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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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畢飛宇《推拿》的主題意蘊
李 賢*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蚌埠學院 文學與教育學院,安徽 蚌埠 233030)
畢飛宇的長篇小說《推拿》以盲人生活為表現(xiàn)對象,就其主題而言,富有多重意蘊。書寫了特殊群體的生活,塑造了群體形象;演繹文學的永恒主題,寫盲人的愛情;在對他們日常生活的敘述中滲透了對人生命運的思考,以及由此而生的悲劇感。
畢飛宇;推拿;主題;意蘊
畢飛宇的長篇小說《推拿》獲得了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之后這部以盲人為題材的小說被改編為電影,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實現(xiàn)了文學價值與商業(yè)價值的雙贏。就文本來看,寫作方式算不上獨特,語言表達一如既往的簡潔、凝練,細膩的心理描寫特別是女性的心理描寫讓人感嘆。與他之前創(chuàng)作不同的是,這部長篇涉足了前人未曾涉足的領域,展現(xiàn)了一個一直都存在卻一直被文學創(chuàng)作所忽略的客觀存在,不以典型形象的書寫為中心,而是以單個的人物形象為基礎,成功地塑造了一個群體形象。畢飛宇以一個推拿店為聚焦點,以一群盲人的生活為表達對象,寫他們的日常生活,寫他們的喜怒哀樂,以“盲人”的心態(tài)去感受世界,為讀者了解、理解這一群體提供了更好的方式。除了這一顯而易見的主題,我們在文本細讀的過程中也會發(fā)現(xiàn)作者對愛情這一文學永恒主題的書寫,在對這一群體形象的描寫中,潛隱著對命運無奈的感慨,思考并探索了孤獨的內涵。
畢飛宇曾在一次訪談中說,他寫的是人活著的尊嚴感。按照馬斯洛的層次需求理論來看,在生存與安全的需求得到保證、歸屬與愛的需求得以實現(xiàn)的前提下,被尊重的需求才會出現(xiàn)?!锻颇谩分械拿と硕际欠e極向上的,至少在生活態(tài)度上是。他們依靠自己的雙手解決生存需求,實現(xiàn)人生價值。王大夫的“我們還愛這張臉”“我得拿我自己當人”道出了他們的心聲與期望,作為一個特殊群體,他們清楚生存的意義,對正常生活的渴望讓他們付出多倍于正常人的努力,對尊嚴感的需求既是人生賦予他們的敏感,也是自我價值得以發(fā)揮的體現(xiàn)。當一個老板說“還是你們瞎子按摩的好”時,沙復明說:“我們這個不叫按摩。我們這個叫推拿。不一樣的?!笨腿撕軡M意沙復明的服務,一句贊揚卻深深傷害了他。不管如何努力,他們是盲人這一殘酷事實是不可改變的,有著更強烈的自尊心,更期待被尊重,在沙復明平靜的回復中是他隱忍的性格與良好的職業(yè)修養(yǎng)。畢飛宇的小說一貫注重細節(jié)描寫,寫人物的無聲語言與有聲語言。這部長篇中的細節(jié)描寫較以往更甚,看似漫不經心的句子卻對形象塑造起著重要作用。形象的書寫既是小說中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也是主題意蘊得以豐富的保證。任何一部作品都有著深厚的思想,也許表達哲學觀念并不是小說家的事,但那些影響久遠的作品總是內蘊著人生的哲理。
毋容置疑,如何講述故事會影響到主題的表達。主題是不間斷地在小說故事中并通過小說故事而展開。一旦小說放棄它的那些主題而滿足于講述故事,它就變得平淡了[1]104。畢飛宇主要講了9個人的故事,每個人都有痛苦的經歷,生活賦予他們更多的敏感與脆弱。在沒有白天黑夜的日子里,他們的生活靠聽和摸。他們的艱辛與不易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小說不厭其煩地描寫了推拿中心一天的生活,寫他們的生活規(guī)律和生活習慣,寫他們的交流方式,寫他們工作時的場景以及與顧客的對話。這些極盡所能的描寫為我們了解這一群體的日常生活提供了一種方式,因為他們不能“見”,細膩的心理描寫是塑造他們形象的關鍵,而盲人的心理活動與外在表現(xiàn)主要是通過能看得見的人來發(fā)現(xiàn),于是寫顧客就變得很重要了,比如寫都紅的美,是從寫影視組的導演和工作人員的感嘆寫起,在顧客對都紅一次次的贊美中得以強調,之后在推拿中心引起遐想,什么是美?有多美?這一細節(jié)既是對都紅“美”的烘托,也寫出了這一群體對“美”的向往與追求。文本的每一節(jié)以小說中的人物為標題,在著重講述主要人物故事的同時,兼及其他人物,這種相互映照的敘述方式使得每一個形象都是“圓形”的,這一群體形象的鮮明特征也因此呈現(xiàn)。