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啟淋,1984年生于江西泰和縣,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作品》《飛天》《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草原》《中國校園文學(xué)》《青年文摘》《中華文摘》《北方文學(xué)》《海燕》等刊物,著有散文集《故鄉(xiāng)的那一縷縷炊煙》。
那條喚作州下的路,九歲那年就深深地鋪進了我的內(nèi)心,并緊隨我的步伐不停地延伸至南方。
那天,我獨自一人挑著竹簍,經(jīng)過水塘旁的州下路,隨著它延伸的方向,印下一個個腳印。我來到這個墳?zāi)骨暗男@子。秋末,涼風(fēng)翻過墳?zāi)?,吹著我那嫩稚的臉頰,我抓緊時間挖著長在土里的紅薯。一個個紅薯像一個個靦腆的胖娃娃,撥開土它們才一個個地顯露在我眼前。我細(xì)心地褪去它們身上粘著的土,一個個地往竹簍里丟去,仿佛把方才在家中對哥哥的不滿也丟進了簍里。一個個紅薯被我丟進簍中,一個個斷了蒂的紅薯流出黏黏的白液來,粘在我的手上、衣服上。我不知道這是它們的血還是淚。它們匍匐于大地,被大地孕育著,最后脫離大地去搭救一個個匍匐于大地的人,甚至是牲畜。母親總能手巧地把它們變成各種樣式端到家里的餐桌上。它們總是能搭救那即將見底的米。母親喜歡在粥中放些紅薯,在蒸的米飯中摻些紅薯粒,往往裝進碗里的米飯中,大半碗都是紅薯粒。而我最迷戀于烤紅薯。紅薯以它百變的樣式,驅(qū)走饑餓。我快速地?fù)炱鹨粋€個紅薯入簍。
最后一抹晚霞即將被夜的黑侵蝕干凈,我聽見哥在州下路口喊著我。我應(yīng)了聲,就挑起紅薯,謹(jǐn)慎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州下路仿若一條主脈,一條條支脈從這里延伸到遠方,白天從此處分散出去的人們,又沿著出去的路返回,而后麋集在州下路旁的水塘埂上,洗手的洗手,濯足的濯足,把一天的疲勞交給了水塘。我蹲下身,在水塘里做著挖紅薯的最后一道程序:洗紅薯。我把竹簍放進水塘,不停地?fù)u晃著,紅薯蕩滌在水中,一層層泥土的渾濁洇散進水里。一個個紅薯變得那么光鮮誘人。我挑起已洗滌好的紅薯,踏著微微的夜色,走在州下路上,一塊塊冰涼的石塊傳送著秋的涼意,直抵心尖。我一個寒戰(zhàn),好像有人將我抬起,突然就被凸起的磚塊絆倒在地。兩竹簍的紅薯像打翻的魚桶中跳出來的魚在地上翻滾著,一地的紅薯躺在夜色中。我也躺在州下路的懷中。疼痛在血液抵達舌尖的時候,涌了上來。我摸了摸頭,印堂居然有一個深深的洞,血正源源不斷地逃竄似的往外流。冬嫂看見了,哇哇地叫著。我一只手捂著傷口,抽噎著,一只手不停地?fù)熘o躺在地上的紅薯。貴叔拖著我,飛奔著回家。那年我九歲。
母親看見滿頭血痕的我,轉(zhuǎn)身責(zé)怪起哥來,好似這樣做能驅(qū)走疼痛。哥怯生生地望著滿頭血色的我,低下頭去。我低聲哭泣著,埋怨哥在路口著急地催我;我到了路口,卻不見他在那等我。母親望了望哥,皺起眉頭,憂郁地看了看我,沒有說話。哥低聲地說著,他一直和母親在家搓著麻繩。我望著地上蛇一樣纏繞的麻繩,心里一驚,園子里熟悉的那方墳?zāi)骨逦馗‖F(xiàn)在我眼前,恐慌頓時涌遍全身。
