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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以后

2017-04-12 15:48曲從俊
廣州文藝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德福舅舅姥爺

曲從俊

1

入冬的那場大雪,我姥爺摔了一跤,這一跤不當緊,他再也沒有站起來。母親電話里說,姥爺今天出院,讓我回去看看。

丈夫宏升送我回宋寨。黑色的奧迪A6在鄉(xiāng)間穿行,陽光從天窗射進來,舔著我的頭發(fā)和身體,溫暖而濕潤。公路兩旁就是麥田,麥苗綠油油的,一望無際,像綠色的地毯,風一吹,就飄向了遠處的村莊。再看遠處的村莊,被麥浪浸染之后,成了油畫中的一景。

進入宋寨,宏升就將車速慢了下來。村子里冷冷清清的,到了街心才看到兩個皺紋滿面的老人。他們瞇縫著眼,蹲坐在墻根曬暖兒?;蛟S聽到了奧迪的馬達聲,他們的注意力才轉(zhuǎn)移到這邊,目光隨著車輪不停地滾動。他們大抵在想,開汽車的有錢人是誰呢?我想,當汽車停到姥爺家門口時,他們就會明白,原來這兩個人是慶田家的親戚。具體什么親戚,答案全在他們的猜測里了。

說實話,我跟姥爺感情不深。打我小時候,就很少來姥爺家,記憶中,每到春節(jié)時才會來一趟。嫁給宏升后,我定居在城里,與姥爺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再說,我一直有種感覺,他沒有爺爺奶奶和藹,沒有爺爺奶奶對我親。不管怎樣吧,姥爺畢竟是我的親人,他有了病,我當然得回來看看,并且是母親主動提出來的。

下車后,我快步走進院子,宏升呢,拎著兩提壯骨粉,緊跟我身后。院子里沒人。南墻根兒下,有兩只雞正在覓食,一白一灰,它們不時用爪子耙著地,尖嘴一啄一啄的,專注得連我們都沒有看到。這時,從西屋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夾雜著無奈與憂傷,傳進我的耳朵。我來到西屋,抬眼看到母親、舅舅和舅母,他們圍在姥爺床前,滿臉的凝重。

“到了呀小娜、宏升?!蹦赣H的聲音低沉、淡然。舅舅、舅母也給我們小聲打了招呼。

姥爺平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著,臉上的皺紋密密麻麻的,像一塊很久沒用的破抹布?;蛟S聽到母親他們跟我們打招呼,他慢慢睜開了眼??瓷先?,他那兩顆黑黑的眼珠,像是從兩片干枯的樹葉下拱出來似的。他慢慢扭過臉,緊蹙著眉頭,目光在我身上慢掃片刻,艱難地滑出一句話,“是小娜呀?!蹦抗庠偻竺嫜?,他也看到了宏升,又說,“哦,宏升也來啦?!蔽逸p輕坐到他床沿,拍了拍他的手背,問他感覺好些沒有?他搖了搖頭。誰會知道呢,他只是輕微地搖搖頭,竟將淚水搖了出來,“不中了,姥爺快不行了,要去了,唉,真要去了?!蔽夷苈牭贸鰜恚麑@個世界是不舍的。

我勸慰他說:“別亂想姥爺,沒啥大事兒,您就安心養(yǎng)病吧,很快就好了?!?/p>

“難呀,唉,我估摸著,好不了啦。”他細聲慢語地說。

“爹,別光往壞里想,咋會好不了哩。”母親給他擦了擦眼淚,又說:“睡會兒吧爹,啥都別想,睡吧,睡著就不疼了。”

姥爺很聽話地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便睡著了。舅舅悄悄站起身,沖我和宏升揮了揮手,就向屋外走去。我們跟隨他來到堂屋,母親也尾隨過來。西屋只剩舅母一人。

舅舅讓我們坐下。我們屁股剛粘凳子,他便直入正題,說道:“小娜、宏升,恁姥爺?shù)牟?,你們都聽說了吧?!?/p>

“我媽在電話里說了個大概?!蔽铱戳艘谎勰赣H,又扭過頭問舅舅,“舅,我姥爺?shù)牟∏榈降资莻€啥狀況?”

舅舅咂巴咂巴嘴兒:“唉,情況不好。”

“這邊的腿摔斷了。”母親拍著她自己的左腿說。

“那應(yīng)該問題不大呀?!蔽艺f。

“醫(yī)院先生說,歲數(shù)大了,不容易長好,估計要癱了?!蹦赣H壓低聲音,又說,“主要檢查出恁姥爺有癌?!?/p>

我身體突然顫了一下:“啥?癌!早期晚期?”

“醫(yī)院的先生說,是肺癌晚期,沒得治了,就讓咱出院了?!蹦赣H兩手攤開,抖了兩下。

一下子安靜了,沉默填滿了整個屋子,連空氣中徘徊著我們的沉默。母親眼簾低垂,盯著地上某個地方凝神;離她腳尖不遠,有一只螞蟻,向舅舅那里爬去。舅舅沒有理會,胳膊肘猛地彈離大腿,挺起腰,打破沉默,清了清嗓子說:“事情都這樣了,咱們心里不是個味兒也沒法,再說,咱爹這么大歲數(shù)了,假使當真攤上了這病,說句不好聽的,那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誰也沒招兒。話又說回來,他只要能多活一天,咱們就得24小時盡心侍候好他,以前的事嘛,就都別計較了?!?/p>

母親表情依然凝重著,緘默不語。

“等會兒咱們商量商量?!本司顺蛞谎勰赣H,說,“去省城的事兒,咱們千萬別說漏嘴嘍?!?/p>

原來,姥爺診斷出癌癥這事兒,他們給瞞住了。要說也是,如果姥爺知道實情,心理上肯定難以承受,說不定走得更快。兩個月前,我朋友的母親就是查出得了這病,也是晚期,結(jié)果只撐九天就去了。當時她母親正在河岸散步,突然右腿劇痛,疼得走不成道。好在沒有摔倒。朋友接到電話,急忙趕到現(xiàn)場,連家都沒有回,直接將老人送進了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肺癌晚期。他們夫妻兩個當場就懵了。她母親才六十整呀。沒辦法,這就是現(xiàn)實的殘酷,再痛苦也只能接受。

姥爺會不會像她那么快呢?說不準。

好在,母親和舅舅他們沒有放棄,打電話讓我們回來,就是跟我們商量的,看能不能到省城給姥爺檢查一下,畢竟省城的水平比縣里的要高。這是實情。再則說,宏升是做醫(yī)療器械生意的,與醫(yī)院打交道多,公司跟省人民醫(yī)院一直有業(yè)務(wù)來往,走個“后門”不成問題。

宏升聯(lián)系了省醫(yī)設(shè)備科的劉主任,讓他幫忙找個肺病專家。劉主任滿口答應(yīng),掛掉電話,很快就回過來了。他告訴宏升,已經(jīng)安排妥當,讓我們直接找胸外科專家范世卿。第二天,我們就找到了這位鼎鼎有名的范專家。

經(jīng)過各種儀器的輪番檢查,診斷結(jié)果出來了。范世卿詳細看了那些片子,又看了看我們,將宏升拉到一邊。我跟了過去。范世卿瞅著我不語。宏升介紹說:“我愛人?!边@時范世卿才小聲告訴我們,姥爺?shù)牟〈_定是肺癌晚期。我身子一顫,感覺有些眩暈,宏升眼疾手快,抓住我的胳膊,算是攙住了,沒倒。我站定,問范世卿:“范專家,今天能安排住院嗎?”想必他早已知道,宏升與劉主任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就沒把我們當成外人,搖搖頭直言相告:“就老人的情病而言,吃藥、化療都無濟于事了?!?

“這么嚴重?”我想到朋友的母親,又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姥爺還有多長時間?”

遲疑片刻,他伸出右手,又慢慢叉開五指,翻了兩下。我立刻緊張起來,與宏升對視一眼,嘴巴張合幾下,卻沒有說出話來,好像所有的語言掉進了沉默里。

范世卿剛走,母親和舅舅就快步湊過來,滿臉緊張地問我們:“恁姥爺他,還有救嗎?”

