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靜
齊大勇決心去找她。
他對這種操蛋的日子真是受夠了。老婆素娥還不到四十,就人老珠黃了,一臉的褶子,身材早跑了形,肚子上的肥肉疊了層,不穿內衣的胸脯子在衣服下面咿咿呀呀,像攤泛著波瀾的臭水。人也邋遢,經常頂個大油頭進進出出,一呲牙,韭菜花的末末子粘在牙花子上,口氣里融了地溝油。齊大勇早已對她失掉了所有興趣,原本與她結婚就不是出于本心。尤其是素娥的刻薄與嘮叨,說句話非要給對方心里戳個窩兒,動輒就大呼小叫,更是讓他煩不勝煩。抽煙干啥?煙都把肺熏成醬腌的了,指望拿它出來賣錢呀。襪子上繡了花還是藏了錢了,十年八輩子不知道洗一洗,等著用那泥巴蓋房子???從早到晚不知道挪窩,懶得跟個釘子似的,楔在那里一動不動,你以為你是不銹鋼的?。?/p>
他們結婚快二十年了,日子不好不賴地過著,免不了爭吵和磕磕絆絆。但齊大勇是在最近莫名地極度厭煩起妻子,看什么都不對頭,越看越不順眼。
尤其是在他收到那封信之后。
這天,齊大勇摸著口袋里溫熱的信,窩在沙發(fā)上抽著煙,煙頭一明一滅,他的心也跟著閃爍起來。“啪”一聲,隨后傳來老婆素娥的聲音,嫌咱家東西多是吧,非得點著了才滿意?。窟€想不想過日子啦?他一哆嗦,跳起來愣了一陣兒,淡淡地說,咱們離婚吧。
他把素娥歇斯底里的哭鬧聲拋置腦后,徑自走了出去。不是走,確切地說,應該是跑。越跑越急,像逃亡,一口氣奔到兩公里之外,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摸摸口袋里的信,還在。當然在,他跑的時候明明是緊緊把它攥在手里。他一屁股坐在路邊,小心翼翼地把信展開,再一次讀,娟秀的字體像蝴蝶,在他眼前起舞:
我很想你。你在哪兒?
落款是云。時間是2015年5月。信封上還有一個地址:石城向柳街綠爾胡同048號。其余全無。
其實,他不必翻出來看,收到信的這十幾天里,他早已把所有信息都刻進腦海,種種聯(lián)想、猜測編織著,連同記憶發(fā)酵,翻滾。
齊大勇曾有一段初戀,坦白來說,那應該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感情。九三年,他十七歲,是個木頭般呆呼呼的愣頭小子。在這一年,他遇見了這輩子唯一令他怦然心動的女人——素云。素云家在省城,她姑姑家在鄉(xiāng)下,就是齊大勇生活的村子。九三年的時候,她在鄉(xiāng)下住了大半年。齊大勇到現(xiàn)在都記得初遇素云的場景。素云穿著一件紗質白裙,露出纖細白嫩的小腿,長發(fā)隨意挽在腦后,眼睛撲閃閃的,像星星。她正蹲身摘一朵小花兒,嘴角俏皮地挑著,眼神柔和得像冬日的暖陽。他看呆了,仿佛消融在一片溫暖里,心在那一瞬間停滯,轉瞬涌過千軍萬馬。騰,騰,騰。
費了一番思想斗爭,他決定追求她,卻不知門道。而素云在知道他的接近后,并無排斥。他送她一個小物件,她說著謝謝欣然接受;他給她帶來好吃的,她咯吱咯吱地嚼著,一臉滿足;他領她去鄰村看電影,她為電影里某些橋段感動得稀里嘩啦,一抽一搭地抹眼淚,他則傻愣愣地在一旁不知所措。他總是與她隔著一定的距離,遠遠地出神地望著她,心疼,激動或歡喜。在他心目中,她太完美了,就像童話故事里的公主,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她嚇跑了。
在她面前,他從來不敢造次,盡量表現(xiàn)得像個謙謙君子,不說臟話,不動手動腳,不跟他以前那些流里流氣的哥們兒湊一塊兒。獨自一人的時候,他一次次演習對她告白,臺詞都想好了,仿照電影里的詞兒編的。研究怎樣跟她表達比較好,是寫信還是親口說,還是找個中間人傳傳口信兒。他設想抱著她,或是拉著她的手,想象她的綿軟與溫度,心旌都搖晃起來。
