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女,大學(xué)文化。著有長篇小說《走向珠穆朗瑪》,小說集《有夢相約》,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阿里 阿里》《蘋果 蘋果》《祥瑞草原》等八部作品。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及年選。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藏文,并多次進入國際書展。曾獲《解放軍文藝》雙年度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等。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百名青年藝術(shù)家之一。
1
夾雜在人群中,夏侯寧被裹挾一般,順時針行走,和走在八廓街上的所有人一樣,快樂無比,悠閑自得。
無意間,她向自己的左側(cè)望過去,那里并排走著一位金發(fā)碧眼的歐洲女孩,一位身披紅色袈裟的喇嘛,一位戴著墨鏡穿著登山服的內(nèi)地背包客,一位婀娜多姿身著紗麗、眉心處的朱砂印分外妖嬈的印度婦女。
有人快步跟了過來,正午的陽光無遮無掩,直接照射下來,夏侯寧睜開一只眼閉一只眼,仰著脖子仔細辨認,原來是一位彪悍的康巴漢子。他頭頂處盤著烏黑油亮的蓮花狀辮子,辮梢上綴一束紅絲穗,耳朵上垂著巨大的珊瑚珠子,胸前掛一枚成色上好的瑪瑙,腰帶上掛一把銀質(zhì)刀鞘的藏刀,腰帶也是繡了花邊紋飾的,色澤絢麗。
康巴漢子大概感覺到有人注意他,友好地點點頭。這一點頭,恰好與夏侯寧對視。夏侯寧頓時睜開雙眼,四目相扣,似乎許久,似乎瞬間。
渾身上下熱了起來,手指末梢微微顫抖。她捏了一下拳頭,分合幾次,手指恢復(fù)到原來姿勢。
接著,她把目光移向金發(fā)碧眼的女孩,女孩已經(jīng)走到前邊去了??蛋蜐h子微微一笑,她也微微一笑。她不確定對方是否注意到自己的小虎牙,她則看清了漢子潔白整齊的牙齒。
低低頭,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再次打量漢子的時候,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俯視她一眼,邁著大步向前走去,留給她的是一身華麗藏袍的背影。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追隨而去,也不會有什么交流。憑她的判斷,這種裝扮的康巴人,是遠道來拉薩的朝圣者或辦事者,用漢語交流有些困難,她又不懂藏語。
那眼神,卻令她記得真切,X光一般,攝入心底。其實,她心里還安放著另一雙眼神,只是有些久遠而已。
剛才還置身八廓街的夏侯寧,此時已經(jīng)坐在瑪吉阿米餐廳二樓靠窗的位置。不需要特別關(guān)注,隨意望出去,就能看見八廓街潮水般的人流都朝著一個方向行走。有人一只手舉著轉(zhuǎn)經(jīng)輪,一只手握著佛珠,一粒一粒地數(shù)著、念著。人群里間或有匍匐在地、磕著長頭的信徒,當(dāng)然也有旅游者。
期許能在人流中看見康巴漢子,但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事了。再次想起康巴人的眼神,還是有些灼熱。
身著鵝黃色藏袍的女孩捧一本菜單走到她跟前,問她需要什么。
她有些恍惚,哦了一聲,仿佛受到驚嚇,雙手摸一下臉頰,覺得不妥,垂下來放在桌面上。
一壺甜茶。夏侯寧低緩地應(yīng)道。
幾只杯子?女孩閃爍著漂亮的眼睛,望一眼夏侯寧的對面,又望一眼她身旁的空位子。
夏侯寧明白女孩的意思,拉薩本地人更愿意到安靜的甜茶館喝酥油茶吃藏面,一般不光顧這里。來這里的人多是游客,或聊天,或小聚,或談事,三三兩兩,長槍短炮,攝影包照相機裝備齊全,行頭精良,天南海北,國內(nèi)國外,各種腔調(diào)都有。
夏侯寧遲疑了一下,回答道,兩只杯子。
女孩說,一會再有客人來,可要拼桌的啦。
夏侯寧沒有肯定,也沒有回絕,只是淡淡一笑。
稍許,女孩拿來一壺甜茶,兩只杯子,轉(zhuǎn)身走了。
她給兩只銅質(zhì)杯子都倒上甜茶,輕輕一推,就把一只杯子推到對面,另一只放在自己面前,然后把桌子正中間的酥油燈捧在手心。燈油是暖色調(diào)的那種,溫溫和和,清清爽爽,燈芯應(yīng)該是羊絨裹著草莖的那種,被點燃過的,芯尖兒上有一粒硬硬的黑點兒,油汪汪,亮晶晶。
她開始顧盼,窗臺上有一只盛著水的銅盆,盆里散漫地開著些太陽花,花朵嬌媚正艷,有一朵花的花蕊上輕輕滾動著一滴水珠,欲滴不滴的樣子。墻上掛著幾幅羊皮畫,多是形單影只的藏族姑娘,一幅唐卡有些陳舊,質(zhì)地或許是絲綢吧。她又望向餐廳正中間的書架,書架上有一些西藏旅游畫冊,更多的是游客留言簿。
她把酥油燈放在桌上,信步走到書架旁,左瞅右瞅,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打火機或者火柴。留言簿是純手工制作的,紙張是手工藏紙,留言各式各樣,一頁圖文并茂的留言吸引了她。圖畫是碳素筆素描,寬闊的江面上有一輪圓月,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分別站在江的兩岸,執(zhí)手相看淚眼。配文是草體。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里,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棄……
夏侯寧順手拿了兩本留言簿,同時喚了一聲服務(wù)員,請把酥油燈點燃。
還是那位女孩,從吧臺伸出頭來,像是沒有聽清,問了一句,你說什么?
夏侯寧邊翻留言簿,邊重復(fù),把打火機拿來。
女孩快速跑到她跟前,急急慌慌地說,大中午的,天還這么熱,點什么燈啊?
旁邊幾張桌子上的客人也紛紛望向這邊。夏侯寧繼續(xù)捧著酥油燈,細細撫摸,暗黃色的銅質(zhì)燈盞,是她喜歡的色調(diào)。
女孩站在原地,看一眼夏侯寧,又看一眼陽光燦爛的窗外。
吧臺里的男士發(fā)話了,點上吧,點上吧。
女孩轉(zhuǎn)身拿來打火機,丁零一聲,酥油燈就亮了。
火苗跳了幾下,差點燒著夏侯寧的劉海?;鸸夂蜔舯K全都金光燦燦,絲絲縷縷的酥油香味漸漸漫開。她把酥油燈放在桌子正中間,恰好在兩只杯子等距離的位置。
端起甜茶,遞到唇邊,望一眼對面的滿杯,重新放下。
她干脆站起來,雙手捧起對面的滿杯,一仰脖子喝干了。
斟滿空杯,放回原處,倏然坐下,端起自己的杯子,也喝干了。
再斟滿。
現(xiàn)在,兩只杯子都斟滿了。
雙手合十,靜靜地望向?qū)γ妫瑢γ婵湛杖缫?,只有酥油氤氳、曼妙。在酥油的溫煦里,那雙眼睛炯炯有神??隙ǎ@不是康巴漢子的眼神。
仿佛默默念誦,仿佛對著那眼神,念出的聲音有些微弱,文山,祝文山,我要給你打電話,必須聯(lián)系上你。
她繼續(xù)喝著甜茶,先喝祝文山的那杯,再喝自己的那杯。
再斟滿,再喝干。
八廓街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大昭寺上空桑煙裊裊,經(jīng)聲慢慢。布達拉宮金色的寶頂在陽光照耀下,璀璨奪目,熠熠生輝。
2
最先下這個決心,應(yīng)該是在藏北遇險后,而不是在瑪吉阿米朗日下的酥油燈下?;蛘咚恢倍枷肼?lián)系的,五年,十年,二十年,或更長時間,這種愿望就沒有中斷過,也從未停止過。或許因為瑪吉阿米與倉央嘉措的詩歌有關(guān),與愛情有關(guān),才把這個決定推向高潮,頗具儀式。
就在前不久,她隨雪蓮花兒童大病救助基金會的格桑米瑪一道去藏北牧區(qū)篩選需要救助的孩子。做這項工作,夏侯寧是新手,格桑米瑪告訴她,由于青藏高原高寒缺氧,生活在這里的人們?nèi)菀谆忌细咴膊?,有些病如果不及時治療,會危及生命。
車是從拉薩租來的一輛皮卡車,司機是一位藏族小伙扎西羅布,車廂里裝了些感冒沖劑、銀翹片、小兒感冒靈、咳必清等常備藥品。既然是篩查,應(yīng)該有B超機或其他體檢設(shè)備。按照有關(guān)規(guī)定,這些設(shè)備必須由相關(guān)機構(gòu)審批后才能使用。作為一個非公募基金會,能協(xié)助地方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就不錯了,哪能費盡周折拉來昂貴的醫(yī)療設(shè)備?何況這些設(shè)備需要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操作,最為基礎(chǔ)的是還需要電。遼闊無垠的牧區(qū),只有牧民定居點才有忽明忽暗的電燈照明,夏牧場的帳篷里,哪來穩(wěn)定的電可供使用啊?
格桑米瑪說,與地方療衛(wèi)生單位搞好關(guān)系,得到他們的支持和幫助,也是基金會工作內(nèi)容之一。這一次,她準(zhǔn)備先到縣城,找到老朋友次仁院長,請院長親自出馬,帶上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和體檢設(shè)備,同他們一道到牧民定居點和學(xué)校進行拉網(wǎng)式體檢篩查。
出了拉薩,格桑米瑪就一直撥打電話。經(jīng)過羊八井地?zé)犭姀S的時候,終于有了信號。與次仁院長高聲說了幾句,又靜默下來,之后,格桑米瑪一個勁地檢討自己,不停地嘆氣說,要是在拉薩聯(lián)系就好了。
夏侯寧安慰她說,在西藏干工作,急不得的,慢慢來吧。這可話是你告訴我的哦。
格桑米瑪嘆氣道,有時候計劃好好的,到了跟前就忘了,記憶力越來越差,都是海拔惹的禍。
夏侯寧說,好像還好吧。西藏可是很多人魂牽夢縈的地方,能在西藏工作是前世修得的福氣,有西藏經(jīng)歷的人三生有幸哩。
米瑪笑道,看不出來啊,夏侯姐姐還是一位有著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情懷的人啊,如果在是激情燃燒的歲月里,肯定是位女英雄。
夏侯寧說,難道我現(xiàn)在不是女英雄嗎?
米瑪說,當(dāng)然是啊,肯定是啦,放棄內(nèi)地衣食無憂的生活來西藏當(dāng)志愿者,幫助藏族孩子脫離病魔苦海,誰說不是英雄呢?是真正的大英雄。
扎西羅布也附和道,夏侯姐是度母,綠度母。
夏侯寧趕緊辯駁,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頂多算個草根志愿者,怎敢與普度眾生的度母相比。
夏侯寧喜歡與這位藏族姑娘打交道,喜歡與她一起工作,盡管比格桑米瑪年長許多,每次在一起都是那么快樂,愈加覺得來西藏是來對了。
自從女兒出國以后,常常在網(wǎng)上與女兒視頻,女兒勸她找點事干。無意間,就看見了雪蓮花兒童大病救助基金會的招募通告,條件極其寬泛,懂醫(yī),健康,男女不限,無工資,少許交通補助,藏區(qū)工作。
媽,這其實就是志愿者。女兒在萬里之遙的另一頭告訴她。
是啊,志愿者,挺好的。她告訴女兒。
她開始關(guān)注西藏,關(guān)注這個基金會的各項工作,格桑米瑪?shù)拿种饾u刻在她的腦海里,加她為QQ好友,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西藏的風(fēng)土人情,基金會的起因成就,格桑米瑪?shù)慕?jīng)歷等等,都成為她了解的內(nèi)容。
兩個月以前,她從西安出發(fā),坐上火車到拉薩,格桑米瑪在拉薩火車站給她獻上了一條哈達。潔白的哈達掛在脖子上,雅魯藏布江和拉薩河谷的微風(fēng)輕輕吹拂,溫暖愜意,她就覺得不一般了,有了一份責(zé)任,覺得從今往后得對得起潔白的哈達,對得起格桑米瑪對她的熱情。
隨著對西藏的逐步了解,才知道格桑米瑪可以喚成格桑或米瑪,格桑拉、米瑪拉是昵稱。有時候,她就叫她格桑,有時候也叫米瑪。
格桑米瑪是土生土長的拉薩人,在內(nèi)地上的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在拉薩一家機關(guān)單位工作過,后來辭職干起了慈善基金會工作?;饡偛吭诒本?,她是雪蓮花兒童大病救助基金會駐拉薩辦事處工作人員,里里外外就她一個人。當(dāng)然,基金會給她按月發(fā)工資。
夏侯寧曾經(jīng)問過她,為什么放棄機關(guān)單位工作,干起了這份婆婆媽媽的基金會工作。米瑪告訴她,她不喜歡按時按點上下班,時間久了會變成一塊石頭?;饡傻氖率欠e德行善的工作,比在寺廟殿堂磕頭燒香誦經(jīng)更實際,更惠及百姓。
米瑪反問她,你呢?