母親細(xì)心地清洗,床頭的鏡子折射出一張陌生的面孔:一條條滑過臉頰的血痕清晰可見。我想起眼角流著血、嘴角流著血的幽靈。簡單地包扎后,血被馴服,后半夜,靜默的傷口開始不安分起來,疼痛一陣陣地襲來。我不停地呢喃低語,就像深夜蠶啃食桑葉的聲音。我看見死去多年的爺爺站在我的床邊,手不停地提起我踢翻的被子。我掙扎著想坐起來,可是身體卻不聽我的使喚。我張開嘴,喊著爺爺,那聲音如此悠長,而爺爺卻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的叫喊。他自顧做著自己的事,吸著旱煙,一閃一閃的煙火映照出爺爺?shù)妮喞敔數(shù)哪樕蠎n郁,仿若丟失了自己最珍貴的物件。煙盡,爺爺心痛地對我說,好好養(yǎng)病。他頭也不回地推開門,就步入夜色中,最后我居然看見爺爺走進紅薯園的墓中。
天放亮,我迷迷糊糊地感覺渾身乏力,身體像抽空了似的,滿身的汗。睜開眼,昨夜的夢像放電影般呈現(xiàn)在我腦海中。滾燙的額頭將母親的手彈了出去。我把昨晚的夢告訴了母親。母親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她會咒語般嘀咕著些我聽不明白的話語就獨自走開了。而后,大廳里傳來喧鬧的聲音。滿奶奶顫巍巍地邁進了我的房間,和藹地說著些安慰的話。我聽到了她聲音里與爺爺類似的音頻。
滿奶奶已經(jīng)八十歲高齡了,正向九十歲逼近,她自己也給自己算過,這是一道檻。大廳里,貴叔的母親冬菊奶奶安慰著母親。滿奶奶最后站在門口,交代了我待會要做的事情就轉(zhuǎn)身離去。大廳頓時安靜下來。這時,從屋外邊遠遠地傳來喊我名字的聲音,由遠及近,模糊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明亮,仿佛整個村莊都飄蕩著我的名字,它飛入水莊的每一個角落。林子,回來了……林子,回來了……滿奶奶喊著,緊隨其后的三個奶奶也跟著輕輕地喊著。那聲音不能蓋過滿奶奶的喊聲。當(dāng)滿奶奶踏進我房間,喊出最后一聲“林子,回來”時,我按照滿奶奶的交代,響亮地應(yīng)答著。我對她們的這個儀式不明所以。
兩年后,我知道它有一個獨特而帶有絲絲恐怖的名字:喊魂。那個黃昏,我親歷了喊魂的全過程。我不敢相信,它能有多少效果,來喊回已命喪黃泉的孩子。而九歲那年,我確實在滿奶奶喊過魂后,日漸好轉(zhuǎn)起來了。至今那個瘢痕穿透時間靜立在我的額頭上。事后滿奶奶說,我的魂被州下路上一塊石頭精給纏住了,而那塊石頭精在我出去挖紅薯時就跟了我一路,到達園子:它坐在墳?zāi)股?,一直守著,不耐煩的它,化身你哥,站在州下路仿著你哥的聲音喊叫著你歸家。我覺得滿奶奶是個神奇的人,如此神秘的事情,她都能了如指掌。滿奶奶說,林子啊,你錯就錯在應(yīng)和了那石頭精。你一應(yīng),你的魂就被它牢牢地拴住了。如果不是你爺爺不停地來提醒你,并和那石頭精進行了數(shù)次的辯駁,你的魂恐怕真的喊不回來了。聽得我毛骨悚然。而望著靜靜躺在門板上的那對雙胞胎兄弟,我知道滿奶奶也無力回天了。軍和平才三歲,他們的父母常年漂泊在南方,忙碌的爺爺奶奶只顧他們的一日三餐,其他的時間,他們游蕩在水莊安靜的時間邊緣里。三歲,他們的世界除了爺爺,就是奶奶,平日里他們永遠進不了我的視線,而現(xiàn)在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告訴我,他們的存在。