沒等他正式表白,她走了,回省城去了。臨走之前,素云來找他。這是她第一次跑來找他。我就要走啦。她語調里不無傷感。齊大勇只感覺像是挨了當頭一棒,頓時暈頭轉向。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木然地問,話都說不囫圇,啥,啥時候?。拷裉煜挛?。她回答,大勇,我會想你的。他們都忍不住了,眼圈兒一熱,溫熱的液體咕嘟咕嘟往外冒。他把她拽進懷里,那是他第一次抱她,緊緊地,恨不得把她揉進身體里,揉進骨頭縫兒里。你要去找我啊。她哭著說,你要給我寫信,?。克麤]回應,他都說不出話來了。
素云離開之后,他開始瘋狂地給她寫信,想念融進去,言語都蒼白了。但他一次也沒收到回復。后來,他模模糊糊地聽說,她結婚了。又后來,聽說她生了一個女兒。他懷著頹唐的心去相親,最后挑中了那個叫素娥的女子。他與這個名字與素云相仿的鄉(xiāng)下女子訂了親。結婚前一夜,他把還未給素云寄出的信一頁頁點著,在起伏的火苗里,一切都恍惚了。
其實,齊大勇的信,也可以稱之為情書,反反復復寫了那么多,來來回回只有一句話——我很想你,你在哪兒?只是落款的時間不同而已。如今,時隔二十年,他收到一封落款是云,而且與他以前寫的那些信的內容一致的信,他內心怎能不激動?他幾乎沒有想過,在看到信的那一刻,堅信這就是出自素云之手。不是她,還能是誰?這不是一個問題,這就是答案。不過,他跟老婆鬧離婚,跑出家門,倒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了。
事到如今,他決心去找她。一刻也不愿等。
按照信封上留的地址,很快,齊大勇踏上了去往石城的火車。一路上,他的腦海都在翻騰過去的種種。那年是一九九三年,九三年的風,九三年的云,九三年的樹,飄飛的柳絮像絨毛一樣落在素云頭上。素云蹦跳著,像個孩子般笑。那年的齊大勇羞澀地站在一旁看著她,他想幫素云把落在頭上的柳絮拿掉,手抬了幾下,又被什么東西按了下來。面對她,他始終沒有勇氣。就像素云離開的時候,哭著讓他去找她,他從來不敢。即便是寄出一封封信,收不到半點兒回復的時候,他都不敢去找她?;蛟S心里動過這個念頭,但很快被自己埋起來殺掉。此刻,他坐在奔馳而去的火車上,如果二十年前,他踏上追尋她的車,或許一切都改變了。他想??赡芤磺卸纪砹?。也可能,什么都來得及。
很順利地,他來到了石城,果然是大城市。摩天大樓,川流不息的人群穿著時髦的衣裳,鞋跟在地上噠,噠,噠。他下意識地拉了拉自己半皺的襯衫,這是他最好的一身行頭,在此卻顯得無比寒酸。摸摸口袋里的信,還在。又摸摸另一個口袋,存折也在。他在幾天前就揣好了存折,自己好像剛剛意識到。他開始找向柳街綠爾胡同,步子稍稍有些沉重。
向柳街是條比較隱蔽、偏僻的小街。這一片兒,人流不大,房屋都比較陳舊簡陋,幾座四層小樓也呈現(xiàn)出灰頭土臉的樣子。這應該算是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地方。齊大勇在綠爾胡同站定。不爭氣的心跳又加速了,像個小馬達似的,怦怦的,在僻靜的胡同里都能聽見回聲。他跑到旁邊小賣部買了盒煙,想抽根煙平復一下情緒,他用蹩腳的普通話與小賣部的老太太對話,試探性地問道,你知道綠爾胡同048號嗎?老太太抬頭挑了他一眼,哦,你找她?。烤驮谀闱懊娴穆房谧叩筋^,左拐第三家就是。齊大勇低聲說了句謝謝,轉頭就走。他還是聽見了背后老太太的嘟囔,呵,找她的人可真不少,又一個。聲音不大,他聽見了,無法裝作沒聽見,他的心提了一下。