“回去再說吧。”我扭頭就走。

一路上,他們心事重重的,不言不語。倒是姥爺說話了,問我:“小娜呀,我的腿是不是不中了?”

“不礙事兒,范專家說了,可以站起來的?!焙晟容^鎮(zhèn)定,假裝輕松地說,“畢竟摔了一跤,專家說,需要在家靜養(yǎng)一陣子?!?/p>

母親和舅舅看了宏升一眼,又低下了頭。倒是姥爺,聽宏升這樣一說,變得輕松多了,長松一口氣兒,好像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睡著的時候臉上都掛著笑呢。

回到家,舅舅把姥爺安置妥當后,沖母親、宏升和我使了個眼色,就向堂屋走去。還沒等我站穩(wěn),母親就仰著臉小聲問我:“小娜,人家省里的先生究竟咋說的?”

“情況很不好?!睕]辦法,我只能實話實說,“結(jié)果跟縣醫(yī)院檢查的一樣??峙?,恐怕我姥爺?shù)牟?,難戧治好了?!?/p>

聽到這個結(jié)論,母親的身子頓時凝住了,沉默不語,而沉默泛到臉上,又掉進她眼窩的淚水里,變成了寧靜的悲傷。

母親就是這樣子,多少年了,總是寡言少語的,感覺整天心事重重的。平時家里有什么事情,她總是讓父親拿主意,然后按照父親的安排默默地去做,從沒發(fā)過牢騷。有一年春節(jié),我來宋寨看望姥爺,吃飯的時候,聽舅舅說,我母親嫁給父親之前,整天嘰嘰喳喳的,鄰居們說她是薄嘴唇愛說話,上輩子肯定是個百靈鳥。當時我問舅舅,那為什么這些年她不愛說話了呢?舅舅當時遲疑一下,沒有回答,端起酒盅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盅就勸我多吃菜,算是岔開了話題。后來我也琢磨,難道母親當初嫁給父親是被逼的?還是父親在婚姻上背叛過她,傷口一直沒有愈合?我曾經(jīng)試探性地問過,母親的回答總是模棱兩可。我吃不準?;叵肫饋?,我感覺父親對母親的情感算是正常,不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那樣,相愛時就旁若無人地膩在一起,親親昵昵的,生氣時就大吵大鬧,毫不顧忌。父親母親之間,好像沒有太過于親密,也沒有太過于疏離,就兩個字:平淡。給人感覺,他們把所有的甜蜜和憂傷都藏在心里面了,只有他們才能體會到,外人是無法也無權(quán)介入的。結(jié)婚后,我終于明白,那個年代的人處理情感的方式,是我們理解不了的。還有我姥姥與我姥爺也一樣,他們之間的感情,到底是愛還是恨呢,現(xiàn)在我都理解不透。

2

我對姥姥沒有一點兒印象,姥姥死的時候,我還不到一歲。五歲那年,一天晚上我問母親:“我姥長啥樣兒?”母親停下針線活,右手緊握納了一半的“千層底”,仰臉,眉頭微蹙,一邊回憶一邊說:“恁姥呀,她中等個頭兒,鵝蛋臉兒,倆大眼,右眼眉毛里有顆痣,是‘美人痣……話倒不多,干活麻利,走路也快……”

“你像我姥嗎?”我歪頭又問。

“我倒是仿恁姥。”說到這,母親低下頭,羞澀地笑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索性補了句,“不過我沒有恁姥漂亮?!?/p>

“那,我姥是咋死的?”我轉(zhuǎn)而好奇地問道。

這一問不當緊,母親驟然拉回了笑臉,扭身直勾勾盯著我,盯得我心里直發(fā)毛,仿佛姥姥的靈魂附在了她身上,嚇得我不敢看她。末了,她狠狠甩過來一句話,“死妮子,哪恁多問題,趕緊拱被窩里睡覺!”

關(guān)于姥姥的死,我又問過母親幾次,后來,母親終于告訴我,說姥姥是上吊死的,但沒有說姥姥為什么要上吊自盡??忌洗髮W那年,我再次問到這個問題,當時母親癔癥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了聲:“唉,都怨那塊莊稼地呀。”

說到土地和莊稼,姥姥和姥爺那代人,是經(jīng)歷過災年的,他們對于糧食的敬重,我們這輩人是無法理解的。母親以前說過,姥爺和姥姥嘴邊經(jīng)常掛著一句話,“土地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啊。”那些日子,我們可能想象不到,他們吃饃時,是用雙手捧著吃的,連渣兒都要吸吃掉,不能浪費的。聽母親說,舅舅小時候因為掉饃渣,沒少挨姥爺和姥姥的打。

侍弄莊稼地時,他們每次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一點做得不周,惹了它們生氣。姥爺帶著一家人干農(nóng)活時,也是經(jīng)常提醒他們,不能馬虎,不能毛毛草草的。

姥爺可是一把侍弄莊稼的好手。他和他父輩們一樣,侍弄土地是帶著感情的。他們對待莊稼地比對自己孩子都親,照顧莊稼地,甚至比照顧自家孩子都上心。平時侍弄莊稼地,他們不會讓它們撐著,更不會讓它們餓著,什么時候該讓它們喝水,什么時候該讓它們補充“食物”,他們都把握得恰到好處。水和“食物”不能過量,也不能虧欠,保證一年四季的營養(yǎng)都適度。比如收秋后,有些人便急匆匆地撒化肥磷肥,播種麥子。他們卻不急,先施肥,土地孕育了一季秋莊稼,像女人生孩子那樣,急需補充營養(yǎng),營養(yǎng)儲備充足均勻了,才能保證身子不虛。這是基本前提,馬虎不得。還有,他們家的莊稼地,施的不是工業(yè)化肥,而是平時積攢的糞便。糞便拉到莊稼地里,撒開后先不管,晾曬幾天;幾天后,等糞便將干,再把它們敲得細碎細碎的,均勻鋪開,犁地時將其翻入地下,然后再耙,一遍接一遍地耙,耙到土坷拉細小均勻了,碎細的糞便自然也就均勻埋到下面了。再過幾天,地表干濕適度的時候,他們才開始播種麥種。播種前,還要將麥種用農(nóng)藥拌一下,防止“地狗子”啃吃麥種,那樣會減產(chǎn)。等麥苗生長出來時,他們便全家出動拔草,用姥爺和姥姥的話說,“這些草不拔掉,會掙莊稼地的墑,影響麥苗的長勢,也影響來年的收成。這侍弄莊稼呀,就是不能偷半點的懶兒?!编従釉?jīng)問過姥爺姥姥,說想要莊稼有個好收成,到底有什么訣竅?姥爺和姥姥的回答每每就是老一套:“沒啥訣竅,也沒啥近路可走,就是要踏踏實實的,先把地待弄好,然后才是種收莊稼。”

等到收麥時,他們更是用心,像是在打一場攻堅戰(zhàn)。開戰(zhàn)前,那頭黃牛就養(yǎng)得膘肥體壯的;拉運麥子的架子車呢,也翻來覆去修整一番,即便車轱轆少了一個鋼子兒,都要裝上的;鐮刀更不用說,挨個磨了一遍又一遍,仿佛磨到刃能斷發(fā)才罷休,就連盛麥籽的袋子都早早補好了……當金黃的麥穗熟到低下了頭、顆粒飽滿得像要爆裂時,也就意味著“戰(zhàn)斗”開始了。聽母親講,麥收季節(jié),最怕下雨,尤其收割期間下雨,放倒的麥子如果搶運不及,就會泡到地里。減產(chǎn)是難免的??粗l(fā)霉發(fā)芽的麥穗,就像一根根鋒利的麥芒扎在人的心頭上,疼得渾身難受。因此人們收麥時,從第一次落下鐮刀開始,都在爭分奪秒了,哪還管它日頭有多毒,流了多少汗水呢,腰彎得再酸再疼都忍著,不停地揮著手里的鐮刀,那鐮刀割斷麥稈的嚓嚓聲,像交響樂的高潮部分,節(jié)奏緊張而明快。等收完了麥子,交上公糧,人們就開始盤算產(chǎn)量了。產(chǎn)量多的人家,自然皆大歡喜;產(chǎn)量少的人家呢,心里便責怪自己懶惰了,沒有把莊稼待弄好,更沒有把莊稼地待弄好。

