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斌
(華東師范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062)
陶集《五孝傳》《四八目》真?zhèn)慰急?/p>
龔 斌
(華東師范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062)
學(xué)術(shù)界對《五孝傳》、《集圣賢群輔錄》(又名《四八目》)是否為陶淵明所作的爭議由來已久,陽休之編的十卷本收錄了這兩篇作品,而蕭統(tǒng)編的八卷本陶集未收。學(xué)術(shù)界以《五孝傳》《集圣賢群輔錄》為贗作的觀點(diǎn)是錯誤的,原因在于:其一,蕭統(tǒng)當(dāng)年或許看過《五孝傳》和《集圣賢群輔錄》,但他以為這二篇非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故未編入陶集;其二,或許蕭統(tǒng)確實(shí)搜羅未見,然陽休之看到了并編入陶集中;其三,《集圣賢群輔錄》后面記東晉人物,有“近世聞之故老”,或稱“聞之于故老”之語,說明陶淵明當(dāng)時采錄了古老之說。這些理由都證明《五孝傳》《集圣賢群輔錄》并非贗作,而是出于陶淵明之手的作品。
陶淵明;《五孝傳》;《集圣賢群輔錄》(《四八目》);真?zhèn)?/p>
陶集已經(jīng)流行千余年,至清乾隆時編《四庫全書》,館臣紀(jì)昀等作《四庫全書總目》,始黜北齊陽休之所編陶集十卷本,而用梁蕭統(tǒng)八卷本?!端膸烊珪偰俊肪硪凰陌嗽疲骸罢衙魈尤撌澜?,已不見《五孝傳》、《四八目》,不以入集,陽休之何由續(xù)得?且《五孝傳》及《四八目》所引《尚書》,自相矛盾,決不出于一手,當(dāng)必依托之文,休之誤信而增之。以后諸本雖卷帙多少、次第先后各有不同,其竄入偽作,則同一轍,實(shí)自休之所編始。庠《私記》但疑八儒、三墨二條之誤,亦考之不審矣。《四八目》巳經(jīng)睿鑒指示,灼知其贗,別著錄于子部類書而詳辨之,其《五孝傳》文義庸淺,決非潛作,既與《四八目》一時同出,其贗亦不待言,今并刪除。惟編潛詩文,仍從昭明太子為八卷。雖梁時舊第,今不可考,而黜偽存真,庶幾猶為近古焉。”[1]1274又《四庫總目提要》卷一三七舉《陶集》與《集圣賢群輔錄》相互矛盾之處及《五孝傳》引經(jīng)籍句讀的不同,證明《五孝傳》及《四八目》是偽作:“且集中《與子儼等疏》稱子夏為孔子四友,而此錄四友乃為顏回、子貢、子路、子張。又《五孝傳》引‘孝乎惟孝友于兄弟’之文,句讀尚從包咸注,知未見《古文尚書》。而此錄‘四岳’一條,乃引孔安國傳,其出兩手,尤自顯然。”[1]1160
《四庫全書總目》以為《五孝傳》及《四八目》是偽作,頗有人信從之。例如郭紹虞《陶集考辨》說:“此《五孝傳》、《四八目》二種,原非陶氏所選,《四庫全書總目》辨之甚明。”[2]至逯欽立《陶淵明集校注?例言》,又舉《陶集》中例子,證明《集圣賢群輔錄》是偽作:“又集中稱‘商山四皓’,率舉黃公和綺里季夏為代表(《飲酒》 詩云:“咄咄俗中愚,且當(dāng)從黃綺?!薄短一ㄔ丛姟吩疲骸包S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而此錄四皓,乃斷綺里季與夏黃公為名,并于夏黃公下注云:‘姓崔,名廓,字少通,齊人。隱居修道,號夏黃公。見《崔氏譜》。’四友、四皓均與《陶集》大相徑庭,所以宋人定《八儒》、《三墨》二條為‘后人妄加’(宋庠語)是對的?!盵3]7
然亦有人以為《五孝傳》《集圣賢群輔錄》非偽作。陳澧《東塾讀書記》上卷一云:“陶淵明有《五孝傳》,或疑后人依托,澧謂不必疑也。蓋陶公于家庭鄉(xiāng)里,以《孝經(jīng)》為教,稱引古實(shí)以教之。故其《庶人孝傳贊》云:‘嗟爾眾庶,鑒茲前式?!盵4]389方宗誠《陶詩真銓》亦云:“《五孝傳贊》大抵略述古人之孝,以示諸子者耳,非著述也。觀《與子儼等疏》后段,勉其兄弟友愛,引故人以示之準(zhǔn),可悟此傳為命子之作,非特著以示世者也。若以為述以示后世,則不該不備嫌于陋矣?!盵4]390又云:“《集圣賢群輔錄》,此卷前人有文辨之,以為非淵明作。予謂此或淵明偶以書籍所載,故老所傳,集錄之以示諸子,識故實(shí)、廣見聞,非著述也。《八儒》、《三墨》,大抵亦記故事以示諸子,后人輯之以附集后耳。謂為著述則淺之乎視淵明矣。謂非淵明書,亦似不然。陸象山稱淵明知道,陸桴亭稱淵明可以從祀于文廟,予深以為然?!盵4]406以為《集圣賢群輔錄》非著述,集錄前代故實(shí)以示諸子。方氏之見,可備一說。
