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貽斌
我一直認(rèn)為母親很厲害,這么多年來,把父親管得死死的。當(dāng)然,話說回來,母親對父親的照料也是十分罕見的。
父親已七十三歲,一身病痛。高血壓,心臟病,最明顯的是雙腿不便,浮腫,走路緩慢,如果從后面看去,還以為他有九十多歲了。父親的雙腿,是不是長期在地質(zhì)隊爬山涉水引起的呢?不得而知,或許,多多少少有點關(guān)系吧?父親被雙腿拖住了,像一只蹣跚的巨型鴨子。母親對他特別關(guān)照,每天除了提醒他按時吃藥,還要把藥跟溫水喂進他嘴里。每到這個時候,父親目光渾濁地望著母親,絕望地說,哎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拖著長長的腔調(diào),簡直像在唱哀歌。我覺得他有點嬌情,也十分滑稽,像個細(xì)把戲在撒嬌。母親安慰說,哪里會死哦,要死我跟你一起去。母親很有耐心,準(zhǔn)確地把藥跟溫水送進父親嘴里。若有一滴溫水調(diào)皮地從父親嘴里流出來,母親就會迅速而稔熟地拿紙巾擦掉,像擦桌子上的水漬。母親每次給父親喂藥,父親略顯夸張的表現(xiàn),好像是夫妻間進行著一場最后的告別儀式。我有時不忍,對母親說,哎呀,讓他自己吃吧。父親倒沒說我什么,母親卻要飛快地向我白一眼,責(zé)怪我不該這么說。
父親這輩子幾乎沒有什么愛好,下棋,打牌,搓麻將,都跟他無緣。他唯一的愛好就是抽煙,而這又是母親最為反對的。母親皺著眉毛,說,你抽了一輩子煙,難道還要抽嗎?有什么好處呢?父親很狡猾,流露出一絲憨笑,并不反駁。他明白,自己抽煙的權(quán)利掌握在母親手中,如果跟她犟嘴,肯定沒有什么好處,擔(dān)心她會克扣煙的數(shù)量。母親似乎還是善解人意的,明白父親唯有抽煙這點愛好了,如果再剝奪它,有點于心不忍。允許他抽點煙,又規(guī)定他不準(zhǔn)偷偷地抽,要抽,也要當(dāng)著母親的面抽(當(dāng)然,在陽臺上抽煙也是可以的),總之,要抽得光明正大。父親呢,當(dāng)然不會滿足母親的這個安排,這好像警察給罪犯抽煙,抽得小心而不安。父親也有對付的辦法,有時實在忍不住了,就借口到樓下散步。他是在躲避母親,擔(dān)心母親大加指責(zé)。母親也自有計謀,把錢卡得很死,擔(dān)心他拿去買煙。母親不會把煙放在父親身上,居然放在自己口袋里,再由她拿給父親,像一個恩賜者。母親把煙給父親也是有條件的,早中晚各一根,她不會無端地拿煙給父親。
也有例外。
父母之間在抽煙的問題上,還經(jīng)常富有游戲感。如果母親在廚房忙著,父親說他要抽煙了(當(dāng)然在規(guī)定的三根之外),母親就會毫不猶豫地說,那你轉(zhuǎn)圈吧。父親十分聽話,獨自在客廳里轉(zhuǎn)圈,每轉(zhuǎn)八個圈(這說明父親還是比較自覺的,母親關(guān)在廚房又沒有看見,轉(zhuǎn)兩個或三個圈不行嗎),父親就篤篤地敲開廚房門,討好而謙卑地朝母親笑笑,母親鼓著懷疑的眼神看他一眼,從口袋里拿出一個黃色的小塑料牌子,發(fā)給父親一個。這表明父親可以用這塊小塑料牌,從母親手中換到一根煙,當(dāng)然,最多不會超過三塊牌子。這說明,母親也是很遵守自己訂下的規(guī)矩的。母親用這樣的游戲,既能夠讓父親得到鍛煉,活動筋骨,又能夠控制父親的煙量。在這樣的游戲中,雙方都有一種滿足感。父親轉(zhuǎn)圈時的樣子十分可笑,他雙腿不好,又經(jīng)不住煙的誘惑,那種蹣跚的姿勢,很像懷孕的女人,既走得有點艱難,眼里又閃出希望而興奮的光芒。父親每次拿到一塊小塑料牌,高興得簡直像個細(xì)把戲,雙手捧著,似乎在欣賞罕見的寶貝,因為這是他鍛煉的報酬。如果他想抽煙了,就拿出一塊小塑料牌來跟母親交換。從母親手里接過煙的同時,父親還舍不得把小塑料牌交出去,希望一塊牌子能夠領(lǐng)到兩根煙。母親從來也不會遷就父親的,她不會因為父親的不舍就慷慨地給他兩根煙。
這是母親的原則。