姥爺家有兩塊莊稼地,一塊在村子南邊,他們稱為“南地”;另一塊在村子東邊,自然叫它“東地”。東地與德福家的地挨著。德福與姥爺是叔伯兄弟,姥爺小他一歲。那年收過秋莊稼,德福就帶著老婆孩子在自家地里起土,準備燒磚。他們打算來年春上蓋新房的。那天上午,我姥爺路過地頭,看到德福在起土,立馬就急了,離大老遠就開始喊話:“德福哥停下!別挖了,停停停!”德福停下鏟土,把鐵锨猛地插進潮濕的土壤里,扭頭向左邊看看,又向右邊看看,似乎確認自己哪個地方做錯了。瞅來瞅去,發(fā)現(xiàn)沒有錯,就是自家的莊稼地。德福猛地將鐵锨插進了潮濕的土壤里,胳膊放在鐵锨把頂端,穩(wěn)穩(wěn)地支住下巴,抬眼盯著我姥爺。我姥爺是狂奔而來的,跑到他跟前時,已是氣喘吁吁。

“哥,德福哥,你這好好的地,起掉一層土還會有勁兒?”姥爺?shù)臍庀u漸恢復正常。

德福扯過脖子間毛巾的一端,抹掉額頭上的汗霧,笑道:“不礙事兒,多上點糞就緩過來了。”

姥爺家和德福家一直相處不錯,從未有過矛盾,加上又是叔伯兄弟關(guān)系,兩家人反倒比其他門宗里的人更親一些。沒想到,在親情面前,我姥爺竟不惜撕破“親情”的臉面,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維護自家土地。當時的情況是,我姥爺先是好言相求,笑道:“哥,你這一起土不當緊,俺家的地也跟著遭殃,墑肯定保不住了,也對咱兩家的地都不好,是不是?”

“慶田啊,恁哥也是沒法子,不起土出磚坯子,俺家房子可咋蓋呀?!钡赂傞_兩只粗糙的大手,抖了抖,遞上滿臉的無奈。

看德福也以柔克柔,我姥爺有點忍不住了,抬高一些嗓門說:“你咋不起南地的土,你那塊地還靠河沿,非要起這塊地的土?!?/p>

“南地那塊遠,太費老勁,我這身子骨吃不??!”德福也提高了嗓門回旋。

“那你這樣不中!”姥爺?shù)脑捓锩黠@帶著火藥味兒。

“你說不中,那,你說咋樣才中?”

“咋樣中,不起土就中?!?/p>

“那我這房子不蓋了?”

“蓋房子你想別的法兒!”

“別的法兒倒有,你借錢給我,我買磚蓋?!?/p>

“我可沒錢借給你!”

“這不妥了,我起我的土,你種你的地?!?/p>

“哥,你成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兩人的火氣頂著頭冒了上來,大有蔓延之勢,也引得村里的一些人駐足觀看。大家心里都明白,真正火上澆油的人,是德福家的。就在他們逐步嗆著對方說話時,她沒有選擇去調(diào)和,反倒順勢接過姥爺?shù)脑挷?,黑著臉甩過一句:“俺可沒有跟你過不去,這是俺家的地,俺想干啥干啥,挖成魚塘也跟你沒關(guān)系!”

“你你你,你們……不論理是不是……”姥爺氣得說話都哆嗦了。

德福慫了慫肩,用尖厲的目光盯著姥爺,理直氣壯地說:“咋不論理了,讓誰說都是這個理兒?!?/p>

“不管哪個理兒,你起土,我就是不依!”姥爺態(tài)度堅決地說。

“你依也好,不依也好,這土我起定了?!钡赂R皇职纹痂F锨,又鉚足勁插進土里,瞪著我姥爺說,“倒要看看你能咋著?!?/p>

德福說話這么硬氣,也是仗著他有三個兒子。

他大兒子二十歲,結(jié)婚將近兩年了,他們已經(jīng)分家單過;跟他們起土的這是二兒子,今年也十八了,在農(nóng)村,這也到了成家的年齡。德福起土蓋房就是給他備的;三兒子跟我舅舅同歲,十五歲,正在上鄉(xiāng)里初中,一眨眼就畢業(yè),也面臨找媳婦了。要說,家里孩子多沒什么好處,尤其誰家男丁多,光養(yǎng)活都是大問題,更別說還要幫他蓋房找媳婦了,哪件事不讓人頭疼?道理都明白,但在農(nóng)村就是這樣,養(yǎng)兒不單單為了防老和傳宗接代,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怕男丁少受別人家欺負。就拿德福和我姥爺來說,看上去我姥爺來勢洶洶、咄咄逼人的,實際上,從他們的對話中就能看得出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敗了下風。可能這就是心理影響。我姥爺只有我舅舅一個兒子,我母親呢,那時已經(jīng)嫁給我父親,用農(nóng)村人的話說,“成了別人家的人了”。

我姥爺?shù)钠獗瑦勖孀?,面對圍觀的老少爺們,底氣有些不足,但也沒有示弱,將嗓門提得更高:“我咋著,哼。你再起個試試,再起一下我就去大隊告你,大隊不管我去鄉(xiāng)里告你!別怪我不顧情面?!?/p>

一聽我姥爺要告他們,德福急了眼,躥上去兩步,伸手就推搡一下我姥爺。我姥爺踉蹌著后退兩步?;蛟S太突然,我姥爺始料不及,差點摔倒。他的身子擰了兩下,終于站定,又癔癥少頃,眼睛猛然大睜著,憋足渾身的勁兒,“噌”的一聲撲了上去。他的身體像箭似的,直達目標,而適才鼻孔里吐出的聲音,以及腳塵彈起的土屑,還在身后飄蕩。

結(jié)果可想而知,德福、德福家的,還有他們的二兒子,三人打我姥爺一個,要不是鄉(xiāng)親們及時拉開,我姥爺會吃多大虧,誰能想象出來呢。

3

每個人都有死去的那一天。這話沒錯??墒?,當死亡來臨時,心里肯定悲傷和不舍,甚至是恐懼。作為親人,我們一萬個不希望姥爺死去,即使阻擋不了,也希望他走慢點,再慢點。或許受這種心情影響,每次我們邁進姥爺那間屋時,腳步自覺間就慢了下來,仿佛這樣能使姥爺不這么快離去似的。我心想,這至少能反映出,我們每個人都是悲傷的。

話又說回來,悲傷歸悲傷,悲傷之后,還是要面對現(xiàn)實問題的,比如準備我姥爺?shù)暮笫隆O窆撞?、孝布,甚至靈堂上所需的東西,都需要提前置辦。舅舅作為姥爺唯一的兒子,這些事情都需要他來考慮和具體實施。

經(jīng)過商量、分工,從那天起,舅舅和兩個表弟負責悄悄置辦姥爺后事所需的東西,母親負責日夜照看姥爺,舅母負責姥爺和我們的一日三餐。那天晚上,我和宏升回省城了,一來公司有事,他要回去處理,再說,婆婆也打電話了,說我們的兒子小磊鬧著非要找爸爸媽媽。我們回去了,在家陪了兒子兩天,就火急火燎地趕回了宋寨。這一次,我沒有讓宏升來,他公司忙,實在脫不開身。

回到宋寨,我前腳剛邁進舅舅家院門,就看到了父親。當我看到父親的那一刻,心里也恍然明白了——是的,母親今年六十三了,經(jīng)常熬夜肯定吃不消,他定是幫助母親照看姥爺?shù)摹?

