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云南省麗江市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秘書長
每一條河流淌過的地方,都是人類生活的家園。最純潔的水,滋潤了草木生長的土地,滋潤了樹葉招展的山坡,滋潤了鮮花綻放的圃園,滋潤了糧食成熟的色澤。瀾滄江在漫長的歲月里,滋養(yǎng)了一張又一張穿梭的面孔,也接受著他們從未中斷過的感恩之情。
瀾滄江剛剛從青藏高原出發(fā)的時候,仿佛對那段行程充滿留念。它從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海拔5200米高的吉富山開始了最初的行程,一路彎彎曲曲,千回百轉(zhuǎn),無數(shù)次回望那些深情凝望著它的雪山、雪原、雪峰,仿佛一個貪玩的孩子,在青藏高原上每一個可以流連的地方,盡情地玩耍。高原上的藏族人,為它的每一條支流、每一個回灣都取了一個充滿詩意的藏族名字。這些名字,就像滿含祝福的哈達,凝聚著人們的深情厚誼。然而,河流終究要流向遠方。扎曲河在西藏自治區(qū)的昌都與昂曲匯合后,有了一個新的名字——瀾滄江。帶著這個全新的名字,它一路前行,流經(jīng)昌都、察雅、左貢和芒康縣,干流總長度465公里。
瀾滄江流入云南,踏上一片被白云覆蓋、被紅土襯托、被鮮花點綴、被密林遮掩的土地。瀾滄江從鹽井進入云南省德欽縣,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它所流經(jīng)的地方有太多的改變。在這里,依然是高聳入云的雪山、滿天飄飛的雪花、寧靜而神圣的喇嘛廟、趕著牦牛在草甸上行走著的藏民。瀾滄江從這里流過,雪山注視著腳下的江水,目光比雪花還要潔白,比江水還要清澈。著名的梅里雪山,就是眾多雪山當中的一座。
瀾滄江從云南西北部進入橫斷山脈,在山谷里奔騰,與山峰擦肩而過,把山岸沖擊得浪花四濺。這時候,江水與群山之間似乎在展開一場頑強的搏斗。它是有同伴的,還有怒江和金沙江。三條江都發(fā)源于青藏高原,它們不約而同地向著橫斷山脈左沖右突。于是,在云南西北部狹窄的山巒之間,有三條名震四方的大江,東面是金沙江,西面是怒江,中間是瀾滄江,它們用天下最柔軟的浪花,劈開堅硬的巖石,開拓出曲折的航道,形成“三江并流”的天下奇觀。
瀾滄江離開藏區(qū),告別了雪山,來到地勢相對低矮的群山里,與兩條江相遇,并且融匯在一起。它們分別是漾濞江和沘江。漾濞江來源于大理蒼山西側(cè),孕育了蒼山洱海,同時也孕育了兩條河流——西洱河和漾濞江。在那片莽莽蒼蒼的山脈中,河流一路流淌,沿途河灣隨處可見,村落便如同夜空里閃爍的星群,點綴著人們注視的目光。在這樣的群山里,河岸把灘涂、沙洲、緩坡、平地一次次分隔開來,兩岸散布著村莊、野花、古樹,它們與炊煙、牛羊、農(nóng)舍、村道一起,構(gòu)成鋪展在大地上的風景畫。生活在畫境里的,同樣是熱愛生活的人們,白族、傈僳族、彝族、回族等各個民族,世世代代居住在這些安靜、恬淡、樸素的村莊里,守著一江溫暖的江水,守著一片生機盎然的土地。春天到來的時候,他們目睹著桃花的燦爛;夏天到來的時候,他們沐浴在荷花濃郁的香氣里;秋天到來的時候,他們收獲了兩岸彌望的金黃;初冬到來的時候,他們把薄霧里的田野守望成了一個正在沉睡的夢。漾濞江就這樣在大理境內(nèi)流連,它知道,在不遠處,瀾滄江始終在等候著這個小伙伴,想要與它一同遠去。漾濞江最后一次對這片土地的回首,讓這里的人們種植了滿山遍野的核桃樹,收獲了滿枝的核桃,收獲了遠近聞名的“核桃之鄉(xiāng)”的美名。與漾濞江同樣對大理的土地一往情深的是沘江。