夏侯寧笑笑,沒什么原因,閑得無聊而已。
米瑪說,沒這么簡單吧,一看你就不是個沒有故事的人。
皮卡車行駛在茫茫的草原上,藍天白云,碧空萬里,雄鷹在天空翱翔,湖泊在遠方呈現(xiàn)著寶石般的墨綠,夏侯寧平生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么明凈的天空,這么潔凈的大地。她從內(nèi)地到拉薩,深深地感受到拉薩的天空無比靜美,簡直就是人間天堂,尤其是流淌不息的拉薩河,常常令她流連忘返,彳亍不前,圍繞大昭寺一周的轉(zhuǎn)經(jīng)道八廓街,也是她時常光顧的地方。每每匯入轉(zhuǎn)經(jīng)的洪流,就有一種被淹沒被遺忘的幸福,這種感覺真實、易得、簡約。
沒想到藏北草原比拉薩更壯美,廣袤無垠,遼闊無際,藏北草原就是世間極致美景了。毫無來由的,她想歌唱,想贊美此時此刻的無限風(fēng)光、美好心情。剛一張嘴,心跳就加速,有些氣喘,便放棄了。
扎西羅布忽然大聲喊叫,看啦,藏羚羊,可真多啊。
夏侯寧和格桑米瑪抻長脖子去看,果然有一群藏羚羊,有的低頭覓食,有的舉頭眺望,有的頭頂有長長的犄角,有的則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扎西羅布轉(zhuǎn)動方向盤,向藏羚羊沖去。藏羚羊受了驚嚇,四處逃竄。
格桑米瑪用藏語大聲說著什么,表情異常憤怒。
車速放緩,并回到原來的車道上,盡管牧草青青,還是能辨得清路的大致方向。車內(nèi)立即安靜下來,有一些沉悶。
五六頭藏野驢從地平線上飛奔而來,跑了一會,就不跑了。一頭體格小一些的藏野驢轉(zhuǎn)眼間跑到皮卡車跟前,與汽車同一個方向,四蹄交替,與車賽跑。青草被踩踏以后,揚起細碎的草屑,如同縷縷綠色的霧。扎西羅布并沒有像剛才那樣激動,也沒有大呼小叫,格桑米瑪稍稍平靜了一些,也無聲無息。
夏侯寧把小野驢看了個仔細,它背部是棕色的,額頭、嘴唇、腹部和腿部有不規(guī)則的白色,與內(nèi)地的馬匹有些相似,剽悍健壯,比毛驢高大英武許多,奔跑的時候長長的尾巴飄起來,華美,輕盈,飄逸。
夏侯寧想,這應(yīng)該叫藏野馬,而不應(yīng)該叫藏野驢吧。
連綿起伏的雪山出現(xiàn)在不遠處,在一處河谷畔,一頂綠色帆布帳篷出現(xiàn)在眼前,與牧民放牧?xí)r搭起的牦牛毛編織的黑色帳篷截然不同。帳篷前有幾位老人,或席地而坐,或悠閑走動,有人眼睛上還覆蓋著白紗布。走到近處才發(fā)現(xiàn),帳篷一側(cè)有一個紅十字。
米瑪說,次仁院長在這里給牧民做手術(shù)哩。
夏侯寧不解地問,手術(shù)怎么能在曠野完成啊?為什么不在醫(yī)院做呢?
米瑪說,這里遠離縣城,牧民比較集中。白內(nèi)障手術(shù)是小手術(shù),不礙事的,每年夏季次仁院長都要帶領(lǐng)醫(yī)生到牧區(qū)為牧民治病查體,這種手術(shù),也叫白內(nèi)障復(fù)明工程。次仁院長是一位醫(yī)術(shù)高超的眼科大夫,曾經(jīng)到內(nèi)地大醫(yī)院進修過。藏北地區(qū)海拔高,日照時間長,紫外線輻射強,患白內(nèi)障的人比內(nèi)地多一些。
夏侯寧說,手術(shù)再小,畢竟也是手術(shù),感染了怎么辦啊?
扎西羅布說,放心吧,我們吃的牦牛肉羊肉都是風(fēng)干的,什么東西只要在西藏的陽光下曬一曬,只會變干,不會感染。
就是風(fēng)大。扎西羅布補充道,所以手術(shù)一般選擇在河谷地帶的帳篷里完成,遮擋風(fēng)雪,用水也方便。
說話間就到了帳篷前,下得車來,米瑪和扎西羅布雙手合十向老人們行禮。老人們紛紛雙手合十回禮,有人豎起兩根大拇指,笑容滿面,微微頷首。
趁米瑪和扎西羅布與老人打招呼的時候,夏侯寧向帳篷內(nèi)張望。帳篷兩側(cè)有兩個卷起的窗簾兒,帳篷內(nèi)沒有電燈,卻很明亮,一個老年婦女躺在簡易手術(shù)床上,一個白衣男士正小心翼翼使用小鋼刀,盡管帶著口罩,還是能看出男士古銅色的皮膚黢黑發(fā)亮,兩位助手彎腰注視。
一個老頭兩條辮子花白凌亂,牙齒也脫落了幾顆,滿臉皺紋深不見底,一只眼睛上覆蓋著紗布,他靜靜地躺在帳篷一角的氆氌上,氆氌旁邊有一小片綠草,綠草間有幾朵指甲蓋般大小的紫色黃色花朵,叫不上花的名字。努力看那老人,想辨認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最終看到了一張安靜祥和的臉,盡管臉色黢黑,還是能感覺出快樂的氣息。
夏侯寧有些迷茫,如此簡陋的環(huán)境,做完手術(shù)的老人家怎么沒有痛苦,反倒快樂呢?
米瑪拽了一下她的衣襟,舉起食指,發(fā)出噓聲。
夏侯寧離開帳篷,走到等待手術(shù)和已經(jīng)手術(shù)過的老人們中間。米瑪和扎西羅布充當(dāng)翻譯,簡單的問話,簡單的答復(fù),其樂融融,一點也沒有內(nèi)地人進手術(shù)室前的儀式感、悲壯感、訣別感。這里,到處彌漫著輕松祥和、寧靜平和的氣氛,與頭頂?shù)奶炜?、身邊的河水一樣,毫無雕琢,自然天成。
過了一會,次仁院長走出帳篷,并沒有摘掉口罩,同米瑪交流了幾句,返回帳篷,做手術(shù)去了。
3
車沿著河的一側(cè)前進,沒有明顯的道路,只有若隱若現(xiàn)的車轍,車轍上長一些零零散散的淺草,小小的皮卡車獨自行進在廣袤的草原上,就像游弋在大海里的一條小魚,無牽無掛,孤孤單單。
恐懼逐漸襲擊全身,夏侯寧從來沒有在這樣遼闊亙古的原野上行走過,孤獨原來這般可怕。如果汽車忽然間沒有汽油,如果車陷進河水中,或者被狼群包圍,該怎么辦啊?羌塘大草原不但是藏羚羊的天堂,也是狼的樂土。
她有點厭惡自己,人多時害怕,人少時也害怕。記得有一次給女兒送雨傘,站在校門口等了許久。忽然,下課鈴聲驟響,少男少女像開閘的洪水,排山倒海般洶涌而來。她趕快躲閃,還是被卷進青春的洪流,旋轉(zhuǎn)了好一陣,才像漏網(wǎng)的魚一樣,鉆了出來,衣服濕透,傘也不知去向。
雄鷹飛過以后,草原更加寂靜,她盡量舒緩身體,讓身體坐得舒服一點,努力回憶西安東大街人頭攢動、喧嘩熱鬧的場景,回味大唐不夜城的富麗堂皇,大雁塔北廣場曼妙迷離的音樂噴泉。
又一群藏羚羊在不遠處悠然自得,走走停停。又一群鷗鳥飛翔,到了近處,才看清是一個不大的湖泊。湖泊的顏色超出了夏侯寧對藍色的所有想象,是從來沒有過的藍之經(jīng)典。
三個人似乎都意識到再沉默下去,就不厚道了。夏侯寧問扎西羅布要不要抽煙。
扎西說以前抽煙,自從患上高血壓以后就不敢抽煙了。夏侯寧驚愕不已地說,才多大歲數(shù)啊,就患上老年病啦?
米瑪說,姐姐你不知道,這種病在你們內(nèi)地分年齡段,在雪域高原這病可不認人,很多事情到了西藏就會發(fā)生變化,在西藏待久了,驚訝的事就會減少,心態(tài)也會平和很多。
說話間到了幾間低矮的土坯房前,一群羊在不遠處游蕩,牧羊犬汪汪地叫了幾聲,一個中年婦女彎腰出了房門。婦女微笑著,雙手摸了摸腰間的邦典,邦典的綠色條紋有些模糊。一個中年男人走出房門,用手勢和笑容邀請他們進屋喝茶。屋里有些昏暗,彌漫著藏香和酥油的味道,靠窗的一側(cè)有一排沙發(fā)樣的坐處,上面鋪著羊毛編織的卡墊,既可以當(dāng)沙發(fā)坐,也可以當(dāng)床睡。房屋最至尊的位置有一個柜子,柜子上繪有彩色寶瓶、蓮花、白海螺、勝利幢等吉祥八寶圖案,柜子上方供有菩薩和毛主席像。
夏侯寧挨著米瑪坐下,米瑪和主人用藏語交流,表情非常友好。
女主人為三位客人斟滿酥油茶,最先走到夏侯寧面前,雙手端起杯子遞給夏侯寧。夏侯寧雙手接了,原封不動地放回面前的條桌上。米瑪示意她喝一口,她淺淺地喝了一口,和拉薩的酥油茶口感不太一樣。女主人給她續(xù)滿,望著她微笑,一只手握著盛酥油的暖水瓶,一只手掌心向上,微微上揚。
夏侯寧雙手合十,說聲謝謝。米瑪告訴她,可以再喝一口,如果不習(xí)慣不喝也行。夏侯寧又喝了小小一口,把杯子放在桌上。女主人給茶杯再續(xù)滿,笑一笑,給米瑪和扎西敬茶去了。
坐了一會兒,才感到屋子其實一點也不昏暗,地面是沙石鋪成的。抬頭再看毛主席像,正在天安門城樓上揮手致意呢,笑容可掬,神采奕奕。
夏侯寧低聲問米瑪,藏族人家里都是這樣嗎?
米瑪似乎明白她想知道什么,就說,藏族人把毛主席當(dāng)菩薩供哩,以前哪位家長不讓孩子上學(xué),只要說是毛主席讓上的,家長就不阻攔了。
夏侯寧問,入學(xué)率高嗎?
米瑪說,還行吧,義務(wù)教育給家長減輕了不少負擔(dān),大部分牧民還是愿意把孩子送到學(xué)校上學(xué)的。
男主人大概聽懂了她們的對話,接過話茬說著什么。夏侯寧聽不懂藏語,只聽清了“縣長”兩個漢字,有點蕎麥地里蹦出一條金魚,河面上升起一架飛機的感覺。
見夏侯寧一臉茫然,米瑪用漢語復(fù)述了她與男主人的對話。男主人說,教育局的人把我兒子接到縣城讀書,讀得好,又送到內(nèi)地去讀了,四年都沒見到兒子,不知道兒子長高沒有,讀完書能不能當(dāng)縣長。我告訴他,誰也不能保證你兒子讀完書就能當(dāng)縣長,但學(xué)點知識總比沒知識強。男主人說,當(dāng)不了縣長,又不會放羊,有什么用?
