，明娟就開始做鞋子了。她挑選布料，打漿糊，衲鞋底，繡花。她做的一絲不茍，每道工序都做的很認真。布料是她去鎮(zhèn)上買的最好的，然后用白面打好均勻潔白的漿糊，將布料用漿糊糊到自家的案板上，用手抹平了。她再去左鄰右舍的嬸嬸大娘家找鞋樣，她挑選了最好看的兩種。她跟她們說：“我和弟弟要出去了。”

她們就開玩笑說：“你也開回一輛小汽車來?！泵骶旰π叩匦α?，她低下頭不說話?？墒撬男睦镌谝а?，她會的，開回一輛小汽車來，放在自家門口。

此時，明娟坐在院子里，把一捆布鞋抱在了懷里，說：“等雨停了，咱就出去?！?/p>

明山和母親都不說話，他們望著外面漸漸大了起來的雨。

明娟繼續(xù)說：“明山，你是男孩子，該出去走走。”

明山說：“姐，我感覺很迷茫。”

明娟望著院子里的雨，它們像一層半透明的薄紗，遮擋起了她和弟弟的視線，她隱隱約約地看到院子里的那只狗在搖著尾巴。

她說：“沒事，三環(huán)可以做到的，咱倆不比別人差?！?/p>

母親嘆了口氣，最后說：“出去走走也好，社會變了，該出去走走了?！?/p>

明娟聽了這話，心里暖暖的，她感覺到院子里的雨，也有了春天的溫度。

2

他們站在汽車站出口處不知所措，有很多拉客的三輪車和出租車司機跟他們打招呼，問他們去哪兒。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們。明娟吱吱唔唔地說不出來，大多數(shù)司機就都走開了。他們看著頭頂上的高樓大廈，有些眩暈。明山說：“我頭暈?！泵骶昃桶阉念^抱在懷里，說：“別往上看。”

三環(huán)一直沒有來接他們，直到了傍晚他們還坐在汽車站門口前的臺階上等著。

明山說：“走走吧，光坐著我屁股都成兩半了。”他們就站起來走，不敢離得太遠，順著車站前的一條街道走著。他們看到了很多人，都像他們一樣提著大包小包，匆匆忙忙地走。路邊都是賓館、飯店、網(wǎng)吧。

他們走到一家賓館時，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坐在那里，看到來了人，就奶聲奶氣地說：“進來玩玩?！泵骶觑@然知道了這個女孩的身份，她看了一眼明山，明山在盯著那個衣著裸露的女孩，她把明山的胳膊往身邊拉了拉。

明娟略略有些擔憂，可是擔憂什么呢，她說不出來。

這時一個高個子男人沖了過來，他們不知道他是怎么過來的，突然就出現(xiàn)在他們的身邊了。那是一個帥氣的青年人，一頭五顏六色的頭發(fā)，耳朵上有耳釘，手上有戒指，他坐在摩托車上，一只腳踩地，就這么擋在了他們面前。

明山說：“你是誰，你想干嘛？”

明娟嚇得不敢說話，她害怕是搶錢的，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口袋一動也不動。

那個人笑了笑，將嘴里的煙頭猛吸了一口，拿下來，摔到了地上。他說：“認識三環(huán)嗎？”

明山剛要說認識，明娟扯了一下他，明山就不說話了。

明娟說：“不認識?！?/p>

那個男人就踩了油門準備離開。突然明娟想到了什么，忙問那個人：“你認識三環(huán)？”

那個男人端詳了他倆一下，揚著腦袋笑著說：“一個明山，一個明娟，沒錯吧！”他看他們沒有說話，繼續(xù)說：“三環(huán)讓我來接你們。我是他老公?！?

明娟松了一口氣。

“我馱著誰吧？”他看了姐弟倆一眼，說：“明山吧，要不三環(huán)該吃錯了?！闭f完他哈哈大笑起來了。

明娟說：“那我怎么辦？”

“那就都上來吧！”

他倆就爬上了那個人的摩托車。那是輛很高大的摩托車，比村里的那些摩托車漂亮多了，大多了。它跑起來動靜很大，速度也很快。明娟害怕極了，她緊緊地抱著弟弟的腰。那個人開摩托車很快，在汽車和行人間來回穿梭，像一條游刃有余的小魚一樣。等習慣了這個速度以后，明娟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

