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宮調(diào)
他以為這是好的開始,甚至還很感謝子玄。直到子玄問他,“為什么不見那只雌猊鹿來找你?”已有心智的他,早已不是簡單的野獸。他終于發(fā)現(xiàn)子玄救他真正的目的。
1
蒼瀾山上的樹好像不會枯一樣,永遠都是這般青翠茂盛。外面滄海桑田,只有它依舊是老樣子。
每年初夏,她都會回到蒼瀾山,不管何在處方,不管風雨雷電。
這里是她的家,是她的歸宿。她無時無刻不想念這里。遺憾的是,這里依舊沒有任何他的氣息。
迎著淺薄的月光,她站在蒼瀾山頂,聽著風吹動林海的聲音,仰望著西北方。那里,是人類生活的地方。有時候,她會在那里聞到他淺薄的氣息,但太過淺薄了,稍縱即逝。她永遠都捕捉不到。她就那樣靜靜站在月光之下,沉默不語。夜?jié)u漸地越來越深了,她一動不動,溫軟光亮的皮毛還有那雙水汪汪的眸子,讓她看上去比月光還要美,比月光還要孤獨……
青竹端著剛剛從河邊打來的水往店里趕去的時候,一輛馬車正以飛快的速度在馬路上橫行,要不是青竹躲避及時,她鐵定被撞個人揚馬翻。但她人是躲開了,手中的水卻在慣性的作用下潑到了前面的人身上。
“這位姑娘,你沒事吧?實在是抱歉……”青竹急忙向前面的姑娘道歉,但那位姑娘身上喝濕了小半截,卻絲毫沒有感受一樣。
青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輛馬車里,發(fā)現(xiàn)她似乎正在看馬車里若隱若現(xiàn)的人。
“嗨,別望了,城里多少位姑娘惦記著他呢。”青竹說著也輕嘆了一口氣。
姑娘這才回頭看她,“你認識他?”
“你不認識?”青竹怔了一下,“慕容夜可是楹州城里第一美男,琴悅坊里的招牌,非達官顯貴家的姑娘根本都聽不起他彈琴?!?/p>
她又轉(zhuǎn)過頭望去,馬車已然消失在盡頭。
“姑娘,還是趕快換一下衣服吧,你身上都快濕透了,真是太對不住了?!鼻嘀癖傅貙λf,“你要是因為我生了病,我可就罪過大了。我家店就在前面......”她這才注意到身上的衣服被潑了水。原本她是不在意的,但看著那消失的馬車,若有所思般,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青竹的店確實就在前面不遠處,雖然距離不遠,這一路倒上人倒是很多。
說起來,這里算是她見過最繁華的一座城了,雖然她已經(jīng)去過很多地方,依舊被這里的繁華震驚。
她其實不是喜歡這么大的城市的,雖然人群擁擠,卻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空曠和荒蕪。越大的地方讓她越?jīng)]有安全感。但是她也知道,越大的地方,希望越大。
果然,在這個城里不過三天的時間,她就看到了他。
到了青竹的家里,她才知道青竹是賣觀賞魚的。前面是店,后面是住處,簡單得很。
換好了衣服出來的時候,青竹正在做生意。一個眼神有些迷離的客人正在對青竹苦苦哀求,“店家,求求你,你就再賣給我一條吧,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條……”
青竹平靜地對他揮手,“說了只賣一條就是一條,這是本店的規(guī)矩。你還是走吧,我不可能會賣給你的?!蹦强腿穗m然依依不舍地望著魚缸里的魚,但看著青竹堅決的眼神,還是不情不愿地離開了。
青竹這時候也注意到了她。
“你換好了?沒想到穿男裝也挺好看。”青竹朝她示意坐下,“喝杯茶暖下身子吧……哦對了,還不知道姑娘芳名?”
“你叫我衣瀾就好?!币聻懲送麆倓傠x開的客人的背影,“為什么有生意你不做呀?”
“這個呀,算是我給自己立的規(guī)矩。”
這個時候衣瀾才注意到青竹賣的魚似乎有些特別,她的眉頭一皺,“這些魚來自忘川河?”