以下重點(diǎn)辨析《四庫全書總目》以為《五孝傳》及《集圣賢群輔錄》是偽作的幾條證據(jù)。
1.《陶集》編輯的最初面貌,保存在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及陽休之《陶集序錄》之中,而尤以后者最有價值。陶澍注《陶淵明集》之《諸本序錄》載陽休之語曰:“余覽陶潛之文,辭采雖未優(yōu),而往往有奇絕異語,放逸之致,棲托仍高。其集先有兩本行于世,一本八卷,無序;一本六卷,并序目,編比顛亂,兼復(fù)闕少。蕭統(tǒng)所撰八卷,合序目誄傳,而少《五孝傳》及《四八目》,然編錄有體,次第可尋。余頗賞潛文,以為三本不同,恐終至亡失,今錄統(tǒng)所闕并序目等,合為一帙十卷,以遺好事君子?!盵5]2這段文字,保存著《陶集》問世之初的多重密碼。一是可知陽休之之前《陶集》有三本,先前行世有八卷本、六卷本兩本,八卷本無序,六卷本“編比顛亂”,且不全。蕭統(tǒng)八卷本少《五孝傳》及《四八目》,但“編錄有體,次第可尋”,品質(zhì)較高。二是陽休之十卷本是合先前的三卷本為一本,錄蕭統(tǒng)所闕,即是錄蕭統(tǒng)八卷本所闕的《五孝傳》及《四八目》。
再讀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余素愛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加搜校,粗為區(qū)目?!盵6]3067由“更加搜求”一語推斷,蕭統(tǒng)曾搜求過淵明遺文。須知大凡著名作家的作品,從收集到整理一般多需較長的歲月,何況在古代,傳播途徑單一,速度又慢。陶淵明詩文在宋初已開始流傳,距梁初雖已有百年,但遺落人間者尚有,否者蕭統(tǒng)不會“更加搜求”。然雖廣加搜求,卻仍少《五孝傳》及《四八目》。由此產(chǎn)生一個疑問:陽休之生活在中國北方,蕭統(tǒng)生活在江南,何以休之能見《五孝傳》及《四八目》,而蕭統(tǒng)反而搜求卻未見?依常理推測,陶淵明詩文必由江南漸漸流傳至江北?!段逍鳌贰端陌四俊反嬗谔烊乐g,最有可能先在江南,再流傳至江北。
此疑問有兩種解釋:(1)蕭統(tǒng)確實(shí)搜求未見。蕭統(tǒng)短命,剛過而立之年即告別人世,編輯《陶淵明集》時,大概二十多歲。陽休之壽長,于隋開皇二年(582)卒,年七十四。雖年少蕭統(tǒng)僅十年,卻在蕭統(tǒng)死后有五十年時間閱世、讀書、著述。蕭統(tǒng)當(dāng)年未見《五孝傳》《四八目》,陽休之見到了,這并非不合情理。(2)蕭統(tǒng)搜求已見,但不編入《陶集》。鄙意以為這種解釋更為合理。據(jù)陽休之《陶集序錄》,“先有兩本行于世”。此兩本《陶集》成于何人,編于何時,皆不可考。然體會其敘述次序,兩本陶集當(dāng)先于蕭統(tǒng)八卷本。據(jù)鮑照有《學(xué)陶彭澤體》詩,而鮑照生活年代稍后于陶淵明,則說明淵明故世不久,他的詩文就開始流傳,并引起作家的仿效。至南齊,著名詩人江淹模擬陶詩,作《擬陶征君田居》,風(fēng)格逼近陶詩,幾可亂真。江淹距淵明之卒,不過數(shù)十年間事,也說明陶詩流布漸廣,深受時人喜愛。由此種文學(xué)現(xiàn)象推測,陽休之見到的先行于世的兩本《陶集》,當(dāng)編成于淵明逝世不久。既然陽休之見到此兩本《陶集》,蕭統(tǒng)必定也會見到。
然則蕭統(tǒng)八卷本不編入《五孝傳》及《集圣賢群輔錄》,當(dāng)有其他原因。鄙意以為同蕭統(tǒng)對陶淵明作品的審美評價有關(guān)。蕭統(tǒng)高度贊美淵明之文,說:“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蕩昭章,獨(dú)超眾類,抑揚(yáng)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盵6]3067綜觀蕭統(tǒng)選錄前代文學(xué)作品,歷來注重作品本身的文學(xué)價值。特出的例子是他編輯《文選》,選錄作品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7],即既有精心構(gòu)思,又文采斐然。反觀《五孝傳》及《集圣賢群輔錄》,純是抄錄古書,既非“事出于沉思”,亦非“義歸乎翰藻”。讀之乏味,與“文章不群,辭采精拔”相去太遠(yuǎn)。蓋蕭統(tǒng)以為此二篇不美,與淵明其他文章不倫不類,故刪而去之。