這一次,夏侯寧聽得真切,愕然又無語。
扎西見夏侯寧的神態(tài),呵呵地笑出聲來,用藏語跟主人說了一句,又用漢語說一遍,說的時候,特意望了一眼夏侯寧。
扎西說,縣城的信號很頑強,把你兒子的電話號碼給我,我到縣城后給你兒子打電話,問他長高沒有,等路過這里的時候告訴你。夏侯寧頓時大笑,知道藏族人說漢語就像漢族人說英語,有時候會用詞不當(dāng)。
女主人抹了抹眼睛,捏了下邦典,把毛主席像前的一張記有她兒子電話號碼的紙遞給扎西。扎西在手機上存了她兒子的電話號碼,然后大聲說,內(nèi)地可好啦,我想去還去不了呢。記得第一次到拉薩,頭一次看見樹木,以為是花呢,抱著一棵柳樹一個勁地喊叫,好大的花啊,結(jié)果靠著柳樹睡了一夜。天還沒亮就凍醒了,凍醒了又抱著柳樹舍不得離去,結(jié)果啊,早起轉(zhuǎn)經(jīng)的人給了我?guī)讐K奶渣。剛把一塊奶渣含在嘴里,太陽就像放生羊一樣從布達拉宮方向蹦蹦跳跳跳起來了。這時候我看見不遠處開著一片太陽花,粉撲撲紅嘟嘟,以為是草呢?這草可真奇怪,以前怎么就沒有見過呢,喜得我想大叫。嘴巴剛張開,鐵疙瘩一樣方方正正的奶渣就卡在喉嚨中間,咽不進去,也吐不出來,憋得我哇哇大叫,眼淚口水跟雪花一樣落下來,把藏袍吐得臟兮兮、濕淋淋,嚇得幾個背書包的小孩田鼠一樣邊跑邊喊??赡芘艿锰?,一個女孩的頭花掉了一朵,拾起來,毛茸茸,軟乎乎,比羊羔都軟和,比酥油花都好看,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才想起應(yīng)該還給女孩,放眼望去,那女孩卻不見了。在拉薩待久了,才知道土地上不僅長牧草,還長花朵、樹木、青稞、樓房、河流。拉薩河就是西藏土地上開出的花呢,那花里還長著小魚小蟲和金色的光芒……
不等扎西說完,夏侯寧和米瑪就哈哈大笑起來,男女主人也跟著笑,笑得有些牽強。米瑪意識到主人聽不懂漢語,就把扎西的話翻譯成藏語,男女主人聽后更加迷茫。
正當(dāng)夏侯寧好奇的時候,男主人說了一句什么。扎西和米瑪稍稍有些不知所措,有些為難。
夏侯寧望了一眼米瑪,米瑪用漢語說,他問什么是樹木,什么是花朵。
夏侯寧說,難道藏北草原沒有樹木,沒有花朵嗎?牧草還開花呢。
米瑪說,姐姐呀,咱們清早從拉薩出發(fā),坐了七八個小時的車了,你看到過一棵樹,一株高一點的草了嗎?
夏侯寧頓時傻眼了,是啊,在草原上驅(qū)車幾百公里,茫茫草原,真的沒有看見過一棵樹,一株高一些的草啊。草也是開花的,但能跟牡丹芙蓉玫瑰丁香相提并論嗎?夏侯寧有些想哭,有些壓抑,還是克制住了。只能回拉薩后,在視頻中告訴女兒,女兒的勸導(dǎo)可以減壓。丈夫嘛,唉,自然是可說可不說的。
出了房門,夏侯寧想找?guī)?,米瑪感覺到了,示意她到房屋后面。房屋后面有一個羊圈,羊圈不是土坯砌的,也不是石頭堆砌的,而是由一塊塊盤子般大小的牦牛糞餅堆砌起來的。米瑪也跟了過來,一邊方便一邊自言自語,草原上啥都好,就是上廁所不方便,一覽無余,無遮無掩,以后到牧區(qū)得帶一把傘。
夏侯寧說,遮太陽還是遮雨?
米瑪哈哈大笑,遮羞啊,傻姐姐啊。
說笑間來到皮卡車旁,米瑪從車廂里取出幾盒藥遞給男女主人。主人立即興奮起來,嘰里咕嚕一番。
車沒有開走的意思,米瑪和扎西站在汽車旁邊,笑容滿面地等待著什么。
4
男女主人飛鳥一樣不見了,一會兒又飛了回來,身后跟著十多個男男女女,其中一個八九歲的男孩特別搶眼,來人中只有這一個孩子。
大伙來到汽車旁邊,自然排成一條長隊,格桑米瑪和扎西羅布立即忙碌起來,取藥送藥,一遍遍囑咐。一名婦女從藏袍里掏出一枚銅片遞給夏侯寧。夏侯寧疑疑惑惑接過來,銅片光滑黯淡,有一層油乎乎的包漿。
她把銅片遞給米瑪。米瑪看了看說,嗨呀,還真能保存,這是幾年前衛(wèi)生部門送醫(yī)送藥到牧區(qū)發(fā)的,拿到銅片的人優(yōu)先領(lǐng)藥看病。
夏侯寧問,她也優(yōu)先領(lǐng)藥嗎?
米瑪說,好吧,你問她們家人哪里不舒服,對癥送藥。
夏侯寧為難起來,抓起一盒感冒靈,又抓起一盒藿香正氣軟膠囊,正欲遞給婦女,想一想,覺得不妥。
只好問米瑪,盒子上只有漢字,沒有藏文,吃錯藥咋辦呢?
米瑪說,平時他們吃的藥大部分都是從內(nèi)地運來的,村里有赤腳醫(yī)生,會指導(dǎo)他們用藥。放心吧,不會出差錯。
扎西還在給牧民送藥,偶爾對著藥盒指指點點。車廂里還剩了一些,米瑪說一會兒還要到學(xué)校,給老師和學(xué)生留一些,次仁院長讓咱們先到學(xué)校走訪摸底,忙過這幾天再安排篩選大病患兒的事。
大家紛紛揮手告別,米瑪把一直捏在手里的那枚銅片還給婦女。婦女伸出雙手握住米瑪?shù)碾p手,彎腰低頭,將米瑪?shù)碾p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米瑪也低下頭,把自己的額頭抵到婦女的額頭上。
車開出十多米以后,米瑪讓扎西停車。從車的后視鏡里,夏侯寧看見那個男孩癡癡地站在原地不動。
米瑪向男孩走去,夏侯寧也跟了過去。男孩沒有穿藏袍,穿了一件字跡模糊的藍色校服,戴一頂有檐兒的黃帽子。憂郁里夾雜著些微的痛,肚子鼓脹得有些異樣。
依然用藏語,米瑪與男孩說了好一會,男孩才回答一句。沒有走散的大人紛紛幫男孩回答米瑪?shù)脑儐?。原來男孩患了包蟲病,曾經(jīng)到地區(qū)醫(yī)院做過手術(shù),現(xiàn)在又復(fù)發(fā)了,疼得難受的時候就向老師請假,在家放幾只小羊。孩子的父母到更遠的草場放牧去了,只能等到冬季大雪時節(jié),人手稍微空閑以后,才有時間送孩子到醫(yī)院做手術(shù)。
米瑪問,他阿爸阿媽什么時候回來?我們盡快送孩子到醫(yī)院做手術(shù)。
大人說,山羊綿羊長膘以后,牦牛仔會爭斗以后,第一場雪下過以后,說不準(zhǔn)的。
米瑪問,大致在什么方位?
有人指一指雪山,指一指天邊,說,雪山那邊的牧草比這邊肥美,那也是夏季牧場和秋季牧場。
當(dāng)然,這些對話都是再次上車以后,米瑪和扎西告訴她的。
米瑪決定先找孩子家長,商定入院時間,讓家長把孩子直接送到醫(yī)院,手術(shù)費用由基金會承擔(dān)。
他們向雪山方向進發(fā)的路上,米瑪還向她介紹了包蟲病的簡單情況。米瑪說,包蟲病屬于牧區(qū)地方疾病,這種病在內(nèi)地基本上消失了,分肝包蟲、肺包蟲、腦包蟲、骨骼包蟲等,患者會有發(fā)熱、氣急、腹痛、腹瀉、昏厥、昏迷等過敏反應(yīng),重者會死于過敏性休克。剛才那個男孩腹部腫大,叩擊腹部能聽到震顫,已經(jīng)非常危險了,得盡快動手術(shù),越快越好,看今天能不能找到他父母,起碼得有一名家長陪護。到縣醫(yī)院地區(qū)醫(yī)院都可以。如果兩級醫(yī)院手術(shù)條件有限,就送到拉薩入院治療。
夏侯寧問,他們在牧場一待幾個月,吃什么喝什么???
米瑪沒接她的話茬,扎西說,放牧的牦牛和羊就是他們的糧食啊,酥油茶、奶渣、奶酪、酸奶,都是上好的食物,心情好的時候還殺羊吃肉呢。以前有特別貧窮的牧戶,只有一頭牦牛,舍不得殺了吃肉,為了不被餓死,扎破牦牛脖子上的靜脈血管,采出血煮熟以后食用,如此渡過荒年,現(xiàn)在這種事都成為傳說了。藏北地區(qū)的牧民以前吃不上糌粑,農(nóng)區(qū)才產(chǎn)青稞嘛,現(xiàn)在縣城的商店物品豐富,放牧的時候帶一些炒好的青稞面,加上酥油茶就是上好的糌粑。父親小時候從來沒有吃過糌粑,更沒有見過青稞,工作組到牧區(qū)帶來了青稞和藥品,在牦牛糞爐火上炒青稞。炒熟的青稞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嚇得父親跑到羊圈里睡了一宿。羊羔給他靴子撒滿了尿水,不知道怎么搞的,尿水像火箭一樣,躥得老高,噴得滿頭滿臉都是。
夏侯寧呵呵地笑出聲來,問扎西,你們吃羊和牦牛的胎盤嗎?
扎西說,不吃,那些東西都讓雄鷹、烏鴉、狼、狐貍吃掉了,雄鷹也喜歡吃藏羚羊的胎盤,經(jīng)常為爭搶胎盤美味與烏鴉、狼和狐貍明爭暗斗,廝殺拼搏。有一次兩只狐貍正在撕扯大概是黃羊的胎盤,一只黑狼從淺草灘跑來,嚇得狐貍?cè)鐾染团堋@沁€沒有靠近,一只雄鷹從天邊飛來,扇動兩只巨大的翅膀,幾乎把胎盤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雄鷹收攏翅膀,正在享受美味,狼就撲過來了。雄鷹單腿直立,立即向空中升騰,同時漸漸展開翅膀,一縷粉紅色的胎盤隨雄鷹飛上天空……
夏侯寧的腦海立即浮現(xiàn)出一幅畫卷。隨著雄鷹升上天空的胎盤在陽光的照耀下如一幅秋景圖,又像一縷飄逸的綢緞,曼妙,隨意,自由,輕盈。草原上開滿了鮮花,藏羚羊、黃羊、巖羊、盤羊、山羊、綿羊、牦牛、野牦牛、藏野驢、藏野馬、旱獺、狐貍、田鼠等等,全都在花的海洋里漫游、信步、嬉戲、游玩。天上的云彩變幻出各式各樣的花朵,在湛藍的天空中蹁躚。還有彩虹,一頭搭在雪山上,一頭伸進花海里,旱獺、狐貍、田鼠們順著彩虹款款而上。
想到這里,夏侯寧靜靜地笑了。
扎西還在描述,那狼呢,連仰望一下雄鷹的興趣都沒有,低頭大嚼起來。烏鴉是結(jié)著隊來的,發(fā)出呼嘯的聲音,跟冰雹的聲音有些相似,盤旋一周,斜斜地落在地面上,狼像英雄一樣,毫不理會,慢條斯理地吃著雄鷹來不及吃掉的胎盤。
米瑪插話說,這些都是你親眼看見的嗎?狼難道不怕烏鴉嗎?
扎西說,是啊,我是放羊的高手,同時能放牦牛和山羊、綿羊。
米瑪說,吹牛吧,牦牛和山羊、綿羊喜歡吃不同的草,有的喜歡吃河谷的草,有的喜歡吃山坳的草,喜好都不同呢。
夏侯寧急問,狼真的是草原英雄嗎?
扎西說,不是,烏鴉其實落在離狼很遠的地方,在吃田鼠呢。從草場上看過去,覺得很近,其實遠著哩。雄鷹承受不了多少重量,飛了一會,鷹喙張開,那縷胎盤就掉到草場了。雄鷹不太喜歡尋找丟失的食物,繼續(xù)飛向遠方。狼嘛,只是草原上普通的生靈,要說英雄應(yīng)該是牦牛,牦牛能在風(fēng)雪呼嘯的草場覓食生存。每次政府統(tǒng)計雪災(zāi)凍死山羊多少只,綿羊多少只,房屋坍塌多少間,牦牛卻很少凍死。
他們在車上聊得正酣,突然聽見一陣轟隆隆的聲音,接著天地一片漆黑,有重物壓了下來,夏侯寧有些暈厥。
待她完全清醒以后,四周明亮了許多,米瑪正把扎西從駕駛室向外拽,扎西的頭部在流血。夏侯寧大吃一驚,趕忙挪動身子去幫米瑪,卻感到腰部有些疼痛。咬牙切齒一番,挪到米瑪跟前,抱住扎西的胳臂就拽。
米瑪說,把氆氌鋪到車廂去,快!