2
琴悅坊,是楹州城最負盛名的風月場所。這里是有錢人的進出的地方,平頭百姓只能望而卻不。雖然以前琴悅坊的名聲也很響,但自從那個長相極為俊美的男琴師慕容夜來了以后,這里的名聲已經(jīng)傳到了楹州以外的地方。特別是達官顯貴家的姑娘,為睹慕容夜一面,不惜花下重金。
今天的琴悅坊要比平日里人還要多,據(jù)說慕容夜譜了新曲,誰都不愿錯過這么重要的時刻。
衣瀾就坐在角落里,身邊的姑娘在看到他出場的那一刻激動的樣子被她看得真真切切。
琴師落座,望著滿堂眾人,眼睛里閃爍著一股光芒??瓷先ィ芟硎苓@一切。
然后,他的目光略過她,雖然只是眉眼隱隱動了一下,但她知道,他也注意到了自己。
雖然彼此都是對方從來沒有見過的模樣——人類的模樣。
這是他們的本性。
只是下一刻他便隨后便恢復了正常。好像她也只是一個慕名前來聽他撫琴的過客。
一曲終罷,掌聲不絕于耳。而他早已隱去幕后,不見其影。
衣瀾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慕容夜正在那個隱蔽的房間里喝一碗紅色的液體。他知道她來了,雖然她從窗戶上飄進來的時候沒有絲毫聲響。
他依舊在喝那碗液體,完全沒有打算看她的意思。
“你終于找到了我。”他背對著她,語氣里滿是嘲諷,說完以后,喝下碗里那最后一口液體,然后舔了舔嘴唇。
她知道,那是血。
“你知道我一定會找到你的?!彼叩剿媲埃粗吧质煜さ乃?。
已經(jīng)幾近一百年沒有見到他了,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他。不過她并沒有上前對他訴說自己的想念,特別是他惡狠狠地瞪著她的時候。
“那你也看到了我,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你最好打消讓我跟你回去的念頭?!彼謪拹旱乜粗?,“我不想看到你,你最好現(xiàn)在就消失在我面前,永遠消失!”
她想過他會拒絕她,但她沒有想到,他會這么厭惡自己,不帶半分的猶豫,決絕的讓她有落淚的沖動。
她心里雖然有些難過,可是她還是懇求地看著他開了口。
“你現(xiàn)在過得好當然很好,可是難道你忘了,變身太久,會給我們的身體帶來毀滅性的傷害嗎?那時候,喝再多的血也沒用的……”
“我不在乎!”他強硬地打斷她,“就算是只活一天,我也不想再回去做畜牲!”
他稱他們?yōu)樾笊?/p>
她不怪他,原本,他們也不過只是蒼瀾山上的猊鹿而已。
“可是你……”
“夠了!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你最快趕快給我消失,否則,我會讓你永遠都找不到我!”他的眉眼一橫,讓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風從窗外吹進來,她從來沒有覺得這一生中有哪一刻像此時那么冷。
3
青竹打發(fā)掉最后一個客人的時候,天色已晚,他點起了燈?;仡^望去,衣瀾依舊坐在后院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從她回來以后就一直坐在那里怔怔出神,算起來有好幾個時辰了。
“你見到他了?”青竹端了杯熱茶給她,她接過來,眼神卻空洞得一無是處。
“見到了,他過得挺好的?!币聻懙皖^喝了杯茶。
“那你怎么看上去還那么心事重重?”
衣瀾怔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只是想到了從前。他們還在蒼瀾山的日子。
那時候,他過得不好,她也不好。
那時候的蒼瀾山很大,各種妖獸橫行,從來都是弱肉強食。猊鹿,外型如鹿,卻不是鹿,長得瘦小而體弱。所以常常成為別的動物的獵物。她的家人就是那么死的,跑不快,逃不掉,于是鮮血淋淋。她永遠都忘不掉家人死的樣子,可是她也自身難保。她有好幾次險些喪命。
遇到他的時候,她正被一只兇猛的惡狼追捕,眼看著就要命葬其口,他突然橫空躥了出來。擋在了她面前。他全身是傷,眼神卻異常的堅毅。他當然斗不過那只餓急了的惡狼,但他還是挺身而出,無所畏懼。
他們都沒有想到,那只惡狼最后停止了獵捕。看著拼死抵抗的他,那只惡狼轉(zhuǎn)身離去。只是離去之前,他對他們說,“看在你們是最后兩只猊鹿的份上,放過你們吧。你們快逃吧,離開這……但別再讓我遇到你們?!?/p>
他們得救了,他們卻都開心不起來。
她不開心,是因為她的種族只剩了他們最后兩個。
他不開心,是因為那只惡狼憐憫了他!
