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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風漢韻

2017-04-17 06:15劉小驥
青年文學 2017年4期
關鍵詞:天樂團長樂團

⊙ 文 / 劉小驥

楚風漢韻

⊙ 文 / 劉小驥

劉小驥:七〇后,湖北武漢人。畫過畫兒,當過職業(yè)廣告人,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長江文藝》《山花》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作價》《盛世龍脈》。

天樂許久沒登臺了。最后一次,還是在十二年前。那時的他,身穿漢服,手捧陶塤,吹起塤曲《哀郢》,身后編磬齊鳴,楚人擊缶而歌。那時民樂團的演出,場場爆滿,荊楚大地皆以編鐘古樂為傲,如今時過境遷,天樂跟孔祥提及往事時,未免唏噓感慨了一番。

二人在這次會晤之前,孔祥就找過天樂多次,每次都被拒之門外,其理由是孔祥曾經做過對不起大家的事。最后一次,孔祥索性把車開到他的燒烤攤跟前,從里邊探出半邊腦袋,賠笑說:“君子不念舊惡!我這次真是為了老團長的事情來的。他老人家罹患絕癥,恐怕時日不多了!”

孔祥話音未落,天樂便覺心塞,擎在空中的火鉗也垂了下來。拾掇好攤位,便領著孔祥去了自己住處。提及老團長的病根,大抵是子女遠在海外,膝前無人承歡,再加上退休后無事可做,飲食不當,久而久之竟然淤積成病,腹中長了腫瘤,已經挨不了多久了。

天樂聽后,不覺流下了兩行清淚,也就點頭道:“過去的事,我暫不追究,回頭我就去聯(lián)系蔡夢圓、紀冬、王旭英、姜浩他們?!碧鞓匪妥吡丝紫?,便依次給從前的團員們掛去電話,買了鮮花、水果和營養(yǎng)品,浩浩蕩蕩地朝老團長的家進發(fā)了。

趙團長在得知自己罹患絕癥之后,就不肯在醫(yī)院住了。他的家位于墨水湖畔,毗鄰動物園,離歸元寺也不遠。樓是單位分的宿舍樓,下面有一方闊的院子,一行人抵達的時候,老團長正跟街坊鄰居們在那里包餃子。搟好的面皮裹上餡,擠出花邊,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木桌上,白花花的一片。大家剛到院門口,老團長就瞅見了,忙把袖套取下來,撣了撣衣服,朝大家迎了過來。身段挺拔的他是瘦了,兩鬢霜白,削尖的鼻梁上架起了老花眼鏡,腳底的那雙棉鞋是黑綢面的,衣服上不見褶皺。他還跟從前一樣注重儀表。

前樂團的成員,舞者蔡夢圓上前就給了趙團長一個大大的擁抱,眼里噙著淚花,說:“老團長,你還好嗎?”趙團長笑著,眼縫的褶子泛著流光,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背,說:“我好呢!你們,也還好嗎?”他仔細端詳過每一個人,領著他們上樓了。

天樂等人在屋里逡巡一圈,發(fā)現(xiàn)沒有太大變化。屋子的玻璃窗臨靠著院子,外面濃蔭覆地,那株法國梧桐樹該有年頭了。床頭的掛鐘還是仿蘇聯(lián)的款式,古銅色的外殼,銀緞白的鐘面,每走一格,就發(fā)出“克朗”“克朗”的響聲。寒暄幾句,大家了解到,社區(qū)的居委會在得知他患病之后,每周都會派義工過來幫忙,修理電器,打掃衛(wèi)生。而他呢,也每天起早地打太極,到了周末,便在口袋里揣一把玉米粒,跑到不遠處的動物園喂天鵝。那些天鵝的巢,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小洋樓的格局,有房子,有跳板,湖里還養(yǎng)了不少野鴨。前不久,一群小鴨子剛剛出生,黃黃的,肉肉的,充滿著生機和喜悅。他多想再花點時間,多了解一下這些生機勃勃的小生靈啊!

老團長講著所見所聞,天樂看看時候差不多了,便朝蔡夢圓使了個眼色。蔡夢圓會過意來,也就拉著趙團長的手,說:“對了趙團,有件事是大家來這里之前就商量好的……今天好不容易聚齊了,您還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需要大家?guī)湍龅膯???/p>

趙團長笑起來:“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要說心愿和遺憾嘛,其實也沒什么……就是一個人站在水邊,喂那些鳥兒的時候,總覺得缺點什么……是啊!周圍太靜,太靜了,除了鳥叫和樹葉的聲音之外,還要有點別的聲響才好。”他的聲調逐階提高,目光炯炯,望著窗外出神。

天樂正在揣摩他的弦外之音,蔡夢圓早已搶在了前面,說:“您的心思我知道,您是想起了樂團,想起了編鐘古樂的聲音了……紅色的幕布,金色的編鐘,你穿著高冠華服,手持酒樽,唱起:‘洞庭波兮漢江會流,諸宮宴兮大饗四方侯……’”

趙團長笑著收回視線,把臉朝向蔡夢圓,說:“鬼精怪,還是你懂我!”又看了看其他的人,感慨道:“是啊!樂團剛成立的時候,每次演出都座無虛席,從開場的鐘磬序曲,到后面的祭祀樂舞、采收、出征、農事等等,一直到最后的大饗禮,通共十幕,中途都沒有退場的……如果在我的有生之年,還能看著大家登一次臺,這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天樂等人吃完餃子,恐怕影響到老人家休息,也就紛紛告辭。分手后,他騎上那輛土黃色的電瓶車,朝家里趕去,路程才走到一半,手機就響了起來。他把電瓶車停到一旁,摸出手機一瞧,原來是前妻黃雅佩打來的。

黃雅佩現(xiàn)在在一家外貿公司上班,她在電話里對天樂說:“有空嗎?我要跟你商量一點事情?!碧鞓繁鞠胪仆?,黃雅佩卻接著說:“不會耽擱太久,是關于女兒未來的?!闭f完這些,不等天樂回答,女人就把電話掛斷了。

二十分鐘以后,天樂已經來到了星巴克咖啡廳。這里暖灰的調子,風格簡潔明快,他卻提不起興趣。在他的正對面,坐著一位穿著深藍色職業(yè)裝的女人,還是前妻黃雅佩,修身的衣飾勾勒出她高挑的身段,頭發(fā)不長不短,領口的徽章別得不高不低,讓人覺得她不光漂亮,也很有原則和分寸。黃雅佩瞥一眼他身上那件灰綠色的夾克衫,對服務員說:“給我來杯卡布奇諾!”她給自己點好飲品后,把餐單遞到天樂面前,說:“你是自己來,還是我替你點?”

天樂努了努嘴,說:“我喝不慣這些洋玩意兒,白開水就可以了。”黃雅佩也不計較,露齒一笑,對在旁邊等待的服務員說:“給他來杯檸檬水吧,要不加冰的。”

在飲料端上來之前,黃雅佩已經向他展開了攻勢,以一種懷疑、不信任的態(tài)度詢問起女兒的近況,例如:學習成績、師生關系、課外生活,等等。她相信真理就藏在細節(jié)之中,很顯然,她認為女兒過得不怎么好。天樂當然了解她的顧慮,很快就把眉頭一皺,說:“你說的這些事,我心里都有數(shù),如果我沒責任心,能把她養(yǎng)這么大嗎?”他不自覺地提高音量,以至于前面的人回過頭來,斜了他一眼。

黃雅佩換了一種口吻,壓低了嗓音:“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你。不過有些事情,不光是有責任心就能做成的?!彼龑徤鞯氐拖骂^,拿捏著語調:“你知道樂樂想要什么嗎?我也是女人,自然知道她的青春期是很脆弱,很要自尊的……一直以來,樂樂都想要一架鋼琴,一架真正的,屬于她的鋼琴!”

他對她的話表示驚訝,因為樂樂從來沒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他并不知道她真正的喜好,甚至沒想過她會喜好西洋樂曲。而她,樂樂的媽媽,他的前妻,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黃雅佩的嘴角浮起一絲笑容,接著從紅色的皮夾里掏出一張卡,放在桌面上,推送到天樂的手邊,說:“這里有五萬塊,買普通的鋼琴應該夠了。密碼,我寫在背面?!?/p>

他抬起頭,見她端起咖啡杯,安靜地,胸有成竹地等待著。而正是這種表情,再次刺痛了他。他捏住銀行卡的邊緣,迅速而決絕地推了回去,說:“謝謝你的關心,鋼琴的事,我自己會想辦法?!碧鞓氛f著站了起來,把一張皺皺巴巴的鈔票壓在玻璃杯上,戴上鴨舌帽,走出了咖啡廳。

天樂騎著電瓶車,在外面兜了許久,不知不覺就來到樂樂的學校附近。等到下午五點半,學生們陸續(xù)走出校園,樂樂也跟著幾位女同學出來了。女兒穿著白底帶藍色條紋的校服,她屬于不漂亮卻看起來很舒服的那種,走起路來,腦后的馬尾辮高高地甩起來,就像一匹快樂無憂的小馬駒。天樂舉高手,沖著她喊一聲,樂樂就跑過來了,問:“爸爸,你怎么有空到學校來接我了?”