向柳街綠爾胡同048號。齊大勇出神地望著門牌,走上前去,試圖敲門,手又觸電般縮回來。真他娘的沒出息!他暗罵自己,隨機又發(fā)現(xiàn)“他娘的”是句臟話,又迅速改了過來,真沒出息!如此猶豫著,048號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嚇得齊大勇趕緊閃到一旁。里面出來一位婦人,普通中年女人的樣子,齊耳短發(fā),只是過于瘦了,在微風中飄飄忽忽的,她正吃力往外搬一個東西。齊大勇?lián)Q了一個角度,他看見她正在挪一個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眉眼與她相似的十幾歲的女孩。門檻有些高,抬起來費了不少力。小蠻,抬抬右腳,啊?他聽見她對小女孩說,小女孩機械地動了一下,嘿嘿笑著,嘴里喊著媽。不是左腳,是右腳,旁邊那只,聽見媽媽的話了嗎?小女孩依然嘿嘿笑著,齊大勇看見女孩直直的眼神,哈喇子滴到了她媽媽低著的頭上。
天吶,開什么玩笑,怎么會是素云呢?這個女人不是呀。齊大勇聽見自己說。人到中年了,怎么還如此天真荒唐?怎么能隨便憑一封內容相似的信,落款是個“云”字,就認定是素云,還千里迢迢地跑來找她?也可能只是巧合,或者有某些人在做惡作劇,又或者是他找錯了地址?很久以前他就聽說,素云回城嫁給了一個有錢人,日子過得很滋潤。她應該住在石城的摩天大樓里,至少也是豪華小區(qū),家里有幾個保姆伺候著,保養(yǎng)得像個小姑娘。反正這不是素云。他想。他想逃開,但腳好像在那里生了根。
小蠻,把腳縮回來,別碰著,聽見沒有,啊?……
嘿嘿……媽……
小蠻,你要聽話哦,媽媽賺錢給你買好吃的……
嘿嘿……媽……
小蠻,想不想穿新衣服?。康仍蹅冇辛烁辉5腻X,媽媽給你買帶“美羊羊”的衣服,好不好……
嘿嘿……媽……
齊大勇呆呆地望著,他不自覺地跟著她,走到拐角處,遇見一名西裝革履的男人。男人遞給女人個什么,女人調轉輪椅往回走。男人跟上來,攬過她的肩,锃亮的皮鞋在小胡同里發(fā)出啪啪的回響。女人僵著身子,一直沉默著,面無表情地往前走,進了門,咔噠一聲把門關緊了。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西裝男人出來了,之前發(fā)膠定好型的頭發(fā)有些散。傍晚的時候,西裝男人又回來了,齊大勇認清這不是前一個西裝男人,比那一個矮胖些。這個男人敲門進去,進門之前給女人看了看手上的東西。一個多小時后,屋子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齊大勇辨認出是那個坐輪椅的女孩的。隨后又傳來幾聲杯碗破碎的聲響,男人罵罵咧咧地邊扣扣子邊往外走:媽的,真他媽晦氣!辦個事兒還有個傻孩子在旁邊瞪著!
齊大勇明白了什么。至少明白了大半。憤然、疼痛、疑惑等七形八狀的感情橫在胸口,堵得慌。他在綠爾胡同旁邊的小旅館住了下來。他又想起素云,不可遏制地想到她。那年,她在鄉(xiāng)下生活了大半年,兩人基本上每天都找個時間見一下,哪怕就是幾分鐘,哪怕見面也很少說話。當時有很多同齡的孩子傳他們的流言:齊大勇跟那個城里來的素云好上啦!有人看見他們兩個躲在麥秸垛后面親嘴呢??刹皇牵瑑蓚€人還抱在一塊呢,別看齊大勇平時跟木頭疙瘩似的,追女孩子還真有一套呢。沒準兒啊,倆人都睡覺了!齊大勇聽到這些流言簡直火冒三丈,差點兒跟人打一架,同時也感覺委屈,他可是連素云的手都沒碰一下呀。兩個人坐在田埂上,悠悠的風撫慰著小草,他坐在離她一尺遠的地方,兩只手不停地磨著褲縫,她身上好聞的氣味兒順著風溜進他的鼻子。幾只小蟲爬上他的褲角,絲縷的癢,他不敢動。晚上回到家,他一遍遍回想與素云在一起的時光,每一秒鐘都要在腦子里過一遍。第二天一早,他摸到屁股底下的床單濕乎乎的,把臉都羞紅了。
齊大勇在小旅館徹夜未眠,煙頭子在地上堆起了小山。他決定去看看她,向柳街綠爾胡同048號的女人。