明山早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尖叫著，和那個男人談笑風生。明娟想，看來男人和男人共同的話題要多一些。

他們很快到了一棟樓前停了下來。三環(huán)在那里等著他們。她很熱情，緊緊抱著了明娟，說：“你總算來了，我都等了一天了?！?/p>

明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緊緊抱著三環(huán)，她哭了，說：“三環(huán)，三環(huán)?！?/p>

那個男人說：“娘們就是事兒多！”

三環(huán)從明娟的懷里掙脫出來，說：“滾你媽逼的！”

明娟愣了一下，小聲地問三環(huán)：“你怎么說罵人的話。”

三環(huán)忙說：“我該打，我該打?！?/p>

他們笑嘻嘻地走向了三環(huán)住的地方。三環(huán)答應過他們，讓他們住在自己的家里。

那是一間不是很大的一室一廳，客廳里堆滿了行李，剩不了多少地方了。

三環(huán)說：“委屈你們在這里躺著吧?！泵骶觏樦种傅姆较?，看到了一張破舊的沙發(fā)，棉絮都露出來了?？墒敲骶旰軡M意，畢竟有個住的地方了。

明娟暗暗發(fā)誓，一定會買上小汽車的，出來了就該買上小汽車。

3

第一天晚上，他們很晚才回來，那時明娟和明山都已經(jīng)睡了，不知道是幾點。明娟沒睡著，就聽到了摩托車的聲音，繼而是樓梯咚咚響的聲音，開門的聲音。他們進來了，三環(huán)喝醉了，嘴里說著臟話，男人抱著她進了臥室。明娟才知道了他們是談戀愛。她擔心那個男人不從三環(huán)的房間里出來。過了好一會她才知道她的擔心是對的，那個男人沒有走，過了一會，屋子里發(fā)出了三環(huán)的聲音，讓人心里發(fā)顫。明娟是大人了，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她看到明山抬著頭仔細聽著，她小聲命令明山：“睡覺?！泵魃骄吞上聛砹?。

早上時，明娟起床看到明山的被窩空了，不知道這個男孩子去了哪兒。她想去找他，卻不知道去哪兒找，有些著急，站在客廳里轉圈。幾次都想敲一下三環(huán)的門，告訴他們這個讓自己很焦慮的事情，可是她沒有鼓起勇氣來做這件事。想起晚上他們的房間里傳來的那些聲音，明娟臉上火辣辣的。她就走到陽臺前，望著外面的陽光明媚，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她在想接下來自己做什么？讓三環(huán)給自己找個工作？有錢了就什么也好辦了。

這時三環(huán)走了出來，她頭發(fā)蓬亂，半睜著眼睛挪著腳步。她只穿了一條內褲，兩只乳房在胸前晃來晃去。明娟心里很復雜，她發(fā)現(xiàn)三環(huán)變了，不是以前的那個三環(huán)了，這是一個陌生人。

三環(huán)說：“站這里干嘛，大早上的不睡覺?！?/p>

“明山不見了，我醒了就看見他被窩空了?！?/p>

三環(huán)說：“跟我那口子跑了，都是野男人?！?/p>

明娟想問一下他們怎么沒有結婚就在一起睡了，可是她越來越發(fā)現(xiàn)三環(huán)不是原來的三環(huán)了，一些事情不好去問她了，就岔開話題，說：“吃點什么？我去做?！?/p>

三環(huán)沒有接她的話，坐在明娟睡覺的沙發(fā)上，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來，喝完了她才說：“有面條自己做，我得去上班了?！彼咨弦路芰顺鋈ァ?/p>

明娟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她坐在沙發(fā)上，突然很想哭。她看著這個破舊的房子，破舊的家具，不知所措了，接下來要做什么？她完全不知道。三環(huán)說好了要幫著自己找份工作的，她卻啥話都不說就去上班了，自己該怎么辦？明山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她像一只落了單的孤雁，在一望無際的沼澤里。鐘表在滴滴答答地跳躍著，外面有收廢品的吆喝聲，有小孩子的哭聲，有大人的說話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她想出去走走，卻不知道路。

來城里到底是為了什么？她有些想打退堂鼓了。

三環(huán)有小汽車了，很多人都有錢了，村里的年輕人都在城里打工了。明娟是一個要強的女孩子，她也希望自己家富裕起來，自己像其他年輕人一樣穿著漂亮的衣服回家過年。可是想到現(xiàn)在的處境，她很心急。