父親抬頭看到我,眼神中閃過一襲驚喜,但驚喜隨即又暗了下去,只是淺笑一下,小聲說:“回來了小娜?!崩显捴v,閨女是父親的小棉襖。父親見到我肯定高興。轉(zhuǎn)而再想,我也理解,在這種情況下父親即使再高興,也不能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禮貌問題。我也是一樣,輕聲問了聲父親:“爹,啥時來的?”

“昨個兒一早來的。”父親說這話時,瞅了一眼廚房。廚房的煙筒正冒著煙兒,那是舅母在做晚飯。舅舅從鎮(zhèn)上還沒回來。

“你回來,磊磊不鬧嗎?”父親關(guān)切地問。

我說:“前兩天我跟宏升一塊兒來時,他在家有些鬧,現(xiàn)在有宏升和婆婆陪他,好多了。我今個兒臨走前他有點鬧,嚷嚷著想跟我一塊回來找姥爺姥姥玩兒,我沒有帶他?!?/p>

或許聽到我和父親的說話聲,母親從西屋出來了。父親呢,一提到他的外孫子,壓抑不住激動起來,臉上泛起幸福的笑容,說道:“咋不帶他回來哩。早前兒還跟恁媽商量,抽空去看看磊磊,恁姥爺這一有病,唉,沒去成……對了,小家伙現(xiàn)在又長高了吧,還那么淘?你等會兒打電話給他奶奶,一定要看好他,別磕著碰著嘍……”

還沒有等我回答父親的問話,只見舅舅縮著脖子走進院落,身后,兩個表弟推著三輪車也進來了。輪車上裝著置辦的東西,上面蓋了個紅藍格粗布舊床單。停下車,大表弟江河隨口說了句:“爹,這些東西卸哪?”話還沒落音,舅舅就像被繩子扽住了似的,猛然回過了頭,瞪大眼睛,咬著牙,狠狠地指著他,嘴唇蠕動著……顯然是一句罵人的話,只是沒有發(fā)出聲音。表弟江河即使呆頭呆腦的,此刻想必也恍然明白了,就像摑自己似的,“啪”的一聲,捂住了厚嘴唇。倒是二表弟江海挺機靈,一把拽掉耳暖子,連忙沖我道:“回來了姐,天冷得這么邪乎,你和俺姑、姑夫咋不進屋哩。”我們面面相覷,都沒有接江河的話茬兒。我估計,大家都在擔心,江河剛才那句話,不會讓姥爺打摸出什么來吧。這時候,江海朝舅舅那里邁進一步,眼睛盯著西屋,聲音稍放高一些,說:“爹,這蜂窩煤還卸雞窩那吧?!本司苏^神兒,顯然明白了江海的意思:“中呀,卸完煤別忘把油布蓋好,要下雪了?!?/p>

我們走進西屋,姥爺安靜地躺在那里,并沒有問什么,只是臨吃晚飯時,冷不丁問了句:“又要下雪了?”

“都數(shù)四九,下雪有啥稀罕的。”母親給他掖了掖被沿,看看床前的煤火爐,說,“它下它的,雪下再大也凍不住咱,咱蜂窩煤足著哩。”

“哦……”姥爺沒有懷疑。

我們都暗自長松一口氣。

姥爺?shù)娘埩窟€可以,一頓能吃下半個饅頭,一碗稀飯,半盤炒青菜。吃過晚飯,姥爺咂巴咂巴嘴唇兒,還笑道:“我這哪是害病呀,害飯哩?!?/p>

我們附和著也笑了。

母親安慰姥爺說:“只要能吃飯,就沒啥事兒,爹,你想吃啥只管說。”

“啥好東西也吃不進肚里了,吃點饃喝點稀飯還中?!崩褷敯胩稍诖差^上,搖搖頭說。

姥爺?shù)乃哔|(zhì)量越來越差,整夜加起來,也就睡有個把小時。他睡得少,照看他的人睡得更少,往往剛合上眼,他疼痛的呻吟聲就響起來了。他那被疼痛折騰出的呻吟聲,哼哼唧唧的,根本無法入睡,讓聽的人比他還痛苦。他疼得厲害時,呻吟聲就變成了“哎喲喲喲喲喲”,這時就要起床過去看看了,要么讓他吃兩片止疼藥,要么安慰他一番,讓他忍忍。別無他法。

說來也怪,一到天黑,姥爺?shù)木窬妥兊糜行╁e亂了。只要屋里暗一些,他就會讓我們把電燈拉開。到了晚上,更是不能滅燈的,哪怕是睡覺,也要亮著燈。有一天父親回家了,我替母親照看姥爺。睡覺時,我拉滅了燈,不曾想姥爺生氣了,用強硬的口吻命令我:“快拉明,快,拉明,說多少回了,別拉滅燈,咋就沒有記性哩?!蔽倚南?,姥爺一定是怕黑。反正也睡不著,索性就坐到他床沿,給他聊天。說是聊天,其實主要我在說,他聽。偶爾他也會插一句不疼不癢的話。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聊天時,他痛苦的呻吟竟然變少了,有時聽著聽著他就閉上了眼,感覺像睡著了??此@樣,我就躡手躡腳去關(guān)燈,燈剛滅掉。這下不當緊,黑暗中硬生生冒出一句狠話:“你個死妮子,不讓關(guān)燈咋又關(guān)了,快拉明,拉明,不拉明我睡不著!”燈是重新亮了起來,他也不睡了,直勾勾瞄著燈泡看。給我感覺,仿佛燈泡滅掉的話,他那雙懸在眼窩里的眼珠子就徹底陷進去了。許久無語,也沒有痛苦的呻吟,只是在某個時刻,他兀自發(fā)生一聲嘆息,然后,那核桃皮似的嘴唇咂巴兩下,慢悠悠地說:“恁姥在這哩?!?/p>

我原本不是那么膽小的,聽姥爺說姥姥在這兒,卻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像丟了東西似的。我左扭扭右扭扭,朝四周看了又看,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屋子里除了我和姥爺,連個人影都沒有?;蛟S看我慌里慌張的,他反而咧嘴笑了,安慰我道:“別怕小娜,有姥爺護著你哩?!闭f這話時,他的目光是炯炯的,沒有一點兒倦態(tài)。那一刻,眼前的姥爺讓我感覺有種虛幻感,像是在夢里遇到的他。還沒等我緩過勁兒,只見姥爺?shù)哪樕溉灰怀粒劬Φ傻么蟠蟮?,罵道:“哼,給我斗法,你還不中!你滾不滾,不滾老子可真打你了。”聽他這樣大喊大叫,我又顫栗起來。

這是第一次,我沒有給母親和舅舅講。

也是姥爺?shù)纳窠?jīng)開始錯亂,讓我感覺姥爺真的快不行了。從時間上來算,他已挺過了七天,離范世卿專家估計的還差三天;從飯量來說,他現(xiàn)在只能喝點白米粥,菜和饃都吃不下去了。關(guān)鍵是,他精神上出現(xiàn)了幻覺,時而清醒時而恍惚的。

姥爺?shù)诙紊窠?jīng)錯亂發(fā)作,正好是三天后。那天還是我替母親照顧他。那天以后,他的腿就不疼了,更糟糕的是,肚子上鼓起個硬疙瘩,陣疼,每次都疼得他渾身直冒虛汗,背上也熱得燙手,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差。白天還好些,到了晚上,他胡言亂語的次數(shù)比以前明顯增多。有的時候,他會對著房頂冷不丁地說:“哼,你想著我該死了,我不會死哩,氣死你!”還有的時候,他一邊哭一邊罵:“你這個貨,心真毒呀,成天糾纏著我還不夠,我都快不中了還來,就不能消停會兒?”有了上次的經(jīng)歷,以我的男孩子氣性格,要說不該再害怕的??墒?,深夜靜悄悄的,他猛不防這樣一番大喊大叫,聽起來仍讓人深感恐怖的。這不,他嘴里又大罵起來:“滾滾滾,別掐我脖子,快滾,給我滾遠遠的?!蔽覍嵲谌淌懿蛔×耍?“噌”地站起來,渾身頓時生起了雞皮疙瘩,冷。難道有鬼?我狐疑地環(huán)視四周,屋里被燈光照得亮堂堂的,哪會有鬼呢。沒有。不過說實話,我心里比看到鬼還害怕。