天樂幫她把外套的衣領拉上了一些,笑著說:“今天不擺攤了,我要領你去一個地方。”

樂樂興奮地跳起來:“有什么特別的,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天樂說:“這周末,是你的生日,爸爸要送你一件特別的禮物!”說到這里,便把頭盔遞給她,載著她朝市中心奔去。

夜晚的霓虹拉出絲帶,車輛陸續(xù)增多,等到天樂載著女兒來到市中心,已是傍晚。他把車停到路邊,領著女兒走過精品服飾店、珠寶店、娛樂城,總算抵達目的地。父女二人的面前,聳立著一幢白色的房子,羅馬雕花的立柱,門前的噴泉池邊裝飾著小天使,在門楣的正中央,“魯西西琴行”幾個大字閃爍著藍紫色的光芒,他見樂樂還愣在那里,笑著拉了她一把,說:“走,進去挑一架你喜歡的鋼琴吧?!?/p>

樂樂挽著父親的胳膊,剛剛邁入琴行的大廳,就有接待員迎了過來,問他們需要什么。這是一位化著濃妝,穿著短裙和黑絲襪的女人,說話的時候,左邊眉心上的紅痣微微聳動著。天樂說要隨便看看,女人便請他們進去,領他們參觀各式各樣的鋼琴。原來琴行里邊的展示廳也分成了許多隔斷,那些鋼琴有黑色的、紅色的,也有白色的,都放著標簽銘牌。鋼琴上方還掛了一些西洋名畫的仿制品,都用古銅色的、帶花紋的鏡框裱了起來。

接待員見他們看了半天,還是拿不定主意,便主動說:“喜歡的話,可以去試的?!睒窐诽ь^瞄一眼女人,隨后走到一架白色的鋼琴跟前,坐下來,開始試音。從女兒彈起第一個音符開始,天樂就認定她不是第一次坐在鋼琴旁邊了,一曲終了,依然心潮澎湃,久久難以平靜。接待員見他們喜歡,不失時機地走到天樂跟前,說:“您的女兒可真有眼光,這架鋼琴是斯坦威的,幾乎所有鋼琴家都喜歡這個牌子?!苯又?,又把臉朝向樂樂,微笑著說:“你剛才彈的是《卡農》吧,很優(yōu)美的調子。我也很喜歡?!?/p>

天樂撫摸了一下琴蓋,又觸摸了一下鍵盤,問女人:“這架鋼琴要多少錢?”

接待員說:“原裝花梨木的,掛牌價是十九萬八千。如果您存心要買的話,我可以向經理申請打折,十八萬八千應該能拿到?!?/p>

天樂額頭上滲出汗水,又問:“有便宜一些的嗎?”

接待員說:“有斯坦梅爾、梅森埃蒙斯的,還有日本雅馬哈的……從兩萬多到五萬不等?!?/p>

天樂放低音量,說:“還有更便宜的嗎?比如說幾千塊錢的練習琴。”

接待員翹起嘴角,撇向一邊,說:“我們這里是高檔琴行,就連最便宜的二手琴,也要一萬塊錢以上,如果您要練習琴的話,還是去別的琴行吧?!闭f罷,不再理睬,跟其他接待員聊天去了。

天樂碰了一鼻子灰,拉著女兒要走。才走幾步,樂樂就忍不住掉轉過頭來,跑到幾位正在背后嘀嘀咕咕的接待員旁邊,說:“你們不要瞧不起人!我的爸爸是演奏家,從前在首都音樂廳,在工人文化宮,在省歌舞團,都很有名的!”樂樂還要往下說,天樂已經趕過來,拉住她,說:“樂樂,跟她們提這些干什么呀?是爸爸沒錢,買不起鋼琴,爸爸不怕她們笑話的!”

樂樂眼眶一紅,落下淚來,說:“爸爸,我不許她們這么說你,不許她們把你看扁,你們團的編磬古樂,你吹的陶塤,永遠是最棒的!”

天樂,姓樂,全名樂天樂,曾經效力的“楚風漢韻”民樂團,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成立的。民樂團的主打樂器是編鐘,那是曾侯乙編鐘的復刻版,六十五件青銅器上篆刻著銘文浮雕,木槌輕擊,發(fā)出黃鐘大宇之音。編鐘是大雅之樂,與之相配的還有笙、簫、建鼓、笛子、古箏、古琴等等。

天樂經人介紹,加入民樂團的時候,已經是九十年代初期了。當時,民樂團的成員已經換了好幾撥,團長趙文山決定起用新人,培養(yǎng)民樂的新生力量。天樂在沒來這里之前,在吹奏樂上是有一定造詣的,然而民樂團的能人不少,特別是那個恩施人——怪才姜浩,在吹奏方面獨樹一幟。因而最初的那幾年,他的才能一直被湮沒。

一個偶然的機會,天樂認識了陶塤,那種泥巴捏成的、上尖小鈍的小玩意兒。他開始嘗試這一古樂,廢寢忘食,不分晝夜地研究和探索。跟笛子、笙、簫這類吹奏民樂相比,塤還缺乏完整的理論系統(tǒng),實踐的人也不多,不過他還是看好了塤獨特的聲音和古樸的韻律,思慮再三,還是捧著那個梨形的小玩意兒去見趙團長,說想要把塤加入演出里邊。

趙團長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接過來,按了按塤的孔眼,試吹了幾聲,然后還給他,說:“在你沒來之前,趙良山也嘗試過把塤加入民樂演奏,不過會吹這玩意兒的人實在太少,他一走,就沒人吹了……‘天之牖民,如塤如篪’,知道這是譬喻什么的嗎?……兄弟朋友之間相互提攜,相互扶持,明天排練的時候,你把它帶上吧?!?/p>

趙團長的默許,無疑給天樂打了一針強心劑,而民樂團的演出,自從加入了塤樂,也就變得更加靈動、詩意,富有層次和變化了。塤的音色是獨特、渾厚、富有張力的,不過真正讓天樂和塤嶄露頭角,還是在香港回歸的那一年。早在一九九六年底,楚風漢韻就受邀參加了慶祝香港回歸的文藝會演,用不了多久,他們樂團就要在北京音樂廳登臺亮相了。

趙團長擬定好演出名單和曲目,便向上級部門申報了。不多久,上面批示意見,說其他的都不成問題,唯獨塤這種少見的樂器,恐怕無法承擔起歷史重任,不能引起大家的共鳴。趙團長把領導們的意見轉達過來,說:“領導們對塤持有異議,因為民樂團的演出不僅僅代表了楚風漢韻和歌舞團,也牽扯到我們省文藝界的聲譽,因而塤的演奏,沒有給予批準。”

“如果領導們懷疑,我們可以先排練,先試演呀!然后大家再來投票表決,按票數(shù)的多少來決定,大家說對不對?!”正在鏡子面前化妝的蔡夢圓放下手里的眉筆,扭轉過頭來。

趙團長笑著搖搖頭,說:“小蔡的話很有道理,不過事情不是投票表決可以解決的。否則的話,我也不必三番五次地去做領導的思想工作了?!?/p>

建鼓手紀冬摘下頭頂上的高帽,走過來,說:“就算是上級領導,也不能不講道理,塤是我們演出的一部分,是大家排練許久,每個人都認可的,怎么能說撤就撤呢?”

姜浩看到紀冬過來了,也放下了長笛,說:“趙團,既然要去,大家就該一起去!我們樂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趙團長眼見大家議論紛紛,趕忙叫他們安靜,接著說:“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也一樣,希望小樂和他的塤能上,不過我們?yōu)槿俗鍪履?,要講究方法和技巧,不能硬碰硬?!壁w團長說到這里,把臉轉向了天樂,說:“等一會兒帶上塤,跟我一起去見領導吧?!?/p>

當天下午,天樂就跟隨趙團長,來到那幢有著藍色玻璃的大樓跟前,然后乘電梯上去,走進會議廳。幾位領導已經提前到了,正坐在長桌后面,等著他們呢。天樂偷眼去瞅,見他們一臉肅穆,大氣也不敢出一下。坐在中央的那位領導用渾厚的嗓音叫他放松一些,等到他鎮(zhèn)定下來,才接著說:“既然趙團長極力推薦,說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們也答應一試?,F(xiàn)在,你可以開始了。”

天樂深吸了一口氣,開始演奏《陽關三疊》,這首曲的意境,取自于王維的那首絕句,是在古琴曲的基礎上,改編而成的。其曲調并不復雜,不過一詠三嘆,很有韻味。這本是天樂拿手的曲目,然而今天太過緊張,中途幾個音節(jié)拿捏不準,曲子剛吹到一半,中間的那位領導便拍了拍巴掌,打住了他,問:“你還會吹什么?用塤來表現(xiàn)民歌,效果怎么樣?”

天樂又試了一曲,這一回演奏的是《在那遙遠的地方》。他調整好呼吸,氣息也控制得比先前要好,然而才吹兩句,中間的領導卻再次喊“?!保脠詻Q地語調說:“可以了,我們已經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接著,他把趙團長叫過去,跟他耳語起來。

天樂低垂著胳膊,望著會議廳里扯起的條幅,覺得每一個字都在無限放大,他還是沒有把握住機會。而正當他以為塤演奏注定被宣判死刑的時候,坐在中間的那位領導突然“呃”了一聲,笑著說:“小樂?。∥覀兘涍^仔細磋商,認為塤這種樂器雖然缺乏群眾基礎,有待考驗,不過還是可以繼續(xù)挖掘的……我們破例讓你上一次臺,不過只給你一分鐘,就一分鐘喲!”