宋人曾集抄錄陶淵明詩文為一編,作序說:“去其卷第與夫《五孝傳》以下《四八目》雜著,所為犯是不韙,非敢有所去取,直欲嚅嚌真淳,吟詠情性,以自適其適,尚庶幾所謂遣馳競之情,祛鄙吝之心者,雖以是獲罪世之君子,亦不辭也。”[8]曾集刻《陶集》,刪去《五孝傳》《四八目》,乃出于“直欲嚅嚌真淳,吟詠情性,以自適其適”的原因。蓋《五孝傳》《四八目》這些雜著,不具有美感,不能使人獲得情性上的適意,故曾集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去除《五孝傳》《四八目》,雖獲罪世之君子亦不辭。若以曾集之言,可以很好地解釋蕭統(tǒng)為什么不收《五孝傳》《四八目》的原因。
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又說:“故加搜校,粗為區(qū)目。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6]3067可見蕭統(tǒng)對于淵明作品作過嚴(yán)格審視。陽休之《陶集序錄》稱蕭統(tǒng)八卷本“編錄有體,次第可尋”。有體之“體”,義指區(qū)分,分別?!赌?經(jīng)上》:“體,分于兼也。”孫詒讓《閑詁》:“蓋并眾體則為兼,分之則為體?!盵9]故從整體中區(qū)分稱為體。蕭統(tǒng)編《陶集》剔除《五孝傳》及《四八目》,若從文體區(qū)分來看,確實(shí)“編錄有體,次第可尋”。
《四庫全書總目》稱《五孝傳》及《四八目》是偽作,最主要依據(jù)是蕭統(tǒng)早于陽休之,已不見《五孝傳》《四八目》,不以入集,陽休之何由續(xù)得?遂斷然說這二篇是陽休之所增。此疑問的答案,仍然藏在陽休之《序錄》中。 陽休之十卷本是合先前行世的兩本《陶集》與蕭統(tǒng)八卷本合為一帙,則《五孝傳》《四八目》必在先前行世的兩本中或其中一本中。陽休之又說“恐終至亡失,今錄統(tǒng)所闕并序目”。他所擔(dān)憂的“亡失”,其中就包括蕭統(tǒng)不錄的《五孝傳》及《四八目》。他所說“錄統(tǒng)所闕”之“闕”,同樣也包括《五孝傳》《四八目》。細(xì)讀陽休之《陶集序錄》,可得出結(jié)論,《五孝傳》《四八目》在蕭統(tǒng)編八卷本之前就已存在,即在先前行世的兩本《陶集》中,或某一本中。因蕭統(tǒng)舊本無有《五孝傳》《四八目》,就下結(jié)論稱此二篇乃陽休之所增的偽作,這不合邏輯。
陽休之十卷本收錄《五孝傳》及《四八目》,這同他“恐終至亡失”的編輯宗旨密切相關(guān)。他編輯《陶集》的主要目的是文獻(xiàn)的保存,而蕭統(tǒng)以審美價值衡量陶淵明詩文。二人編輯宗旨很不相同,這是造成蕭統(tǒng)八卷本與陽休之十卷本差異的主要原因。
2.《四庫全書總目》以為《四八目》是贗作,另外的依據(jù)是《陶集》內(nèi)部出現(xiàn)的二處矛盾。矛盾之一謂《與子儼等疏》說:“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挠阎耍H受音旨。”[5]85而《集圣賢群輔錄》上記:“顏回、子貢、子路、子張。右孔子四友?!盵5]101矛盾之二謂《五孝傳?卿大夫孝傳贊》引“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是亦為政也”[5]91,句讀尚從包咸注,知未見《古文尚書》。而此錄“四岳”一條,乃孔安國傳,其出兩手,尤自顯然。下面逐一考辨之:
“子夏有言”的典故出于《論語》?!墩撜Z?顏淵》:“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dú)無?!酉脑唬骸搪勚?,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皇侃《義疏》云:“不敢言出己,故云‘聞之’。云‘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者,此是我所聞,為說不須憂之事也。言死生富貴皆秉天所得,應(yīng)至不可逆憂,亦不至不可逆求?!盵10]163–164按,孔子四友之中,確實(shí)無子夏?!犊讌沧?論書》所說的孔子四友,與《集圣賢群輔錄》相同,皆指顏回、子貢、子路、子張。子夏雖亦為孔子高足,但確實(shí)不在孔子四友之列?!