我把母親叫醒了。母親聽了我的描述,并沒有驚訝。她長嘆一聲,面無表情地說:“是恁姥?!蔽覐埓笞彀?,差點“啊”出聲來。我問母親怎么知道是姥姥?母親坐在姥爺床沿,耷拉著頭,手指彈弄著衣角,卻不再吭聲。

4

姥爺挨打的那天清早,姥姥還在盤算,給小娜的虎頭鞋做好了,得趕緊送去,順便拐鄉(xiāng)里一趟,到商店撕兩尺花呢布。姥姥的娘家侄兒添了個大胖小子,快滿月了,要“添香”的。

姥姥的侄兒在鄉(xiāng)土地所工作,侄兒媳婦是鄉(xiāng)里的中學教師,他們就在學校分配的教師宿舍里住。逢年過節(jié),或者趁趕集的時候,姥姥總會過去看看的。每次拿的東西倒不稀罕,有時拎一竹籃雞蛋,有時背去一袋紅薯,反正都是自家的東西,不用花錢。有一點姥姥心里頂明白的,要是花錢買東西,姥爺肯定不樂意。這次是人家生了小孩兒,要“添香”,總不能光拿雞蛋,最次還要撕兩尺花呢布。這是規(guī)矩。

吃早飯的時候,姥姥還在琢磨,這事上花點錢,他總不會發(fā)脾氣吧?姥姥這樣想也有她的道理。在宋寨,我姥爺?shù)膿搁T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村里人暗地里都這樣說他:“再能摳的人也摳不過宋慶田,人家宋慶田,一分錢掉地上也得沾四兩土?!?/p>

姥爺摳門一點兒不假,他在對于錢方面,看得跟糧食一樣重。家里的錢他管得極其嚴實,誰花一分錢都得經(jīng)他同意。一般情況下,要想讓他點頭同意,比登天還難。他經(jīng)常說:“只要餓不死凍不死,誰也別想花錢買這買那的,一分錢都不中?!?/p>

我聽母親講過,在她和舅舅小時候,從來沒有吃過一次零嘴兒。有一年麥收,他們正在埋頭割麥子,母親就聽地頭有人在吆喝:“冰糕冰糕,買冰糕嘍;冰糕冰糕,買冰糕嘍?!蹦悄暝拢瑒e說是小孩子了,大人聽到“冰糕”兩個字都會動心的。母親扭頭偷偷瞄了一眼,看見一個男孩騎著輛破舊的永久自行車,車后座帶著一個木箱子,箱子外面糊滿了冰糕紙???,母親想吃冰糕,想得直咽酸水兒,哈喇子都流出來了。母親知道自己說姥爺肯定不同意,就跟姥姥商量,讓她給姥爺說買一塊吃。姥爺一聽眼睛就瞪大了,連諷帶刺地說:“還想吃冰糕哩,天鵝想不想吃呀,做夢去吧!就是渴死你也不給買?!睕]辦法,母親即便再氣恨姥爺,也不敢頂撞,只能偷偷地撇撇嘴,狠狠地瞪了一眼姥爺?shù)暮蟊?,算是發(fā)泄不滿了。

母親十歲那年的冬天,整個宋寨好像掉進了冰窟里,出奇地冷。又是三九天,母親貼身只穿著一條薄薄的秋褲,秋褲外面是一條單褲。天那么冷,穿成這樣,她是斷然頂不住的,身上從早到晚都沒熱氣兒。這天早上,母親起床來到屋外,胳膊抱緊自己,渾身哆嗦著來到姥爺面前,哀求道:爹,我冷,給我買條毛褲吧。”姥爺愣了下,回頭挑著眼角兒,看著她“哼”了一聲,罵道:“死妮子,去年沒穿毛褲就沒凍死,今年就怕冷了?我倒要看看,不穿毛褲會不會凍死,放心,要是凍死了人,我給你抵命?!蹦赣H那時畢竟還是小孩子,聽到姥爺這樣的狠話,就吭哧吭哧哭了。姥姥聞聲從灶房出來,看到母親正在抹眼淚兒,又看了一眼背過臉兒的姥爺,便明白個大概。她把母親拉到屋里,就去求姥爺。姥爺狠狠剜了她一眼:“你說也不中。不買,就是不買!”姥爺?shù)脑挍]人敢反駁,毛褲最終也沒有買。沒辦法,姥姥東拼西湊弄點棉花,給母親做了件薄棉褲。

還有一年,那天是臘八節(jié),姥姥從集上買肉回來,還沒進家,老遠就看到姥爺在院子門口站著,在等她。當姥姥把剩下的一塊兩角錢交給他時,他用狐疑的目光不斷地審視著姥姥,問:“你沒有騰錢吧?”姥姥撇撇嘴兒說:“你給我五塊錢,二斤肉,一塊四一斤,兩塊八,加上這八毛錢的芹菜,兩毛錢的蔥姜,總共三塊八,給你一塊二,不是正好嘛。”姥爺接過錢,狡黠地一笑,好像識破了姥姥的詭計,拎著肉就往堂屋走。他用桿秤稱了一下肉,正好二斤。這下他反倒沒面子了,自己打著圓場說:“嗯,還中,沒動手腳,不然的話,你這一頓打可沒遠跑啦?!崩牙阎皇切÷暵裨沽怂宦暋皳搁T”,卻惹得姥爺發(fā)火了:“不摳,不摳的話餓死你們!一個個的,都是敗家的貨!”

姥爺就是這樣一個人,摳門不說,脾氣還暴。通常情況下,誰要惹他生氣,他先是一頓罵。指著鼻子罵。姥爺是那種人,他罵你罵得再難聽,你也不能哭,用他的話說,“又沒打你,哭個啥哩,聒噪得跟死了人似的。”話說到這,如果你還哭,他就會出手打人了,誰要反抗或頂嘴兒,他打得就更狠。村里人經(jīng)常議論我姥爺?shù)钠猓寐犚恍┑?,說他不講理;難聽些的,說他是個“信球” “八成兒”。姥姥太清楚他的脾氣,有時被他罵得渾身直哆嗦,也都忍著不哭、不吭聲。別說姥姥了,我母親和我舅舅也都怕他。姥姥也是因了怕他,每次給他要錢,即便是正當應(yīng)該花錢的地方,也總會在他心情好的時候開口。開口要錢的時候,姥姥先是醞釀出惆悵的神情,輕聲解釋一番用錢的事由,再說說大概需要多少錢,等姥爺點頭同意了,她才慢慢伸出手。

吃早飯時姥姥就想說,娘家侄子添了個男丁,該“添香”了。但思來想去,吃飯的當口不能說,怕影響到姥爺吃飯的心情,反倒惹他發(fā)脾氣。吃過飯,姥爺將碗筷一推,從腰間取下旱煙袋,拉過木凳子,在堂屋門口美滋滋地抽起來。姥姥在忙活著收拾碗筷。洗刷完畢,姥姥背過手,順勢解下腰間系著的藍色粗布圍裙,擦擦手,又左右抽打幾下落在肩膀上的柴灰,一切收拾停當,才把“添香”的事告訴姥爺。

姥爺聽后沒有說話,瞇縫著眼,猛吸一口煙,吐出,煙霧掠過鼻尖向上擴散,模糊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又清晰了。姥姥靜靜地站在他前面,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等待他同意、給錢。

想了一會兒,姥爺終于說話了:“家里雞蛋攢多少了?”

“攢有大半提籃兒?!彼恢浪挠靡?,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具體多少我也沒數(shù)。”

“拿一半到集上賣了,撕兩尺布,剩下的也拿過去?!崩褷斆榱怂谎壅f。

姥姥沒想到他會讓賣雞蛋,再說也夠:“撕兩尺花呢布少說也得一塊半錢,半提籃雞蛋也就三十來個,現(xiàn)今雞蛋價賤,一個才五分錢,就是賣上二十個也不夠撕布哩不是?!”