《推拿》中,我們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互助友愛,他們的積極進取,他們不被理解的痛苦,沙復明和張宗琪之間的兄弟情誼以及各自的小心思。畢飛宇曾經的特教經歷讓他較其他作家更了解盲人的生活與心理,創(chuàng)作的使命感為我們展現(xiàn)了這一群體的生活百態(tài)。伊瑟爾認為:作品是功能性的,作品的動力就在于這種功能性中。[2]作品的功能性意味著作品的社會價值,社會價值的實現(xiàn)是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的?!锻颇谩吩谖膶W題材上具有開拓性意義,以文字的形式呈現(xiàn)了這一群體的生活,讓讀者在閱讀中了解并學會尊重這一群體。尊嚴感既是一種道德規(guī)范,又是人之為人的本能要求。“尊嚴感”是貫穿這部小說始終的關鍵詞。
人與人之間的,特別是兩性之間的感情關系是自從有人類以來就存在的,宗教也許明天就會完全消失,但是愛情和友誼的實踐并不會發(fā)生絲毫變化[3]。親情、愛情、友情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正常人的愛情遠比盲人更多外在因素,古今中外的文學經典已經演繹千百遍,因愛而恨,因恨而悟,因悟而明。《推拿》這部小說中,畢飛宇寫了盲人之間敏感的友誼,更多的是敘述他們之間心有靈犀的愛情,他們的愛情“正如盲文,只有在文字的背面,你才可以觸摸”。而小孔的媽媽告訴她“生活不是摸出來的”。每個盲人都有一個光明的夢想,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不得不面對,于是他們的愛情多了份相濡以沫的意味。
書中詳細描述了王大夫和小孔、金嫣和泰來的愛情故事,穿插敘述了沙復明和都紅、張宗琪和女友不幸的情感經歷。王大夫想自己開個店,給小孔一個安穩(wěn)的生活,意外頻出,計劃擱淺,小孔的父母一再叮囑她不能找全盲的,她和王大夫到南京是隱瞞家人的,一面覺得愧對父母,一面又覺得看不到愛情帶給她的希望,這種糾結的心理狀態(tài)時不時地出現(xiàn),與小說中的其他人物相比,小孔的心理活動描寫是最詳盡的。泰來和金嫣的愛情則多了份傳奇的色彩,金嫣是慕泰來失戀之名而來,從大連追到上海再到南京,這一細節(jié)頗為傳神地寫出了金嫣的性格,也從側面寫出了盲人對愛情的執(zhí)著與“正常人”一樣。沙復明有著那一群體不同的愛好,他愛“讀”書,愛思考一些問題,看淡人生,不談愛情。導演對都紅的贊美打破了他內心的寧靜,他對都紅的關心始于對“美”的探尋,什么是美?都紅的美是什么樣的?由“美”產生愛。這種發(fā)自內心深處的情感沉寂了許多年,在“美”的感召下醒悟,推拿中心的人都“看”得到,然而都紅卻不愿接受這份愛。這也可以看做是這部小說的一個隱喻,客觀地說,沙復明的愛“讀”書有著逃避的成分,將自己封閉在內心的潛意識中,那份與生俱來的孤獨感是他清醒痛苦的源泉,如堅固無形的堡壘,抑制著對愛情的追求。“美”感染了他,卻又離他遠去,殘缺的“美”讓人心痛,殘缺的“愛”讓一個理智的人感受到情感的溫度。與之相對的是張宗琪因為不信任而失去女友,這種不信任是病態(tài)而又可以理解的,童年記憶影響了他一生。愛情與不信任是一對矛盾體,作者以美好寫不美好,在一種同構反差中解讀人性。
畢飛宇寫了四個愛情故事,通過他們的愛情進一步寫他們的生活與內心世界,從不同的方面為讀者塑造一個個立體的人物形象,八個人、八種鮮明的性格。性別是人類社會存在的基本實現(xiàn),對于文化生產具有潛在的制約作用[4]。對兩性之愛的書寫從有文字記載以來就存在,寫盲人的愛情幾乎還是空白,但這一群體是存在的,他們一直渴望過正常人的生活,他們的情感世界一直被文學作品所忽略?!锻颇谩芬约毮伒墓P調敘述了這一特殊群體的愛情,他們微妙的心理動態(tài),他們強烈的自尊心以及不被理解的痛苦。貫穿全篇的是他們積極上進的生活態(tài)度,與命運抗爭的堅韌力量,是一種執(zhí)著,也是一種無奈。是生命本身的痛苦還是生活態(tài)度決定人生?這是一個普遍的話題,作家引而未發(fā),留給讀者想象的空間。愛情故事的書寫為這部小說增添了柔和的氣息,讀來不那么沉重。
小說家既非歷史學家,又非預言家,他是存在的探究者[1]56。畢飛宇的小說一直都有著強烈的宿命感,無論是《玉米》中的女主人公玉米的一生,還是《青衣》中筱燕秋的生活軌跡,都能讓讀者在感嘆作家擅長寫女性心理的同時,也會被文本中那份若隱若現(xiàn)的命運感以及由此而生的悲劇感所折服。古希臘的索??死账箍偸窍矚g寫人與命運的抗爭,“俄底浦斯情結”一般被認為是“戀母情結”的代名詞,就其本源來看,更是“命運”的代稱,在這個詞語面前,一切的努力都顯得無奈。