夏侯寧把座位后面的備用氆氌拽出來,拍打幾下,散落許多雪塊,把盛裝藥品的紙箱子推到一邊,在車廂鋪好氆氌,望一望高處的雪山,臉色霎時劇變,身體有些僵硬。
5
雪崩,原來這就是雪崩啊。
幾間房屋般大小的積雪鋪天蓋地滑塌下來,跟山體滑坡相似,帶有巨大的沖擊力。皮卡車其實還沒有靠近雪山,只是離雪山稍微近的距離,在雪崩地帶邊緣,相當(dāng)于雪崩沖擊波末梢位置。原本想從雪山一側(cè)繞到雪山后面,去尋找那個包蟲病患兒的父母,沒想到遭遇了雪崩。
米瑪和夏侯寧一人抱腿,一人抱頭,用盡全身力氣,才把扎西抬到車廂里。扎西的額頭還在流血,臉上也鮮血淋淋,兩只眼睛還眨巴著。
米瑪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夏侯寧喘得比米瑪還厲害,但都不敢停歇。車頭被冰雪掩埋得快看不清了,倆人同時撲向車頭,用力扒拉車頭的積雪。還好車上有一把鐵鏟,這會兒派上了用場。
一陣風(fēng)來,米瑪大喊一聲,快跑!
夏侯寧沒有反應(yīng)過來,木然地匍匐在車頭上。米瑪拽著她向雪山反方向奔跑。跑出不多遠,嘩啦啦一陣,細碎的雪塊雪粒天女散花一般從天而降,有一塊打到了夏侯寧的腳后跟,麻木過后就是疼痛。
又一陣風(fēng)過,雪粒兒散漫了許多,攜帶著潔白清冽的霧。白蒙蒙的霧氣過后,兩個女人仿佛才回過神來,同時向扎西跑去。氆氌上落了一層大大小小的雪塊,夏侯寧正要爬上車廂取掉雪塊,米瑪喊她一道推車,從車頭位置向后推。
夏侯寧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氣,只感到口腔冒煙,心臟快要跳出胸腔,全身已經(jīng)僵硬麻木。
米瑪最先哭出聲來,米瑪邊哭邊喘氣,好了,好了,雪山哪怕全垮下來也不會垮塌到這里來。
夏侯寧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口腔里有些咸味,吐一口在地上。地上沒有雪,地上有淺淺的草,淺得幾乎匍匐在地上,每株青草的尖兒上都頂著一朵小小的花兒,米粒兒芝麻粒兒那么大,那花兒,有白色、黃色、紫色,有半紫半白的顏色。
車身坑坑洼洼,車窗玻璃碎裂得一塌糊涂,連一塊完整的都沒有。夏侯寧斜著身子坐在車廂里,盡量靠近扎西的臉,他臉上的血已經(jīng)風(fēng)干。她不停地跟他說話,試圖用語言讓扎西保持清醒,問他家在哪里,什么時候到的拉薩,父母多大年歲。
扎西什么也不說,眼睛偶爾睜開一下。
米瑪把車開得飛快,車身顛簸得更加厲害。藏北草原的夏風(fēng)無遮無攔,直接吹拂在她的臉頰上,還好有厚厚的棉衣和長長的圍巾,才不至于凍僵身體。快到縣城的時候,車陷進了湍急的河流。夏侯寧能感覺到車身隨河水流動而搖晃不定,她不清楚米瑪是否絕望,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照顧扎西的氣力,像楓葉一樣落在紙箱上。
意識還是有的,她想起了家鄉(xiāng)隴南,那里樹木茂密,鳥語花香,小河總鑲嵌在崇山峻嶺之間,湍急,狹窄,清澈,有時候清澈得泛著銀白色的波光。還有一些瀑布,順山勢層層疊疊,一路跌落。山有多高,樹木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雨季的時候瀑布豐韻,仙女般飄然而下,如詩如畫,蔚為壯觀??菟竟?jié),就變成了若有若無的水線,飄飄灑灑,紛紛揚揚。
她還看見過黃河,那是在壺口瀑布,金黃色的水流,巨浪,氣勢恢宏,從天邊而來,奔騰咆哮,飛流直下,金色的水幕有時候會呈現(xiàn)出古銅色,有時候呈現(xiàn)出淡黃色,但萬變不離其宗,都是黃色。那水從高處來,直落谷底。到了低處,黃河水就安靜了,舒緩了,悠閑地,緩緩地,流向遠方。如同荷爾蒙導(dǎo)致的一場戀愛,轟轟烈烈,山盟海誓一番,突兀地停止下來,恢復(fù)理智,歸于平靜。
西安人十分熱衷于八水繞長安之說,其實八條河流怎么繞也繞不到城里人的身邊,需要開上汽車,騎上自行車,徒步很遠很遠,才能走到淺淺的河水邊。有的河段,為了讓人對河流有一個直觀認知,專門攔起橡皮壩,匯集河水,水面浩淼,波光粼粼,果真就有河的模樣了。
這會兒,她笑一笑,覺得八水繞長安其實是古人的現(xiàn)實,現(xiàn)代人的愿望。這時她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祝文山,他去看她,山洪暴發(fā),河水上漲,他把衣服褲子頂在頭上涉水而過……
忽然,她哎喲一聲。車身飄移得很迅速,沒有與地面摩擦的感覺。
一個聲音脆生生地響起,響徹自己的腦海。隨波逐流。
是的,隨波逐流,汽車像浮萍一樣在河流里流淌。她昂起頭來,扶著車邦看了一眼,只看見不太清澈也不太渾濁的河水,水里夾雜著細碎的冰塊。思維告訴她,這條河大概就發(fā)源于不遠處的雪山,夏季正是雪線下降、冰雪融化的好季節(jié),小小的冰塊,或許就是雪山融化時來不及完全消融的精靈哩。
然后,她就耷拉下頭,閉上眼睛。
一輛拉河沙的拖拉機由遠及近,米瑪沒有求助,或者是沒有力氣求助。夏侯寧傾聽著,只聽見拖拉機沖擊河水的聲音,嘩啦,嘩啦。浪花清脆,節(jié)奏明快。水花伴奏聲中,拖拉機來到皮卡車跟前。
努力睜開眼睛,望那聲音。
一個穿藏袍的漢子跳進河水,把一根粗壯的繩子套在皮卡車的保險杠上,另一頭拴在自己的拖拉機上,爬上拖拉機,轟隆隆一陣,皮卡車尾隨拖拉機飄向河岸,被牽引,被尾隨,一直尾隨到縣醫(yī)院的院子里。
米瑪顯然比夏侯寧鎮(zhèn)定,轉(zhuǎn)到車廂邊搖了搖夏侯寧的胳膊。她不敢再像樹葉,得像人一樣站立行走,掙扎了幾次,終于成功了。
院子里有一個玻璃小房子,一位護士模樣的女人從小房子里挑擔(dān)水向門診室方向走去,一個病懨懨的男人也從小房子里出來,手里提一個燒水壺。
探頭望一眼小房子,才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口水井。
扎西很快被抬進B超室,米瑪跟進去,夏侯寧在過道里等,等待的過程有些漫長。這個時候,夏侯寧忽然想到,扎西會不會死,如果死去,該怎么辦呢。
這個想法令她惶恐不安,心跳再次加劇。她按了一下胸口,胸口不疼,腰部卻痛了起來,雙手手指紅彤彤的,有些腫脹。
扎西被轉(zhuǎn)到急救室,米瑪長舒一口氣,靠在條凳上歇息。夏侯寧看一看扎西,看一看米瑪,再看一看輸液管和輸氧管,轉(zhuǎn)身就去找醫(yī)生。
醫(yī)生是位年輕男士,第六感覺告訴她,這個醫(yī)生在內(nèi)地醫(yī)院進修過,屬于這個縣的高級知識分子。
果然,醫(yī)生用漢語問她有什么事。
夏侯寧說,病人頭部受傷,B超恐怕檢查不出什么,是不是再做個CT或者核磁共振,如果有必要還可以做開顱手術(shù)。還有,病人流了那么多血,是不是應(yīng)該把血也輸上。
醫(yī)生認真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才說,按照病情來說,應(yīng)該做進一步檢查,可我們醫(yī)院沒有更精密的醫(yī)療設(shè)備。即便有設(shè)備,由于氣溫較低,預(yù)熱時間可能幾十分鐘,也可能一個多小時,更沒有做開顱手術(shù)的條件和技術(shù),連血庫都沒有,怎么輸血???不過嘛,有時候護送病人的人多,會從親戚朋友中找到血型相同的人,這邊抽血,那邊輸血,間隔時間不能太久,久了血液會凍成冰塊。
夏侯寧大叫起來,你們這里可是縣醫(yī)院??!縣醫(yī)院都沒有血庫,預(yù)熱時間這么長,怎么會這樣?為什么不經(jīng)常開著???
醫(yī)生不慌不忙地說,因為這里是青藏高原,高海拔地區(qū)不但人有高原反應(yīng),醫(yī)療設(shè)備同樣也發(fā)生高原反應(yīng),內(nèi)地幾秒鐘的事,在這里得按小時計算。一個縣只有萬把人口,分布在方圓幾百公里的牧場上,一年接診的病人沒有內(nèi)地一個村莊的患者多,這么昂貴的設(shè)備能天天開嗎?況且,有些醫(yī)療設(shè)備,我們根本沒有。醫(yī)生停了一下又接著說,只能等病人情況穩(wěn)定后,轉(zhuǎn)到拉薩的大醫(yī)院進一步治療。
夏侯寧問,什么時候能轉(zhuǎn)院?
盡快吧,你放心,已經(jīng)安排好救護車了。
安頓好扎西,兩人在醫(yī)院門口找了一家小餐館。她們面對面坐下來后,夏侯寧才注意到米瑪?shù)淖齑揭呀?jīng)紅腫,嘴角有血跡。她把發(fā)現(xiàn)告訴給米瑪,米瑪摸了摸嘴唇,喚一聲店主,拿點酥油來。
店主是一位中年男人,他用四川話回應(yīng),漢餐啷個有酥油嘛?待會兒,待會我到隔壁去要點哈。
一盤土豆片炒肉,一盤洋蔥炒青辣椒很快端上桌來,兩人各端一碗米飯快速吃起來,真的有些餓了。
米飯有些生硬,沒待倆人提意見,店主就說,這里不比內(nèi)地,內(nèi)地一鍋米飯半小時就搞定,這里做米飯煮面條都得用高壓鍋,高壓鍋蒸出的饅頭跟牽?;ㄒ粯?,花瓣四散。所以嘛,在西藏能吃上包子真是件奢侈的事呢。就連燒開水,不到一百度就開了,沸點很低的,喝下去腸胃感覺不到特別和暖。
米瑪吃得有些艱難,嘴巴總也張不大,每張開一次,臉部的肌肉就抽搐一次。夏侯寧邊吃飯邊張望。飯店門面很小,窗玻璃是雙層的,桌子板凳油光發(fā)亮,肘部不敢挨著桌面,一挨上就與桌面粘在一起。夏侯寧只好懸著胳臂吃飯,米瑪似乎見怪不怪,一如既往地用餐。蒼蠅自由自在嗡嗡飛翔,卻不見蚊子。一只剛飛到窗玻璃上的蒼蠅被粘住了,粘住了就飛不動了,小小的羽翅在掙扎扇動。
店主出去了一會,捧著雞蛋大小一塊鵝黃色酥油走到飯桌前。酥油溫婉、潤滑、細膩、幽香。米瑪把酥油接過來,放在菜盤邊上。夏侯寧覺得奇怪,米飯就酥油也能吃???米瑪沒有立即吃酥油,繼續(xù)艱難地吃著米飯炒菜。
店主熱情地問她們,你們是來旅游的還是工作組?
夏侯寧見店主望著自己,就說,沒事,來看看。
店主聲音提高了許多,哎呦呦,這里可不是隨便看一看玩一玩的地方,成本很高的,不說別的,你們吃的大米、土豆、洋蔥、青椒,都是火車從內(nèi)地運到拉薩,菜販子再從拉薩販到縣城,一斤土豆在四川幾毛錢,到這里就變成幾塊錢了。
夏侯寧問,土豆片里炒的什么肉啊?很好吃的。
店主說,牦牛肉,藏北只有羊肉和牦牛肉,沒有內(nèi)地的黃牛、水牛,西藏人把牦牛叫牛,聽說以前還能吃上藏羚羊肉,現(xiàn)在管得嚴(yán),就吃不上了。
夏侯寧說,聽口音你是四川人吧?
店主說,差不多吧。我是重慶人,重慶以前歸四川管,有人說世界各地到處都有中國人,西藏到處都有四川人、重慶人,西藏是川人的后花園。
放下筷子,夏侯寧問店主,衛(wèi)生間在哪里?