凡此種種,可以看出來,父親的一切牢牢地掌握在母親手里。男人抽個煙尚且如此,就遑論其他了。母親是很有成就感的,覺得夫妻一輩子,她是勝者。的確是這樣,父親在家里沒有一點權(quán)力跟威信。不說別的,從我小學(xué)讀書擇校起,到大學(xué)填志愿,到我結(jié)婚跟離婚,都是母親說了算。我征求父親的意見,父親滿臉謙虛地說,照你媽媽說的去做吧。他好像是為了省心。其實,在任何事情上面,父親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再說經(jīng)濟方面吧,多年來,父親的工資獎金都如數(shù)地交到母親手中,沒有絲毫保留,也不敢有所保留。他明白我母親有多厲害,如果她對父親交給她的錢有所懷疑,那她會去父親單位問的,或者問父親的同事,她并不認(rèn)為這是很丟面子的事。你說,父親還敢留私房錢嗎?父親平時需要有什么花銷(除買煙外),必定到母親手里去拿,并且要詳細(xì)地說明其用途。父親買回東西,母親一定要驗收,問價格,再伸出手,問父親要找回的零錢。父親向母親乞求的樣子,像叫花子,母親則像施舍的大善人。我常常暗自為父親感嘆,一個男人如此在妻子面前俯首聽命,兩手空空,也未免太無能或太軟弱了吧?當(dāng)然,只要他們雙方能夠接受這種事實,我似乎也不便說些什么。我覺得奇怪的是,作為父親,一個男人,他好像也不太去爭取自己的一點權(quán)利,只是采取溫和跟乞求的態(tài)度,以求得母親的一點恩賜——比如抽煙。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這樣萎縮,難道父親年輕時有什么把柄抓在母親手里了嗎?他因此再也說不起話了,只能帶著永遠(yuǎn)愧疚的心情,心甘情愿地讓母親掌控一切?我沒有去向他們求證,如果父親以前真的有什么對不起母親的事情,這會讓他們尷尬的,他們未必會說出來。他們的往事是屬于他們的,作為女兒,我沒有必要搞清楚。
母親在家里像個女皇,凡事只能聽她的,容不得父親有任何不一樣的看法。父親如有稍稍不順,或提出一點異議,母親則要大發(fā)脾氣。比如,父親說這菜有點咸,或者說地板不太干凈,還比如說,母親喜歡看的電視節(jié)目,父親說并不好看,等等。母親的脾氣大得驚人,根本不像當(dāng)過教師的人,簡直一點涵養(yǎng)都沒有。她噗地站起來,臉上的肌肉劇烈地顫抖著,像發(fā)豬婆瘋,不僅把碗盞乒乒乓乓地摔個稀巴爛,甚至還當(dāng)著父親的面,把父親的寶貴糧食——半包或整包煙從口袋里摸出來,憤怒地從陽臺上丟下去。每每這個時候,母親一點也不在乎錢了,似乎這些東西都是不需要錢的,可以任她隨意摔爛或丟棄。碰到這個場景,我那可憐的父親就把眼睛痛苦地閉上,再不敢說話。父親明白,自己將要斷掉幾天煙了——這是他唯一的嗜好。父親吸取教訓(xùn),盡量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惹母親生氣。這樣,父親變得越來越乖順起來。
作為已經(jīng)離異的女兒,我不便對父母間的事情發(fā)表意見,好像也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我前夫就是不能忍受我的控制,而斷然提出離婚的。這個懦弱的語文教師,那天突然發(fā)飆,除了憤然地拿走他的衣服跟書籍,他媽的竟然凈身走人。難道說,我是這樣的不堪嗎?像臭狗屎一樣嗎?我想,如果我前夫也像父親這樣聽話,恐怕就沒有今天這個局面了。兩個男人會乖乖地聽兩個女人的話。那么,我身上是否也有母親的遺傳呢?想要掌控家里的一切權(quán)利呢?當(dāng)然啰,母親想控制我,現(xiàn)在已不可能。我不會聽她的,盡管她很不高興。我有時在深夜酒氣醺天搖搖晃晃地回家,她也不敢說我,驚愕地看著我,輕輕地嘆氣說,哎,你怎么喝這么多哦?我橫她一眼,手一甩,說,不要你管。母親只得無奈地回到自己的房子。有一點我還是聽母親的,母親對我說過,你千萬不要拿錢給你爸爸,他身體很不好,你拿錢給他買煙,只會害了他。所以,我從不敢救濟可憐的父親。我害怕父親重病住院,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個家就有好戲看了。
