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茜
西街的故事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誰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到了桂林,就得去陽朔,到了陽朔,就一定得去西街。
是和游江的人一起到了陽朔岸邊的。上了岸,其余人都隨導游乘了便捷工具,向前走了,可是我,并不想這么快地離開陽朔,于是,便撇下同船的好友,獨自留了下來。
靠著漓江最近的地方,是陽朔寧靜的濱江路,坐在潮濕的石板路上,可以安靜地面對溫柔的山脈和綠色的江水,伸手可觸的地方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寬大竹葉和結實的竹芉。
一個沒有離開過北方的女人,真的來到了如雨如云,如夢一樣縹緲、美麗的仙境嗎。在這樣的地方坐久了,可以讓你忘記過去,忘記煩惱,忘記自己。
一個鮮嫩的女子過來了,身邊還有一位溫和的男子。男子坐下來,讓女子輕輕地枕在他的腿上,癡癡地望著江水。女子的臉被陽光曬得像個紅紅的蘋果,一看就知道,她和我一樣是個北方的女人。
他們似乎也是被漓江兩岸的景致迷住了,很久很久沒有說話。又過了一會,他們站起來,想在這里合影,左右看了看,又回過頭,求助似地看住我。我當然很樂意為他們拍照,一對含笑的情侶的影子就留在了相機里。
漓江緩緩地流,踏過幾塊潤滑的黑色石頭,我能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孩,正在江邊的青石板上,用一枚手掌寬的竹板專心地敲打一塊白色的床單,這應該是南方最平常的家務活,但是在我,也還是那么稀奇,仔細地看著那洗衣的男孩從容不迫的神情,好像見到了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或者是別的什么人物。
水不時地淹過石板,忽而又退了去。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啊,只好依依不舍地離開江水,上到縣前街,款款地走進陽朔古鎮(zhèn)的西街,一條古老的有著1400多年歷史的繁華小街。
陽光稍稍有些灼人。五月的下午,西街的氣氛閑適而淡雅,散發(fā)著清酒一樣香醇的氣息。從入口的咖啡館“地球村”開始,街道兩旁,有中英文標志的各色咖啡館和小屋,一間又一間的青瓦小樓,一面又一面涂了顏色的封火墻,各個如腰門式的桂北民居,又似天上云間的仙宇樓臺。特別是每一間屋子的二層樓上,一扇扇似閉非閉,繾倦如春花羞月的小窗,最是我這個北方女子可以懷想的地方。再走幾步,屋檐下,露出的也多是些叫人遐想的名字,比如“原始人”,比如“野營者”、“裸奔”這樣一些為周游世界的人提供休憩與交友的場所。再往西走,風味濃郁的歐式小屋旁邊,是絹秀的“寶蓮軒,”里面有一個沉默的當地女子,正在用心刻制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已經完工地掛在墻上。木漆的作品,是色彩柔和的桂林山水。又過了兩處可以吃到正宗西餐的小店,一家透著陽朔民間風情的“西街往事”像一張水墨畫飄了過來,門道兩邊懸浮的人物面具或明或暗,或念或唱,訴說著往日的故事。
中西文化就是這樣,在一條沒有塵埃的石頭街上,彼此心平氣和地,毫不張揚地展現各自風韻,每一家店鋪,與每一家店鋪的主人都神定氣閑地像一位傳神的道人,平靜之間傳達著幽雅,素樸之中蘊藏著深意,讓蒙塵的我頓時產生了一些妙悟。
喝過一杯清涼的綠豆茶,又走上西街的石板路,在一處窄小的小屋前,不由地停下腳步。那是因為,一種別樣的,說不明白的歌聲,從小屋里傳了出來,深沉的旋律和厚重的男中音傳遞出來的聲音,像是來自天堂,又像是來自地獄,讓我的心在毫不防備中顫栗起來。