“那就撕一尺?!崩褷斦f。

“兩尺都是最少的了,再少就不像話了?!?/p>

“不像話不拿了,兜幾十個雞蛋就中!”

“那不中,那的話,理兒上說不過去?!?/p>

姥爺一聽急了,眼睛瞪得溜圓,盯著她,手里的旱煙呢,在空中敲打著空氣,沒好氣地說:“那咋弄,割我的肉賣吧?賣了錢給他們添香中不中?!?/p>

姥姥柔聲柔氣地說:“他爹,你看你,咱們商量哩嘛,咋動氣了呢?!?/p>

“沒啥商量的,中的話,就照我說的辦,不中你自己想法兒?!崩褷斢帽强桌铩昂摺绷艘宦?,將頭扭向右邊。

“他爹,我多說一句話你可別氣呀?!崩牙驯е痪€希望,繼續(xù)給他講道理,“小偉是我娘家侄兒不假,可他見了你,也是姑父長姑父短地叫呀。親侄兒哩,他們家添了口人,咱們小里小氣的能中?不中吧。再說小偉是公家的人,往后村里動地,咱想要塊兒好地,他能說上話。你說是不是?按理說,撕兩尺布,拿三四十個雞蛋,再稱點紅糖才算排場……”

姥姥還沒說完,姥爺就聽不下去了,“噌”地站起身,罵開了:“敗家娘們兒,排揚、排場,就知道排場!還稱紅糖哩,你咋不說弄點蜂蜜呀。哼!想得怪美,沒門兒!就我說那,中就中,不中拉倒!”

我姥姥嫌我姥爺太摳門,也替自己感到委屈。自從嫁到這個家以來,她家里地里的活沒少干,姥爺?shù)牧R也沒少挨,還沒有一點地位,辦正事要個錢都要說盡好話、求來求去的,況且還不給。姥姥越想越傷心,眼淚不由自主地吧嗒吧嗒流下來,仿佛一顆顆露珠,有的跌落到地上,碎了,有的滴打在她胸前的粗布襯衣上,洇濕了兩片兒,像兩只眼睛,仰視著她的委屈。

這下不當緊,姥爺看到姥姥抹淚兒,不愿意了,好像撼動了他在家里的權(quán)威,火冒三丈的。開始罵。他指著姥姥的鼻子罵,都罵到姥姥祖宗那些輩兒了,聲音之大,仿佛姥姥死去的祖宗們都能聽見。罵了一通,或許累了,他才背著手向院門外走去。

姥姥哭了一陣兒,也累了,左思右想,不行,便決定去我家。出門前,姥姥頭上披著那塊灰色的手巾,頭發(fā)往腦后又盤了盤,身著一件泛了白的偏襟藍上衣,黑色褲子,但兜里沒有一分錢,不過她沒有忘記帶上那雙虎頭鞋。那是她一針一線給我做的。走出村西頭,她還從胳膊窩里拿出來看了看。誰會想到呢,就是那天晚上,她上吊自殺了。

5

姥爺肚子上冒出個疙瘩,有雞蛋那么大,硬突突的。肚子疼時,和著姥爺疼痛的呻吟聲,能清晰看到那疙瘩在顫抖。給范專家打電話,他說這是癌細胞擴散了,正常,可以幫他揉揉。我們便幫姥爺揉。不能重,還要在他不疼時候揉,輕揉。疼時,往往手還沒挨到他,姥爺就大叫大喊起來。沒辦法,母親將毛巾用溫水打濕,敷到上面,這樣似乎能緩解一些疼痛。

昨天快到凌晨的時候,姥爺?shù)挠彝韧蝗粡椓艘幌?,發(fā)出一聲頭響,隨著悶響的消失,頂起的棉被也落了下去,緊接著就是姥爺?shù)暮敖校骸皵嗔?,斷了!我的腿斷了??!斷兩截了呀!”剛開始,母親以為姥爺又一次精神錯亂、發(fā)作,就沒太在意,她人醒著,身體躺在那張臨時支起的小床上,沒動彈。姥爺便呼喚她,還大喊大叫“腿斷了腿斷了”,這下母親就急了,猛地翻身下床,疾步向前,問他:“咋了咋了,到底咋了?!崩褷斁o咬牙關(guān),咧著嘴唇,用力抬抬頭,又落下,伸出手,顫顫地指著下身,有氣無力地說:“腿,右邊腿,斷了?!蹦赣H神情慌張,一邊安慰姥爺“別急”,一邊從他腳底掀起被子,左瞅瞅右瞅瞅,小聲自語道:“沒斷呀,好好的嘛?!崩褷斶瓢瓦瓢妥靸?,肯定地說:“還誆你不中,絕對斷了,右腿呀?!蹦赣H小心翼翼地彈出右手食指,快落到姥爺右腿上了,又收了回去。她怕弄疼了姥爺,又惹得他一通大喊大叫的。

“看到了吧妮兒,斷了吧?”姥爺問我母親。

母親再瞅瞅:“好好的,沒斷呀,是不是疼呀爹?”

“疼也不疼,就是覺著斷了?!崩褷斊届o地說。

母親放心地摸了一下姥爺?shù)挠彝刃⊥?。沒有動靜。母親又摁了兩下,還是沒有動靜。莫非失去了知覺?當母親摸到腿窩下那個硬疙瘩時,心頭一顫,連忙將被子往上掀,摸了摸姥爺?shù)亩亲?。姥爺肚子上的硬疙瘩小了、軟了。母親心想,可能是轉(zhuǎn)移了。但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只是告訴姥爺:“爹,沒斷沒斷,沒事兒的,不疼就沒事兒?!崩褷旤c點頭,似乎放心了。

這幾天,只要姥爺不疼,我們就輪流給他按摩。按摩了肚子按摩腿,按摩了腿按摩背??墒前茨Φ男Ч⒉缓?,疼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每次疼得姥爺大喊大叫、胡言亂語不說,渾身還發(fā)熱發(fā)汗,有時手往被窩一伸,只覺里面像蒸籠似的。趕緊把被子掀掉,把姥爺翻過身,那身下,冒著哈氣,濕漉漉的,直燙手。姥爺疼得痛不欲生,央求我們給他打一針。他所說的“針”,我們都知道,是指安樂死那種針。要不是疼得實在忍受不住,他不會這樣說的??稍偬勰苡惺裁崔k法呢,誰都不會那樣做,也不敢。

在飲食方面,姥爺現(xiàn)在是一點兒飯也吃不下了,只能靠輸點葡萄糖維持生命,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早點死,嘴里不時會有氣無力地哀求著:“給我打一針,打一針吧,打吧?!崩褷斆看蔚陌螅覀兟犞夹奶?,卻也束手無策。母親深長地嘆聲道:“唉!快受到頭兒了?!?/p>

去世前的那幾天,姥爺身上的硬疙瘩越來越多,頭上、腿上、背上,都有。我打電話給宏升,讓他給范世卿再打電話咨詢。宏升回過來電話說,姥爺?shù)陌┘毎诩铀贁U展、轉(zhuǎn)移,就像惡魔一樣,不斷破壞著姥爺?shù)拿看缂◇w,直到全身被徹底破壞,姥爺?shù)纳簿退憬K結(jié)了。聽到這些,我躲到背處哭了。我哭,一方面想著即將失去姥爺而悲傷,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一想到姥爺受此折磨,那種生不如死之感,令我心痛。人常說,死亡可以面對,但痛苦難以忍受。我真的想象不出,姥爺被痛苦折磨時,到底有著何種的感受。

感覺沒幾天工夫,姥爺就被病魔吞噬成了一副骨架,骨架外還剩一張皮。皮膚緊貼著骨頭,松松垮垮的,尤其他胸脯那里,像一條條百葉窗似的。胳膊呢,那些暴突出來的青筋,似蚯蚓,撐著皮膚,顯得他更瘦了。我每次握住他的手,都感覺像抓住了幾根枯樹枝兒,還會情不自禁地想到雞爪子。讓人最心痛的是,他的視力也越來越差了,眼神呆滯,沒有了以往的活泛。大晌午的,他竟然小聲地問我們:“都看不見你們的臉了,昨個兒的大霧,還沒下去?”母親告訴他,沒有起霧。他眼皮眨了眨,“哦”一聲,大抵知道自己視力不行了,或許也意識到死神離他越來越近了。