店主向身后指指,夏侯寧站起來,屁股離開凳子,發(fā)出清脆的刺啦聲。
店主又說,沖廁所的水在水桶里,少用點啊。水都是買來的,一挑子水好多錢哩。我們這種小店小戶只能論擔(dān)買,有卡車拖拉機的單位自己到河里拉水,也有一整車一整車買水的,冬天拉冰塊融化以后飲用。不過嘛,冬天我們就回內(nèi)地了,像候鳥一樣,春天來這里,大雪封路以前離開。
夏侯寧有些遲疑,不知道是去還是不去。見她猶豫,店主就說,去吧,去吧,其實也只有你們這種人講究,習(xí)慣使用廁所。草原上,有誰找?guī)??也找不到廁所,呵呵?/p>
方便完畢,見米瑪正用酥油涂抹被風(fēng)吹腫的嘴唇,并示意夏侯寧也來涂抹。夏侯寧不解,米瑪就抓起她的雙手,給她手心手背涂抹一番,也把自己的雙手涂抹得油乎乎。
店主在一旁繼續(xù)說,酥油可是個好東西,哪里裂了口子或凍傷啦,涂上酥油很快就好了。西藏是個奇怪的地方,酥油像空氣和水一樣重要,既能當(dāng)飯吃,又能當(dāng)藥用,只要有藏族人的地方,就有酥油,有了酥油藏族人就有了魂,就精神了、活泛了。
這一夜,夏侯寧和米瑪輪流看護扎西。說是輪流,其實倆人都蜷縮在陪護床上,被窩是唯一能取暖的地方。盡管是夏季,藏北的夜晚依然寒冷。差不多一夜沒有合眼,這是她第一次在拉薩以外的藏區(qū)過夜,到了后半夜,頭痛惡心得愈加厲害。
第二天傍晚時分,夏侯寧和米瑪陪120救護車回到拉薩,扎西住進了西藏自治區(qū)人民醫(yī)院。分手的時候,扎西奇跡般地能說話了,問他的手機在哪里,里面還存著重要電話呢。夏侯寧望一望米瑪,米瑪無言。兩人把目光望向窗外,避開扎西的眼神。
走出醫(yī)院,涼風(fēng)習(xí)習(xí),太陽已經(jīng)偏西,皎潔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布達拉宮上空,這是拉薩晴好天氣常見的日月同輝景象。
在婆娑的樹影下走了好一會,米瑪才低緩地說,我不該罵他不像藏族人。
此時的夏侯寧不知道在想什么,聽到米瑪?shù)穆曇簦路鹗芰梭@嚇,踟躕了瞬間,抬頭望著布達拉宮的金頂,金頂閃爍著光芒,在蔚藍的天空下,柔和,富貴,舒緩,靜謐。
夏侯寧哦了一聲,才說,是他追趕藏羚羊的時候你罵他的嗎?
米瑪嘆了一口氣,算是回答。
6
夏侯寧對基金會的工作逐漸熟悉起來。雪蓮花兒童大病救助基金會??顚S茫抗P款項使用前都得填寫申請表,收集患兒入院前后的照片和病例醫(yī)囑復(fù)印件等相關(guān)證明,將各種資料傳真給北京總部,審批以后,錢款才能轉(zhuǎn)到患兒治療所在的醫(yī)院。
雪蓮花兒童大病救助基金會屬于非公募基金會,不能面向社會接受捐助,只能靠總部撥付款項。說白了,只救助兒童,不救助成人。夏侯寧的認知愈加清晰,西藏的醫(yī)療條件的確無法與內(nèi)地相比,不管是藏北牧區(qū)還是首府拉薩,無論是硬件設(shè)施還是醫(yī)療技術(shù),都存在著很大差距。糾結(jié)、思考、揣摩再三,她覺得應(yīng)該做點什么,非公募基金會不得面向公眾募捐,私下里募捐應(yīng)該是允許的吧。于是,便萌生了與祝文山聯(lián)系的念頭。
她決定給祝文山打電話前,得梳理一下與他的感情,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遙遠的過去。記憶的閘門剛剛打開,就意識到這是她今生今世最長的一段感情,也可以說是一生一世唯一稱得上感情的感情。
那時候,她和他都是青春少年,或者說剛剛進入青年時期。她是西安一所衛(wèi)生學(xué)校即將畢業(yè)的學(xué)生,他是一所大學(xué)大三的學(xué)生。那天應(yīng)該是周末,凌霞邀請夏侯寧到那所學(xué)校找老鄉(xiāng),也是高中同學(xué)。這是她第一次到這所名校,在一處開滿丁香的涼亭下她停住腳步,置身丁香之中,有些興奮過度。正當(dāng)夏侯寧陶醉得不知方向的時候,凌霞已經(jīng)與兩位男生打招呼了。凌霞向夏侯寧介紹,高個頭的那位是她高中同學(xué),然后什么就不說了。多年后回想起來,那時候他們還不懂得禮節(jié),不懂得怎樣介紹朋友的朋友、同學(xué)的同學(xué)。
到了男生宿舍,高個子同學(xué)陪著凌霞和夏侯寧說話,矮個子同學(xué)倏忽間消失,一會出現(xiàn)的時候手里拎了一束金色的香蕉。
這也是夏侯寧第一次吃香蕉,她看著凌霞怎樣剝皮。剛看了一眼,剝好的香蕉已經(jīng)遞到她手里了。她看了他一眼,是買香蕉的那位。她微微地笑了,他也微微地笑了,都有些羞澀。香甜的感覺瞬間傳遍全身,與丁香一樣令人陶醉。后來他們順著大學(xué)南路一直走,一直走。矮個子的同學(xué)離她很近,差不多肩膀挨著肩膀了,一直走到她們學(xué)校大門口,兩位男生才揮手告別。
被人護送,而且是男生護送,也是人生第一次。這種感覺有些奇妙、有些好,但好在哪里,也說不清道不明。
這個時期的夏侯寧有一些惆悵,有一些憂傷。再過幾個月就要畢業(yè)了,就要離開西安回到隴南那個大山褶皺中的小城了。西安是她長這么大,見到的最繁華最文明的地方,她舍不得離開,舍不得寬寬的街道、高高的樓房、蒼勁的雪松、嬌艷的春海棠。
臨近畢業(yè),同學(xué)們像喝了興奮劑一樣,全都歡歌笑語、喜氣洋洋。唯一的朋友凌霞似乎也顧及不了她,總是早出晚歸,少見蹤影。而她,低眉信手,孤孤單單,一個人在教室一待就是半天。
又一個周末,盡管只有一天時間,她還是無處可去,無人跟她說話,仿佛受了排擠,受到冷落,誰愿意跟一個不合群的人交往呢?
信步而去,毫無目的。大學(xué)南路有一些賣布匹的攤販,她想給父母各買一塊布料,畢業(yè)回家總得有見面禮的,也算是報答父母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再過幾個月,她就要工作了,就能掙到工資了,這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啊。但她快樂不起來,她不想回到那個小城,那個地方她待夠了,待煩了,如果能在西安工作,就不枉來人世一遭。
她把布票最先遞給商販,掏錢的時候,發(fā)現(xiàn)錢不夠,臉就紅了。她還沒有學(xué)會討價還價,再次輕輕撫摸了一下布料,把錢重新放回衣服口袋。她羞澀地來到丁香樹下,丁香已經(jīng)凋零,一朵都沒有留下。偏著頭去看,一串橘紅色的花兒映入眼簾,花兒沒有丁香清香,卻比丁香艷麗,比海棠攀得更高。這是什么花???夏季的隴南,漫山遍野鮮花盛開,怎么就沒有見過這種花呢?她仔細看那串花朵。就在這個時候,毫無征兆的,一雙眼睛就出現(xiàn)在花的那邊、綠葉的那邊、陽光的那邊。近了,更近了。天啊,竟然是那位矮個子男生的眼睛,真實的眼睛。拎著一雙褐色塑料拖鞋,由遠及近,向涼亭這邊走來。
她屏住呼吸,幾秒鐘前想著的人怎么就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了呢?那眼睛也迅速發(fā)生著變化,由隨意變得驚愕、驚詫、驚喜。四目對視,喜悅繁盛。她站了起來,他也站了一小會,轉(zhuǎn)身跑回宿舍,放下拖鞋,又跑到她身邊。
他與她并肩走著,只比她高出半個頭,邊走邊聊。
這是什么花呀?
凌霄花。
是舒婷那首朦朧詩《致橡樹》里面的凌霄花嗎?
可能是吧。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凌霄花。
夏侯寧有些羞澀,但這是真話,只要是真話,就不應(yīng)該難為情,但她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畢竟是長這么大第一次單獨與年齡相仿的異性相處,第一次單獨與一個男生近距離說話。
他們很快就離開了校園,不能讓老師同學(xué)看見。
還是大學(xué)南路,彩霞滿天,夕陽染紅了天邊。經(jīng)過布匹攤子的時候,夏侯寧有意走到祝文山的另一側(cè),不去看攤位上的男人。
是的,他叫祝文山,剛才他告訴她的。
她癡癡地望那夕陽,夕陽可真大啊,比清晨和正午的太陽都碩大。暗紅,朱紅,金黃,明黃,鵝黃……色彩斑斕一直鋪展到地平線上,半邊天空都被紅色和黃色渲染,真是溫暖啊。多么絢爛的彩霞啊,她還是第一次看見。
祝文山獨自一人向前走著,走了一會,發(fā)現(xiàn)不對,回頭看夏侯寧,夏侯寧還在注視夕陽西下的方向。返回她身旁時,她才感覺到他的存在。她哀婉地說,多好啊,還能看見地平線上的太陽。
祝文山聽見了,迷茫的同時,反問她一句,難道你不??匆姷仄骄€嗎?
夏侯寧說,我的家鄉(xiāng)在山區(qū),從小到大,看見的太陽和月亮都在山腰或山頂,沒有見過地平線上的日出日落,月圓月缺。
祝文山把她送到校門口,停住腳,告訴她,學(xué)校組織他們?nèi)ニ拇▍⒓由鐣嵺`活動,大概要去兩個月。
夏侯寧說,你們學(xué)??烧婧冒?,你回來的時候我就畢業(yè)了。
祝文山說,你畢業(yè)以后給我寫信,我就知道你地址了。
現(xiàn)在夏侯寧在陽光燦爛的拉薩回憶起這些場景的時候,已經(jīng)記不清兩人握手了沒有,應(yīng)該沒有吧。夏侯寧想,那個時候她還沒有學(xué)會這些禮儀,祝文山也不懂得,按照后來祝文山的說法,這也是他第一次單獨與女生相處。
哎呀,第一次,怎么那么多第一次?。堪l(fā)出這聲感嘆的時候,她看見幾只雄鷹從拉薩河谷方向飛來,掠過布達拉宮上空,向色拉寺那邊飛去了。
7
格桑米瑪打來電話,告訴她一個孩子被牦牛撞傷,已經(jīng)到醫(yī)院了,交不起住院押金,讓她先去看看。
夏侯寧在門診室向醫(yī)生詢問孩子的病情,并說明自己是來幫助患兒辦入院手續(xù)的,一切費用由基金會承擔(dān)。醫(yī)生是位年輕的藏族男士,非??蜌?,用藏語向帶男孩來治療的藏族女子說了幾句。女子開始一臉茫然,隨著醫(yī)生的翻譯,她表情逐漸緩和,后來雙手合十,向夏侯寧一個勁地點頭。
夏侯寧問,當(dāng)?shù)蒯t(yī)院應(yīng)該能治吧?