比較幸運的是,母親的身體還算不錯,這個早已退休的教師(加上我前夫,這個家曾經(jīng)有三個教師),買菜弄飯菜等家務(wù),都由她承包了,幾乎沒有怨言。光是這一點,也是很了不起的。我也很想幫忙,卻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想操持或者說掌控這個家,那就讓她去吧,我也像父親一樣落個省心。我從來不敢想象的是,如果父母病倒了,我該怎么辦?我的教學(xué)任務(wù)很重,當(dāng)班主任。再說,現(xiàn)在的學(xué)生也不聽話,如有不慎,家長還會鬧到學(xué)校來。還有,我的個人問題仍處在空檔期(離婚已兩年),心里也很煩。我斷斷續(xù)續(xù)見過幾個男人,不是我看不上對方,就是對方對我有個女兒不滿意。而女兒是我再嫁的重要條件,不然,一律免談。我清楚那些男人對我還是滿意的,我從不問他們的經(jīng)濟狀況,家里是城里的或是鄉(xiāng)下的。他們都覺得我這個女人不俗氣,值得交往。說來叫人不太相信,我雖然沒跟他們談戀愛,卻跟其中的某些人成了朋友,他們有了飯局或唱歌,都要打我的電話,這也讓我有了小小的麻痹,起碼能夠暫時忘記孤獨跟寂寞。同時,我還要管教女兒小小。小小已經(jīng)讀一年級了,我每天要接送她。母親說由她來接送,我心里畢竟不忍。母親照顧父親跟搞家務(wù),已是十分費神了,小小還是我來管吧。
莫看父親如此聽話,他也有狡猾的時候。如果母親午休時,他就會拿著幾個酒瓶(這是我的戰(zhàn)績),或一疊廢報刊,像賊一樣悄悄地下樓,賣給那個收廢品的中年婦人,把微小的收獲一點點地攢起來。父親把錢放在舊信封里,藏在擺著電視機的矮柜后面。矮柜幾乎是貼著墻壁的,掃帚跟拖把無法伸進去,這是母親打掃衛(wèi)生的死角??梢韵胍?,父親把錢藏到這里面,顯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認(rèn)為這里最保險。我本來也不曉得,也是后來偶然看見的。那天母親買菜去了,父親用一根細(xì)小的兩尺長短的棍子,伸進那個狹窄的縫隙中,扒出了那個舊信封。看到我突然開門進來,父親十分慌張,趕緊用棍子把舊信封推進去,丟掉棍子,好像他拿著的是一條毒蛇。我裝著沒有看到,我連想都不要想,那肯定是父親的私房錢。我迅速地走進自己屋里,不想讓父親難堪,也不想讓他的秘密暴露在我的眼前。母親自然不曉得,我替父親保密,讓他保留男人一點可憐的面子。如果母親曉得,那將會有一場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父親呢,當(dāng)然又是個失敗者。母親以后會更加嚴(yán)厲地管束他,父親就沒有一點秘密了。我明白,父親是在用他小偷般辛勤的勞動,一點點地攢集可憐的煙錢。雖然母親每天給他三根煙,父親卻覺得很不過癮,他要以自己的勞動來充實煙草食糧,這類似老鼠過冬的手段。他還經(jīng)常趁母親外出買菜或去做其他事情時,就趕緊下樓抽煙。他離電梯口很近,這意味著他能夠迅速地返回去。他生怕母親很快就會回來。父親抽得十分急迫跟貪婪,像身處高原缺氧的人,抓著氧氣袋拼命地吸氧,竟然幾口就抽完了。我碰到過父親在樓下抽煙,他驚慌地看我一眼,明白我不會當(dāng)叛徒,神情才稍稍放松。當(dāng)然,他不會忘記叮囑我一聲,哎,千萬莫告訴你媽媽。我搖搖頭,走上電梯。父親抽完煙,悠閑地上樓進屋,滿足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很難說這不是一種掩飾)。他絕對不敢在家里抽煙,擔(dān)心煙味被母親聞到——在母親沒有給他煙抽的時候,這煙是從哪里來的?如果被母親發(fā)覺,父親是經(jīng)不起盤問的。
父親這個持續(xù)而隱蔽的行動,最終還是被警覺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并不是發(fā)現(xiàn)他在樓下抽煙,而是他在暗自儲備抽煙的錢。