臨死之前,姥爺還有一個心愿未了。

那天上午,他將舅舅和母親喚到床前,告訴他們:“你們再瞞也瞞不住我了,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快不中了。這人呀,都有死的那一天,我呀,現(xiàn)在不怕死。”

“爹,別動不動就說死,多不好聽,您還能好起來哩。”母親淚流不止,臉上明晃晃的。

姥爺咧了一下紫得發(fā)黑的嘴唇,沒有笑出聲,搖搖頭,軟綿綿地說:“爹叫你們來,是有事兒交代?!?/p>

“您說吧爹,我跟俺姐都聽著哩?!本司苏f。

“那中,我就說了?!崩褷斱は肫蹋犻_眼,又說,“爹死后,你們別把爹跟你娘埋到一塊兒,把我埋到南地。”

舅舅和母親聽后,兩人頓時面面相覷,神色緊張。顯然,他們沒有料到姥爺會這樣想。不跟姥姥埋在一起怎么行呢?死后夫妻合葬,是這里沿襲千年的規(guī)矩。舅舅和母親沒有立刻答應(yīng)他,當然也沒有拒絕,兩人用眼神交流一番,最后母親給舅舅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他來說。

“爹,不要光想這個問題,眼下咱最主要的事兒,是想著咋養(yǎng)好您的身體?!本司藙竦?。

姥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身體,徹底不中了,爹心里跟明鏡兒似的,眼下呀,最主要的就是這個事兒了,爹以前做得再不好,這個事兒,你和大妮得順爹一次?!?/p>

看舅舅和母親站在那里,一臉的為難之色,我立刻從門口閃過身,替他們解圍:“舅,我妗子找你有事?!本司撕湍赣H回過頭,我沖他們使了個眼色,向外努努嘴兒。他們明白了我的意思,借口就出來了。姥爺扭臉向門口看了看,想必連人影都看不到。舅舅和母親從西屋出來后,一整天沒有露面,怕我姥爺再說那事。他們躲在堂屋商量對策。舅舅的意思是,先答應(yīng)姥爺,等姥爺死后,還按老規(guī)矩來,與姥姥合葬。母親不同意,說不能欺騙一個將死之人,那樣太沒人情味兒。實際上,我們心里都明白,姥爺不愿意跟姥姥葬在一起,是他心里有愧,害怕我姥姥在陰間找他算賬。

到了晚上,舅母依舊端來了小米粥,讓姥爺喝。姥爺和前幾天一樣,躺在那里搖搖頭,還是那句話:“吃不下,不想吃。”姥爺?shù)穆曇糁?,像蚊蠅嗡嗡。然后他就開始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么。我湊過去聽了半天,才聽出是喚舅舅和母親的。我告訴他,母親和舅舅有事,不在家。他吃力地向上仰了下身子,試圖讓我聽清楚:“他倆回來嘍,來一下。”我知道,他找母親和舅舅,還是為死后安葬的事兒,我說:“姥爺您先躺著別急,我去看看他們回來沒?!蔽襾淼教梦荩尳Hノ魑菔貢豪褷?,我要給母親和舅舅商量事。江海走后,我問母親和舅舅商量好沒有。他們長嘆一聲,說正為這事發(fā)愁。也是,說實話吧,姥爺肯定不愿意,那是他的心??;不說實話吧,母親不同意,再說也確實不人道。我心一橫,把心里的想法說了出來:“干脆,實話實說。”這個辦法或許母親和舅舅早就想過,被否定過了,現(xiàn)在聽我這樣說,像沒有聽到似的,坐在木凳上仍舊愁眉不展,他們還在想、還在尋找更好的辦法。沉思片刻,舅舅說話了:“姐,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兒,只能按小娜將才說的,實話實說?!蹦赣H坐起身子,唉聲道:“也只能這樣。”

我們走進西屋,還沒有說合葬的事,姥爺再次疼痛起來。前段時間,疼痛時,姥爺大喊大叫的,現(xiàn)在不一樣,他好像沒有了力氣,一個勁地哼哼哼著,所有痛苦都含在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里了。無奈,舅舅取出注射器,給他打了一針嗎啡。嗎啡是舅舅從縣醫(yī)院托人開出來的,八十塊錢一支,只開了三支。嗎啡是能減輕一些姥爺?shù)奶弁?,但按照醫(yī)囑,不到病人疼得難忍,是不能輕易注射的。

嗎啡注射不久,姥爺?shù)纳胍髀暰蜐u漸變小了。還沒緩過勁兒,他就問舅舅那個問題了。舅舅坐到床沿,躬著腰,告訴他,“不中呀爹,咱這兒的規(guī)矩你也不是不著,哪有兩口兒百年之后不埋在一起的;再說,你跟俺媽不在一起,鄰居們會咋想?還想著我們不孝哩,以后我們這些做晚輩可抬不起頭了。你說是吧?!?/p>

姥爺眼皮眨了兩下,嘴唇顫抖著,沉默了,只見眼角那里冒出一滴眼淚,停在那里,越來越大,粘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像一顆琥珀,閃爍著微弱的光。

6

姥姥送虎頭鞋那天,沒有在我們家吃晌午飯。聽母親說,她執(zhí)意要走,挽留不住。后來我得知,那天姥姥走進自家院落時,面帶難掩的沮喪,心事重重的。

姥姥還沒走進堂屋,就聽到姥爺在罵誰,聲音不太大,斷斷續(xù)續(xù)的。姥姥心頭一緊,莫非沒給他做晌午飯,又發(fā)火了?姥姥硬著頭皮就進了堂屋。從外面猛不冷進屋,有些暗,看不清姥爺?shù)哪?。待視力很快適應(yīng)了屋里的光線,她嚇得驚叫一聲,整個人都蒙了。

是的,姥爺被德福他們打了,頭發(fā)凌亂著,渾身沾滿了土,鼻孔流出的血還沒干。當姥姥看到姥爺?shù)睦仟N不堪,不知道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爹,你咋了?”尤其看到姥爺鼻子下面的血跡,她的神情就更加緊張了,禁不住大叫起來,聲音帶著哭腔,“血!老天爺呀,這是咋了,咋了呀他爹,誰打你了,是誰你說呀!”說著就伸手去擦那些殘留的鼻血。打也好罵也罷,說到底,姥姥是愛姥爺?shù)?,不然她看到姥爺這樣,斷不會這么緊張的。可姥爺卻不領(lǐng)情,用胳膊肘將姥姥的手擋了回去,并且極不耐煩地說:“去去去,忙你的吧,別瞎操心了?!?/p>

姥爺不讓她瞎操心,她沒有生氣,知道姥爺憋著氣哩。她何嘗不是呢?自己的男人挨打了,作為他的女人,說破天也咽不下這口惡氣。姥姥沒有再問姥爺是誰打了他,而是凝著面孔,稍遲,轉(zhuǎn)身走向門外。

姥爺不說她會問,宋寨就這么大,村里有個屁大的事兒,大人小孩兒都能知道。姥姥自從打聽事情的大概原委,就開始破口大罵了,一邊走一邊罵,一直罵到德福家地頭,從未間斷過。那些謾罵聲充溢著憤懣,像一顆顆子彈,從姥姥嘴里射出來,極具殺傷力,讓人膽寒。聽到有人罵街,村里的老少爺們兒紛紛走出家門,有的站在街邊,踮著腳尖追著聲尋找是誰在罵;有的怕凍也不愿回去,干脆將兩手揣進棉袖里,背依門框,聽著看著,完全是一種看熱鬧的心態(tài)。他們都不會想到,罵街的女人竟是我姥姥。這么多年來,姥姥給村里人的印象一直是溫柔賢惠、不善言辭,對任何人都和和氣氣的。個別不知道姥爺挨打的人暗自嘀咕:“黑娃他娘今個兒咋了,犯神經(jīng)了?”知道姥爺挨打的人呢,也在犯嘀咕,互相“咬著耳朵”,說:“黑娃他娘,平時柔柔弱弱一個人,竟發(fā)恁大的火兒,看來德福是打在慶田身上,傷到她心里了;咱們就看好吧,看德福兩口子咋應(yīng)付?!?