明山跑去哪兒了？他是個很乖的孩子，怎么突然就野了？她討厭那個流里流氣的男人，他們怎么就玩到了一起呢？她不敢想象明山會像那個男人一樣打扮，她害怕了。她又想起三環(huán)了，那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女孩變了，濃重的化妝，滿嘴的臟話，沒結婚跟一個男人睡覺了。她想不明白了，頭有些痛。她再次害怕，害怕明山會變成這個樣子。

明娟決定出去找明山，她太害怕太害怕了?？墒撬吹?，外面的雨越來越大，有些冷了。她沒有找到遮擋風雨的東西，就站在門口，望著外面的雨，站著不動了。

4

明山開始滔滔不絕地敘述一天的經(jīng)歷，盡管現(xiàn)在是他們到這座城市的第三天了，他們仍然寄人籬下地生活，可是這都絲毫影響不了明山的興致。明娟忍耐著自己一觸即發(fā)的脾氣聽著明山的話。從明山那里知道，男人叫劉剛，父母是這座城市的工人。他和三環(huán)好了一年多了。他們不一定結婚。明山說到這里時，停了下來，他扯著嗓子說：“肯定的，人家是城里人，會看上這柴禾妞？”

明娟就突然生氣了，她舉起手來打了明山一個耳光。明山愣在那里，盯著姐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干嘛打我？”

姐姐不說話。明山捂著臉在想自己哪兒做錯了。他又問了一句：“干嘛打我！”

他聽到姐姐撕心裂肺的怒吼：“不許跟那個什么劉剛出去鬼混。”

明山?jīng)]有再說話就走出去了，留下了一聲重重的摔門聲。明娟有些后悔自己的沖動了，可是想到剛出去這幾天，弟弟就開始變了。她一想到這里就想到了三環(huán)。她害怕極了。她再次不知所措了。她害怕弟弟出事，就跑了出去。這是她第一次走出這個房間，這棟樓。她順著樓梯走了出去。外面很冷，盡管已經(jīng)是春天，可是春寒料峭，風刮的很厲害。

站在街上，她掃了一眼四周，沒有明山的影子。她不敢多跑，鼓起勇氣來喊了一聲：“明山?！焙芸焖穆曇艟拖г诹诉@條狹窄的街道上。她望了望頭頂上的樓，有些眩暈。她想起第一次眩暈時摟著弟弟的頭的情形。

她剛要回去，聽到了刺耳的摩托車的聲音，那聲音很熟悉，刺耳而可怕，那個劉剛回來了？她一看，卻是弟弟騎著那輛巨大的摩托車來了。他學著劉剛的樣子，坐在車座上，一條腿撐著地，摘下頭盔，說：“大黃蜂，酷不酷！”

明娟轉身就走，她此時此刻不想再看到弟弟了。她以為弟弟會喊她一聲姐，追上她向他認錯?？墒敲骶赍e了，她聽到了踩油門的聲音，轉彎摩擦地面的聲音，接著是那熟悉的刺耳的疾馳而過的聲音。她回過頭去，明山跑遠了，她看不到明山的影子，只看到一些熙熙攘攘的人在那里說著笑著，卻聽不到那些人說笑的聲音。

明娟哭了，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將自己的委屈哭出來。她咬著牙，終究沒有哭出聲音來。

她往樓上走去，明山卻回來了。他拿了一張報紙，上面有很多字，是一些工廠的招人信息。她心里突然順暢了很多。她笑著看著明山，說：“哪兒弄得？你可真行！”“劉哥給我的。”說完，明山開著那輛摩托車從她的眼前消失了。

不管怎么樣，自己看到了一線希望。她的打退堂鼓的心漸漸收了回來。她回到屋子里，找出來做好的布鞋，拿了一雙穿在了腳上，看看合不合腳，明天她就要去找工作了，按照報紙上的地址，總會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她要讓自己穿的漂亮一些。她看到那十雙鞋子還是原封不動，弟弟也沒舍得穿新鞋。明山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明娟自己笑了，想等他回來了讓他穿上新鞋，跟她一起去找工作。

明娟看到了希望。她緊緊地抱著弟弟的那一捆布鞋，哭了。

5

明山拒絕穿上姐姐做的布鞋，他說：“太丑了，別人都穿運動鞋。”他伸出了腳上的那雙嶄新的運動鞋向姐姐炫耀。

明娟說：“你買的？哪兒的錢？”