哪怕只有短短一分鐘的演出,塤那種蒼涼、渾厚而古樸的聲音,也征服了在場的觀眾,在吹奏樂器之中,也唯有塤可以把楚國國都被攻陷、楚懷王受辱秦國、百姓流離失所的哀慟表現(xiàn)得如此真實、動人??偠灾?,楚風漢韻民樂團的演出獲得了空前的成功,人們記住了荊楚大地上的編磬古樂,記住了塤,記住了代表楚文化的圖騰鳳凰。

天樂后來回想慶祝香港回歸的那場演出,覺得那是他人生中的轉折點,塤的出現(xiàn),把他推向了這輩子的巔峰。不過福兮禍之所倚,好事往往不會太久,倘若當初的趙團長沒有說服領導,今天的他,該有另外的人生軌跡。

文藝會演結束之后,天樂才從歌舞團領導的話語里得知,趙團長在跟他們交換意見之前,就立下了軍令狀,說倘若塤演奏搞砸了,他甘愿接受任何形式的處分。好在天遂人愿,文藝會演結束后,民樂團不但參加了接下來的慶功宴,還受到了中央領導人的接見和慰問。天樂記得其中一位領導人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跟他開玩笑說:“我們中國有一個詩人叫白樂天,你的名字叫樂天樂,就差一個字,白樂天就變成了一個塤演奏家?。 ?/p>

時光易過,往昔不再,天樂在燒烤攤上跟樂樂提起這些的時候,開玩笑說:“從前,你的媽媽也是我的粉絲之一,后來爸爸失業(yè)了,一夜之間,就從男神降格成為路人了?!迸畠阂贿厧退蜒b食材的泡沫箱從面包車里抬出來,一邊說:“爸爸只是機會不好,等到哪一天你再次登臺,一定會技驚四座,給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父女二人一邊說,一邊搭起了塑料棚,擺出了烤爐和烤架。那些烤串,魷魚、肉串、脆骨、土豆片之類的,都是在附近的批發(fā)市場買的。

天樂的燒烤攤,雖說經營好幾年了,但生意一直不怎么好,原來做生意,哪怕是賣燒烤,也是講究財運的,同樣是燒烤攤,隔壁老陳家的,就月收入過萬。而他這邊呢,可謂門前冷落車馬稀,抽屜里總是一點兒零鈔丁零響。

天樂和樂樂擺出攤位不久,雨就下了起來。起初只是零星的幾滴,不過幾分鐘,頭頂?shù)乃芰媳∧ぞ桶l(fā)出悅耳的“答答”聲,雨越下越大了。父女二人在攤位上守了半天,也不見幾個人影,腳旁的小水溝卻匯成了河流,奔瀉直下,通向陰溝。再過一會兒,天樂以為沒人來了,也就打算把攤收了。父女二人重新把烤具抬上面包車,天樂跳進了駕駛室,朝巷子里駛去。這條老巷,一直通向他們的家門口,然而今天的雨太大,加上路燈又壞了,一不留神,車輪便陷入了泥坑,天樂啟動了半天,也休想朝前挪動一厘米。

“樂樂,你先頂著雨衣!我下來推!”天樂說著話,便從駕駛室里出來,走到面包車的屁股后面,兩手抵住,用力往前推。原來車輪卡在一塊石頭上了,挪開石頭,再推,果然輕松許多。女兒怕他太累,也趕過來幫忙。

車,正在一分一毫地脫離著淪陷地,然而正當車輪拔出泥沼的時候,天樂突然“哎喲”一聲,手一松,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樂樂驚叫了一聲,過來扶起他的時候,臉已變得煞白,嘴唇哆嗦個不停。

“爸爸,你剛才把我嚇壞了。我以為你……”樂樂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父親說。

天樂捧住女兒的臉蛋,說:“我沒事!只是老毛病犯了?!彼皇謸巫⊙鼦U,站了起來,再看女兒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前額的頭發(fā)已經變成一綹一綹的,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樂樂喊來街坊鄰居幫忙,好不容易才把車推回去了。第二天,天樂依然腰疼,于是去醫(yī)院打了一針,又在上面貼了塊膏藥。到了晚上,天樂擺不成攤,正在屋里枯坐,門又被人敲響了。

“樂哥,開開門,好事來了!”外面?zhèn)鱽砜紫榈穆曇簟?/p>

“你怎么又來了?趙團長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他扶著腰桿,不耐煩地說。

“我們是探望過趙團長了,可是他老人家的心愿還沒完成……樂哥你先把門打開,我有個想法,正好跟你商量一下!”孔祥張大了嘴巴,就像一條哈氣的鰱魚。

“少來這一套,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好談的。再說了,今天太晚了,有話明天再說!”天樂一邊說,一邊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寫作業(yè)的樂樂。

“真的不騙你……喏,我給你看這個!”孔祥一邊說,一邊從門縫里塞進來一張宣傳單。

作為民樂團核心成員之一的孔祥,曾經是天樂最好的搭檔,天樂在臺上吹塤時,孔祥就在一旁演奏篪,那是類似笛子一樣的演奏樂器,趙團長說的“如塤如篪”,便是指的他們兩個。從技巧和藝術感染力上來說,孔祥遠遠不及其他的成員,可是他頭腦靈活,勇于提問,也很會處理上級的關系,大家跟他相處得很愉快。不過到了樂團瀕臨解散的時候,孔祥卻成為了眾矢之的,用趙團長的話來說:“如果孔祥把他的聰明勁省著些用,事情也不至于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今天孔祥進了屋子,眼看天樂不怎么想要搭理他,只得湊上前來說話。樂團解散之后,他集資開了一家娛樂傳媒公司,主要是在綜藝節(jié)目上露臉。據說孔祥最輝煌的時候,全國有名的綜藝節(jié)目上都會出現(xiàn)他麾下的藝人,大有食客三千之勢。不過近幾年,他的業(yè)務卻驟轉直下,隨著網絡的發(fā)展,綜藝節(jié)目越來越難做,那些藝人要么被人挖走,要么進軍了影視圈,娛樂公司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他在事業(yè)上已經茍延殘喘,妻子又因他在外面嫖娼的事,鬧起了離婚,還為了幾處房產的事,跟他打起了官司。腹背受敵的孔祥折騰得精疲力竭,這才想起從頭再來,踏踏實實地干一番事業(yè)。

“像你那樣揮霍無度,也只有今天這一種結局?!碧鞓仿犓v完,非但不表示同情,反而白了他一眼。

孔祥苦笑了一聲:“樂哥,你別拿我取笑了!經歷過大風大浪,才曉得友情的可貴,現(xiàn)在的我,已經改邪歸正,想要老老實實做人了……我可以很負責、很認真地問一句,你說隔了這些年,大家還想不想上臺,還想不想演一出編鐘樂舞?”

“你在動什么歪腦筋?”天樂不信任地瞥了他一眼。

孔祥笑道:“我想要把楚風漢韻重新組建起來!這樣的話,可謂一舉兩得:大家都能賺到錢,也能給老團長圓夢!”恐怕天樂不相信,他湊近了些,攤開剛才塞給他看的宣傳冊,指著上面的一個洋人,說:“這是皮特,一家跨國娛樂傳媒公司的CEO兼策劃人,經他手,捧紅過不少音樂人,就連蝎子樂隊、槍炮與玫瑰,都跟他有過合作……楚風漢韻的事,我已經給他介紹過,皮特很感興趣,說是條件合適,就馬上簽合同,把我們打造成Beyond、唐朝、黑豹那樣紅的音樂團體,最起碼也是第二個水晶女子樂坊!”

天樂聽了,大笑起來:“人家搞的是流行音樂,青春時尚,能歌善舞,我們幾個老胳膊老腿的,難道還要老著臉,四處拉粉絲?你這樣搞投機,肯定沒戲的!”

“樂哥,你可千萬別把自己看扁了!編磬民樂是什么?是民族之魂,是稀缺資源,我們要登的是國際舞臺,檔次很高的那種……就我們這幾個,包括蔡夢圓在內,哪一個不是老戲骨?!時代不同了,外面花樣再多,遲早會回歸傳統(tǒng)……皮特這人有眼光,只要你能說服其他人,余下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天樂跟孔祥見面后的第二天,就去了一家美容院,把想要重組樂團的事,對蔡夢圓說了。前民樂團的舞者,楚懷王的愛姬,已經變成了闊太太。如今她最愛做的,就是來會所做保養(yǎng),出國旅游。天樂還曾在她的手機上看到,穿著迷彩服的她把臉涂花了,一手做出“V”字,一手握著獵槍,背景是非洲大草原,幾個米粒大小的白點則是奔跑的羚羊。

蔡夢圓見他過來了,便叫服務員幫她洗掉臉上的海藻泥,靠在按摩椅上,伸直了長腿,慢條斯理地對他說:“孔祥不會又在耍什么花招吧。我都半老徐娘,滿臉褶子的人了,還裝什么嫩?不被小青年罵慘才怪!”