端膸烊珪佛^臣稱淵明《與子儼等疏》中的子夏為孔子四友,乃是誤解。“四友之人,親受音旨”,非謂孔子四友親受子夏“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之音旨。此處“四友之人”,泛指親善之人,以“四友”比況儼等五子,當(dāng)親受己之音旨也?!端膸烊珪偰俊废日`解《與子儼等疏》中的子夏為孔子四友,然后據(jù)此稱與《集圣賢群輔錄》中的孔子四友相矛盾,進(jìn)而論證《集圣賢群輔錄》不出淵明之手。其論據(jù)非是,結(jié)論不能成立。再者,“四友之人”一句有異文。曾集刻本、汲古閣本云:一曰“四方之友”。若作“四方之友”,文意亦通??紤]到“四友之人”句有異文,仍稱“四友”為孔子四友,子夏不在四友之內(nèi)云云,結(jié)論就更靠不住了。
《四庫全書總目》謂《五孝傳》引“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是句讀未從包咸注,由此知未見《古文尚書》;而《集圣賢群輔錄》上引孔安國《古文尚書》,由此可見此篇出自他人之手,非淵明作。如此推論,其實(shí)并無說服力?!靶⒑跷┬⒂延谛值堋保娪凇墩撜Z?為政》,何晏《論語集解》引包咸注:“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辭。友于兄弟,善于兄弟?!盵10]23后夏侯湛《昆弟誥》曰:“古人有言‘孝乎惟孝,友于兄弟’?!盵6]1853潘岳《閑居賦序》:“孝乎惟孝,友于兄弟。”[6]1987可知兩晉皆從包咸注?!稌?君陳》:“王若曰:‘君陳!惟爾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盵11]按,《五孝傳》引“孝乎惟孝,友于兄弟”,確實(shí)從包咸句讀。此記孔子事,引《論語?為政》孔子語,從包咸注,有何不可?且自西晉以來,包咸《論語》注已流行,夏侯湛等文士多用之。若引《書?君陳》,反倒不切合。僅僅因?yàn)椤段逍鳌酚冒獭墩撜Z》注,《集圣賢群輔錄》“文王四友”引用古文《尚書》,便稱《五孝傳》與《集圣賢群輔錄》不出于一人之手,這完全不合邏輯。至于《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八中《四庫全書》館臣說“今《四八目》已經(jīng)睿鑒指示,灼知其贗”[1]1274,以帝王一人之是非定是非,更不足辨矣。
3.逯欽立證《五孝傳》《四八目》之偽,證據(jù)多同《四庫》館臣。新證僅一條,即《陶集》中商山四皓指黃公和綺里季夏,而《四八目》斷為綺里季與夏黃公為名,“與《陶集》大相徑庭”[3]7。按,《飲酒》詩說“且當(dāng)從黃綺”,《桃花源》詩說“黃綺之商山”,作者并無注明是黃公和綺里季?!端陌四俊穭t記為: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既然陶詩中“黃綺”并未注明具體名字,逯先生何以見出一定就是“黃公”和“綺里季夏”與《四八目》所記的“綺里季”“夏黃公”“大相徑庭”?《四八目》注明商山四皓見《漢書》及皇甫謐《高士傳》??紲Y明《贈羊長史》詩說:“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誰復(fù)采,深谷久應(yīng)蕪。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清謠結(jié)心曲,人乖運(yùn)見踈。”[5]25所用商山四皓的典故,正來自《漢書》七二《王貢兩龔鮑傳》和皇甫謐《高士傳》。《漢書?王貢兩龔鮑傳》云:“漢興,有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12]3056《高士傳》云:“一曰東園公,二曰甪里先生,三曰綺里季,四曰夏黃公。”[13]《贈羊長史》詩中“紫芝”“清謠”,即是《高士傳》所記四皓避秦,退入藍(lán)田山所作歌。由此可證《贈羊長史》詩中的“綺”是綺里季,不稱“綺里季夏”。更加有力的證據(jù)是《后漢書》卷三十五《鄭玄傳》載:孔融特敬重鄭玄,告高密縣為玄特立一鄉(xiāng),理由之一是“南山四皓,有園公、夏黃公,潛光隱耀,世加其髙,皆悉稱公”[14]1208。可證漢晉間讀作“夏黃公”“綺里季”,非讀作“黃公”“綺里季夏”。如此,《飲酒》《桃花源詩》中的“黃綺”,自然應(yīng)該是夏黃公和綺里季,這與《四八目》所記完全相符,何來“大相徑庭”?