母親說,他們直至沉下水底的那刻,也不知道“爸爸,媽媽”這幾個漢字是如何通過靈巧的嘴發(fā)出那最牽魂的聲音。當(dāng)然他們的父母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我有時路過他們家時,常??匆娝麄冃值軅z靜靜地坐在地上,各自玩弄著地上的泥巴,沒有聲音,沒有交流,安靜的院子就像時間從未來過這里。現(xiàn)在他們依舊以安靜的姿勢靜靜地躺在相隔不到半米的門板上。而院子里卻熱鬧起來,他們的父母忘記了連夜奔波的勞頓,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著。手掌擊打著大地,一塊塊潮濕的泥土深陷下去,土以靜默的方式忍受著疼痛,它們是認(rèn)識軍和平的,最終也接納了這對玩伴。
滿奶奶深邃的眼神穿透生死,她無聲地帶領(lǐng)著其他三位奶奶邁出了門檻,沒有做任何交代。我看清了她手里拽的那張小漁網(wǎng),就是這張小網(wǎng)將我曾經(jīng)丟走的魂給網(wǎng)了回來。后面幾位奶奶,分別拿著的有一碗米飯、兩個雞蛋和一大堆冥紙。我緊隨其后。她們在離軍、平家百米遠的州下路旁的水塘停了下來。我全身戰(zhàn)栗,不敢靠前,記憶涌了上來,我害怕這段抓住我魂魄的路。滿奶奶放下漁網(wǎng),把那碗米飯擺放在軍、平跌下水塘的那塊石板上,兩個煮熟的雞蛋放在碗的旁邊。其他幾位奶奶點燃了那一大堆的冥紙,紙灰?guī)е稽c點的火星開始紛飛、飄散,有的落到樹上,有的跌入水塘中。我看見滿奶奶眼里浸著渾濁的液體,不知道她內(nèi)心蕩漾著的是怎樣的一個心境。她開始喃喃自語,好似念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密咒。而后其他三位奶奶也開始念了起來,她們一起跪拜,是那么的虔誠。滿奶奶拿起網(wǎng),開始在水塘邊打撈起來,嘴里帶哭腔的言語不停地蹦出來。反復(fù)幾次,滿奶奶順著來時的路返回,奶奶們帶著哭腔喊著這兩個孩子的名字。當(dāng)她們喊出最后一聲名字的時候,院子里的人都期待著,門板上傳來一聲回應(yīng)。最后,還是滿奶奶自己回應(yīng)了一聲。我看見滿奶奶褶皺里隱藏著歲月的驚天大秘密。年底,滿奶奶靜靜地走了,帶著她自己的那最后一聲回應(yīng)。
十八歲那年,南方像一塊磁鐵吸引著水莊的年輕人,他們紛紛踏著夜色途經(jīng)州下路去往南方。我和好友生華也踏著這唯一一條與外界接壤的州下路前行。當(dāng)我走在南方硬硬的水泥路時,我銘記路的末端永遠是那條州下路,靜靜地在故鄉(xiāng)等候我的歸來?;赝@些年穿行在南方的路上我揮灑下的淚水,我像母親一樣坐在苦難的河流旁,哭過無數(shù)次。站在飛馳著汽車的水泥路旁,癡癡地望著,母親從水塘中走向岸邊的畫面清晰可見。我在城市底座爬行時,母親最純潔的靈魂時時警醒著我前行。母親常常念叨:娃在城里,要好好的,別再弄丟自己的魂了。奶奶們是無法喊回城里的魂了。于是我在南方謹(jǐn)言慎行。要不是生華,那次我載有靈魂的肉體就將被一塊塊鹵肉給蠶食殆盡。那時單位路旁開始流行手推車檔里的鹵肉:鹵好的豬耳朵、豬肝、鴨脖子、肥腸、豬肚、牛肉,黃里透黑的鹵水,裹挾著一塊塊誘人的肉。廉價的肉,就像自己那廉價的勞動力。我拉著生華,來到攤前,靈活的生華早就和這些攤主混跡在一起。我看見老板從推車?yán)锬贸隽硗獾囊恍u肉切碎,拌些辣椒、醬油,入碟,上桌。我和生華吃得盡興,口感與我自己來時吃到的有著天壤之別。記得第一次吃時接連拉了兩三天肚子,后來慢慢才適應(yīng)了。我如實告訴生華。生華閉口不談,繼續(xù)喝著酒,還叫來老板喝去了一瓶?;厝サ穆飞?,生華吐露真相。原來那攤主就是咱同一個縣的老鄉(xiāng),生華也因為之前拉肚子找過老板,并大鬧一場。后來,一來二往的慢慢就熟了,老鄉(xiāng)女兒的工作也是生華幫忙介紹的,他們自然就無話不談了。