它從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蘭坪白族普米族自治縣境內(nèi)一個叫羊路山的地方出發(fā),一路上走得悄無聲息,仿佛它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在蘭坪縣,有世界貯藏最大的鉛鋅礦,群山因為礦藏資源而無限擴大的名聲,愈發(fā)讓一條有著陌生名字的河流顯得默默無聞。然而,正是這種內(nèi)向與緘默,沘江一路的行程,讓植物擁有了冷杉、苦竹、云南松、山杜鵑、麻栗、水冬瓜、野核桃等紛繁復雜的名字,讓動物擁有了滇金絲猴、水鹿、野豬、巖羊、麂子、狗熊、白鷴、山雞以及飛鼠、翠蛇、掛蜂、藍螞蟻等生動而新鮮的稱呼。沘江流過的地方,人們就這樣生活在這些植物和動物之間,真正實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共存。
有時候,瀾滄江在云南西部的流淌,會被人們當作一個地理標志。瀾滄江一直向著南方流淌,它的兩岸,一邊是大理,一邊是保山。連接著兩個地方的,是瀾滄江上的一座古橋,當年被人們喚作蘭津橋,現(xiàn)在的人們,更習慣于叫它霽虹橋。在永平縣境內(nèi),有一條博南古道。沿著這條古道,千百年來,人們從漢朝一直走到現(xiàn)在。曾經(jīng)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瀾滄江在這里形成了一道關(guān)隘,中原漢地的王朝把這里視為最為邊遠的邊疆。這里有一首古老的民謠說:“漢德廣,開不賓,度博南,越蘭津,渡瀾滄,為他人?!比藗儚撵V虹橋上往西走,進入保山,便進入了異域他鄉(xiāng);相反,當一個人從某個遙遠的地方不定期到瀾滄江西岸,踏上這座古橋,進入永平地界,也便是進入了漢語、漢字、漢服的疆域,算是回到家了。瀾滄江,在這座古橋下面滔滔不息,千百年來,收藏了多少人的憂傷與欣喜、駐足與回望、擁抱與揮別,只有這座橋上斑駁的鐵鏈知道,只有兩岸凝立的石壁知道,只有路邊生生滅滅的野草知道。
瀾滄江越是往南流,氣候就變得越溫暖,甚至炎熱起來。一片靠近瀾滄江的土地,以群山的名義,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臨滄。在這里,群山不再被茫雪覆蓋,而是滿眼蒼翠的原始森林。粗大的樹干、寬大的葉片、纏繞的藤蘿、彌漫的花香,構(gòu)成臨滄每一個鮮為人知的角落最基本的格調(diào)。當人們腳步匆匆地行走在山路上,遠望著群山一片連著一片,不斷地向著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也許不會對它們作一番深入的了解。但是,當我們翻閱一些或厚或薄的書籍,便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些森林里、山岡上、小溪邊、農(nóng)舍背后,竟然隱藏了許多讓我們意想不到的生命。是的,在臨滄,除了最常見的香蕉林、甘蔗地外,瀾滄江流過每一寸土壤都是生機盎然的。在那些尋常的云南松和麻櫟林背后,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生長著被譽為活化石的國家一級保護植物桫欏、鐵杉、“見血封喉”樹等珍稀植物。在那里密密麻麻的森林里,隱藏著亞洲象、孟加拉虎、金錢豹、金絲猴、水鹿、長臂猿、大靈貓、綠孔雀等珍稀動物,在那些潮濕的、溫暖的、幽暗的灘涂、洞穴、泥沼里,魚、蟒蛇、蜥蜴,用它們的鱗甲,襯托出這片土地的神奇與隱秘。當然,瀾滄江在臨滄絕不僅僅留下了這些東西。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這里的茶葉。茶是古老的,古老得讓史書都無法把它完全地記載下來。當人類還沒有文字和書籍的時候,茶樹就在這里以原始森林的方式大片大片地生長著。當人們漸漸地發(fā)現(xiàn),茶葉可以成為生活里的一種味道、支撐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時候,臨滄的茶葉,便如同瀾滄江水一樣,源源不斷地在馬背上運往大理、成都、西藏、西安、北京,然后流向世界各地。歷史的河流淌到今天,臨滄茶葉始終是人們茶杯里上好的飲品,與詩歌、音樂、宗教一起,構(gòu)成了人類在大地上詩意地存在的重要標簽。瀾滄江流經(jīng)臨滄境內(nèi)二百多公里,它以數(shù)萬年的歷史,沉積了佤族、傣族、彝族等古老民族留在這片群山起伏的大地上濃郁的原始與蒼茫。