醫(yī)生說,當(dāng)?shù)蒯t(yī)療條件太差,放在內(nèi)地大醫(yī)院,醫(yī)療設(shè)備先進,做個B超彩超CT啥的,什么都搞清楚了。
CT,又是CT。醫(yī)療設(shè)備,又是醫(yī)療設(shè)備。唉唉,她來不及感嘆。
夏侯寧忽然想說什么,醫(yī)生接著對她說,下次得有會藏語的人一起來,我們工作量其實很大的,沒有時間當(dāng)翻譯。
交完押金,辦完入院手續(xù),領(lǐng)著母子到了病房,向護士交代一番。離開的時候與護士互留了電話,告訴護士有事直接打她電話。
護士驚喜地問,你用西安的手機號碼呀,是西安人嗎?夏侯寧說,是的,請多關(guān)照。護士說,應(yīng)該的,這是我的本職工作,西安既古老又現(xiàn)代,多么令人神往啊。夏侯寧心跳了一下,這句話太熟悉了,多年以前,她把這句話不知道念了多少遍。
下到一樓大廳,猛然想起扎西羅布就在這家醫(yī)院住院。重新進了電梯,剛走到扎西的病房門口,就聽見扎西的說笑聲。
見到夏侯寧,扎西和妻子同時叫了一聲夏侯姐。夏侯寧感到無比溫馨,這種發(fā)自肺腑的呼叫,親切,親和,親近,親密,就像多年不見的親人發(fā)出的呼喚。
扎西向她感嘆道,用老婆的手機打自己的手機,一直無法接通,看來手機真的埋在雪里面了,那孩子的電話看來無法打通了,不知道孩子長高沒有,孩子的父親還等著我傳話呢,我這下可成了一個不守信用不守規(guī)矩的藏族人了。
夏侯寧笑著說,成長期的孩子,哪有四年不長個子的道理?肯定長高了。
扎西和妻子不約而同地說,對的,對的,意思一樣,說起來就沒有你標(biāo)準(zhǔn)。
夏侯寧說,以后你們倆可要給我當(dāng)翻譯,或者教我學(xué)說藏語。
扎西的妻子說,那我們互換,你教我們說漢語,我們教你說藏語。
她伴著笑聲,走出醫(yī)院,匯入八廓街的人流中。
護士對西安的向往之情迅速將她拉回到久遠的西安。
畢業(yè)回到隴南,分配在一家小醫(yī)院當(dāng)藥劑師,父母親戚臉上總算有了神采。有一天,有人把她叫到辦公室,神神秘秘地向她說起誰家的兒子多么優(yōu)秀,誰家家底多么殷實。她有些恍惚,難道這就是介紹對象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難道也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呵呵,玩笑吧。她可是見過世面的人,整個小城也沒有幾個人到過西安,何況她還在那里學(xué)習(xí)過三年!她怎么能和兩位姐姐一樣,趕集一樣,急匆匆把自己嫁掉呢?她不能隨便嫁人,要嫁就嫁到能看得見地平線的地方,能看見太陽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又從地平線上款款落下的地方,至于西安嘛,那可是想也不敢想的地方。
最終她還是沒能免俗,大鵬是熟人的熟人介紹的。
直到與大鵬一起在窄窄的街道上行走,招來無數(shù)疑惑的眼神以后,她才真切地理解,兩個姐姐為什么前后腳相跟著,急吼吼離開自己的家,就到了婆家。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貧窮。以前夏侯寧讀書,不大清楚家里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待自己拿到工資,原封不動地交給母親,才發(fā)現(xiàn)常常是下個月工資還沒有發(fā),母親就眼巴巴地看著她,什么話都不說,什么話都在眼神里。
大鵬不但有一份固定工作,還能把她調(diào)到能看得見地平線的地方,她時常在心里謀劃與大鵬的未來。恰在這個時候,祝文山毫無征兆地來到她身旁。來的那天,暴雨突降,河水上漲,他把衣服褲子頂在頭上,小心翼翼涉水而過……
這些都是他后來告訴她的。他當(dāng)時什么也沒說,只用深情的眼睛看她,她也用深情的眼睛看他,他們僅僅是對視良久,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話語和行為。然后,他把他們戴了四年的大學(xué)?;账徒o她。夏侯寧常常把?;辗旁谀橆a上。放到嘴唇與鼻子間的溫軟處用力地嗅,其實什么味道都沒有,腦海里呈現(xiàn)的則是丁香、凌霄的味道,或者祝文山的體溫汗味。
如果說給倆人留下深刻記憶的,應(yīng)該是當(dāng)天晚上。他住在她的單身宿舍里,她實在找不到可以棲身的地方,獨自看書到深夜,扯開另一床被子,和衣與他同床不同被地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他還躺著,她也躺著,他從后面抱了一下她,一只手從衣服外面摸了一下她的乳房。她羞澀地拉上房門,上班去了。
祝文山離開隴南后,給她寫了一封不長不短的信,信中說看見山巔飛流直下連綿不絕的瀑布,獨自流淚了。
這是祝文山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信是從關(guān)中一個工廠發(fā)出的,信封落款是某醫(yī)療設(shè)備廠。
多年后,夏侯寧回想起自己與大鵬交往最刻骨銘心的一件事,也是決定兩人最終關(guān)系的重大事件,竟然是一張三元五角錢的汽車票。
夏侯寧花一天的時間,倒兩次長途汽車去看大鵬,不知為什么事大吵起來,一氣之下上了返程的汽車,發(fā)誓再也不理他了。汽車快開動的時候,她摸了一下口袋,發(fā)現(xiàn)口袋里的錢只夠買一張車票,而沒有買倒換汽車的車票錢,這張車票價值三元五角。她頓時傻眼了,望一眼車下愁容滿面的大鵬,別無選擇,只好下車。
調(diào)到大鵬所在的城市,依然在醫(yī)院當(dāng)藥劑師。終于能看見地平線,能看見地平線上的日出日落,生活卻沒有想象的美好。婚前的吵鬧似乎預(yù)示著婚后的生活,吵鬧和冷戰(zhàn)逐漸成為常態(tài)。兩雙筷子在一個菜盤子里交匯,兩雙眼睛同時注視一個電視屏幕,兩具軀體卻不會睡在同一張床上,一連幾個月也不會對接一下眼神。
長大后的女兒似真似假地問她,這么吵著鬧著,為什么不離婚?。?/p>
她則極其認真地回答,你大姨二姨都離婚了,我總得給你姥爺、姥姥留一點顏面吧?
女兒說,你給他們留顏面,卻害了你和我爸,你可憐,我爸更可憐。
夏侯寧嘴上不說,心里的確可憐自己,也可憐大鵬。好好的兩個人,走到一起怎么就過不好呢?
女兒只知道父母可憐,卻不知道父母還相互仇恨。她仇恨他傷害她太深,他仇恨她太冷落他,心里跟明鏡似的,但都不撕破臉說出來。夏侯寧不知道大鵬仇恨她的同時是否還仇恨其他人,她卻清楚,自己仇恨大鵬的同時,也仇恨祝文山,有時候,仇恨祝文山更多一些。想起這些的時候,依然惆悵滿懷。
拉薩能使她的心安靜下來,她越來越喜歡拉薩,心靜了,靈魂也就安寧了。
格桑米瑪從藏東回到拉薩,帶回三位還沒有上學(xué)的患兒,一位骨盆摔裂患兒,一位先天性心臟病患兒,一位漏斗胸患兒。先天性心臟病患兒得送到內(nèi)地醫(yī)院手術(shù)治療,另外兩位安排在拉薩的醫(yī)院救治。
患兒的住院費很快從北京轉(zhuǎn)到醫(yī)院。辦理好兩位患兒入院手續(xù)以后,她和米瑪送先天性心臟病患兒和家長到拉薩火車站。火車開動以后,她倆才離開。
米瑪開著她的普桑返回拉薩市區(qū)。普桑經(jīng)過如同潔白的哈達橫跨拉薩河兩岸的柳梧大橋的時候,夏侯寧驚叫一聲,看啦,彩霞滿天,啊呀,拉薩河水全是金色的呢。
米瑪看了一眼窗外,平靜地說,在西藏待久了,你會喜歡西藏,尤其是拉薩,所有藏族人都向往和朝拜的地方。
夏侯寧問,拉薩河冬季結(jié)冰嗎?
米瑪說,冬天的拉薩早晚有些涼,中午暖和,拉薩河只在岸邊結(jié)一層薄冰,但也有水面,山的倒影,樓的倒影,還有布達拉宮的倒影,如夢如幻,美好如玉,很多飛鳥追著船跑。
夏侯寧說,拉薩河經(jīng)常泛著金波嗎?
米瑪笑夠了說,當(dāng)然啦,天氣晴好的傍晚,霞光萬丈,拉薩河水自然被彩霞染紅,金光閃閃。
夏侯寧說,天啦,可真好啊,跟大學(xué)南路的夕陽一樣絢爛美好。
米瑪笑道,大學(xué)南路是哪兒呀?
突兀地,腦袋瓜一熱,激情昂揚,巨大的喜悅從天而降。她差不多要喊出來,我想給咱們基金會聯(lián)系一批醫(yī)療設(shè)備,那個縣的醫(yī)療條件太差了。
車身明顯搖擺了一下,車速放緩。
米瑪問,你說什么?你說什么?
夏侯寧脫口而出,我有個……熟人……嗯,朋友,是我認識的人,一家醫(yī)療設(shè)備廠的老總。
米瑪一迭聲地問,真的嗎?真的嗎?什么時候能到貨?
夏侯寧說,說不來,剛剛有這個想法。
米瑪說,你得跟對方說清楚,基金會可沒有錢購買,得免費捐贈。
夏侯寧說,嗯,知道的,我試試。
夏侯寧在半道上下的車,她想好好欣賞一下夕陽下的拉薩河。走到近旁,夕陽消盡,偶爾有鳥兒飛過,雪松和柳樹影影綽綽,一對男女在河灘走走停停,親密無間。
祝文山能給基金會捐贈醫(yī)療設(shè)備嗎?
燈光閃爍,清風(fēng)拂面。一陣風(fēng)過,她有些后悔自己信口開河,自作主張。她與祝文山還有交情嗎?即便是情義未斷,那可是國有資產(chǎn),又不是私企。不過也不是沒有捐贈的可能,記得幾年前一次大災(zāi)過后,國家團體、眾多企業(yè)、愛心人士紛紛捐款捐物,祝文山主政的醫(yī)療設(shè)備廠就捐贈過大批醫(yī)療設(shè)備醫(yī)療器械。他能給內(nèi)地災(zāi)區(qū)捐贈物品,也應(yīng)該會給西藏捐贈,內(nèi)地人對西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友善。
8
一輪爭吵和冷戰(zhàn)過后,大鵬有意無意回避她。不久,她發(fā)現(xiàn)自己患病了,直覺告訴她,是說不出口的病。
強作鎮(zhèn)靜,到另一家醫(yī)院婦科和皮膚科都看了,真的是不光彩的病。醫(yī)生明確告訴她,治療期間不能同房,夫妻二人必須同時治療。
她和大鵬大吵一架,吵完后天天用藥,口服外用不敢中斷,大鵬像霜打的茄子,老實了許多。再后來,大鵬要她,她就抗拒,實在抵抗不過,就用上了安全套。剛使用那玩意兒的時候,好生奇怪,甚至有褻瀆和邪惡感,有種不潔凈、不純粹的感覺,夫妻之間怎么能用呢?她不敢想,想一想就覺得委屈和屈辱。
有一年春天,油菜花開得正艷,她和幾位同事去踏青,走著走著,就只剩她一個人了。在一條水渠邊,她停了下來,仿佛置身于花海,蜜蜂飛舞,彩蝶蹁躚,人間四月真是美啊。一個背著藥箱的男人走了過來,她望了他一眼,他也望了她一眼,她的臉就紅了,他的臉也紅了。男人猶豫了一下,一步跨過水渠,走了幾步,回過頭問她,過來嗎?她點點頭,臉還燙著。男人放下藥箱,三步跨欄一樣飛到她面前。她想伸出一只手,想讓他拉著她跨過水渠,稍稍遲疑一下,就伸出手來,伸出的是兩只手,而不是一只手,并且高高舉起,在空中劃拉了一下,空氣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任何聲音。男人同樣遲疑了很短時間,幾乎用秒無法計算的時間,就半蹲下身子,把背朝向她。
原地一跳,就跳到他背上,他背著她,胸脯緊緊貼在他的背上,臉也貼在他的背上。她感到他身子大幅度晃動了一下,就把她放在地上了。
回頭去看,已經(jīng)過了水渠。她猶豫著,低下頭,他似乎也猶豫了瞬間,昂著頭,走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覺得應(yīng)該跟他說點什么,如果能做點什么,是不是也可以?畢竟她和大鵬已經(jīng)大半年沒有身體接觸了。
經(jīng)歷過那段極其壓抑,又似火山爆發(fā)的階段以后,她對青春期是叛逆期危險期的說法有了自己的觀點,她認為女人在少婦期才是最危險的時期,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思想容易出軌,而少婦更容易身體出軌。
終于,她有了出差機會,而且還是到西安,這可是她參加工作以后第一次舊地重游。她在大學(xué)南路走來走去。人明顯多了起來,貨架上的商品愈加豐富,色彩更加繽紛,布票、糧票銷聲匿跡,早已進入人們的記憶庫。她還去了那個涼亭,丁香和凌霄已經(jīng)凋零,藤蔓依然繁盛,她在涼亭下坐了許久。信步就到了鐘樓郵局,這是當(dāng)時西安規(guī)模最大的郵局。她向報話員說了祝文山的單位,幾分鐘以后,電話就接通了。
清婉的女聲傳了過來,這里是醫(yī)療設(shè)備廠銷售部,請問找哪位?