那晚,他遞給了她一塊肉之后就趕她離開他的泂穴。
“你不要枉想纏著我,我救你,只不過因為你是我的同族。吃飽之后,就離開這里吧。”
“我哪也不去,這是我的家,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這。”
看著她堅定的眼神,他沒有再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他們是最后的猊鹿,別的動物雖然還會和他們搶食物,但沒有再把他們當成食物來追捕。
就那樣,他們在那個洞穴里過了一個寒冬,雖然經(jīng)常吃不飽,但好在有個伴可以相依為命。
她也以為這樣慢慢的長大以后,日子會好過一些。至少,他們能活下來。
可是誰也沒想到,那一年,蒼瀾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大肆獵殺。
那些手持長刀彎弓的人類,大批進山獵殺動物。說是這些動物的數(shù)量已經(jīng)威脅到了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
看著那些慘死的同類,他滿眼怒火。如果不是她強行拉著他,也許他也因為沖動慘死在了獵人的箭下。她拉著他躲在山間的最隱蔽的洞穴里。就這樣,躲過了一劫??墒堑诙焖麄儾虐l(fā)現(xiàn),一夜之間,整個蒼瀾山只剩下了他們兩只猊鹿。
再也沒有動作和他們搶食物,可是他們的心,前所未有的空。
在那夜的月光之下,他爬到蒼瀾山最高的山頂,望著若大的蒼瀾山,眼睛里滿滿的絕望。
他受夠了為搶一塊肉和同類反目成仇,受夠了在別人的憐憫下才能活下去,更受夠輕易就死在獵人的箭下生存方式。
所以第二天,他變成了人。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他是怎么變成人類的。她只知道,他離開了蒼瀾山,就再也沒有回去。
4
衣瀾那晚留在了青竹的店里,那一夜,她翻來覆去睡不著。但這將近一百年來,她就習慣了。一直到后半夜,她終于睡得很香。因為那一晚,她作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她將自己的決定告訴青竹的時候,青竹顯得很高興。
“你要留在這里?那真是太好了呀,我剛好缺一個幫手,包吃包??!”
衣瀾看著青竹魚缸里的魚,只對他點頭感謝,然后開始動手幫他提水了。
衣瀾當然知道青竹賣得不是普通魚。
忘川河,在遙遠的冥界。河里養(yǎng)著一種神奇的魚。每一條魚,代表一個希望,一個夢境。
她不知道青竹是怎么將冥界的東西帶到人間的,更不知道青竹究竟是誰。但青竹不說,她也不問。她知道,慕容夜在這里,她便在這里。
青竹的生意很好,特別在深夜。那些客人每次來到店里都兩眼放光,衣瀾當然知道他們都不是人類,但是看到他們買到魚之后開心的樣子,她便明白,不管是人還是妖怪,活下去,都需要有一個希望。
慕容夜就是她的希望。
當然還是常有第二次來買魚的客人,但全都青竹拒之門外。
“為什么不多給他們一次希望呢?”衣瀾終于有一天忍不住問。
“你不覺得,希望越少,顯得越珍貴嗎?”青竹說這話的時候,深情地望著窗外的夜色,繁星點點,皓月當空,那是一片良辰美景。
衣瀾自然不知道青竹的話是什么意思,就像她不知道那個時候的青竹,正在想什么一樣。
是在第三天的傍晚,衣瀾剛剛給魚換上了新的水時,她看到了慕容夜的身影。
她當然沒有想到慕容夜會主動來找她。
但她還來不及對他露出半點笑容,她的手已經(jīng)被他死死是拽住。
“你怎么還沒有離開?為什么還在這里!”他的聲音冰冷,不帶絲毫感情。眼睛如利劍一般,似乎不容許她有任何的反抗。
“我沒有去找你……”她的手被他拽得生疼,卻沒有任何的掙扎,她只是聲音委屈地對她說,“我只是想留在這里?!?/p>
“我說過你最好永遠在我眼前消失,留在這里也不行!”他拽住她的手上的力度在加大,“要么你走,要么我走,你自己選!”