“你不用管?！?/p>

“我是你姐！”

“我借的！”

“借誰的？劉剛的？”

“嗯?！?/p>

明娟不再說話，她把給弟弟做的十雙布鞋收了回去，放在了笸籮里，用一塊舊布蓋好了。她想扭轉和明山的狀況。她發(fā)現(xiàn)自己和弟弟的矛盾越來越大了。她曾和三環(huán)談過心，說弟弟變了，不再是以前的明山了。三環(huán)告訴她，是她太保守了。三環(huán)說了一個成語，她說：“入鄉(xiāng)隨俗?！泵骶昀斫饬艘恍?，或許是自己沒有放開，還是保留著在家里的那些思想。她也就漸漸想開了，隨他去吧。

明娟擠出了一個笑，說：“這雙運動鞋還挺漂亮，比姐姐做的鞋子好看?！?/p>

明山說：“這當然了！”他伸出腳，繼續(xù)炫耀自己的運動鞋。

明娟說：“姐都上班了，要不這幾天帶你去看看，有好多賺錢的地方呢。”

明山說：“改天吧，我正準備跟剛哥去參加一個摩托車特技比賽呢?！彼戳艘谎劢憬?，臉上浮現(xiàn)出了許多羨慕。他說：“啥時候我也有輛自己的大黃蜂？”

明娟不想跟弟弟生氣了，她忍住了自己，站起身來走開了。她聽到弟弟說：“我會有自己的大黃蜂的！”她又忍不住笑了，他和自己一樣，都很倔強，想要的東西一定能得到。明娟心里對自己說，現(xiàn)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趕緊讓明山去找份工作，生活會好起來的。

可是接下來的幾天讓明娟就有些失望了，幾乎看不到明山的影子，有時候很晚才回來。他們三個人一起回來，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什么時候，明山也開始喝酒了。明娟真的生氣了，她沖著他們三個大罵，罵明山不出息，罵明山變了，罵了很多，罵的自己筋疲力盡了。她坐在沙發(fā)上喘粗氣。她聽到三環(huán)說：“這就是，就是他娘的青年人！娟子，你看你，都成清朝的大家閨秀了?！?/p>

她有時在反思自己，確實跟不上形勢了，按時上下班，沒有娛樂活動，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獨守寂寞，甚至覺得弟弟都遠離自己而去了。她想過改變自己，卻始終沒有勇氣做到。她想，順其自然吧，她的夢想是出去了就得做好，往家里開回輛小汽車。

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她和明山的矛盾徹底爆發(fā)了。在她當著劉剛、三環(huán)的面罵了明山的第二天晚上，明山騎回來了一輛摩托車，跟劉剛的一樣，體型巨大，聲音尖利刺耳。

明娟問：“哪兒的？”

“買的？”

“哪兒的錢？”

“借的?！?/p>

“你有出息了，會借錢花了?！?/p>

“我能還上?！?/p>

“你上班了嗎？你拿什么還？”

“……”

“你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p>

“你管得著我嗎？你個老古董?！?/p>

明娟愣在那里了，她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弟弟的這句帶著挑釁的話。她沒有想到弟弟會說這樣的話。她的眼淚流出來了，不知道是為了弟弟說出這樣的話，還是自己滿肚子的委屈無處發(fā)泄。總之她任憑淚水往下流。

明山走了，她聽到刺耳的摩托車的聲音從她的耳邊消失了。

明娟又看到春雨下了起來，冷的讓她發(fā)抖。她努力往遠處看，想要看到別處是不是陽光明媚，可是她卻什么也看不到。

6

明娟不愿意再提起三環(huán)了，是因為她們壓根不是一條道路上的人，三環(huán)都是很早出去，很晚才回來，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明娟也從沒有問起。她從不在家里吃飯，晚上回來時，明娟已經(jīng)睡著了。她們甚至好幾天不照面。其實不光是三環(huán)，弟弟和劉剛也是整天不見人。從弟弟那里得知，劉剛沒有工作，整天騎著摩托車瀟灑。

明娟怨恨起來，弟弟變了，是不是和劉剛有關系呢？她后悔來到這里。不如聽娘的話，不出去的好。她再次想回去了，最好帶上弟弟。

明娟把要回去的想法告訴了弟弟。明山不回去，他驚訝地望著姐姐，說：“為啥要回去？這里不挺好嗎？還回那個窮山溝干嘛？”