瀾滄江在云南的最后一個驛站是西雙版納。這里是水的世界、水的天堂。無處不在的水,從不同的地方匯集到這里來。雨水從天而降,讓這片土地上生長著熱帶雨林,落在雨林里的樹叢中,落在參天的樹冠上,望天樹在山谷里直沖藍天,大榕樹在陽光下濃陰如蓋,大青樹村寨旁枝繁葉茂,橡膠林在山坡上迎風低語,香蕉林在田野里隨風舞動,美麗的孔雀、白鷴、犀鳥在林中飛翔;有時會看到大象在公路上漫步,有時會看到羚羊、野鹿、野兔在奔跑……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竹子顯得更加可親可近,一叢鳳尾竹,搖曳出一個個傣家女子妙曼的身姿,她們行走在密林里,行走在水邊,行走在自己的歌聲里。當她們的腳步從林間回返,便走進了竹樓。竹樓,所有的材料都取自于大自然,屋頂、欄桿、窗戶、墻籬,都由粗壯的竹子構(gòu)成,在著名的橄欖壩,在西雙版納許多別的地方,這樣的竹樓,成為傣家人鄰水而居的最為常見也是最為經(jīng)典的居住樣式。水,在根莖與枝葉之間滴落,在溝渠谷澗里穿行,凡是有土壤的地方,豬籠草、附生蘭、王蓮、跳舞草等數(shù)不清的植物遍地生長,給這片土地穿上了一件厚厚的外衣,太多的植物在這里層出不窮地生長,它們一年四季不斷地向這片土地提供鮮花,同時也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提供了香蕉、菠蘿、芒果、酸梅、酸角、柚子、楊桃、牛心果、菠蘿蜜、荔枝、桂圓、椰子、羊奶果、酸多依、木瓜、山竹、甜角、橄欖和西番蓮……這些充滿誘惑的名字,每一個筆畫,都讓人垂涎三尺。有水的地方便有人的蹤跡。在西雙版納,瀾滄江還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南蘭章,傣語的意思就是“百萬大象繁衍的河流”。這里是大象的故鄉(xiāng),溫厚老實的大象,與孔雀、野牛、羚羊、懶猴以及數(shù)不清的鳥類居住在這美麗而祥和的熱帶雨林里。水,創(chuàng)造了森林,也創(chuàng)造了一切與森林相關(guān)的生命。
傣家人逐水而居,是愛水的民族。瀾滄江一路遠去,似乎是要跟一群人赴約,踐行一個永不分離的承諾。在西雙版納,歌聲、舞蹈、夢想,都與水有關(guān)。潑水節(jié),這是一個狂歡的節(jié)日,居住在水邊林間的傣族群眾,把傣歷的新年定在夏天的某一天。當人們聽到铓鑼和象腳鼓被敲響,就仿佛聽到了水的召喚。傣家人從竹樓里出來,從寨子里出來,到瀾滄江里取水,到溪澗里取水,到田野里取水,來到集鎮(zhèn)上、廣場上,彼此潑水。潔凈的水,帶著祝福,飛濺出去;神圣的水,帶著吉祥,滴灑出去;友善的水,帶著歡笑,潑灑出去,讓一個個來這里的游客接受水的洗禮,讓一個個熟悉的人、陌生的人、親愛的人接受水的洗禮。潑水節(jié)的水從每一個人的身上滑落,最后流到江里去,瀾滄江帶著那些水,融匯到更多的水流里去,從此不分彼此。在這樣一個水乳交融的地方,水和土地緊緊相連,山連成了一個整體,森林長成了一個整體;水和人緊緊相連,語言彼此相通,微笑互相傳遞。當瀾滄江在人們親密相處的時候,它流出云南,在勐臘縣悄然進入緬甸境內(nèi),那里的人們,給它取了一個同樣美麗的名字——湄公河。一段同樣遙遠的旅程,用同樣的群山、密林、鮮花、稻田、象群和佛塔沿路迎接它、目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