天樂笑著說:“這件事,孔祥說得八九不離十,人總是會變的,我們總得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再說了蔡姐,你一直是樂團的花,就算現(xiàn)在,也比那些網紅臉強N倍!你要是不答應,組建樂團的事情,就沒辦法往下進行了。”

天樂在一旁勸說了半天,蔡夢圓撲哧一笑,推了他一把,說:“你也不必給我戴高帽子了!那天我是見過趙團長了,錢的事情,我沒興趣,就想讓他老人家再高興一回……說吧,什么時候開始,叫我一聲,我肯定奉陪到底。”

天樂見蔡夢圓也答應了,又去找了開物流公司的王旭英,坐上他的車,去保險公司接紀冬。大家說服姜浩加盟的時候,卻耗費了一番波折。原來姜浩的日子也不好過,脾氣急躁、性格倔強的他一直沒有固定工作,不分白天黑夜地趕場,就連婚葬禮儀要求他去表演節(jié)目,也要參加。倘若讓他跟大家一起排練的話,就等于暫時沒有了收入,不過聽說組建樂團是為了給老團長圓夢,他的態(tài)度便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

天樂、孔祥、蔡夢圓和姜浩等人,是在孔祥公司的會議室見到皮特的。那是個中等身材的歐洲人,瑞士籍的他穿著中式馬褂,銜著煙斗,兩肘平攤在桌面上,煞有介事地盯著不遠處的投影屏幕。在他身邊,是他的韓國助理小陳。女人餅子臉,鼻翼周圍一圈雀斑。據說,皮特和他的助理中文都不錯,皮特還略勝一籌。

再看大屏幕跟前站著的,正是大腹便便的孔祥。孔祥握著熒光筆,精神抖擻地演示著:曾侯乙編鐘的出土、楚風漢韻民樂團的成立、香港回歸時的文藝會演等等,他都做了詳細的說明。

“編鐘樂舞我也聽說過,可是,民樂團為什么要解散?”皮特拿手托住下巴,突然問了這么一句話。

孔祥看了皮特一眼,攤開兩手,有些尷尬地笑道:“我們雖然很強,卻是編外的,自負盈虧,維持不下去,所以就……”孔祥吞咽著口水,絞盡腦汁地想要回避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歷史原因?”皮特不咬煙斗了,幫他把后面的話說完了。

“對,對,對!皮特先生最了解中國國情,樂團解散是歷史原因!當時的人,還沒意識到,編磬古樂不僅是傳統(tǒng)文化瑰寶,還是世界文化遺產,是可以活躍在國際舞臺上的,這方面,皮特先生最內行!”孔祥朝洋人投去討好的一瞥。

皮特沒有睬他,略作思索后,整了整衣領,站了起來,對大家說:“今天,我很榮幸能夠結識各位藝術家,對于編鐘樂舞,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不過編鐘、磬樂,包括陶塤這樣的樂器,能否登上國際舞臺,能否被世界范圍的人認可,還要做一番詳細的評估……下個月,我再帶專家顧問團過來,請各位藝術家當眾表演一段,大家以為怎樣?……不需要很正式,小型的聚會就可以了?!?/p>

“沒問題,我們回頭就彩排!”孔祥不等皮特說完,就趕忙上前抓住了他的手,使勁地握了握,說,“我代表楚風漢韻民樂團,接受您的檢閱,保準不會讓您失望的!”

孔祥打著哈哈,送走了皮特和他的助理,回到會議室里一瞧,里邊已經炸開了鍋。只見姜浩雙手抱臂,對其他人說:“不就是一洋人嗎,擺什么譜?!還考核不考核的,看著孔祥跟在人家后面舔屁股,心里就窩火!要考核的話,讓他一個人考核好了!”

紀冬也在一旁湊趣,說:“這一回,又被孔祥誆來了!本來還約了一家公司談保險,幾百個員工的大買賣,很可能一耽擱就變卦了……組建樂團還是八字沒有一撇的事情,犯得著這樣興師動眾,浪費大家時間嗎?”

剛剛掛上手機的王旭英走到孔祥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對不起,我要走了,公司被人投訴,一位大客戶的東西周轉了半個多月還沒到省城這邊來,這樣的大客戶,我得罪不起!”

孔祥眼看大家吵吵嚷嚷,想要離開,只得把臉朝向天樂,投來求救信號。天樂恐怕人散了,趕忙搶到了門口,對王旭英說:“王總,你能不能晚點走,等大家把排練的時間敲定了,再走也不遲的?!?/p>

王旭英不解地望著他,說:“剛才你已經看見了,人家沒簽合同,沒譜的事情,干嗎要浪費時間?莫非,你事先拿了孔祥的好處?否則的話,怎么盡幫他說話?”

天樂說:“孔祥怎么樣,他的公司倒不倒閉,跟我不相干!不過既然來了,既然答應幫老團長圓夢,就不能說散就散啊!”

王旭英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說:“我看你八成是被孔祥洗腦了!你別攔我,我不跟你鬧,晚一分鐘,損失就不少……”

王旭英還要往外闖,冷不防蔡夢圓從里邊拖出來一把椅子,擋在了大門口。她的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眼皮一抬,冷笑道:“王總,錢對你來說,真的有那么重要?!”

王旭英賠笑說:“蔡姐,我不是那個意思,可你也知道,運營公司,需要成本的……我,賠不起!”

蔡夢圓眉頭稍稍一皺,似笑非笑地說:“飲水思源,做人不能忘本,沒有趙團長,你王總能有今天?……我只問你,還記不記得趙團長叫我和天樂去你家的事情?”

姜浩和紀冬,眼看蔡夢圓生氣了,趕忙把王旭英拉了回來,說排練就排練吧,時間擠一擠就出來了。王旭英點點頭,把手機往懷里一揣,對蔡夢圓說:“蔡姐,剛才是我不對,你說怎么個排練法,我都聽你的。這一回,我絕不當逃兵!”

趙團長派蔡夢圓和天樂去王旭英家慰問的那一年,是民樂團最為輝煌的時候,也是樂團盛極而衰的分界嶺。無論如何,王旭英也不敢忘記這件事。

眾人商議好彩排的時間,蔡夢圓就開車把天樂送回來了。天樂吃過便餐,去菜市場買來魚和肉,給樂樂做了滿滿一大桌。放學回來的樂樂剛進屋,就看到父親在做東西,于是笑著說:“爸爸,今天過什么節(jié)?。磕鞘侵写螵劻??!”天樂也笑起來:“爸爸恐怕時來運轉了,回頭再講給你聽!”

吃午飯的時候,天樂終于拗不過女兒的提問,把孔祥來找他組建民樂團,皮特愿意給機會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對樂樂說了。他并不能保準事情可以成功,不過哪怕有一絲機會,他也會盡全力。天樂給她講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始終認真聽著,等到父女吃過飯,樂樂主動去刷碗,天樂卻還盯著靠墻的大柜子出神。柜子半人多高,刷了紅漆,里邊塞滿了書、雜志、相冊等東西,而在柜子的最上層,擺放了幾排陶塤,有梨形、牛頭形、魚形、仕女形,還有最普通、最常見的筆筒塤。

這些塤,是他花了多年時間收集而來的,雖說市面上已經有了其他材質的塤,可他最喜歡的,依然是陶塤。陶塤最有張力,聲音也最蒼古、渾厚。

天樂正在那里發(fā)愣,樂樂已經洗碗回來,看到父親的模樣,便說:“爸爸,吹一曲吧,等你吹完了,我再寫作業(yè)!”

“真想聽?!”天樂說話的時候,手指頭已經觸摸到塤的孔眼了。

“是???!好久沒聽了,吹吧,我想聽!”樂樂扭轉過身,把兩只胳膊枕到了椅背上。

他把唇放在吹口,深吸一口氣,舌尖朝前一遞,便嗚咿咿地吐出幾個音節(jié)。塤壁預熱,很快就暖了,聲音也亮了,圓潤了,接著,他便開始吹奏《枉凝眉》。

這首曲子,是塤獨奏時,觀眾們最喜歡的曲目之一。第一次當眾演奏,是香港回歸之后的第二年。天樂至今記得當時的情形:慶祝香港回歸的演出取得巨大成功,給荊楚大地帶來了榮譽,而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演出的余溫也輻射周邊,捧場的人多了,贊助的企業(yè)多了,民樂團的事業(yè)蒸蒸日上,而他也是在那陣子,收獲了黃雅佩的愛情。女人說他手里的陶塤,他的音樂,是有靈魂的。然而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一天晚上,天樂、孔祥、蔡夢圓等人正在大廳里彩排的時候,趙團長突然推門而入,徑直走了過來。

團長步伐匆匆,神情肅穆,音樂戛然而止,每個人都不敢吭聲。趙團長的視線,在大家的臉上逡巡著,窺視著每個人的內心,過了一會兒,他才用洪亮的聲音說:“這幾年,楚風漢韻雖說取得了一點成績,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卻還有很多不足……可是,有些人卻驕傲自滿,尾巴翹上天了,還染上了社會上的不良風氣!今天下午,省里的領導把我叫去開會,說我們樂團有人腐化了,墮落了,拿了人家企業(yè)贊助的錢,說幫忙會演,搞宣傳,實現(xiàn)雙贏,結果承諾無法兌現(xiàn)……這不,人家找上門來了……”

趙團長擲地有音,大家面面相覷,任何微細的聲響恐怕都會引起山呼海嘯。沉默了一會兒,姜浩終于憋不住了:“是誰干的好事?!有種拿人家的錢,就該有種站出來?。 ?/p>

蔡夢圓知道他是急脾氣,趕忙拉住他,說:“也許是人家弄錯了呢?!說不準是不安好心的人打著我們團的旗幟,招搖撞騙呢!”

姜浩白了她一眼:“不可能,人證物證都在!今天不弄清楚,大家都別回去!”

事情僵持到半夜,還是沒人站出來,藏在隔板里的耗子倒開始活動了,順著墻壁爬行著,眼睛閃著綠豆的光,吱吱亂叫著。趙團長眼看時間不早了,于是走到大家中間,說:“我相信經過這么長時間的思考,有些人,已經做好檢討了。其實呢,這件事情可大可小,如果當著大家的面,不愿意承認的話,也可以私底下來找我,我相信人性本善,做出這種事的人,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不知是趙團長的話打動了肇事者,還是當事人本身無法承受更多的壓力,只聽“撲通”一聲,先前還在擦拭編鐘架子的王旭英跪倒在趙團長的跟前,泣不成聲地說:“團長,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大家!錢是我拿的,公章也是我偷的……我姐上山挖芋頭的時候,摔壞了腰,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呢……”王旭英涕淚交加。

趙團長搖搖頭,扶起他,說:“你怎么能干出這種傻事?有困難的話,可以跟大家講,缺錢的話,大家可以一起湊呀!現(xiàn)在呢,錢在哪里?”

