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逸

小山村是潤在靜謐的涓流中的，能為它暈上幾分生氣神色的，唯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雞鳴。

泥濘小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身形不算魁梧卻也顯得挺拔有力，他扛著一只蛇皮口袋，走過的地方嵌著深淺不一的腳印。

他伸出手胡亂揩了把額前凝著的汗，胸腔中燃燒的煩躁使他身上流淌的水分不斷地蒸發(fā)，他不知道他機械重復(fù)地做了這個動作多少遍，他只知道每重復(fù)一次，胸腔中的溫度便會高一分。

母親發(fā)了家書催促他歸家，說是父親將不久于人世。接到信時，他皺了皺眉，這種把戲母親早已玩過多次。他明白，父母只不過是想讓他回家看看罷了。他們不知道他很忙嗎？耽誤一天要少掙多少錢啊，不劃算！

他再次伸出手揩了把汗。算了，也有好幾年沒有回家了，該回去看看了。他瞟了瞟那個口袋，希望父母喜歡這些“城里貨”。好像他每次帶回家的東西，父母都喜歡得不得了。

他背著口袋繼續(xù)走著，突然覺得身子輕了幾分，胸腔也沒有那么沸騰了。

走過村中的水塘——全村人養(yǎng)魚的地方，他想起了自己以前最喜歡在塘里摸魚，為此不知被父母責罵過多少次。

走過塘邊的老水車，他仿佛聽見它仍舊低吟著轆轆的歌。

走過塘緣的蘆葦蕩，仍是濃密的一片。他仿佛看見父親用布滿老繭的大手輕輕剝開密密的蘆葦，然后伏蹲在蘆葦叢中，用一雙媲美鷹目的眸子掃蕩著那個小兔崽子的蹤影，卻不知道“獵物”早就在自己的身后咧彎了嘴、憋紅了臉卻不敢放聲大笑。突然間，“獵物”向他寬闊的背上撲去，“嘩啦啦”的水聲、歡快的笑聲在耳邊縈繞。

瞬間他只覺得心中的燥熱被這塘水洗凈了。歸家，仿佛也不錯。

他看見了自家的水田地。那地早已不像過去般綴滿綠油油的嫩芽?，F(xiàn)在，它污濁不堪，如同破碎的鏡子，再也映不出他兒時稚嫩的笑靨。驀地，他心中騰起一股異樣。是久未歸家的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是莫名的心悸。

他想起了父親曾經(jīng)與自己的對話。

“爸，什么東西你印象最深??？”

父親猛地被大煙嗆著了，接連咳了好幾聲，緩過勁后緩緩?fù)鲁鰞蓚€字：“歸家?！?/p>

“為什么？”他歪著頭，疑惑地問道。父親并沒有回答他，而是拖著身子，拿著煙桿，向頂樓走去。他邁著小短腿，亦步亦趨地跟著父親。父親在頂樓坐定，繼續(xù)吸著煙，眼睛久久凝視著一條泥濘小路。他認得，那是進城和回村的必經(jīng)之路。

“那是你爹我從外省趕回來時你爺爺留給我的最后兩個字?！?/p>

“歸家啊——”父親突然站起身，向那條小路喊著。他不知道父親在做什么，只覺得沒什么意思，于是撇了撇嘴，撒開蹄子跑下樓，找小伙伴玩去了。

“唉！”現(xiàn)在的他低嘆了口氣，伸出手，推開了家里那道暗紅的老鐵門。他看見母親正閉著眼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于是他走上前，輕聲喚道：“媽?！?/p>

母親睜開眼，混沌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卻又在瞬間熄滅，口中淡淡地應(yīng)了句：“回來啦?！?/p>

“爸呢？”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

母親眼神空洞，如雕塑般無言。

“咚！”那是膝蓋撞在水泥地上的悶響，卻像一個歸家的游子痛失靈魂的哀號。

點評

這是一篇內(nèi)容精彩、情節(jié)感人的小小說。文章篇幅雖短，但開端（“我”背著行囊歸家）、發(fā)展（“我”收到母親的家書，為后文“我”得知父親過世埋下伏筆）、高潮（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曾經(jīng)與父親的對話喚起了“我”的思鄉(xiāng)思親之情）、結(jié)局（“我”得知父親離世時的悲痛與后悔）等寫作小小說的要素一應(yīng)俱全。全文情節(jié)鋪陳曲折，人物刻畫到位，回憶插敘的部分更讓作者的情感呼之欲出，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