而當(dāng)生華說起這些鹵肉的真相時,我憶起前不久吃過的那些肉,差點連胃酸都吐了出來。生華說,老鄉(xiāng)之所以另外從推車?yán)锬萌?,因為那里的肉才是真肉,那是專門為熟人準(zhǔn)備的。而桌面的肉全是壞肉假肉。比如那鹵牛肉,其實根本就不是什么牛肉,而是老豬肉,一大鍋一大鍋地在那煮著,熟了一上色,就變成牛肉了。生華指著這所有的鹵肉攤說,他們進貨的渠道都是一樣的。他們自己從來都是不吃的。還有什么肥腸啊豬耳朵啊,那些肉買回來,都是些發(fā)霉發(fā)黑的壞肉,有的是肉攤主疊加了好多天賣不出去的壞肉,都由老板收購進行加工。用硝酸、雙氧水一泡,就白花花的,再加些福爾馬林,這樣就不容易壞了。我們流浪于此,卻被城市的法則改變了我們的初衷。我遠遠地望著這些彌漫故鄉(xiāng)氣息的鹵肉攤主——他們是如何遺棄故鄉(xiāng)最純潔的靈魂,在此謀生的?我想起故鄉(xiāng)滿奶奶的那個賣肉的兒子,每天他家都會將沒有賣完的肉,廉價地處理給左鄰右舍。他家以這樣的方式來行善。難怪滿奶奶家是村里的旺族。
后來,生華也跟著那老鄉(xiāng)一起做起壞肉生意了。他專門做燒烤,一串串的所謂羊肉串、豬肉串,其實都是加工處理過的壞肉。他從來不讓我吃。一年后,生華用燒烤賺的錢開了一家火鍋店,那時在深圳,剛流行火鍋。一個江西人打著正宗重慶火鍋招牌的店營業(yè)后,每天人滿為患,我常常周末過去幫忙。而火鍋的鍋底料、配料,生華依然還是如此進貨。慢慢的,連各種鍋底他都能用不同的粉料調(diào)配出來。我常常提醒他,要走長遠,不能這樣做,至少良心會過不去。生華和我大吵一架,再后來,我教我的書,再沒有去他那了。慢慢的,我們漸行漸遠。很快他就開起了大酒店,他在這座城市擁有了自己的房子車子,過上了上等人的生活。而我依然在底層的民辦學(xué)校匍匐前行。那老鄉(xiāng)接手了生華的火鍋店,錢掙了不少。不過他與生華不同的是,每到初一、十五,都會去東山寺求神拜佛。無法知曉,他是在為他自己所做的行當(dāng)贖罪,還是為食客們祈福。
而我從教時認(rèn)識的一位富豪家長,他的做法更是讓我心生畏懼,同時感觸頗深。他告訴我:“我每周六都會去殯儀館做義工。一會兒幫助化妝師給已沉睡的尸體著衣,一會兒和幾個人推著剛送來的尸體運進凍藏室。聽門口的保安說,每天都有人被送進來。每每看著躺在凍藏室一個個曾經(jīng)活潑可愛的人時,我內(nèi)心顯得如此的安詳。我生意場上所有的不如意會在此化作屢屢青煙消散,所有的良知瞬間被喚醒。我們最終的結(jié)局無非就是如此。像他們一樣靜靜地在此等待化妝,等待著在靈堂與人世作最后的別離,再推進火化爐,一生被碾碎成一抔灰。”看著他深邃的眼神,我深深地敬畏起他來。他以這樣的方式來喚醒自己純凈的靈魂。這是否是城市另一種形式的喊魂?我回望自己,仿佛看到自己躺在殯儀館冰冷的凍藏室。這就是我們最終的歸宿。而當(dāng)下,活著就別在還沒死去時丟了自己純潔的魂。如生華每周也如此,會如何?