沙復明和王大夫是先天的盲人,他倆對世界的認識是通過“讀”書,認真地學技術,不僅“自食其力”,而且都有著當老板的夢想。他們是不服輸?shù)?,但又都是認命的。沙復明學英文,不斷地看書充實自己。一心想要尋找“有眼睛的愛情”,幫他進入“主流社會”,為了這個理想,他一直單身,最終都紅的“美”打破了他的堅持,遺憾的是都紅并不接受他的愛情。張宗琪是因為一周歲那年的醫(yī)療事故壞了眼睛,伴隨他一同成長的除了推拿技術還有對外界的不信任,即使是他千辛萬苦追來的女朋友,他也不放心,是一個徹底的懷疑主義者。小馬和張一光是后天的盲人,他們的“認命”是徹底的絕望與滄桑。金嫣的失明是因為黃斑病變引起,她的悲觀較別的盲人更甚,她見了十七年多彩的世界,知道盲人與“正常人”生活的不同,痛苦也就不可避免地多一分。這個敢為愛情冒險的女子看上去樂觀潑辣,內心深處則是十分脆弱的,“不相信是對的,不相信就不用再失望了”[4]。對于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來說,要經歷、看透多少世事,才能得出這份淡然而又深沉的絕望?!锻颇谩分械拿恳粋€盲人都有一段痛苦的過去,他們的不甘心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沉靜,不甘心又怎樣?說是向命運屈服,不如說是讓自己的心安靜,從開始的假裝不在意到后來的真不在意,練就一顆堅韌的心,這中間的痛苦也只有他們才能體會。
畢飛宇的小說總有一種無法言說、不可觸摸的東西,文本的每一個層次都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寓無形無解的人生之問于有形有情的人生萬象。經典的作品總是蘊含著對人生命運的思考,從具體的生活表層上升到形而上的玄思,再回歸到現(xiàn)實中來。畢飛宇在講述“推拿中心”的故事時,以 “正常人”作為參照,相對比進行敘述。由單個的個體推及到群體,再聯(lián)系思考整個人生,猶如西西弗斯手中的石頭與眼前的那座山。文本中富有哲理性的句子很多,寫愛和美的力量,寫人在時間面前的無助,寫人與人之間交流的誤會,探討孤獨的人生境界,在為讀者呈現(xiàn)感性的生活畫面的同時,引導讀者思考人生。《推拿》的獨特之處不僅在填補了文學題材上的空白,還在于其主題的豐富性。
[1]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董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沃爾夫岡.伊瑟爾.閱讀活動—審美反應理論[M].金元浦,周寧,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29.
[3]恩格斯.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M].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2:46.
[4]葉舒憲.性別詩學[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1.
[5]畢飛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156.
The Theme of Bi Feiyu’s
Li Xi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00;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Education, Bengbu University,Benbu 233030, Anhui)
The novelby Bi Feiyu took the blind men’s life as the center, showing multiple connotations. It not only described the the life of the special group of people, shaping the image of the group, but also depicted the blind men’s love as literary interpretation of the eternal theme.The author pondered over the fate of life in the narration of their daily life and the sense of tragedy.
Bi Fei-yu;,topic; connotation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7.01.15
I206
A
1004-4310(2017)01-0081-03
2016-12-11
李賢(1983- ),女,安徽六安人,蘭州大學博士研究生,蚌埠學院文學與教育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