王旭英抹了抹眼淚,說:“錢,我還一分沒動,公章,已經放回到柜子里去了?!?/p>

趙團長點點頭,說:“那就好,事情還有彌補的機會!明兒一大早,我就去見領導,至于說結果嘛,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哪怕王旭英的經歷博得了領導們的一致同情,民樂團還是受到了上級部門的處分,除了退還了錢,賠償企業(yè)損失之外,將來也不得接受任何形式的贊助,不得拿民樂團的名義來接廣告。趙團長接受了處分,征求了大家的同意之后,便把團里小金庫的錢抽出一部分來,叫天樂和蔡夢圓送到王旭英的家里。

二人來到他們家一瞧,的確家徒四壁,姐姐還躺在床上。他的老母親接過錢,沖不愿進去坐的天樂和蔡夢圓鞠了一躬。女人的臉,因常年勞作,變得有些麻木了,嵌在皺紋里的光,也凝固在歲月里。王旭英的老母親站在葡萄架的旁邊,怯怯地望著他們走遠了。

王旭英的事件給樂團造成的不良影響,短期內還無法消弭,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去打小報告,說編磬古樂是我省的名片,應該停業(yè)整頓,怎么能裝作沒事一樣呢?迫于各方面的壓力,楚風漢韻被迫遷址,去了美麗的東湖之濱,在那里給游客表演編鐘樂舞。新址雖說沒有原來的地方大,環(huán)境卻不錯,此地離博物館不遠,人們在參觀了展廳的文物之后,便能切實地感受到楚人歌舞,感受到兩千多年前的楚風漢韻了。

有了全新的陣營,深入群眾中來,扮演鄭姬的蔡夢圓不乏捧場的人和追隨者。云鬢高聳,唇點朱紅,一扭腰,一甩袖,便能拽住人們的目光。一位西裝革履的大老板,兩手捧合,在臺下聚精會神地觀摩著。他是這里的常客,那輛加長的、白如雪的轎車永遠占據了博物館停車場最顯眼的位置。而她呢,總是婉拒了他的邀請,這天實在拗不過了,便轉手把兩張俄羅斯芭蕾舞團演出的票遞給了天樂,說:“小樂,還是你領著對象去看吧!”

“喲,是俄羅斯皇家歌舞團的!蔡姐,你不喜歡芭蕾舞嗎?!”天樂接過票,不明白愛美的鄭姬為什么不去看。

蔡夢圓沖著他神秘一笑,摘下了鳳冠霞帔。天樂回頭一瞧,只見姜浩換了新裝,興致勃勃地朝她走來,說:“走??!我們劃船去,船家已經在岸邊等著了呢!”

蔡夢圓和姜浩在東湖里泛舟的時候,天樂后來的妻子黃雅佩,也悄悄地孕育著一個小小的生命。他們奉子成婚,在孩子沒出世之前,便給胎兒起好了名字。

“我姓樂,姓加上名——樂天樂,將來無論生兒生女,都叫樂樂好了!”天樂對黃雅佩說。

樂樂是冬天出生的,等到他陪妻子休完了產假,再去民樂團,卻發(fā)現(xiàn)演出大廳那邊正在拆墻,進去一瞧,連紅黑色的背景墻也被砸壞了。

“師傅,這是在干什么?”天樂走過去,問一位工人。

“拆了重新裝修??!”工人對著煙蒂,把天樂遞給他的煙點燃了。

“這里不是屬于民樂團,屬于趙團長的嗎?”天樂問。

“我只知道胡總,不知道什么趙團長,有事情,你去那邊問吧。”工人給他指點了方向,天樂便去了臨時辦公室。

天樂去辦公室問明情況,才得知民樂演出的大廳,就要改成咖啡廳了。其理由是,除了周末和節(jié)假日之外,過來看編磬古樂的人太少,還不如改成咖啡雅座劃算。關于這件事,他又找趙團長問過,原來省里決定精兵簡政,不再扶持他們這樣體制外的團體,至于說編磬古樂的班子嘛,博物館和省歌舞團會重新安排人選,組建更年輕的,沒有污點的班子。

“有污點,難道就要背一輩子嗎?”天樂對趙團長說。

“回頭我再去找領導說說情,在等來我的消息之前,你們都不要輕舉妄動!”趙團長叮囑說。

楚風漢韻民樂團即將解散的消息,仿佛春雷炸響大地,給民樂團的每個成員都來了個措手不及,每個人都愁眉不展,臉上烏云密布。有消息宣稱,民樂團最終會被上級部門收編,擇優(yōu)錄取一部分團員,但總人數(shù),不會再超過從前的一半。

關于裁員的事情,趙團長據理力爭,說楚風漢韻是一個整體,編鐘、磬樂、建鼓、笙、塤、篪等民樂的組成磨合了多年,大家像老戰(zhàn)友一樣親密無間,倘若拆分開了,編鐘樂舞就不能發(fā)揮最大的優(yōu)勢,演出最美的音樂了。

上級部門表示,趙團長的心情他們可以理解,可編制就是白紙黑字的制度,人數(shù)只能有那么多,再多擔不起責任,想要爭取更多權益的話,只能向中央打報告了。

包括天樂等人也沒想到,趙團長真的修書一封,把民樂團瀕臨解散的事情,捅到中央去了。這一下麻煩可大了,上級領導怪他越權,說不寫這封信,一切還好商量,寫了這封信,就等于是胳膊肘往外拐,以后民樂團的事情,他們不會再過問了。面對上級的種種責難,趙團長倒是挺樂觀,他對大家說:“不急的,不急,總有一天,會有人來主持公道的!”

趙團長的話,雖說給大家打了強心劑,可時效畢竟有限,轉眼半年過去了,大家既沒接到樂團解散的書面通知,也沒重新組建的跡象。演出一旦停下來,工資也沒人發(fā),紀冬第一個熬不住了,瞞著其他人,偷偷去保險公司應聘,一個月之后,便當起了推銷員。王旭英呢,也以家人身體不好為由,跑起了貨運。至于說孔祥,根本見不到人影,唯有天樂、蔡夢圓和姜浩還在等待轉機,每逢周末,他們都會找機會碰頭,探一下近來的風聲。可惜石沉大海,至于趙團長那邊,也沒什么消息了。

趙團長再次給大家掛來電話,已經是第二年春天。他在電話里對大家說:“很久沒聯(lián)系了,明天都去博物館旁邊的演出大廳集合吧,有好消息捎給大家!”至于說什么好消息,趙團長笑而不語。

第二天,天樂換了身體面的衣服,來到大廳一瞧,只見咖啡廳的桌椅板凳和鋼琴都被騰開了,背景依然是代表荊楚文化的圖騰鳳凰。他正在那里納悶著,趙團長已經領著一個人過來,向他介紹說:“小樂啊,你還記不記得韓書記?”

“您是……”天樂打量著,在腦海里搜羅著,終于,他想起了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的時候,那位緊握著他的手,夸他從詩人“白樂天”變成了塤演奏家“樂天樂”的領導,他的笑容,他對陶塤的認可和褒揚,他是永遠不會忘的。

“其實韓書記老早就答應過來探望大家了……現(xiàn)在才抽出時間,所以昨天我才給你們電話的。等一會兒人到齊了,就演一出編鐘樂舞中的‘大饗禮’吧?!壁w團長對天樂說,“等到演出結束了,韓書記就陪著我們一道去見省里的領導,商量重組樂團的事情!”

真是喜從天降,民樂團又有希望了,只要領導點個頭,大家就不會解散了。不一會兒,人便到齊了,大家把衣服也換上了,接著便要去搬樂器,掌管庫房鑰匙的孔祥卻吞吞吐吐,說鑰匙沒帶在身上,叫他回去拿,他卻立在那里不動。

“小孔,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會兒說肚子疼,一會兒鑰匙不在,領導還在那里等著呢!”趙團長一邊說,一邊瞥一眼坐在外面等候的韓書記。

孔祥紅著臉,看一看趙團長,又看了看大家,嘀咕說:“樂團半年沒有演出,沒工資拿了,我以為就此散了……上個月,我把演出的編鐘拿去賣了?!?/p>

“都沒了?!一件都沒有了?!”趙團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大小六十五件,都被我切割了,分批拖走了,就剩一個編鐘架子……趙團長,我也是為了生計考慮,您可千萬別怨我,我有老婆孩子要養(yǎng)活……”孔祥蹲下來,兩手抱住了頭。

只聽“砰咚”一聲,趙團長捧在手中的粱冠落到了地上。良久,他才抬起頭,用傷感的語調對孔祥說:“我不怪你……不怪你……我去跟韓書記解釋……唉,你們也走吧,大家都散了吧!”