一晃幾年過去了,當(dāng)我從南方歸來時,望著州下路水塘里靜靜的水,望著路旁這方安靜的院子,時間依然如此的安靜,它們似乎依然是停留在十多年的那個地方。我仿佛看見了那兩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著泥巴。守院的老人已經(jīng)先后離去。滿滿的蜘蛛網(wǎng)結(jié)在了虛掩的門上?,F(xiàn)在想來,他們是否覺得這人世其實也挺無聊的?一生被無足輕重的所謂的名利填充自己的時光,有時不惜以犧牲他人甚至迷失自己的靈魂為代價。活它個幾十年,到最后絲毫也帶不走,其實也是多么純粹的一生。一輩子完了就完了,這個世界的精彩再也與你無關(guān)??赐噶诉@些,他們相邀去往一個更有趣的世界。而路卻永遠不浮不躁地躺在那里。
歸家數(shù)日,母親踏進家門就神秘地說著歸家的水莊首富生華的事。我豎起耳朵聆聽,原來生華已歸家半月。聽說因為一直高燒,忽冷忽熱,時常夢里驚醒,說是夢見他早已死去的姥爺。而他在城市的北大醫(yī)院怎么篩查,各項身體指標(biāo)都是極為正常的。生華突然想起小時候的喊魂,他就回家了。母親說,村里幾個德高的老奶奶都已經(jīng)給他喊過一次魂了,而生華并沒有好轉(zhuǎn)。此時德高望眾的菊奶奶從生華嘴里探出了真正的原因。生華說出了他這些年做假肉、賣壞肉的事情。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的酒店招收了大批年輕的姑娘,也有咱水莊的。她們在酒店里秘密進行色情交易。他從姑娘每一次交易中獲取暴利。還和城管勾搭在一起,他做中間調(diào)解人,也獲利不少。那些被城管繳獲的電動車、三輪車,還有小攤的手推車,只要經(jīng)過生華交一千的贖金,車就回來。一千元,他們要忙碌許多個日夜,但是購買新車價位更高,往往他們最后還是無奈地去找生華。城管部門通過生華每年入賬的收入驚人,生華也賺了個夠。這條產(chǎn)業(yè)鏈在生華的連接中不斷循環(huán)著,榨取著那些暴曬在南方城市烈日下農(nóng)民工的血汗錢。菊奶奶聽完,想起她兒子,我貴叔的遭遇,勃然大怒,訓(xùn)斥生華,丟掉了水莊人的根。菊奶奶告訴生華不要再作孽,這樣第二次喊魂才有效果。生華唯唯諾諾。
聽,村莊里,又飄來生華那蒼涼的名字。我想起滿奶奶輕易就把我的魂給喊回來。而今,生華已經(jīng)是喊第二次了。菊奶奶說,生華把魂丟在城市,需要找到曾經(jīng)在城市接觸最多的物件才行。后來,生華把他忘在車后備廂那一袋子壞肉給拿了出來。那些肉擺在州下路邊,引來一群狗,有人捂著鼻子說著,真奇怪,狗才吃的肉,怎么到了城里卻成了寶。狗吃完這些肉后,第二天生華走出家門,看氣色恢復(fù)得差不多了。我遠遠地望著,我知道他在城市行走的路上被欲望精絆住了他的魂。我突然覺得州下路的石頭精并不可怕,反而覺得它是那么的純潔。
州下路以這樣的方式注入到我的記憶,我?guī)е@條路行走他鄉(xiāng)。這條路,記住了水莊很多人的腳步聲,多少聲音走著走著就不見了。多少蹣跚的腳步,多少矯健的步伐,多少沉穩(wěn)的漫步,多少顫顫巍巍的步履,州下路一一記下。整個水莊的辛酸、幸福,它不曾忘記。母親哭泣的眼淚揮灑在路上,路長出草作為回應(yīng)。有時人還不如一棵草,母親常常說。滄桑的州下路,至今依然布滿石頭,曾經(jīng)絆倒我的那塊石頭依然昂著頭挺立在路中。城市中充溢欲望的水泥路依然沒有侵襲到這條路上,故事太多,水泥也無法覆蓋。父母作為水莊最后的守望者,他們的心酸和路的辛酸已然融化為一體。州下路以守魂的身份匍匐在村口。
責(zé)任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