第二天,齊大勇買了一身行頭,也是西裝,皮鞋。去理發(fā)店修理了頭發(fā),噴上發(fā)膠,定型。整個過程他都木木的,思緒跑了偏。收拾停當后他看見一個男人正從048號的門里走出來,穿得很隨意,不像有錢的樣子,臉是陌生的。齊大勇摸摸口袋,敲響了048號的門。
女人打開門,抬頭看了他一眼,一秒鐘的空白,來啦,進來吧。
齊大勇像個熟人一樣被讓進了門,屋子里黑糊糊的,空間不大,有簡單的桌椅和一張床,收拾得很整潔。屋頂垂下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千紙鶴,幾乎充滿了整個房間,每個上面都有模糊的字跡。他之前見過的那個被喚作“小蠻”的女孩坐在輪椅上,歪著頭,好像睡著了。就在齊大勇四下打量的同時,女人已經開始悉悉窣窣地脫衣服了。他回過頭,她已經脫得只剩下內衣,白色的胴體在黑暗中招搖,作祟。齊大勇停在那里,女人邊解內衣后面的扣子邊用眼神示意他,愣什么?來吧。他不動。女人剜了他一眼,用眼神拽著他,好像在說,來這里,不就是為了這個么?他猶豫著,忽然發(fā)了瘋一樣撲上去,兩個人很快融在一起,就像相識很多年,就像從未分開。迷醉上了眼梢、嘴角,搖搖晃晃猶如在船上,克制的呻吟聲在喉嚨里化作獸一般的低吼。
事畢,他摟著她,手在輕輕地游走。她沒反抗,始終無聲,眼睛犟犟地轉向別處。與別的男人也是這樣子嗎?他想,但他沒問。他摸到她下腹的傷痕,微鼓的小腹上,一條游龍般的疤。他想起妻子素娥肚子上也有這樣一道,素娥給他生了個九斤八兩的胖小子,孩子太大,不做剖腹產不行。素娥曾為那道疤哭鬧了好幾天。當時孩子胎位不正,沒發(fā)育好,就剖了。他聽見身邊這個女人幽幽地說。嗯。過得好嗎?他沒法兒把這話咽下去,流散在空氣里。女人在黑暗中一怔,沒言語。
他又想起九三年那場相遇,想起與素云在一起的時光,天是朗潤的,素云銀鈴般的笑聲,綿軟的,溫潤的。他曾多少次期待素云的身體,哪怕?lián)肀б淮巍6湃昱R分別時的那次擁抱,就像做夢一樣不真實。素云是他的仙女,容不得任何褻瀆與玷污。齊大勇想著,眼睛濕潤起來了。等他模模糊糊睜開眼,看見女人正麻利地穿衣服。
給錢吧。女人淡淡地說。
我知道。齊大勇小聲應答。
好,不像有些男人,提了褲子就不認賬了。
齊大勇不知如何接話,女人撇下他去了隔壁小屋。他在小屋子里踱著步,看見窗臺一摞厚厚的信。信皮上寫著不同的收信地址,看收信人名字,應該都是男的。鬼使神差地,他開始拆信。
給錢吧。女人調轉身,語調依舊淡淡的。
齊大勇幾乎是把身上的錢拽出來,厚厚的一摞,是他剛從存折里取出來的。
女人愣了一下,抓過錢,蘸著唾沫,一張張地數(shù)。
還記得九三年嗎?他聽見一個發(fā)顫的聲音,這聲音隨著他的手一起顫抖起來。
女人搖頭。
那,過得好嗎?齊大勇盯著她。
女人,點頭。
你呢?
嗯……
女人的電話響起來,齊大勇聽出來,她要開始新的“工作”了。
我走了。
好。
齊大勇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步子沒了節(jié)奏,沉重得像駝了幾個世紀。
女人目送齊大勇離去,她背過身,一股一股熱淚涌出來。
齊大勇坐在飛馳的列車上,在27度的氣溫里瑟瑟發(fā)抖。他翻看手機上幾十條未接電話和短信,哆哆嗦嗦地寫了一個字“回”。收件人是老婆素娥。
他不愿承認,當他第一眼看清那女人的臉,臃腫的,松弛的,就是年少時素云的發(fā)酵版。他忘不掉,在女人家無意間拆開的信。他不愿相信。
只是,他沒看清,屋子里的每個千紙鶴上的字跡。
它們的內容都是一樣的:
我很想你。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