一曲終了,轉眼就是十幾年??紫樽庀铝藞鲎樱庣?、建鼓等樂器也抬上來了,都是找省歌舞團租借的??紫榈鹊剿腥硕嫉綀隽耍阏f:“近一段時間,要辛苦大家了,等到皮特那邊通過了,合同簽了,事情就好說了。等到那時候,我們再告訴趙團長也不遲,咱們做事情,要妥妥當當?shù)穆?!?/p>

“孔祥,你少點廢話行不行?每天就抽空排練四十分鐘,時間寶貴!”姜浩說。

“對,對,對!時間寶貴,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吧!”孔祥打著哈哈,退到后面去了。

序曲開場,笙簫齊鳴,接著是編鐘、磬和建鼓。起初,音樂還挺動聽,不一會兒,便開始拉雜,跑調了,不過幾分鐘,編磬古樂就變成了一場災難,音節(jié)錯位,鑼鼓亂響,眼看泰坦尼克號就要沉入海底去了。

孔祥掏出手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叫大家停下來:“安靜,先安靜一下!王旭英的節(jié)奏感還沒找到,姜浩搶拍子了,就建鼓敲得還行……我們慢一點,從頭再來!”

這一次,大家汲取教訓,相互配合,等著節(jié)拍。然而換上戲服的蔡夢圓剛一登場,不知誰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小蘋果》插了進來,排練不得不再次中斷??紫榘欀碱^,說:“大家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既然要上臺,就麻煩大家拿出點專業(yè)精神,把手機都關掉,好不好?……來,讓我們再來一次!”

手機不響了,雜音變少了,第一次排練雖說還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好歹能把編鐘樂舞的第一場勉強拉完。接下來,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比一次有進步,一個月過去了,大家似乎找回了從前的感覺,整個編鐘樂舞基本能完成了。

“今天,我們大家把行頭換上,再試一次,就跟從前一樣。”這天晚上,孔祥對大家說。

沖天冠戴起來了,霓裳羽衣上了身,云靴也換上了,經過這般打扮,前歌舞團的成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起來了。當晚的排練,從序曲到終章,進行得相當順利,彩排剛一結束,觀眾席那邊就響起了掌聲。天樂等人定眼一瞧,原來是皮特和他的專家顧問團。

“原來皮特早到了,為什么不跟大家說一聲?”天樂問孔祥。

“皮特不想驚動大家,說是在最放松的情況下,大家才能把看家本領發(fā)揮出來!”孔祥說話的同時,皮特和他的顧問團已經來到臺上,握著天樂等人的手,笑著說:“編磬古樂真是東方奇跡,聽了你們的音樂,我仿佛也回到屈原那個偉大的年代了!”

皮特跟大家寒暄了一會兒,便請他們一道去吃海鮮。這天晚上,在酒桌上,孔祥把自己喝成了一只大龍蝦,不過合同好歹簽下來了。晚上九點,酒席散了,天樂走出了海鮮城的大門,剛要騎上電瓶車,就被孔祥從后面叫住了。還沒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手里就多出了一只沉甸甸的大信封。

“最近辛苦了!這五萬塊錢,算是預付金,你先拿著吧。”孔祥說。

“大家都沒拿吧,我也不能……”孔祥少見的大方,天樂的酒也醒了。

“樂哥,再說這個就見外了……拿去吧,你先拿著吧!”孔祥背轉過身子,揮了揮手,晃晃悠悠地朝停車場走去。

天樂把錢揣在懷里,騎上電瓶車,朝家里趕去。寒風吹在身上,涼颼颼的,他的心頭卻是暖的,仿佛一簇火苗,越燒越旺,很快地,整個身體都暖和起來了。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于是掉轉過頭,朝市中心駛去。

再次來到“魯西西琴行”的大門口,只見羅馬雕花的立柱、噴泉池和上面用來裝飾的小天使,都還在,在夜色里,顯得朦朧而夢幻。他把電瓶車停到不遠處的小巷子里,才整了整衣領,步入琴行。大廳里的水晶燈高懸于頭頂,亮堂堂的,西洋油畫也裝裱得很漂亮,他依稀記得原路,來到展示區(qū)一瞧,那架白色的鋼琴還在,仿佛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守在門口,等待他的再次光臨。他的心頭一陣竊喜。

一位穿制服的女人走到白色鋼琴的壁燈旁邊,抬起了胳膊,剛要關燈,就被他叫住了。

“請等一等,我想看看這架鋼琴……還沒賣出去嗎?”他走過去,鼓動著喉結,問。

女人回過頭來,滿臉的困惑。她沒料到這么晚了,還有人過來看琴。不過很快的,她便笑臉相迎了。

很顯然,她沒認出他,可他卻是記得她眉心上面的紅痣。

“這架斯坦威的,要多少錢?”他撫摸著琴面,問。

“從前要賣十九萬八千的,年底打折,十五萬六千就能拿到了。您可真有眼光!”女人補充著,露出職業(yè)性的笑容。

“可以分期付款嗎?”他咬了咬牙,心想,既然要買,就給女兒買架最好的吧。

“當然,可以分三期付,也可以分五期付,看您方便啰?!迸顺蛑瑑墒纸g在了一起,在心里盤算著。

“先付五萬吧!”聽過女人的介紹,他從懷里摸出裝錢的信封,放在收銀臺上,說,“可以的話,今天晚上,我就想要把它抬回家?!?/p>

“當然,一切遵照您的意思來!”女人用訓練有素的腔調對他說。接著,他們辦好了分期付款的手續(xù),便給搬運師傅打電話了。

用不了多久,鋼琴就打包好了,接著便開始裝車,由天樂親自押送,朝回家的路上趕去。貨車拐進了巷子,來到樓棟口,卸了貨,搬運的師傅抬起頭來一瞧,說是舊樓,樓道窄,恐怕不好搬運,比畫了一番,把鋼琴抬進去,上樓梯的時候,兩人一前一后地抬著,勉強通過。

這一路上,天樂大氣也不敢出一下,生怕鋼琴磕壞了,哪怕蹭掉了一丁點油漆,也是不完美的?,F(xiàn)在,總算到了家門口,搬運的師傅開始拆箱,正在寫作業(yè)的樂樂從里邊跑了出來,瞅見一個黑咕隆咚的東西堵在了大門口,禁不住滿懷狐疑地問:“爸爸,這是干什么呀?”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去,給兩位師傅倒水吧?!碧鞓贩愿勒f。

樂樂倒好茶水回來,釘好的木箱已經被撬開了。里邊還罩了一層泡沫塑料,再里層用塑料薄膜蒙了起來。等到包裝一層接一層地,如同剝洋蔥一樣打開了,拆到一半的時候,樂樂眼睛一亮,已經認出它是什么了。女兒一聲不響地走上前去,摸了摸了琴面,半晌也沒說話。

天樂眼見女兒沒有言語,突然心里沒底了,趕忙走過去,問:“樂樂,怎么了?你不喜歡嗎?”

樂樂扭轉過頭,眼睛和睫毛上都沾滿了淚水。她蠕動著嘴唇,一下子就把頭扎進父親的懷里,拽著他的衣服,抽泣了起來。天樂摟著女兒的頭,讓她緊貼在他的胸口。

每天清晨,樓道里都傳來優(yōu)美的鋼琴聲。天樂每每看到女兒坐在那里,手指如飛地彈奏鋼琴的時候,心里就說不出的喜悅。自從他跟黃雅佩離婚之后,就沒送過她像樣的禮物,有了這架鋼琴,總算能填補一部分缺失。

彩排開始之后,天樂也不擺攤了,一心一意地為了出國演出做準備。而關于這方面的事宜,是在翌年四月商量好的,功夫不負有心人,皮特那邊總算伸來了橄欖枝,天樂、孔祥、蔡夢圓他們,總算能夠再次登臺了。出國前夕,孔祥再次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宣布演出的第一站,就是倫敦西區(qū)的劇院。

“你們可別小看了皮特給我們的機會!倫敦西區(qū)的發(fā)展史,就是整個英國戲劇的簡史,偉大的莎士比亞,還有近代的《悲慘世界》《貓》《歌劇院里的幽靈》《黑衣女人》等等,這些有名的歌劇、戲劇,都在這里的大小劇院上演過。將來我們的編鐘樂舞在這里上演了,就相當于世界范圍內,對我們楚風漢韻,對我們編磬古樂的認可!”自詡為皮特代言人的孔祥,自信滿滿地對大家說。為此,他還特意給自己準備好一套說辭,揣在上衣口袋里,一有空,就拿出來朗誦一遍。

“去倫敦演出,需要準備什么特別的服裝嗎?比如說晚禮服什么的?!”蔡夢圓興致勃勃地問他。她想給自己買一件深藍色的、魚尾裙的露背裝,卻又拿不定主意。

“蔡姐天生的美人胚子,凍齡女神,穿什么都好看??!我建議中式的,西式的,每樣多準備幾件,總不嫌多的。反正家里有自動提款機嘛!”孔祥笑著說。他知道蔡夢圓現(xiàn)在的老公,就是從前追求過她的,商貿公司的總裁。

大家笑了起來。蔡夢圓卻瞪了他們一眼,說:“你們別無聊好不好,買衣服的錢,是我自己掏腰包!”

“編鐘也空運過去嗎?出國演出的費用,是公費還是自己掏腰包?”姜浩小心翼翼地問。在前團員當中,他的經濟條件也不比天樂好到哪里去。

“姜浩同學,你想哪里去了?。?!人家皮特是大公司的,不比那種摳著腳丫算賬的小作坊,所有的費用,都由他和他的團隊承擔!至于說演出的費用嘛,另外算,分成的時候,總少不了你的!”孔祥一邊說,一邊搖了搖頭,覺得他見識短淺。

“事是好事情,可時間上咱們耗不起,說好就一周的哈!再長,我這邊沒人管理,物流恐怕全亂套了!”王旭英提醒著孔祥。

“那是自然的,況且皮特也要計算成本的。再說了,咱們總不能借著演出的機會,集體移民,賴在那里不肯走吧!”孔祥打了個哈哈,怕還有人有顧慮,就接著說,“大家放心!總之你們能夠想到的,皮特都想到了,你們想不到的,他也幫大家考慮進去了!”