《集圣賢群輔錄》記敘人物由古至今。兩晉人物“晉中朝八達(dá)”“河?xùn)|八裴,瑯琊八王”“太原王,京兆杜”數(shù)條,或稱“近世聞之故老”,或稱“聞之于故老”??妓涀钔斫?,乃東晉安北將軍王坦之。據(jù)《晉書》,坦之卒于東晉成帝寧康三年(375),距陶淵明生年僅十年左右。淵明雖不及見坦之,但聞之于故老完全可能?!都ベt群輔錄》之末云:“凡書籍所載及故老所傳,善惡聞于世者,蓋盡于此矣?!盵5]113細(xì)味“故老所傳”一語,非親聞故老者不能道也。假若《集圣賢群輔錄》確是托名淵明之偽作,則此作偽者既然能“聞之于故老”,年紀(jì)必定與淵明相當(dāng)。托名當(dāng)世人物而作偽,時人必皆知其偽,造作贗品有何意義?假若作偽者在淵明卒后作假,則熟知東晉人物軼事者已不復(fù)存在,又何以解釋“聞之于故老”?故鄙意以為淵明敘兩晉人物,必定親自訪問過故老,此是《四八目》出于淵明之手的又一證據(jù)。
仰慕前賢,并為之立傳或作頌,是漢代以降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此風(fēng)盛行不衰,成為中國史學(xué)的重要方面?!端鍟肪砣督?jīng)籍》二云:“劉向典校經(jīng)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傳,皆因其志尚,率爾而作,不在正史。后漢光武,始詔南陽,撰作風(fēng)俗,故沛、三輔有耆舊節(jié)士之序,魯、廬江有名德先賢之贊?!盵15]982《后漢書》卷八十三《梁鴻傳》說:“仰慕前世高士,而為四皓以來二十四人作頌。”[14]2766至漢末魏晉,先賢高士的傳記漸多。如《海內(nèi)先賢傳》、《諸國清賢傳》、《魯國先賢傳》、《陳留先賢像贊》、《圣賢高士傳贊》(嵇康撰)、《高士傳》(皇甫謐撰)、《吳先賢傳》(陸凱撰)《至人高士傳贊》(孫綽撰)……其中,《隋書》卷三十三《經(jīng)籍》二又云:“嵇康作《高士傳》,以敘圣賢之風(fēng)?!盵15]982影響后世非常深遠(yuǎn)。陶淵明《集圣賢群輔錄》是漢代以來為前世高士立傳、作贊風(fēng)氣的產(chǎn)物,與嵇康《高士傳》“以敘圣賢之風(fēng)”的旨趣一脈相承。
淵明終生仰慕古賢,情不能已,屢見乎辭。例如《詠貧士》其二:“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盵5]56其七:“誰云固窮難,邈哉此前修?!盵5]58《詠二疏》:“誰云其人亡,久而道彌著。”[5]58《詠三良》:“良人不可贖,泫然沾我衣?!盵5]59《詠荊軻》:“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盵5]60至于《感士不遇賦》遍詠古賢之不遇,“病奇名之不立”[5]69,真可謂與古賢惺惺相惜。若比對《集圣賢群輔錄》與陶詩詠嘆古賢的篇章,不難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及寫作旨趣的一致。前者三記伯夷,后者詠夷齊(《讀史述九章》、《飲酒》其二);前者記三良奄息、仲行、針虎,后者有《詠三良》;前者三記顏回,后者詠“顏生稱為仁”(《飲酒》十一)[5]41;前者記長沮、桀溺、荷蓧丈人,后者情寄古賢:“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guān)”(《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5]38;前者記商山四皓,后者寄意四皓:“多謝綺與角,精爽今何如?”(《贈羊長史》)[5]25……其他詠箕子、孔子七十二弟子、二疏(疏廣、疏受)、二仲(求仲、羊仲)、袁安。