看著慕容夜毫不留情的樣子,青竹終于有些看不下去。
“你不覺得你這樣對她很殘忍嗎?”他走上去企圖拉開他們。但他一下就被慕容夜推開了。
“不需要你多管閉事!你這只該死的魚妖!誰允許你讓她留在這里的!”慕容夜像是發(fā)瘋一樣,推開青竹以后,松開了衣瀾的手,卻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脖子,眼神決絕地說,“我告訴你,明天立馬離開這里!立馬!你以為你變成了人形來找我,我就會感動的跟你回去嗎!我告訴你,猊鹿一族已經(jīng)滅亡了。從此再也沒有那么軟弱的種族存在,沒有!你最好永遠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下一次,我真的會不留情!”
他手上的力度很大,衣瀾疼的眼淚都出來。
可是她沒有掙扎,她只是突然用心力氣伸出了手在慕容夜憤怒的臉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
“不管我們變成什么樣,我們都猊鹿,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我知道你不會跟我回去,我也不會再強迫你跟我回去。我只知道,從我下定決定變成人的那刻,我就必須要找到你。我們是最后的猊鹿,我們是我們族人最后唯一的希望,我們必須好好的活下去?!?/p>
“夠了!”慕容夜放開她,突然張開滿口,一瞬間,他變成了最兇狠的猊鹿,怒視著她,“如果明天我發(fā)現(xiàn)你還在這里,我一定吃掉你!”
慕容夜離開的時候,青竹以為衣瀾會很沮喪??墒撬麤]想到,衣瀾的眼睛里卻滿是擔憂。
那是因為青竹不知道,體質(zhì)最弱又沒有法力的猊鹿如果想變成人,付出的代價是不可想象的。
在發(fā)現(xiàn)慕容夜變成了人形離開蒼瀾山的第五天,夜瀾也回過頭望了一眼他們共同生活了一年的洞穴。然后,她便奔向了森子的深處。
以前她曾經(jīng)聽同族們說過,蒼瀾山深處,住著他們的族神,只要找到他,就可以求他實現(xiàn)一個愿望。費勁千辛萬苦,她終于在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在那個深不見底的洞穴里找到了他。只是她沒想到,猊鹿想要變成人類,承受的代價卻是生不如死。
猊狼一族,原本就是鹿族中最弱的種族,不要說修煉成仙可化成人形,就算通過法術(shù)使其變成人類,都要遭受非同一般的痛苦。
這個痛苦便是,不僅要交出靈魂,肉體還要承受萬般火焰的錘煉。
然而,她望著那熊熊烈火,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族神還曾經(jīng)問她,“如果一百年內(nèi),不尋回自己的靈魂,重新做回猊鹿,那個時候,整個人就將玉石俱粉,化為塵埃。你真的想好了嗎?”
她沒有說話,可是她的眼神卻告訴族神,只要能找到他,帶他回到家,什么樣的代價,她都在所不惜。
他們是最后的猊鹿,他們必須要相依為命,同生共死。
5
那一晚,夜瀾沒有睡。她一個人走在冷清的街上,最后在一處僻靜的林子里坐了下來。月光皎潔,她從來沒有哪一刻像此時那么想念蒼瀾山。
幾近午夜的時候,她的身體突然感到窒息般的難受。最終,在她忍無可忍的時候,捉到了旁邊的一只野雞,然后貪婪地吸著它的血。
不過她沒有想到,在她做這一切的時候,不遠處一個黑影正看得一清二楚。
“沒想到一只猊鹿要淪落到喝雞血渡日的地步。”他出現(xiàn)在她面前,聲音清淡。
借著月光,衣瀾才看清他的樣子,是一個和慕容夜年紀相仿的黑衣男子。眼睛里透露著一股出世的淡然。
衣瀾吃驚地望著他,眉頭皺成了一團。不是因為她喝血的樣子從來沒被人看到過,而是這個人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居然絲毫沒有查覺。
等她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有幾分面熟,她見過他——那天慕容夜在臺上撫琴時,他就在他的身邊。聽慕容夜喊他,好像是叫子玄。
“他來讓你趕我走的?”衣瀾用手擦了擦嘴角,有力無力地問他。
她的體質(zhì)越來越虛弱了。原本猊鹿化成人需要第隔一個月飲一次人血。但是這將近一百年來,她從都只是在控制不住的時候,才飲一些野雞野鴨的。
“你真覺得他是真心想要趕你走嗎?”子玄嘴角噙著一抹神秘的微笑,“你們是最后的兩只猊鹿,不是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怎么會這么殘忍的對你呢?”