再說德福。姥爺?shù)沧不厝ズ螅赂R沧髁朔词?,畢竟是叔伯兄弟,有什么事都好商量的,不?yīng)該動手打人的,凈是讓別人看笑話。之后他還批評自家女人,在那個節(jié)骨眼兒上,萬不該火上燒油;回過頭,他又罵老二兒子:“那是你叔哩,是你上輩,誰叫你犯渾動手了,還出手那么重,真是個‘馬虎蛋!”正訓斥著兒子,老遠就聽到有人在謾罵,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德福知道壞事了,是我姥姥找他們算賬來了。姥姥哪這樣兇過,跟街坊鄰居都沒紅過臉兒,突然亮出拼命的架勢,德福也心虛了。他的心虛是有原因的:“黑娃娘咋恁大火氣,莫非把慶田打出好歹了?”有了這層擔心,德福趕緊讓兒子回去。他是想,萬一我姥爺有個好歹,不能讓二兒子牽涉進去,他正在相親的當口呀。

我姥姥果然來勢洶洶。她來到村東頭,站在地頭指著德福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罵得理直氣壯的;還有她說話、罵人的聲音,底氣十足,毫無懼色。這讓德福心里更沒底氣了。德福嘴上看似硬氣,說我姥爺不講理,多管閑事,云云,其實已經(jīng)軟了。他不光嘴軟了,整個人都軟了。就在這個當口,我姥爺竟冒了出來。再聽他的腳步聲,咚咚直響,也快,像麥場的石滾過街似的。

看到姥爺,姥姥止息了謾罵,兩眼直直瞅著他的一舉一動。她還想著,姥爺可能在家思來想去氣不過,來找德福算賬,至少是幫腔罵他們的。萬萬沒想到,姥爺是拉她回去的,還當眾人的面兒罵她:“敗家老娘們兒,凈在這丟人現(xiàn)眼,走,回去!”說著揪住姥姥的胳膊就走。姥姥不走。不知是她罵得正解氣不想走,還是罵紅眼失去了理智,竟然連姥爺?shù)馁~也不買,掙脫著他大聲說:“要回你回!今個兒我非得看他德福有多厲害,敢打你!”姥姥這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但姥爺不知好歹,聽到這話,抬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實在是猝不及防。圍觀的人怔住了,就連德福兩口兒都驚呆了,姥姥更不用說,除了驚呆,更是難以置信。她身體凝在那里,手捂右側(cè)的臉蛋,眼睛睜得圓圓的,盯著姥爺好像在說:“你打了?是你嗎他爹?”姥爺鼻孔里猛地呼出兩道氣,攢著姥姥的胳膊又扽拽兩下,呵斥道:“我再說一遍,你回不回,回不回!”姥姥怔過神兒,小嘴越咧越大,突然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道:“慶田呀慶田,人家都把咱欺負成這樣了,你就能憋住氣,我替你出氣你還打我,你還是不是個老爺們兒啊!”姥爺看看周圍的人,又看看德福兩口兒,或許感覺姥姥讓他丟盡了臉面,便不由分說,把我姥姥摁到地上,揮手就打,嘴里還狠狠地教訓道:“讓你見識見識我是不是老爺們兒,是不是老爺們兒,是不是老爺們兒……”姥爺?shù)娜^像冰雹似的,重重地砸在姥姥的背上、腰上、腿上,還砸痛了她的心。在地上,姥姥來回滾動著身子,用胳膊招架著,痛苦地掙扎著,每挨一下拳頭,嘴里都發(fā)出一聲慘痛的大叫。這場面,連大伙兒都看不過去了,就上前拉住了姥爺,七嘴八舌地勸他別打了。姥爺?shù)母觳矑昝摬坏舯娙说氖?,就沒法再打,也算住手了。姥姥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淚流不止,卻沒有哭聲,也沒有抬頭,拍拍身上的土,掩面而去。末了,在散去的人群中,不知誰冒出一句:“慶田弄的這叫啥事!”

回到家,姥姥一頭扎進堂屋東間,放下過門的布簾,坐在床沿不言不語,只是默默地流淚。具體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沒人知道??梢钥隙ǖ氖?,她一定傷透了心。直到眼淚再也流不出來時,姥姥仿佛也下定了決心——她換上那雙嶄新的黑色條絨布鞋,又洗了臉、梳了頭,還將毛巾浸濕擰了擰,把身上的衣服擦得干干凈凈,最后才取出麻繩和凳子……

我可憐的姥姥,她短暫的一生背負著沉重的枷鎖,這枷鎖,是那么痛、那么累。有時候我這樣想,姥姥自殺時,是一個什么樣的心境呢?或許,在她蹬倒凳子的那一刻,感覺自己徹底解脫了,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輕得就像飛了起來。

7

姥爺去世那天,我起床很早,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或者說,它已經(jīng)冒出了地平線,只不過被院墻遮擋住了,看不到。但是有風。寒風刺骨。仿佛太陽也怕冷,嚇得不敢拱出被窩了。

我抱緊了自己,瑟縮著跑進西屋。母親滿臉疲憊,坐在那張簡易小床上。確切地說,她上身依靠著墻壁,下半身還在被窩里??次疫M來了,她欠過身兒,兩腿從床沿順下,彎腰找鞋穿。姥爺呢,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聽不清。我只聽到兩個字:德福。我心頭一緊,細聽后面的話,又聽不清了,完全像是胡言亂語。母親估計已經(jīng)麻木了,不緊不慢地穿著鞋。

我輕輕拍了拍母親。母親明白我的意思,直起身子,連連打著哈欠,搌了搌眼角的淚說:“唉,恁姥爺嘟囔一整夜了,還沒完哩,我也一眼都沒合?!?/p>

我?guī)湍赣H疊著被子,隨口問道:“咋了,都說些啥呀?!?/p>

“說的啥誰能聽清呀,能聽清的就是恁姥的名兒,嘟嘟囔囔絮叨了一夜。”母親蹙著眉頭,又說,“唉,我看吶,恁姥爺快到頭兒了。”

“剛才他還念叨德福表爺哩?!蔽姨嵝涯赣H道。

母親說:“這是第二回,將才你沒來時就念叨一次了,讓我把恁德福表爺叫過來?!?/p>

“德福表爺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我不解。

“誰說不是哩,恁姥爺呀。這兒徹底渾了?!蹦赣H用手指點點自己的頭。

我心想,姥爺念叨德福干什么?聽舅舅說過,姥姥死后,德福再沒敢起半鐵锨土,第二年他建房是買的磚。也并不是姥姥埋在了自家地里,他怕,關(guān)鍵是土地所找他的事了,警告他一捧土都不能再挖,不然依法處理。公家出面制止了,他膽子再大也不敢。

“恁姥爺他,到前年德福死都沒有寬諒他們一家;兩人從那事兒以后,一句話都沒說過。倒是德福找過支書說和過,恁姥爺那脾氣會跟他和好?心里一直惱著呢,惱透了?!蹦赣H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又說,“將才嘟囔那些話,八成還是擺德福的理兒哩?!?/p>

姥爺嘴里還在嘟囔,像在跟誰說話。我看了一眼母親,把她的視線引過來,沖姥爺那邊扽了扽下巴。母親告訴我:“恁姥爺又在給恁姥說話了,一宿都這樣,一時兒哭一時兒笑的。”這時候,我真正意識到,姥爺半條腿已經(jīng)邁進了陰間。

折騰到將近九點鐘,姥爺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大喊大叫起來。不是疼痛那種喊叫,更像是恐懼,不停地喊著“小蛾小蛾”。小蛾是我姥姥。我心想,莫非我姥姥的魂兒一直纏著他?不可能。我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斷不會相信這世界上有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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