這是一間在西街不算起眼的小屋,深色的磚墻上排列著皮制優(yōu)良的各式各樣的軟包、皮帶和工藝品,每一樣東西的品位和模樣都是那樣的超凡脫俗,特別是放在唯一一張桌子上用軟牛皮釘成的一個褐色的本子,仿佛把我?guī)нM了中世紀的大門,神秘而憂傷。
小屋的主人是一位秀美的姑娘,額頭高而明朗,細長的眼睛里含著兩汪淡淡的清水,很像是漓江的水泡過的。我禁不住用手輕輕地觸摸這些看起來完美無瑕,富有靈性的藝術品。姑娘輕輕笑著,看著我,卻并不想站起來招攬生意,等我細細看過,她還是不言不語地望著我。
此時,小屋里一直回蕩著那個男中音悠長而深情的聲音,不知為了什么,我覺得這間小屋里埋藏著的藝術氣質和巨大的穿透力是我無法貼近的。我很快走了出來,回首看看小屋的招牌,一個非常簡單的字“尋”靜靜地掛在斜坡式的屋頂上。
我是想繼續(xù)望前走的,但是走了一段路后,心里空蕩蕩的,只有那個男人出自心底的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重地叩擊我的心房。我折回身,快步朝“尋”走去,想再聽聽那個聲音。
姑娘照舊坐在小屋最里面的一張小椅子上,看見我進來,并不詫異。我隨手拿起那個牛皮做的本子,問她,這是哪里來的?她說,是我做的,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什么,這是你做的!那么,這些包呢,這些掛在墻上的飾物,都是你做的嗎?她低下頭,笑了笑,有些是,有些是和朋友一起做的。我驚訝地張大嘴巴,太神奇了,這些在我看來美輪美奐的藝術品,怎么可能出自這個姑娘的手工呢,而且還這么驕傲,這么自然,這么幽雅地陳列在著名的西街。
我不想再問別的了,可是,我還想知道,這間美麗而神奇的小屋里那個深沉的聲音是哪里來的,會不會跟她有聯系呢?
姑娘還是那樣淡淡地淺笑著,她說,剛才還有一個北方的男人來過,他很執(zhí)著地在這里停了很久,買走了除留給她自己以外的最后一張碟,他告訴她,他要把這張碟送給他心愛的女人……
我沉默了一會,然后,我說,我想在她這兒多待一會,她沒有說話,只是起身搬過一張紅色的椅子讓我坐下。
歌聲像如泣如訴的慢板,回旋在小屋的四壁,彌漫出陣陣憂傷,但是,并不絕望。
這張碟是兩年前,一位來陽朔的法國青年帶給姑娘的,當時一共有五張,姑娘一直舍不得賣,有時碰到特別喜歡這張碟的人,她才會出售。
姑娘說,一開始聽這首歌的時候,每天晚上都做夢,夢見高高的塔,尖尖的房頂,夢見黑黑的云彩和深色的天空……
法國青年每天都要來到小屋,和姑娘一起用自己帶來的皮料,做手工藝品,和來到小屋里的每一個人聊天,學說漢語。并且和姑娘共同傾聽這首永遠也聽不夠的歌。
后來,那位法國青年走了,他讓姑娘等著他,他說,他一定會回來的,回到陽朔,回到西街,和姑娘一起生活。
姑娘的臉因為激動,泛起了好看的紅暈,街邊即將下沉的太陽光也自屋頂斜斜地照進了小屋,這時候,我們彼此都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這是人間最美好的情愫??!
時間似水一樣很快流走了,我感覺我像是在夢中,踏著抒情的節(jié)奏走完了溫情脈脈的西街,猛然驚醒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了。回頭再望時,西街并沒有因為黃昏的到來,露出一絲清冷的氣息,反而變得更加溫暖,更加親切了。每一個敞開的店鋪和每一座半遮半閉的小屋,都在柔軟的燈光下,閃動著撲朔迷離的眼睛,不是為了應酬生意,倒像是為了一種緣分,一種情緒和一種莫名的期待,平和而安靜地守候著幸福與安祥。
巴士在公路上行走,路的兩邊依舊是重重疊疊的小山和綠地。寬闊的稻田里升起了淡淡的煙云,一切都沉醉在迷朦之中,只是那間小屋里永不停歇的歌聲,那么清晰地在空中慢慢飄蕩,飄蕩。
西街漸漸遠去,留在我心里的,是陽朔人流戀于細眉之間的那份淡泊與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