“萬不得已?”不祥的預感在衣瀾心中涌起,“他出了什么事?”
“跟我來,我?guī)憧纯此F(xiàn)在的樣子。”
看到慕容夜的第一眼,她就尖叫了起來。她怎么也想不到,白天還是衣著光鮮容光煥發(fā)的他,此刻卻是一個鹿頭人身伏在地上掙扎的半獸。鹿頭似是經(jīng)過異化,兇殘得可怕。
“不要過來!”看到她來,慕容夜朝她怒吼,“讓你走你為什么沒有走!”
而衣瀾只有瞪大著不可思議雙眼,吃驚地望著他。
“混蛋!我不會放過你的!”慕容夜像是發(fā)瘋一般朝衣瀾身邊的子玄躍躍欲試。
可無論他怎么動,都好像沒辦法前行半步。
他當然動不了,被封妖圈困住,只有在原地掙扎的份。
“這是怎么回事!”衣瀾轉(zhuǎn)身邊,手已經(jīng)死死地掐住子玄的脖子,“你把他怎么了!”
“別急……”子玄倒是很鎮(zhèn)定地拂開了衣瀾的雙手,微笑地坐在一旁邊的椅子上,“雌雄猊鹿,等你們相聚,我可是足足等了一百年。”
“快走!快逃出去!”像是發(fā)瘋一般,慕容夜朝衣瀾嘶嚎著。
他明明知道一切都晚了,在看到衣瀾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知道一切都晚了。
他記得在蒼瀾山上,他交出靈魂經(jīng)歷萬般火焰的錘煉之后變成了人,然后他就以人的身份走進了人類居住的世界。
他以為他會很快樂,以食物鏈最高的人的樣子生活,再不用忍受為搶一塊肉而掙扎的日子。但是他錯了,人就是人,獸就是獸。初為人形的他,除了有人的樣子之外,骨子里仍只是一頭獸。他吃生肉的樣子,嚇壞了所有人。漸漸的,他就被孤立,只得躲得陰暗的角落生活。
他當然想過到蒼瀾山,山上還有一只弱小的猊鹿等著他,也許,那里才是真正屬于他們的地方。事實上,他也確實回去過。在他帶著一大塊肉回到那個洞穴之后,他卻找不到她了。
不祥的預感讓他略有不安。他去找過族神想要換回靈魂,踏實地做最后一只猊鹿。可是骨子里的獸性讓他不能這么輕易認輸。而且他聽族神說她也變成了人類,在尋找他。
他們是最后的猊鹿,他們必須要相依為命,同生共死。
所以他開始繼續(xù)回到人的世界,找到她,一起回到真正屬于他們的地方,他們的家,蒼瀾山??墒撬龅搅怂?。那個一眼就看出他不是真正人類的術(shù)師子玄。
在子玄的調(diào)教下,他漸漸開始像一個真正的人類,身上的獸性也漸漸消失無蹤,每個月都他最好的人血讓他保持體質(zhì)。他以為這是好的開始,甚至還很感謝子玄。直到子玄問他,“為什么不見那只雌猊鹿來找你?”
已有心智的他,早已不是簡單的野獸。他終于發(fā)現(xiàn)子玄救他真正的目的。
猊鹿實為上古之獸,體質(zhì)雖弱,但品種卻是最稀有的。以雌雄猊鹿的內(nèi)丹為藥引,更可以制成長生之藥。
術(shù)師雖有一些法術(shù),能暫時保顏續(xù)命。但想長生,卻不是簡單的事情。
他想到和衣瀾在蒼瀾山相依為命的日子,他知道,他不能讓子玄找到她。所以他對子玄撒了一個謊,“放心,我一定會找到她的,也只有我能找到她?!?/p>
他說的沒錯,猊鹿只有同類才能找到。所以子玄便信了他。子玄給他最快樂的人生,讓他享受做人的樂趣,以此來讓他感恩,好盡快找到那只雌猊鹿。
這一信,便是一百年。
一百年來,他以各種身份漂泊世界各地??墒菨u漸地子玄卻發(fā)現(xiàn),他被騙了。
“畜牲永遠是畜牲!”