時光易過,轉眼就到了出行的日子。這天上午,天樂早早就起床了,給女兒準備好早餐,隨后換上西裝,拎著行李箱,坐上大巴,朝機場那邊進發(fā)了。

飛機是十一點四十起飛的,可大家不到九點就趕到機場的候機廳了,每個人都情緒高漲,把行李箱擱置在一旁,談論著此行的打算。換了白色修身羊毛長裙的蔡夢圓更是一宿沒睡,她說昨天晚上,自己數(shù)羊都數(shù)了幾萬只了,還是一點倦意也沒有。大家在那里七嘴八舌議論著,不知不覺之間,掛在候機廳的時鐘已經走向了十一點。天樂看看時間不早了,于是清點人數(shù),除了孔祥之外,其他人都到場了。

“我去給他打個電話!”天樂摸出手機,剛準備打,便瞅見孔祥的身影,已經映在了外面的玻璃窗上。不一會兒,他就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喘息未定地說:“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情況有變!”

“有什么情況,慢慢說唄?;蛘叩鹊桨矙z之后再慢慢說,也不遲的。”天樂遞給他一瓶礦泉水。

孔祥接過天樂的礦泉水,咕嘟嘟地喝了大半瓶,抹了抹嘴巴,說:“不去了,我說不去了,大家都回去吧……咱們不上飛機了,演出取消了!”

“那皮特有說過,什么時候再出國演出嗎?”蔡夢圓有些張皇地問。

“蔡姐,事情有變,皮特變了卦!他給倫敦西區(qū)劇院的老板看過我們的演出錄像,大小幾十家劇院,竟然沒有一個愿意給機會的……說什么排場太大,空運費都要花不少,外國觀眾對中國民樂的認知也有限,真要去,恐怕來回的路費都賺不回來……這事情,只能暫時擱在一旁了。唉,真是白花費了那么多的腦筋!”孔祥一邊說,一邊把拳頭砸向自己的手掌。

“那合同呢?不是白紙黑字寫在上面,清清楚楚的嗎?皮特當初說得好好的,又是排練又是請客的,浪費了大家這么多時間,不能說解約就解約啊!我那邊誤工的錢,又該怎么算?”王旭英滿臉慍怒,沒想到堂堂物流公司的大老板,竟然被這樣下三爛的伎倆給騙了。

“王總,虧你還是個做大買賣的!人家皮特簽的是意向合同,說的是如果有人愿意接納我們的商演,演出之后產生的費用,再進行利潤分成……現(xiàn)在飛機都要飛走了,還談什么分成?”孔祥不住地搖頭嘆氣。

大家還在責怪孔祥,蔡夢圓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跑到安靜處接聽,原來是趙團長的老伴打過來的。過了一會兒,蔡夢圓回到了隊伍之中,哭喪著臉,對大家說:“我們趕快走吧。趙團長不行了,再晚些,恐怕就見不著他老人家了?!?/p>

趙團長的老伴告訴大家,從昨天晚上開始,老人就滴水未進,吃的東西全吐了。今天早些時候,他舒服一些了,說想要看看大家,跟大家最后道個別。眾人圍攏去一瞧,只見躺在斜條紋格子床上的趙團長形銷骨立,瘦得只剩下一層皮,臉和脖子上的褐斑正在向周圍擴散。

蔡夢圓揉了揉眼睛,坐到了床頭,去拉他的手。老人的嘴巴微微動了動。老伴湊到他耳邊,輕聲說:“孩子們都來了!”老團長這才睜開了眼睛,偏過頭來看了一眼??墒且驗檫^度虛弱,他還是說不出話來。

關于趙團長的后事,老夫人已經在親戚朋友們的協(xié)助下,安排妥當了。趙團長還懸著最后一口氣,大家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守在屋子里,等著他再次醒過來。到了下午五點半,有人看到床上有了動靜,原來老人想要翻身,于是大家便湊過去,在他背后墊了只枕頭,一起把他扶起來了。

趙團長環(huán)顧四周,先是愣一愣,接著便把手指向了大衣柜。老伴馬上會過意來,唰的一下拉開滑動的門,問他說:“老趙啊!你想要戲服,想要穿到身上嗎?”

趙團長把手放在床上,輕輕地拍了拍。

青藍色的漢服被人取出來,穿在他的身上了。冠帽也戴到了頭頂,因為虛弱,骨骼僵硬,大家費了好大的勁,才幫他穿戴整齊。老人的腳腫了,穿鞋有些困難,不過好歹套了上去。

“既然趙團長想看戲,我們大家再演一出吧!”蔡夢圓說。

“樂器都沒拿過來,怎么個演法?”紀冬兩手一攤,說。

大家皺著眉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了主意。

“簫和笛子,家里有,其他的東西,倒是沒有準備。”團長的老伴說。

“我有個辦法,或許能成功!”天樂一邊說,一邊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仔細商量了一番,就分頭行動,準備道具了。

二十分鐘以后,前民樂團的成員們,已經來到樓下的院子。條凳上擺放了一排瓷碗,大小不等,里邊盛了水,拿筷子輕叩碗沿,便發(fā)出金石之音,這便是編鐘了。

姜浩手持竹簫,站在編鐘手王旭英的旁邊;二人右手邊是建鼓手紀冬。鼓沒有,便拿塑料臉盆來湊,敲鼓的木槌也換成搟面杖了。

再看蔡夢圓,雖說沒有鳳冠霞帔,不過身段窈窕,不減當年,比許多年輕姑娘的身材還好。只見她一手握一條團長老伴找來的絲巾,手腕翻飛,兩片云彩便飛向天空。

至于說天樂,兩手捧合在一起,窩成圓,中央留一小孔,手指蠕動,孔穴皆有聲音,雖比不上陶塤的質感,卻也算是特有的“手塤”了。站在天樂前面的孔祥是今天的總指揮,他見大家都準備好了,也就抬起頭來,對著樓上喊了一聲:“趙團長,楚風漢韻民樂團的好戲開演啰!”

不一會兒,趙團長便在老伴的攙扶下,出現(xiàn)在了樓道的陽臺上。左鄰右舍的人們聽到動靜,也跑出來看。老人坐在椅子上,穿戴整齊,膝蓋上搭了條毛毯。恍惚之間,他又來到了舞臺上,鐳射燈亮了,把整個大舞臺照得金碧輝煌?!昂⒆觽儭倍歼€在,天樂、蔡夢圓、姜浩、紀冬、孔祥,一個也不缺,條幅上分明用毛筆寫著:千古絕響編鐘韻,萬古流芳大呂音……

背景印有楚文化圖騰的幕布從天上徐徐地降落下來,洪亮的編鐘敲響了,簫聲泠艷,如泣如訴,鼓聲也響了起來。陶塤是晚一些出場的,沉郁渾厚,把整個大饗禮的氣氛渲染得神秘和雍容華貴。王侯將相們都來了,楚王命鄭姬起舞,妖姬美而細腰,拋舞萬丈長袖,楚王高舉金樽,遍謝諸侯,命樂人唱道:

洞庭波兮江漢流,諸宮宴兮大饗四方侯。

巴女吳姬,鮮舞新謳;百越來朝,陳珍疊繡。

添明燭兮不廢酒,大呂奏激楚。蹁躚拂長袖,折腰舞霓虹。

鳴鐘會鼓兮激楚雄風,緩節(jié)安歌兮氣蓋云夢,勵精圖治兮歲時年豐……

天樂正聽得入神,突然四周光線變暗,站在一旁的蔡夢圓、孔祥、姜浩、紀冬等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站在樓上的趙團長他們,也不見了。他正在那里納悶,突然肩頭被人猛擊一掌,驚覺之下,睜眼一瞧,原來是南柯一夢?,F(xiàn)在的他,依然坐在屋內,前樂團的成員們聚在了病榻的周圍,哭泣了起來。一只灰褐色的麻雀逗留在窗外的大樹上,小鳥是特意送來訃告的。

天樂重回樓下擺攤的時候,憶起整個事情經過,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給趙團長圓夢,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每個人都在有意無意之間,消耗了他最后的善意和精力。就像姜浩說的那樣,大家之所以重組樂團,并非真的在為老領導考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關于這方面,大家都有無可推卸的責任。

姜浩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一行人正從樹林里出來。十分鐘之前,他們才給老團長上過墳。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姜浩沒有變得一身輕,反而神色凝重地走在最前面,嘴里喋喋不休。語氣之憤慨,聲音之響亮,就連二十米開外的人,也能聽見。后來蔡夢圓忍不住了,于是趕過來,拉住他的胳膊,說:“拜托你,小聲點,不要再發(fā)牢騷了好嗎?!這里是公墓!”

姜浩回過頭,譏諷道:“我不在意人家怎么看,有些話我不吐不快,知道老團長是怎么死的嗎?……他的老伴告訴我,說他的病,本來穩(wěn)定了,自從見過我們,就急劇惡化了!”

蔡夢圓看了看周圍,有些尷尬地說:“團長走了,大家都難過,但我不贊成你的看法。不錯,孔祥從一開始是利用了大家,不過其他的人,并沒有什么過錯,你總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的人??!”

姜浩翻起了白眼:“孔祥當然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過麻煩老團長最多的,往他家里跑得最勤的,卻是紀冬。紀冬自從去年見過老團長,隔三岔五地就往他那里跑,挨家挨戶地搞推銷,還求著老團長動用他從前的關系,介紹客戶給他!”