父母親這把年紀(jì)了,都有午睡的習(xí)慣。我中午不回家,母親睡在我的床上,父親睡在他們的床上,母親從來也沒有懷疑過父親在午睡時還有什么秘密行動。有一回,母親躺在床上沒有入睡,無意識地起床,走到他們睡的房子。奇怪,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不見了,床上的毛毯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顯得十分沮喪。母親站在門口怔了怔,以為他在陽臺上抽煙,走到陽臺,卻沒有父親的身影。母親又走到衛(wèi)生間,也沒有看見父親的一根毛。母親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馬上匆匆下樓,在街上四處尋找。母親的頭腦十分清醒,先從那些煙攤子找起,以為父親瞞著她買煙去了(他哪來的錢?),卻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的影子。父親一下子忽然從她眼前消失,母親不免焦急起來,擔(dān)心父親出事,他的腿腳不便,是不是不小心被車撞了呢?母親掃一眼熱鬧的馬路,來往的車輛跟行人十分有序,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事故。若有事故,馬路上肯定會有許多人圍觀的。母親這才稍稍放心,又繼續(xù)尋找。她像一條訓(xùn)練有素的警犬,在嗅著絲絲縷縷可疑的氣味。父親的消失,母親還是有點自責(zé)的,覺得這是自己的失職,多年來,也不曾出現(xiàn)過這樣的怪事。
當(dāng)母親快要喪失信心,準(zhǔn)備回家給我打電話時,她突然看到父親居然站在廢品店的坪里,正在跟那個中年婦人說說笑笑。多少年了,母親也沒有見過父親這樣高興,他邊說話,一只手邊一揚一揚的,像在指點江山。那個中年婦人則頻頻點頭,附和著父親。母親張大嘴巴,怔怔地看著,似乎不相信父親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在跟一個中年女人說話。母親大約靜止了一分半鐘,不由大怒,撒腿直沖上去,毫不客氣地對父親說,哎,你怎么死在這里?我尋你好久你曉得嗎?眼珠子不滿地瞟那個中年婦人一眼。父親對于母親的出現(xiàn),十分吃驚,她怎么沒有午睡呢?父親揚著的手沮喪地放下來,另一只手急忙往口袋里塞著什么東西。父親尷尬地笑了笑,不敢跟那個中年婦人打招呼,馬上朝家里走去。
一進屋,母親氣呼呼地往沙發(fā)一頓,伸出手,說,拿出來。
父親簡直像個罪犯,乖乖地把錢拿出來,放在茶幾上。母親看了看,居然只有一個五毛錢的銀毫子。
母親嚴(yán)厲地看父親一眼,說,還有呢?
父親擔(dān)心母親不相信,把兩個衣服口袋扯出來,又翻出兩個褲袋子,四個袋子無力地吊著,像掛在瓜架上空癟的絲瓜。
父親吞吞吐吐地說,沒有了。
母親嘲諷地說,不可能吧?你經(jīng)常瞞著我賣廢品,你以為我不曉得?我倒要看看,你賣廢品的錢拿來做什么?
父親小聲地說,買煙。
放屁——母親吼道,煙都是我給你買的,我心里有數(shù),我這是關(guān)心你。你說,你到哪里能碰得上我這樣的女人?快拿出來。
父親可憐巴巴地望著母親,顯得十分無辜,喃喃地說,哎呀,你莫逼我啰,真的沒有了。
母親似乎猜測到父親的確沒有錢了,話題一轉(zhuǎn),鼓著眼珠子,說,那你交代跟那個女人的關(guān)系吧?
關(guān)系?父親驚愕地看著母親,你是說我跟她的關(guān)系?父親終于鎮(zhèn)靜下來,明白這個事情是不能含糊的,說,哦,是買賣雙方的關(guān)系。
母親說,是呀,的確是買賣雙方的關(guān)系,你買肉,她賣肉,對嗎?
父親終于氣憤地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母親逼視著父親,說,是不是要我去問問那個婊子?
父親說,你不要冤枉人。他小心地在沙發(fā)坐下來。
冤枉了嗎?我親眼看到你們在打情罵俏,還冤枉了?
父親急了,辯解說,我在跟她說打伊拉克的戰(zhàn)事。
母親忽然大笑,哈哈,你跟她說這些,她懂嗎?