明娟不說話了。明山也不跟她多說話，往往說了幾句話他就迫不及待地沖出門口去，騎上他的摩托車飛奔而去。明娟不知道他騎在那輛摩托車上去哪兒，想做什么事情。她只是在按部就班地上班。他們不是一路人了。明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單和害怕。

明娟決定下午下班去找明山，去跟弟弟好好談一談，一定要把弟弟拉回來。如果這么下去，弟弟就回不來了?？墒堑搅讼挛缦掳鄷r，三環(huán)回來了。她一進來就哭。明娟都很久沒有見到她了，忙問她：“怎么了？哭什么？”

三環(huán)說：“劉剛那個混蛋不要我了。”

明娟一時沒反應過來，說：“是，什么不要你了？”

“我們分手了。”

明娟說：“你們，不是，不是晚上還……。怎么說離就離呀？”

三環(huán)繼續(xù)哭，明娟不敢再問什么了。

到了晚上，明山徹夜未歸。明娟剛開始挺著急的，可是后來和三環(huán)談起心來暫時就把明山的事情忘記了。她們聊了很多，像以前的好姐妹一樣。三環(huán)剛來時，也是什么都不懂，窩在家里，后來遇到了劉剛，開始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她離不開劉剛了，可是現(xiàn)在劉剛卻與她分手了。

不過，值得讓明娟欣慰的是，自從那次徹夜長談以后，三環(huán)開始按部就班起來，上班時和明娟做好早飯一起吃了，下班按時回來。明娟感到了欣喜。她有了一個伴了，不用孤苦伶仃地守在空房子里了?？墒撬龘牡氖敲魃降囊共粴w宿，她甚至好幾天都看不到明山了。

三環(huán)說：“我發(fā)現(xiàn)了明山和劉剛跟兩個女孩在西環(huán)路上飚車。劉剛和一個女孩關系不明不白，我發(fā)現(xiàn)了才和劉剛吵架了，最終分手了?！?/p>

明娟說：“明山呢？”

三環(huán)說：“明山好像和另一個女孩談著?！彼戳艘谎勖骶辏^續(xù)說：“明山談個女朋友不是不可以，得找個正經(jīng)女孩?！彼谔嵝衙骶?，明娟知道?？墒敲骶暌仓溃艿荛L大了，不再是那個聽話順從的明山了，她管不了他了。有那么一瞬間，明娟一咬牙，不管他了，自己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就馬上在心里咒罵自己。弟弟是自己帶出來的，不能讓他出事。

明娟決定去西環(huán)路找到明山，想要他回家，就像跟三環(huán)一樣，來一次痛痛快快的徹徹底底的談話。她害怕明山會真的離開這個姐姐。明娟怕再也找不到明山了。

當她下午下了班去了西環(huán)路時，沒有看到他們的影子，一連幾天，都沒有看到他們，明山好像徹底消失了。她回家后抱著三環(huán)就哭，似乎是要將這段時間的委屈全部哭出來。

三環(huán)說：“我也去過幾次，也沒有見到。我想到的地方都去找了，都沒有明山和劉剛的影子。”

明娟說：“我就這樣徹底失去了弟弟嗎？”

三環(huán)說：“你說傻話呀，這么個大活人還丟了不成？”

7

幾天后，車間主任找到了明娟，告訴她去派出所一趟。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問車間主任。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明娟覺得是明山出了事情。她害怕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她不知道該向父母怎么交代。她怨恨明山不懂事，更怨恨自己沒有看住他?？墒且磺卸纪砹?，她只能順其自然了。

明娟之所以回家而沒有直接去派出所是因為她不敢一個人去，害怕有什么大事，就去找了三環(huán)。她們一起去的派出所。

一個民警很熱情，說出來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一樣的事情。明山死了。

民警說：“西環(huán)路發(fā)生了一起車禍，一輛大型拖掛和一輛摩托車相撞，摩托車上的一男一女當場死亡。他們從死者口袋里找到了你們工廠的電話號碼。”

明娟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比想象的事情嚴重。她告訴母親要出去，因為春天是希望，她是帶著弟弟和希望出去的?？墒浅鋈チ耍瑳]有買上小汽車，弟弟就沒了。她絕望了，想到了死。她沒有臉面見父母了。