那是子玄對他說過最重的一句話。這句話之后,他才知道,以往他喝的那些人血中,帶著血咒。所以子玄心情不好的時候,他便會被血咒折磨成一副半人半獸的樣子。
子玄對他說,“你只要找到那只雌猊鹿,就能重新做回人,成為人人追逐的美男子,享盡人間富貴。難道好不容易得到的這一切,你不想要了嗎?”
可是他只是冷冷地看著一臉兇殘的子玄,不說一句話。
他的眼神卻像是在說,做人再好又怎么樣,活著,最重要的是,是能做自己。
他開始越來越懷念蒼瀾山了,可是他也知道,這輩子,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去。
6
“雌雄猊鹿,千年難得的珍寶。”子玄走到被封妖圈困住的慕容夜面前,“如果是你們自已交出內(nèi)丹,其實還是可以繼續(xù)活下去的,是獸是人,還能隨你們的愿。雖然不知道壽命還有多少,但總比我動手,立馬結(jié)果了你們的好,你說呢?”
說完,子玄將微笑的目光轉(zhuǎn)向一直驚恐不安的衣瀾身上。
“就為了這個?你將他變成這樣子!”衣瀾怒視著子玄,“好,放了他,我立馬將內(nèi)丹給你?!?/p>
“不要!”慕容夜在封妖圈痛苦地掙扎,“將內(nèi)丹給了他,你很快就會死的!”
可是衣瀾卻堅決地打斷他,“我只問你,你還想繼續(xù)做人嗎?”
面對衣瀾突如其來溫柔的眼神,慕容夜一時慌了神。
他是一只猊鹿,雖然他曾經(jīng)那么厭棄那個低等的畜牲,可是他明白,那才是他最真實的自己。
看到慕容夜的眼神,衣瀾當然知道他和她一樣不愿意。
“所以,長命與否,對我們而言,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钪?,才有希望,對嗎?”
不知道為什么,慕容夜突然安靜了下來。
他只是忽然想起幾個月前,他去青竹的店里買了一只魚。他買的那個夢境,是他又回到了蒼瀾山。他為了一塊肉和一頭老虎惡斗,雖然最后負傷嚴重,可是當他叼著那塊肉回到洞穴將肉放到衣瀾的嘴邊時,他的心忽然就亮了。哪怕流再多的血,都無怨無悔。
他多希望那個夢境還能再實現(xiàn)啊。
他也以為那些還能再實現(xiàn),所以他對著衣瀾渴望的眼神,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么說,不用我動手了?”看著他們的樣子,子玄心喜若狂。
其實并不是子玄不想自己動手,只是肉身一死,取出來的內(nèi)丹也就沒有意義。要不然這個原因,他又怎么可能耐著性子這么久沒有殺他。原來他打算如果慕容夜不同意,他就繼續(xù)將衣瀾施以血咒,讓他們彼此看盡對方受盡生不如死的折磨?,F(xiàn)在看來,他低估了他們對生的渴望。
“我希望你拿到內(nèi)丹以后,將我們送回到蒼瀾山。這是我唯一的條件?!蹦饺菀拐f完望著衣瀾,他們時候回家了。
“當然,我保證?!?/p>
子玄拿到雌雄猊鹿的內(nèi)丹時,眼睛里光彩明亮。這個東西他尋了一百年,如果再拿不到,他的壽命離終結(jié)的時日也就不遠了。原本他就是靠邪門歪道修煉才活到此處,身體內(nèi)早就負苛不堪了。
放開了慕容夜之后,子玄心花怒放就盤腿坐下以內(nèi)丹為引來修煉。內(nèi)丹無法保存,必須盡管運用。只是他太癡迷于長生了,所以他沒注意到大劫而來的危險。
就在子玄專心地修煉時,突然一道銀光閃爍,刺亮了整個房間。
衣瀾扶著精疲力竭的慕容夜還沒站穩(wěn)時,就被那道耀眼的銀光閃得眼疼。
接著,他們就看到被那把銀劍刺中心臟倒在血泊中的子玄,以及,滿眼悲憫的青竹。
“青竹?是你?這……”衣瀾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的青竹,他仿佛變了一個人一樣,滿眼的絕望,一點不像之前見到的那么陽光。
“是我……”他走到在血泊中掙扎的子玄面前,低下身子看著他,“這一天,我等了太久??墒堑葋淼淖詈螅谷恢挥薪^望?!?/p>
魚妖青竹,原來只是忘川河里的一只給人希望和夢境的魚,他和青溪快樂地生活在那里,期待著給人一個美好的希望。雖然犧牲很殘忍,但這就是他們活著的意義。他們樂意這種死亡。子玄帶走青溪的時候,青竹還祈禱她變成一個最美的泡泡??墒菦]想到,他卻看到子玄用法術(shù)用青溪的血靈制作了血咒。