詠史即是詠懷?!都ベt群輔錄》最后以四語感嘆作結(jié):“夫操行之難,而姓名翳然,所以撫卷長慨,不能已已者也?!盵5]113莫友芝批校陶本于此處說:“觀末四語是靖節(jié)懷抱,此《四八目》二卷決非偽托也。”[16]《集圣賢群輔錄》之末的深沉感慨,顯然與淵明詩文借詠古賢以抒懷若合符契。因此,實(shí)在不能輕易斷定《五孝傳》和《集圣賢群輔錄》是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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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湯漢.陶靖節(jié)先生詩注[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0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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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Textual Research of the Authenticity of Wu Xiao Zhuan and Si Ba Mu in Tao Yuanming’s Anthology
GONG B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It has been a long-time controversy in the academia over whetherWu Xiao ZhuanandJisheng Qunxian Fulu(Si Ba Mu) were written by Tao Yuanming. The ten-volume anthology compiled by Yang Xiuzhi included these two works, while the eight-volume one compile by Xiao Tong did not. It is wrong for the academia to consider them as counterfeits, and the reasons go as follows. First, Xiao Tong had probably readWu Xiao ZhuanandJisheng Qunxian Fulu, but he did not classify the two works as literature, so he did not include them in Tao’s anthology. Second, it was possible that Xiao Tong failed to collect these two works, but Yang Xiuzhi found and compiled them in Tao’s anthology. Third, when writing about the characters in the East Jin Dynasty in the latter part ofJisheng Qunxian Fulu, Tao used such sentences as“I learned about this from the elderly people in modern times” and “I heard about this from the elderly people”, which shows that Tao Yuanming collected at his time the past stories. All these points proved thatWu Xiao ZhuanandJisheng Qunxian Fuluare not counterfeits, but were actually written by Tao Yuanming.
Tao Yuanming;Wu Xiao Zhuan;Jisheng Qunxian Fulu(Si Ba Mu); authenticity
I206.2
A
1008-7931(2017)01-0047-06
10.16217/j.cnki.szxbsk.2017.01.006
2016-09-22
龔 斌(1948—),男,上海崇明人,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陶淵明研究、《世說新語》研究、中國佛教史。
龔斌.陶集《五孝傳》《四八目》真?zhèn)慰急鎇J].蘇州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17,34(1):47-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