從第二天開始,母親不再在我的床上午睡了,跟父親同睡,徹底地把父親賣廢品的路堵死了。
那個中年婦人我經(jīng)常見到,她在小區(qū)邊租一間破舊的房子。大約四十多歲,微胖,臉色稍黑,終年只見她一個人守著廢品店。我不曉得她是否有男人跟小孩,或許跟我一樣?也或許她男人跟小孩來的時候,我沒有碰到吧。據(jù)我猜測,父親是不可能跟她有一腿的,盡管現(xiàn)在有些老年男人跟那些擦皮鞋的收廢品的女人有肉體交易,我卻相信,父親是不可能的。他本來就自身難保,母親又盯得很緊,他哪有體力跟時間應(yīng)付那種事情呢?再者,他有那么多錢嗎?我想,只不過是父親多次去賣廢品,雙方熟悉了而已。我也明白,母親并不是懷疑父親跟那個中年婦人有什么關(guān)系,對于這種事情,她還是很有把握的,她是對父親偷偷摸摸賣廢品攢錢的行為感到惱怒。母親始終認(rèn)為,父親的一舉一動,都應(yīng)當(dāng)顯現(xiàn)在她的眼皮底下。父親竟然有隱瞞她的行為,這不僅對她的監(jiān)管水平是一種侮辱跟嘲笑,也是她決不能容忍的。
母親懲罰父親的處理結(jié)果如下,斷他三天煙。
那天晚上,父親見我回來,悄然地溜到我房里,語無倫次地對我說了這件事情。我聽罷,抽著煙大笑。父親有點羞澀,像細(xì)把戲在向大人訴苦。他無奈地?fù)u搖頭,似有許多難言的苦澀。父親看著我抽煙,伸出手,似乎想討煙抽。我雖然很同情父親,卻不敢?guī)退瑩?dān)心母親大鬧天宮。我說,算了吧,你還是接受媽媽的懲罰吧。
這場風(fēng)波過后,父親再不敢偷偷地去賣廢品了,擔(dān)心惹火母親,再次爆發(fā)家庭戰(zhàn)爭。他甚至連單獨下樓散步也不敢去了,即使去,也由母親陪同。母親陪同他散步時,還挽著父親,輕松地跟父親說話,還不時地跟熟人打招呼。在別人看來,似是一對恩愛夫妻。我想,母親這是不是故意做給那個中年婦人看的呢?母親陪同父親散步時,都要有意無意地經(jīng)過那家收廢品。
我有個疑問,父親難道不趁母親外出時到樓下抽煙了嗎?他每天只能抽母親恩賜的三根煙,他能夠忍受嗎?他憑什么力量克制自己這點可憐的欲望呢?從父親的目光里,我似乎能夠看到里面含有一絲狡黠。這一點,母親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父親目光里的那絲狡黠,只有在我面前才流露出來。雖然很短暫,像電火般消失,而我相信,這絲狡黠在父親心里積聚已久,而且有很大的能量。我想,父親應(yīng)該還有隱瞞母親的秘密,不然,是不會向我流露這種神態(tài)的。這個秘密又是什么呢?難道僅僅是矮柜后面藏著的舊信封嗎?那個舊信封,值得父親懷有這種似乎驕傲的狡黠嗎?
有一天,我趁父母都不在家,把那個舊信封從矮柜后面扒出來,打開看,唉,僅僅是一堆零碎錢。一角的,五角的,一塊的,還有一些銀毫子。我不知出于何種心理,居然耐心地數(shù)了數(shù),二十五塊八角三分錢。哦,我可憐的父親,這就是他的全部的私房錢。我把信封小心地放進矮柜后面,眼睛有點潮濕起來。除了發(fā)現(xiàn)父親這個藏錢的秘密,我后來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父親在偷偷地打電話,是在街上拿公用電話打的。家里有電話,他為什么不敢在家里打呢?給誰打?父親打電話時,簡直像個特務(wù),眼睛四顧,鬼鬼祟祟,一只手捂著嘴巴,生怕別人聽去了。我沒有驚動他,裝著沒有看見,免得他內(nèi)心不安。
去年暑假,父親叫我陪他去一趟貴州老家。母親沒有去,要在家里照看我的女兒小小,小小參加了舞蹈班跟美術(shù)班。母親從來也沒有去過父親的老家。多年來,她曾經(jīng)提出要去父親的老家看看,父親都以各種理由推辭掉了。還說,那是個窮得滴水的地方,沒什么好去的。父親這次說要回老家,理由也很充分,說他年紀(jì)大了,身體又不好,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要去給早已去世的父母親上墳,以了此心愿。母親批準(zhǔn)了父親的要求,讓我陪同。我長到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回老家,那是一個叫都勻的偏遠(yuǎn)鄉(xiāng)下。我們坐火車,又轉(zhuǎn)汽車。車子在山路上拐來拐去的,顛簸得很。我甚至懷疑那些懷孕的女人,坐車走這樣的路是否會流產(chǎn)。唉,我沒有想到,父親出生在這樣的大山溝,破舊的村落,村民十分稀少,像走進一個被人們遺忘的部落。一路上,父親沒有說什么話,臉色卻很激動。甚至連腿腳也似乎好了許多。我想,父親是不是將要看到親人而激動呢?據(jù)我所知,父親這一輩的人都已去世,那么,一定是他們的下一代吧?