紀冬被蔡夢圓喊了過來。他夾著小皮包,小跑著來到她跟前,紅著臉,說:“蔡姐,這事不怨我,也是順手的人情嘛!保險公司的日子不好過,業(yè)績完不成,年終的總結大會都沒臉參加……我真的只是要了電話號碼,沒有給他老人家添太多麻煩的?!?/p>

紀冬說話的時候,王旭英一直豎起耳朵。等到紀冬說完,他也湊過來,指著紀冬,說:“你還有沒有一點道德和良知?老團長都那樣了,你還要去他的家攪和,給他施加這么大的壓力,這不明擺著雪上加霜嗎?”

誰料紀冬一點也不買他的賬,撇撇嘴,說:“王總,蔡姐有權指責我,其他人也可以挑我的毛病,唯獨你沒資格在我面前擺譜。當初重組樂團的時候,隔三岔五請假,最先打退堂鼓的難道不是你?……現(xiàn)在你是大老板了,當然可以忘記當初你姐躺在床上的時候,大家是怎么拿出公積金救你的……如果不是因為大家?guī)湍惚沉撕阱?,樂團也不會解散,孔祥也不至于把編鐘拿去當廢鐵賣了……說起來,我都替你家里人、替你姐感到羞恥!”

王旭英一把揪住紀冬的衣領:“你要想找茬子,盡管沖我來!不許提我家人,特別是我姐,不許把她牽扯進去!”

蔡夢圓趕忙把他們分開,說不要為小事傷了和氣。姜浩卻斜著眼睛在一旁看,還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真沒想到,隔了這些年,蔡姐還是這么善解人意,懂得顧全大局?!?/p>

蔡夢圓聽他這么一說,猛地一回頭,說:“我是好心勸架,你怎么總是陰陽怪氣地唱反調?姜浩,你到底想要怎樣?!難道你真的想要把大家攪散伙了,讓僅有的一點記憶也煙消云散了,才算稱心?”

姜浩看了蔡夢圓一眼,搖搖頭,剛要走,突然鼻子一酸,嚷了起來:“我也知道今天不該說這個,不該指責大家??晌矣钟X得今天不說出來,就對不起他老人家,知道他在去世的前一周,是怎么過的嗎……老團長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說民樂團不解散的話,事情也不至于變成今天這樣……孔祥不會下海破產,天樂不會跟老婆離婚,王旭英也不會在物流公司疲于奔命,至于說最沒出息的我,也不至于給婚喪禮儀表演,被人家當猴?!€有蔡姐,老團長最心疼的人就是你了,難道你一點都沒有察覺到,一點都不心疼他嗎?!”

姜浩聲淚俱下地說完這些,每個人都垂著頭,一聲不吭。蔡夢圓愣了幾秒,突然捂住了臉,朝自己的轎車那邊跑去。等到天樂跟過去,試圖安撫她的時候,她已經停止哭泣,說,嫁入豪門、成為董事長夫人的她并非微信朋友圈中那樣的風光,而唯一可以放心傾訴的對象,除了老團長之外,還能有誰?那些所謂的閨密,只會把她的事情拿到微信朋友圈里刷屏!

“姜浩說得沒錯,楚風漢韻早就不在了,重組樂團從根本上來說,就是一場鬧劇,與其說是在幫老團長圓夢,不如說我們每個人都在給自己謀求點什么,哪怕一兩句安慰的話也好。”蔡夢圓說完這些,卷起了袖子,給他看了胳膊上面的烏青。那絕不是她在非洲狩獵的時候留下來的。

臨走前,蔡夢圓還告訴天樂,說她也曾想過要挽回她跟姜浩之間的關系,很可惜,誰都沒有勇氣邁出那一步。

天樂跟黃雅佩離婚的前夕,黃雅佩也曾想要挽回些什么。那時的天樂,離開民樂團已有好幾年了。這期間,他跑過夜場,開過網店,也去樂器行打過工,可最長的期限,也熬不過半年。黃雅佩見他朝三暮四,躑躅不前,于是對他說:“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離不開那個怪圈,擺不正自己的位置?!?/p>

天樂說:“不是我不肯正視自己,你知道我穿著漢服、在臺上演奏的時候,下面的人嗑瓜子、吹口哨,把手里的熒光棒晃來晃去,是怎樣一種感受嗎?……塤是什么,是國粹,是大雅之音,是民族之魂,我不許人們這樣玷污它!”

黃雅佩說:“你說的都在理,可生活卻不是在講道理,現(xiàn)在樂團解散了,除了另尋出路,還能怎么辦?!……我可以跟著你吃苦,住舊樓也沒關系,可樂樂怎么辦,現(xiàn)在連學校補習班的錢都還欠著,你叫她怎么在同學面前抬起頭來?!”

天樂說:“樂樂的事情,不用你管,她差學校的錢,我會想辦法的!”

父母在客廳爭吵時,樂樂就躲在臥室偷聽。每逢他們爭吵激烈的時候,她就拼命地摁響圓珠筆的筆帽。后來他們不吵了,屋子里一片沉寂。后來最壞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天樂和黃雅佩離婚前夕,曾反復征求過女兒的意見。樂樂想來想去,還是選擇了父親。之所以這么做,并非對母親的愛要比對父親的少一點,而是她知道選擇父親的話,或許將來他們還有復合的機會。

天樂一天天地長大了,從小學升入初中了。事情并沒朝理想的方向發(fā)展,她的父母始終沒有和解的跡象,反而成為遙遠的兩極。他們只要一見面就會爭執(zhí)不休,即便不吵的時候,也想盡辦法地傷害對方。有時候,樂樂覺得互相傷害也是一種愛,哪怕這種愛是畸形的,也總比什么都沒有了強。

每當樂樂因父母的事情苦惱不堪的時候,便獨自坐在自習室里,戴上耳機,反反復復地聽著鋼琴曲,其實在她接觸鋼琴之前,是更喜歡民樂,更喜歡塤的,可她擔心勾起父親不必要的回憶,于是把興趣轉移到西洋樂曲上來。在純音樂的世界里,沒有俗世的紛爭、嘲諷和對抗,有的只是和諧。

現(xiàn)在,樂樂就坐在那架白色的鋼琴跟前,反復彈奏著卡農的詠嘆調。調子并不復雜,從一個聲部轉向另一個聲部,始終追逐著那個聲音,高低起伏,連綿不絕,這樣類似的調子構成了優(yōu)美的和弦,就像周而復始的日常生活那樣,每天都有些許的變化和驚喜,哪怕喜悅微不足道,她也知足了。

無論事情拖了多久,父親還是沒能還得起借貸,搬鋼琴的師傅們還是來了。等到兩位穿工作服的男人進屋來抬鋼琴的時候,她變得釋然了,非但沒表現(xiàn)出失落,反而站在樓道口,幫忙指揮,提醒他們該轉彎的時候,不要撞到頭了。

那架白色的鋼琴終于平安地裝車,臨走前,兩位師傅還從駕駛室里探出頭來,沖天樂揮舞著胳膊,嚷道:“您的閨女可真懂事,您這輩子可有福啰!”

車輛漸行漸遠,拐出巷子,再也看不見了。天樂還站在窗戶旁邊,拿手指頭去剝墻壁上的石灰。樂樂倒是一臉的樂觀,挽著他的胳膊,笑說:“爸爸,你還在看什么呀?琴反正都彈過了,我不稀罕!”

天樂鼻子一酸,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女兒,于是說:“樂樂,爸爸什么都給不了你,我這就去給你媽媽打電話,向她借錢……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找她開個口,道個歉嗎?”

天樂剛把手機掏出來,就被女兒奪走了。樂樂說:“爸爸,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不需要了,真的不需要了……如果你真想要給媽媽打電話,就哄哄她,別再惹她生氣了!”

天樂點了點頭,去了臥室,按下一串數(shù)字之后,還是把手機掐斷了。當天晚上,他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就出來擺攤了。

一段時間沒來,擺攤的人比從前多了。風刮得緊,油煙嗆人,有位客人剛吃到一半,就嚷嚷起來,說他的辣椒粉放太多了,肉筋也沒挑干凈。他主動過去道歉,對方還是把鈔票朝他臉上一擲,丟下吃剩的燒烤,領著同伴們揚長而去。

天樂并沒被這突如其來的羞辱打垮,恰恰相反,他彎下腰來,撿起了掉到地上的錢,放在桌上,拿手抹平整了。其中有一張是完整的百元鈔票。他貓腰坐在小板凳上,取來一串烤肉,塞進嘴里,細細咀嚼起來。的確是咸了,味道太沖了。他又嘗了一串,依然又辣又咸,羊肉也烤柴了,硬邦邦的,一點水分也沒有。從前的他,怎么沒注意到這一點?

用不了多久,那種強烈刺喉的味道就充滿了他的口腔,在里邊膨脹、發(fā)酵,讓他再次想起了姜浩的話:所謂的給老團長圓夢,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他們不過是在追逐往昔模糊的影子,或是牟取利益,或是尋求安慰罷了。而對趙團長這類人來說,無論是楚風漢韻還是其他,從來就不曾改變過,它一直在那里,始終在那里。

“變的是我們!”姜浩的話,仿佛虛空中伸出的巨掌,瞬間就擊中了他的心臟。

天樂嘿嘿地笑了笑,繼續(xù)吃著殘羹冷炙,他總能在這個世界的溫暖和善意變得更多之前,把屬于五六個人的食物,統(tǒng)統(tǒng)咽下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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