三環(huán)安慰她，想拉她起來，但是無濟于事。三環(huán)就坐在了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她想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這幾年的不容易，愈加傷心起來。

兩個女人在地上哭，幾個女警過來勸慰，無濟于事。忽然明娟停止了哭聲，她坐在地上望著遠處。那里有兩個剛剛接受完調查的一男一女走了出來。明娟一眼就認出來了是明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對停止了哭泣的三環(huán)說：“你看，誰？”

三環(huán)看到了明山和一個女孩垂頭喪氣地走了過去。她喊了一聲，跑了過去。明娟也跟著跑了過去。他們抱在一起哭了起來。明山?jīng)]有死，這比什么都好。明娟抱著明山哭個不停。

原來出了事故的是劉剛和一個女孩。他們四個人一起喝了酒，劉剛騎著摩托車馱著一個女孩撞到了那輛大型拖掛上，他穿著明山的衣服?！麄兪窃谝黄鸬?，明山和那個女孩是來接受調查的。明娟松了一口氣。再也不舍得將明山的手松開，害怕再失去他。

明山也泣不成聲，他一直在重復著：“姐，我沒事，我沒事?！?/p>

他們回家了，回到了三環(huán)租住的那個房子。明娟第一次感覺那個房子那么溫暖。這是他們倆唯一的擋風遮雨的地方了。外面的風雨再大，只要回到了這個屋子里，他們就什么也不怕了。

明山站在窗前，看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小聲地說：“姐，我錯了?！?/p>

明娟沒有說話，她做了一碗熱乎乎的西紅柿雞蛋面給弟弟端了過來，說：“快吃了暖暖身子?！?/p>

明山吃了，一邊吃一邊哭。

自從這件事情以后，明山好像長大了。他跟姐姐聊天時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從這件事我看出姐姐是多么的愛我?！?/p>

明娟還是沒有說話，她在考慮怎么跟明山說離開這座城市。出去的時間長了，母親會想念。可是她看到明山找了工作，和那個女孩關系迅速發(fā)展起來。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又看到了些許希望。

明娟說：“咱們都是出來的農村孩子，需要加倍努力才能過上好日子，既然出去了，就對得起自己?！?/p>

明山使勁點頭。

“三環(huán)呢？”明娟突然想起了三環(huán)，今天很久沒有看到她了。自從她和劉剛分手，她就和明娟“同步”了，兩個人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這段時間只顧了照顧明山，忽視了三環(huán)。明娟有些害怕，今天沒有見到三環(huán)，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忙拉上明山去找三環(huán)。

他們發(fā)現(xiàn)三環(huán)站在一座高架橋上。那時天氣晴朗，清風拂面，完全一副春天的樣子了。三環(huán)就那么站著，讓春天的風吹拂著，天使一樣。明娟讓這種美景迷戀了，愣了那么片刻。明山拽了一下姐姐的衣角，明娟回到了現(xiàn)實，害怕急了，她沖了過去，一把抱住三環(huán)，哭著說：“你這是怎么了？我們都要好好的。春天來了，一切都會好的！”

三環(huán)扭過臉來，滿臉的淚水。她說：“劉剛死了。”不斷地重復著這句話。

明娟知道，三環(huán)還是愛劉剛的。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了，就抱著三環(huán)一起哭。

后來，明娟跟三環(huán)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她說：“我本想和你一起回家的，可是想想，既然咱們出來了，就堅守在外面。外面的風浪很大，可是還好，有我們在一起，再大的苦難都能承受。春天再冷，它也是春天，總有一天會陽光明媚的?！?/p>

那時，三環(huán)已經(jīng)到了明娟那個工廠上班了，她們一起工作，一起說笑，一起坐在陽光明媚的窗前聊天。

明娟說：“你知道嗎？我心里有個小秘密。”

三環(huán)問；“說說看。”

“我要像你一樣，為家里買一輛小汽車?！泵骶晷邼氐拖铝祟^。

這時，三環(huán)嚷著說：“看，彩虹，彩虹！”

明娟看到了一彎彩虹在西邊的天空楚楚動人。

明山穿上了姐姐做的一雙布鞋走了出來。他高興地跳了跳，然后走了幾步，對著她們說：“看！真合適，姐，你做的鞋子穿起來真舒服。”

【作者簡介】蔣新磊，1986年生，山東青州人，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神劍》《黃河文學》《青年作家》《延安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