她說,祝文山。
對方叫了一聲祝經(jīng)理,接電話。
祝文山在電話那頭,喂了一聲。
她說,是我。
祝文山?jīng)]有特別驚訝,也沒有特別不驚訝,款款地問,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說了自己的位置,祝文山告訴她,他馬上乘車,一個小時以后就能到西安。
依然四目相對,他是那樣喜悅,她是那樣悲傷,淚水沾濕了她的衣裳,彼此親吻著對方,恨不得把心掏給對方。從來沒有過的纏綿,從來沒有過的酣暢淋漓,美妙像丁香和凌霄一樣,開遍周身,極致時,祝文山仿佛說了一句什么。
夏侯寧急切又幸福地說,在里邊,就在里邊,要你,要你。
溫?zé)岷突瑵欕娏饕话氵M入體內(nèi),興奮,美妙,溫韻,沉醉。肌膚之親原來如此美好,這是她從少女到少婦,享受到的最為盛大、最為華美、最為激情澎湃的饕餮盛宴。
她在他懷里,喃喃細語,快樂婉轉(zhuǎn)。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差不多又迷糊了,又要進入夢鄉(xiāng)了,她聽見他在說話。
好小啊,你原來這么小啊……
如夢似幻中,她只聽到了這么一句。
后來她反思這件事的時候,想到了愛情。她覺得因為她愛祝文山,所以才在情急之時沒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那層薄薄的膜與其說是防止精液逃竄,不如說是防止愛情,只有真愛,彼此才愿意將整個身體無遮無掩、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對方。的確,那段時間,她是多么愛他啊。她把他和女兒放在同等位置,心里裝的全是這兩個人。不同的是,對女兒的愛是光明的,顯性的,隨意的。對祝文山的愛,則是隱形的,默默的,暗自的。
三十多天以后,她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惡心嘔吐越來越強烈,到醫(yī)院檢查,確認懷孕了。焦灼,不安,惶恐,害怕。如果給祝文山打電話,告訴自己懷孕了,他會怎么辦?怎么處理這件事?告訴大鵬,輕則大打出手、頭破血流,重則掃地出門、凈身出戶。
她在惴惴不安中,決定了腹中胎兒的命運。
9
夏侯寧隨米瑪再次到藏北牧區(qū),次仁院長親自率領(lǐng)醫(yī)務(wù)人員同她們一道,帶上體檢設(shè)備,走進學(xué)校和牧民定居點進行體檢篩查。夏侯寧發(fā)現(xiàn),學(xué)校硬件設(shè)施都比較好,師生精神面貌也不錯,盡管有合作醫(yī)療,在大病面前,許多老百姓還是束手無策。她們的工作得到了地方衛(wèi)生部門和民政部門的歡迎,患兒家長更是把他們當(dāng)成活菩薩。
經(jīng)過篩選確定了五名先天性心臟病患兒暑假期間到內(nèi)地醫(yī)院進行手術(shù)治療,其他患兒隨后分批到內(nèi)地和拉薩治療。還找到了那個包蟲病患兒的家長,確定轉(zhuǎn)場到冬牧場以后,送孩子到拉薩治療。
米瑪用商量的口吻對她說,干脆你陪患兒到內(nèi)地,五名患兒加上家長,就是一支龐大的團隊,由你帶隊把他們送到內(nèi)地醫(yī)院,醫(yī)院方面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也有懂藏語的志愿者幫助,他們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純喝朐阂院?,你就回家休整一段時間,也好聯(lián)系捐贈醫(yī)療設(shè)備的事。
夏侯寧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心里則吃起緊來,當(dāng)時只是一時興起,隨口一說,沒想到米瑪當(dāng)起真來。
返回拉薩的路上,天空飄起了雪粒,雪粒在風(fēng)的吹拂下,搖曳,彌漫,朦朦朧朧。羊群反應(yīng)靈敏,有的扎成一堆,有的向牧人跑去。牦牛走走停停,低頭覓食,仿佛風(fēng)雪和陽光一樣,對它們夠不成威脅,反倒是一種滋養(yǎng)。冰雹突降,打得車身叮咚響。白色覆蓋了牧場,羊群早已不見蹤影;牦牛的背部呈現(xiàn)著雪的顏色,腹部還是永遠的黑色,依然閑庭信步,自由自在,怪不得牦牛被稱為高原之舟呢。這讓她想起當(dāng)年的雨幕和母親,母親年歲大了,日子寬裕多了。
米瑪把車開得飛快,有一段公路是柏油路,公路沿著拉薩河蜿蜒向前,河水清澈,緩緩流淌。冰雹停止,烏云散盡,一道彩虹橫空出世,飛架在遠方。朝著彩虹開去,彩虹長了腿一般,向遠方伸去。
夏侯寧暗想,必須得聯(lián)系祝文山了,什么時候聯(lián)系合適呢?
近幾年來,從報紙電視和網(wǎng)絡(luò)上,知道醫(yī)療設(shè)備廠已經(jīng)不叫廠了,而叫集團公司,總部在西安,他是集團公司的董事長。
從包里掏出筆記本,翻到祝文山的手機號碼。雖然十多年不曾打過,還是記得號碼所在的頁碼?;艁y之中,她用手機撥出去,號碼竟然通了,但無人接聽。再次撥打,依然無人接聽。
迷茫之中有些釋然,如果一直不通就好了,這樣就無須聽到他的聲音,沒有任何瓜葛,同過去十多年一樣,互不干擾,相安無事??墒撬肼牭剿穆曇簦胨?,念他,想與他保持一種親密關(guān)系。如果,如果,如果能回到少女時光,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拉薩的夏季,到處盛開著格?;ǎ枍u、仙足島更是花的海洋。徜徉在拉薩河畔,白楊嘩嘩作響,柳枝婀娜搖曳,河水潺潺,陽光燦爛。
祝文山不接她的電話,或許正常。哪有一個大公司的老總隨便接一個普普通通的電話呢?況且她的手機號碼變了幾次,他沒有她現(xiàn)在的手機號碼。
想起從前,恍若隔世。
大鵬辭掉了機關(guān)單位的工作,與同學(xué)合伙開了建材公司,經(jīng)常到西安進貨。自從知道祝文山在西安上班,夏侯寧就建議大鵬在西安買一套房子,將來把女兒送到西安讀中學(xué),大鵬對這件事比較上心。
夏侯寧做流產(chǎn)手術(shù)的時候,大鵬就在西安進貨。見大鵬回家,夏侯寧顯得比以往熱情,端茶遞水,體己話也比較稠密。天還沒有黑定,大鵬就蠢蠢欲動,夏侯寧有意無意抵擋他的激情。到后來,她從他懷里掙脫出來,滑倒在地,冷汗直冒。
大鵬伸手拽她,她像老鼠見了貓一樣,縮成一團,氣喘吁吁。
她期期艾艾,低聲說,這幾天身體不方便。
大鵬想說什么,話到嘴邊,什么也沒說。
時間像北方的河,冬季結(jié)著厚厚的冰凌,踟躕不前,冰凌下的河水則一直流淌、涌動,從不停息。夏侯寧深深地感受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她已經(jīng)第二次給患者拿錯藥了。
第一次把慶大霉素注射液當(dāng)成青霉素注射液遞給取藥者,取藥的人是一位年輕小伙子,走出幾步,折回取藥窗口向她討要處方。她從收攏的處方中間順手拿一張遞出去,小伙子瞅一眼處方,瞅一眼注射液。向她招手,她剛湊近取藥窗口,臉上就挨了一拳。
第二次,患者是位老人,取的是口服藥,像普通西藥劑量一樣,一日三次,一次三粒。越喝病情越重,三天以后,連站立都很困難。患者的兒子仔細查看藥品說明書,頓時傻眼了,那藥與病情完全南轅北轍。兒子媳婦把老人送進醫(yī)院,直接進了院長辦公室,聲稱如果不解決好這件事,就到法院起訴醫(yī)院。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醫(yī)院賠償患者醫(yī)療費,并免費治療。夏侯寧調(diào)離藥房,到總務(wù)科上班。
一天晚上,大鵬帶著酒氣回家,有些急不可耐,強行把她壓在身下???fàn)庯@然無濟于事,她只好輕言細語地說,工作壓力太大,連連出差錯,生理期紊亂,又來了。
大鵬默然無聲,一動不動,在她身上躺了許久,然后起身,頭也不回,拉開房門,走了出去。這一夜,大鵬沒有回家。往后的歲月里,每隔一段時間,大鵬就會失蹤幾天。她不問,他也不解釋。
這期間,夏侯寧特別渴望聽到祝文山的聲音,哪怕是只言片語,祝文山卻沒有給她打電話,也沒有寫信。她沒有傳呼機,更沒有手機,留給他的是藥房的電話,可能他給藥房打過電話哩。斟酌再三,她用總務(wù)科的座機打了他的手機。
祝文山在電話那頭低聲說,我在開一個重要會議,一會回你電話。
電話一直沒有響起,直到下班,也沒有動靜。
第二天早晨,電話終于響了,她抓起話筒喂了一聲。對方說,到鍋爐房看看,焦炭卸在哪里合適。
鈴聲再次響起,忍不住抓起電話,那邊讓她到住院部一樓,一位護士給她女兒鉤了一頂帽子,讓她去取。第三天上午,電話再次響起,她沒有接,同事接了,把話筒遞給她。祝文山在電話那頭問她好不好。
她哽咽著說,好,還好。
她捂住話筒,努力讓自己平靜,淚水還是涌了出來。
他問她,怎么不在藥房上班了?藥劑師是受人尊重的職業(yè)呢。
望一眼同事,努力控制了眼淚。
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大約一年,隔上幾個月,隔著山川與河流,陽光與雨露,互相問候與被問候一次,寒暄與被寒暄一會兒,淡淡的問候,客氣的答復(fù)。每次她都想跟他說點什么,傾訴點什么,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無論親人還是朋友,一旦客氣了,不赤誠相待了,不坦率交流了,就成了旁人。既然是旁人,就可有可無了。
大鵬在西安真的買了一套二手房,女兒如夏侯寧的愿望在西安上學(xué),她則買斷工齡不再上班。大鵬的公司一直開著,沒有大富大貴,也沒有關(guān)門大吉。
有一次乘公交車,無意間看見一幅廣告牌,醒目的廣告牌上印有他的巨幅照片,照片上的他滄桑了許多,胖了許多,眼神還是那般好。
腦門一熱,就舉起手機,想要告訴他,已經(jīng)搬到西安居住了。
手機剛響了一聲,他的聲音就傳過來,低沉而強硬,有事請發(fā)短信……
公交車很的嘈雜,她嚇了一跳,以為撥錯了號碼,看看手機,沒有錯啊。
變了調(diào)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在談判,國際性的談判,你知道談判對于一個企業(yè),對于我有多么重要嗎……
公交車猛然剎車,與一輛大客車擦肩而過,前仰后合之中,手機飛出窗外。
祝文山的聲音瞬間就消失了。
10
由于高寒缺氧,冬季氣溫偏低,西藏的學(xué)生寒假稍長,暑假稍短,眼看暑假就要到了,夏侯寧急躁起來。
送患兒到內(nèi)地醫(yī)院手術(shù)治療,是輕車熟路的事,不費多少周折,最大的問題是捐贈醫(yī)療設(shè)備的事。這個時候,一個嗓音極好的女聲從空中飄來。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里,不增不減……
倉央嘉措,天啊,倉央嘉措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詩人,時隔幾百年,意境與此時此刻的她如此契合。
夏侯寧想,女人如同一朵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與大鵬的關(guān)系就是搭伙過日子,好也罷孬也罷,就這么過了。可與祝文山就不同了,她向祝文山盛開了一生一世最絢爛的花朵,他一直在她心里,不離不棄,他是她生命中唯一愛過的男人,她甚至能記得他的生辰八字,卻總是忘記給大鵬過生日。
一天,她莫名其妙地打開電腦,查找祝文山和自己的星座,結(jié)果令她大吃一驚。她與他都是天蝎座,兩只蝎子在一起,會互相吸引得難分難解,愛得天雷地火,也會相互觀察又相互戒護。所有感情和思想都藏在心里,心底其實像座火山。兩人個性都強如鐵石,甚至能一直冷戰(zhàn)到讓對方失望,即使有心講和,傷口好了也會永遠有個疤痕。
她一向不相信網(wǎng)絡(luò)八卦,這條信息卻令她回味無窮。她與祝文山難道不是這樣嗎?自從手機從車窗飄走,很長時間不用手機,在女兒和大鵬的戲謔下,才買了新手機,換了新號碼。
女兒出國,大鵬忙自己的業(yè)務(wù),閑得無聊的她來到雪域高原。在西安生活多年,與祝文山同在一座城市,近在咫尺,也沒有聯(lián)系,如今遠在千里之外,卻要聯(lián)系他,想起來都有些滑稽。
是感情驅(qū)使,還是功利所為?兩者都有吧。如果不愛他,就不會想起他;如果不給基金會爭取醫(yī)療設(shè)備,更不會想起他。