終于到了。
父親雖然多年沒有回來了,卻似乎一點也不陌生,這畢竟是他出生的地方。父親帶著我走近一戶人家時,突然說,你等下會看到你姐姐的。
我頓時站住了,望著父親,驚訝不已。天啦,我還有姐姐嗎?堂姐?還是表姐?
父親看出了我的疑惑,坦誠地說,是你同父異母的姐姐,這個事情你媽媽并不曉得,當(dāng)然,你也不曉得。哦,你回去不要跟你媽媽說,替我保密吧。父親嚴(yán)肅地叮囑我。
我點點頭,明白這個巨大的秘密如果讓母親曉得,一場家庭大戰(zhàn)將會拉開帷幕,戰(zhàn)事何時結(jié)束,我實在難以預(yù)料。我蠢蠢地望著父親,內(nèi)心一下子變得復(fù)雜起來。我真的沒有想到,看來老實巴交的父親,一輩子在母親面前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卻不料,還有這么大的秘密,這真是一輩子的秘密。如果在以前的歲月,我是不會原諒父親的,夫妻間竟有這樣的秘密卻不告知對方,這像什么話?那么,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還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現(xiàn)在隨著年齡的增大,見識也多了起來,以及對人生的理解,我是完全能夠原諒父親的。我甚至流露出微微的敬佩,對父親刮目相看。
原來,父親的哥哥去世之后,家里逼著父親討他的嫂嫂,當(dāng)時,年輕無知的父親聽命于我爺爺?shù)脑挘±锖康馗┥┺k了結(jié)婚酒,連結(jié)婚證都沒有扯。這樁婚事對于父親來說,更多的是一種無奈,是對家族力量的重大妥協(xié)。父親對他的嫂嫂——也就是后來的婆娘毫無感情,僅僅跟她生了一個女兒。當(dāng)他外出參加工作之后,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了,好像那是一部可怕的急于忘記的歷史。當(dāng)然,也沒有照顧過倆母女。他是想忘記這樁婚姻,還是不敢面對它,我不得而知。我想,父親應(yīng)該是懷有愧疚之心的,不然,也不會帶我來到這里,讓我曉得這個秘密。作為父親來說,他已經(jīng)斬斷了這樁婚姻。他又應(yīng)當(dāng)感到幸運,他的嫂嫂(婆娘)并沒有去糾纏他,連找也沒找過他。這個山村的女人可能也明白,這樁婚姻對我父親是不公平的。她如果糾纏,父親肯定是跑不脫的。也許,就沒有今天的我了。多年過去,父親也許是良心發(fā)現(xiàn)吧,當(dāng)他不知通過何種渠道(或許是偷偷地在外打電話?),曉得鄉(xiāng)村的婆娘去世之后,他就以七十五歲的高齡,拖著病弱之身,要最后去看看自己的大女兒。這次回老家,母親竟然沒有拿錢給他,也許是有我在吧。
從光線暗淡的屋里走出來一個女人。
父親仔細(xì)地看著她,肯定地對我說,叫姐姐。
哦,這就是我的姐姐嗎?我同父異母的姐姐?這個五十多歲的山村婦女,憔悴,黑瘦,花白的頭發(fā)。我啞著,半天沒有叫出來。
父親從貼身衣服里摸出一個玉墜,親手戴在我姐姐的脖子上。
姐姐朝著我微笑著,我這才輕輕地叫一聲姐姐,淚水潸然而下。
我曉得,父親送給姐姐的玉墜,粗糙而廉價,最多不超過三十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