那等于將青溪活活地害死,對于忘川河里的魚,那是最殘忍的死法。
從此,青竹刻苦修煉,希望有朝一日可為青溪報仇,那也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可是當他能變成人形去尋找子玄時,卻處處近不了他的身。術(shù)師,從來都是讓妖怪們聞風喪膽的敵人。妖怪若想傷到術(shù)師,只有在他法力最薄弱的時候動手,也就是他修煉時。
術(shù)師的修煉向來隱蔽,所以這個機會,青竹等到了一百年。
但幸好,他等到了。
其實自衣瀾出現(xiàn)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機會來了。雌雄猊鹿內(nèi)丹,作為引子,術(shù)師可修煉長生不死。這個修煉當然需要在拿到內(nèi)丹的最快時間完成??墒撬麤]想到,等了一百年的仇終于報了的時候,他卻只剩下了滿滿的絕望。
活著的希望都沒有了,他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7
清晨第一縷陽光落到床上的時候,衣瀾正緊緊地握著躺在床上休息的慕容夜的手。也說不上是什么原因,看著慕容夜憔悴的面容,她突然哭了出來。這一天,她等了太久,整整一百年。
被血咒長期傷害的慕容夜,五臟六腑早已受傷。
“等你的傷養(yǎng)好了,我們就一起回蒼瀾山。”她緊緊地握著慕容夜的手,像是已經(jīng)回到了蒼瀾山那段曾經(jīng)最快樂的時光中。
可是慕容夜只是對著她微笑,不再說話。
他也已然虛弱地說不出話來。
他想,也許衣瀾是太高興了,所以她可能都忘了,一百年了,離那個日子越來越近,近到他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再重新做過猊鹿。
沒有內(nèi)丹的他們,想要一夜之間穿行萬里之遙,已經(jīng)不可能了。也許,今生他們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天的黃昏,在衣瀾端著一碗藥重新回到房間時,她手中的碗突然不小心落在地上打碎了。她震驚地看著躺在床上的慕容夜,驟然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猊鹿,一只瘦小無比的猊鹿。
“時間到了,衣瀾,我再也回不去了?!蹦饺菀古λ龜D出一個微笑。
“我還有時間,我背著你回去。我還有時間,我們一定可以再回到蒼瀾山?!?/p>
“來不及了……”慕容夜努力睜開眼不讓自己沉睡過去,“到了午夜,我就會化為一縷青煙。你還有時間,不要管我,快回去吧。和族神換回靈魂,做回自己。記住,你是最后一只猊鹿,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她怎么可能放棄慕容夜。
“青竹,我買下你所有的魚。哪怕一條魚只能讓慕容夜活一個小時!都賣給我吧,好嗎?都賣給我?!币聻憥缀跏撬盒牧逊纬嘀駪┣?。
“衣瀾,你忘了嗎?魚只能給你一個夢境,雖然會很美好,但那畢竟不是真的?!鼻嘀耢o靜地看著面前的衣瀾,聲音也靜得如水。他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明明是只有二十歲的樣子,鬢角卻都已霜白。
“我必須要帶慕容夜回去!”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一般,衣瀾轉(zhuǎn)身朝里屋走去。
“也許,有一個地方可以幫你?!鼻嘀裢蝗缓白×艘聻?,“那里可以租賃任何你想租賃的東西——包括生命?!?/p>
衣瀾和慕容夜離開之后,青竹將店關(guān)了。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些去他店里買魚的妖怪再也沒有買到過可以看到希望的魚。甚至所有妖怪都再也沒有找到過青竹的那家店。有些妖怪甚至覺得青竹的店和他賣的魚,原本就只是一場夢境,根本就從來沒有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