還是下午四五點跟他聯(lián)系吧,這個時候是上班時間,也不會太忙。
這一次,她用的是座機,而不是手機,對方手機上應(yīng)該會顯示拉薩來電。前兩次手機通了,依然無人接聽,撥打第三次的時候,祝文山喂了一聲。
夏侯寧輕聲說,你好,是我。
對方的聲音明顯急促起來,連聲問,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先去吧,明天把給省政府的報告起草好……哎呀,你怎么就消失了呢?都十多年了,你手機換了哦。
夏侯寧輕松了許多,還好,還知道是她。
她說,我在拉薩,當(dāng)志愿者呢。
祝文山說,可真遠啊,一下子就到天邊了,什么時候來西安,請你吃飯,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呢。
夏侯寧說,我一直在西安啊,都住了好多年了。
祝文山停頓了好一會,明顯有些生氣,然后說,你可真?zhèn)ゴ蟀?,跟我在同一個城市,都不跟我聯(lián)系,什么意思嘛,好賴咱們還是親人。
夏侯寧笑了起來,她覺得自己還在他心里。但說出的話卻是親人。哦,我們是親人,你這么說,我很幸福。
聊了好一會,彼此才道了再見,她興奮得一夜沒有安睡。
一天傍晚,夏侯寧端了一杯酥油茶,坐在面向拉薩河的陽臺上看夕陽。花盆里的格桑花姹紫嫣紅,嬌艷華美,晚霞映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綠水漸漸變得富麗堂皇、金光燦爛,山巒溫婉,晚風(fēng)和煦。
高亢的《天路》唱了好一陣,夏侯寧才從美景回到現(xiàn)實,手機上顯示的是祝文山的名字。
她興奮得大喊大叫,文山,拉薩河真漂亮啊,泛著金波哩,你知道這會兒的拉薩有多美嗎?簡直是無與倫比,人間天堂。
祝文山笑著說,好啊,好啊,你心情好就好。
他說自己頭發(fā)白了許多,頸椎也有毛病,有時候會找瞎子按摩,平時應(yīng)酬太多,有一次喝得都失憶了。還說了孩子的情況,上大學(xué)了,孩子的年齡都比咱們認識的時候大呢,咱們可要好好珍惜啊。
夏侯寧說,我以為咱們再也不會有聯(lián)系了,能聽到你的聲音,知道你還在這個世界上,非常知足。
她猶猶豫豫了好一會才說,有件事我得告訴你,那次,就是唯一的那一次,我扼殺了我們的孩子,一個女孩或者男孩,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孩子,我太殘忍了,親手殺了咱們的孩子……
電話那頭沒了聲音,她喂了兩聲,祝文山才說,我聽著的,原來這樣啊,我意識到發(fā)生了很嚴(yán)重的事情,你才會十多年不理我,但不知道這么嚴(yán)重,不過也只能這樣處理。
夏侯寧止了哭聲,玩笑般地說,當(dāng)時想,干脆生下來得了,大一點以后送還給你,你若不認,可以做親子鑒定。
彩霞散盡,天空黛藍,只聽見拉薩河水流淌的聲音,聞到格?;ㄅc雪松散發(fā)的清純味道,卻看不見山巒的倒影、樹影的婆娑。
手機有些發(fā)熱,換到另一只手里,繼續(xù)竊竊私語。她說到了西藏的孩子、藏北醫(yī)院現(xiàn)狀、基金會的工作、高原病對人體的危害,就是沒有說捐贈醫(yī)療設(shè)備的事。
她似乎明白,情人或者朋友,一旦牽扯到經(jīng)濟,發(fā)生利益糾葛,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他,可不能輕易損毀這份感情。有一樣?xùn)|西可以化解這種糾葛,那就是真誠,真實地說出自己的愿望,應(yīng)該不會太傷害彼此的感情。他們曾經(jīng)給需要幫助的單位和群體捐贈過醫(yī)療設(shè)備醫(yī)用器械,對她的訴求,他不會置之不理,沒有多的,少的總是有的吧。
想起瑪吉阿米氤氳的甜茶,朗日下閃爍的酥油燈,幾近亢奮的儀式感,她覺得電話無法淋漓盡致地表達這份心情,只能面談。這樣想著,就有立即想見到他的沖動。
他最后說,隨時保持聯(lián)系,回西安的時候告訴我一聲,給你接風(fēng)。
她陪先天性心臟病患兒及家長乘飛機從拉薩飛到北京。辦完入院手續(xù),志愿者紛紛趕到醫(yī)院以后,她直奔首都機場,換好登機牌以后,給祝文山打去電話,說自己兩個小時以后就回到西安。
祝文山說,好的,你先休整,這幾天有接待任務(wù),忙過這幾天就聯(lián)系你。
夏侯寧說,謝謝,別喝太多酒啊,失憶可不是鬧著玩的,閑了去醫(yī)院看看。
出了西安咸陽國際機場,打開手機,既沒有來電未接,也沒有短信。環(huán)顧一下車水馬龍的四周,抬頭仰望星辰寥落的夜空,失望如夜色一樣沉重。
11
醉氧還是沒有放過她,昏天黑地睡了幾天,大鵬給她熬了粥,買了水果,感動得她想哭,卻沒有流淚。
她偶爾也會生發(fā)出對不起大鵬的想法,對自己的行為也會產(chǎn)生懷疑。能千里迢迢到青藏高原做公益慈善,為毫不相干的患兒解除病痛,卻不能與自己的丈夫和睦相處。她把手機調(diào)到靜音,如果祝文山來電話,她可以選擇不接,或者短信回復(fù)。
醉氧減緩,身體清爽了許多,心里卻有些慌亂。她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告訴她從高海拔地區(qū)到低海拔地區(qū)的人,身體多多少少會有些不適,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正常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想給米瑪打電話,捐贈的事沒有落實,怎么說呀?還是緩一緩吧。差不多一周以后,祝文山終于來電話了,說明天上午到省政府匯報工作,下午沒事,見個面吧。
夏侯寧輕快地說,好啊,好啊,到時候你把時間地點發(fā)到我手機上。
掛了電話,夏侯寧一蹦一跳來到衣柜前,穿藍色碎花連衣裙,還是粉紅色連衣裙?對著穿衣鏡換了脫,脫了再穿上,唉唉,小肚子上的贅肉可真多啊。還是穿套裙吧,寶石藍的套裙,配上珍珠項鏈、珍珠手鏈、珍珠戒指,蠻有韻味的。頭發(fā)呢,盤起來好,還是披下來好?呵呵,算了吧,老年婦女才青睞珍珠呢,還是配一套鉆石首飾吧。
還有臉,自然不能隨便涂抹,得到高檔美容院去一次,躺在美容床上,面膜眼膜一應(yīng)敷上,讓皮膚盡可能潔凈白皙、光滑潤澤,眼袋減少,眼神迷離。還有脖頸,脖子是女人的第二張臉,脖子也要按摩到位,涂抹一番的。鎖骨最好微微突出,散發(fā)出青春的光澤。馬上就要與祝文山見面了,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幸福更快樂的事嗎?沒有,絕對沒有。
還有禮物,見面禮??偛荒芸罩秩ヒ娝桑龔奈鞑鼗貋?,從路途遙遠的雪域高原回來,總得帶點具有西藏特色的禮物吧。牦牛肉干或藏紅花,一個中年男人如何享用這些東西呢?會不會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手鏈,對,就手鏈吧,在八廓街的小攤位上,她買了好幾條手鏈,男女式都有,家人朋友都得送的。她挑了一條褐色的,說是瑪瑙,其實應(yīng)該是從內(nèi)地運進藏區(qū)的普通飾品,中間還有一個貔貅,憨態(tài)可掬。他這種身份的人,一般不會佩戴飾品,但不送也不好,就當(dāng)小玩意兒吧。
還有那校徽,一直卡在首飾盒的盒蓋上的?;?,是不是也還給他呢?這是裝戒指的盒子,小巧玲瓏。為了防止大鵬發(fā)現(xiàn),產(chǎn)生懷疑,她把?;辗捶较蚶卫慰ㄔ诮渲负械纳w子里,打開盒蓋,不仔細查看,還是難以發(fā)現(xiàn)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一直到現(xiàn)在。有時候,她會把?;辗旁谡菩?,發(fā)一陣呆,再放回原處。
當(dāng)然,這次見面,只能送手鏈,不能送還校徽。關(guān)于?;?,可以提一提,說一說,既然是他送給她的唯一禮物,二十多年都過去了,現(xiàn)在送還,總是不太妥帖的。主要事項,還是捐贈的事,得從患兒說起,把藏北草原那所縣醫(yī)院的情況再描述一番。他肯定是要詢問的,一問一答中,捐贈的事自然說出來。
美容師給她挑黑頭的時候,她忍不住笑出了聲,笑聲把面膜吹得呼啦啦響。《天路》就在這一刻唱起來,激情蕩漾,婉轉(zhuǎn)悠長,美容師把手機遞給她。
祝文山在電話那頭急切地說,對不起啊,剛才接到電話,母親生病住院了,我得趕回老家,以后再聯(lián)系啊。
笑意凝固,愉悅之情戛然而止。
隨即就回過神來,酸楚過后,還是說,好的,沒關(guān)系的,好好照顧媽媽吧。
天啊,她竟說出了“媽媽”二字。美容師給她修眉毛的時候,她臉頰異常灼熱,羞恥感像火山暴發(fā)一般,襲擊了她全身。媽媽,是誰的媽媽?。炕叵肫鸲嗄陙淼男睦砟ルy,身體的嚴(yán)重損傷,一個想法突兀蹦出,他愛過她嗎?她愛過他嗎?或者,干脆就是她的一廂情愿,一廂情愿中飽含著屈辱。
她不敢主動給他打電話,但她清楚,時間如同女人的乳溝,擠一擠總是有的,除非不愿相見。
這期間,她給米瑪打過幾次電話,天南海北什么都說,就是不說捐贈的事。米瑪是個聰明人,她不主動說,就不主動問。公益慈善,本來就是自覺自愿的事嘛。
萬一此事沒有結(jié)果,也可以告訴米瑪那位熟人調(diào)動工作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還可以說被“雙規(guī)”了。想起“雙規(guī)”這個詞,就有點恨自己,最毒婦人心啊,真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
但她似乎還在等待,冥冥之中,總有一絲希望。
兩個月以后,祝文山發(fā)來短信,告訴她母親病情已經(jīng)痊愈。他說,周末吧,周末請你吃飯,一起聊聊。
夏侯寧回復(fù),已經(jīng)訂了到拉薩的機票,周末就走。
短信又至,改簽吧,十天之內(nèi)只有周末有半天時間,不好意思,身不由己。
夏侯寧立即回復(fù),好的,那就改簽吧。
她特意買了一束粉紅色的百合花,插在花瓶里,嬌艷的花朵,多喜慶啊。
轉(zhuǎn)眼就到周末了,晚飯時間已經(jīng)過了,還不見祝文山的短信和電話。握著手機在客廳里來回走動,大鵬終于出去了,趕緊撥打電話。占線,占線,一直占線。
過了好一會,手機驚心動魄地響起來,《天路》的旋律美妙悠揚。
她叫了一聲,文山。
格桑米瑪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啊呀,誰是文山?。课覄倧奈镞\公司回來,拉回來一車捐贈物資,血壓計、X光機、B超機、制氧機,很全乎的,謝謝你啊,也替基金會謝謝你朋友。
夏侯寧說,為什么要謝我???我又沒有做什么。
米瑪說,低調(diào)了不是?醫(yī)療設(shè)備是從西安發(fā)來的,發(fā)貨人是你的名字,不謝你謝誰?
夏侯寧想再問點什么,米瑪快人快語地說,快回來吧,拉薩的秋天風(fēng)光無限,先心病患兒全部康復(fù),已經(jīng)回學(xué)校了。
再次撥打祝文山的手機,響了三聲電話接通了。
她急匆匆地說,你好!
一個中年女聲傳來,我知道你,文山的初戀吧?
夏侯寧停頓了一下,不知道掛機還是繼續(xù)說點什么。
對方說,文山睡著了。
夏侯寧說,那好,方便的時候再聯(lián)系。
那邊的聲音有些含糊,有些沙啞,仿佛還在哽咽,夏侯寧原本要掛機的,這會兒卻將手機緊緊貼在耳膜上,細細傾聽女人的聲音。她終于聽清了對方的聲音,文山失憶了,連我都不認識了,恐怕也認不出你了。
夏侯寧屏住呼吸,將嘴唇緊緊咬住,血腥味兒隨著嘴角漫溢。似乎很久,似乎瞬間,她還是說話了。
她說,請問他在什么地方,醫(yī)院還是家里?
對方低沉地說,見與不見,都一樣,如果美好,留在心里就好……不過……還是要感謝你對他的感情,對他的牽掛……
手機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低頭去看,手機正好壓在一片百合花瓣上,花瓣依然嬌艷,但明顯失了水分。
明明插在茶幾上花瓶里的,怎么跑到門口了?可能是風(fēng)吧,穿堂風(fēng)吹的?;仨ㄆ坷锏陌俸希瑑善ò暾陲h落,發(fā)出細微的聲音,簌簌,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