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貴平
一
平生的眼睛,像妓女謀生的那個工具,因使用過度,酸楚刺痛。罪魁禍首是微信,平生痛定思痛,把微信卸了。卸掉之前,猶如永別故鄉(xiāng)的游子,平生最后瀏覽了一遍朋友圈,看到一首名為《木匠》的詩。
他占有一堆好木料。先是給生活
打造了一扇光鮮的門。那時他很年輕
他走進去,鋸木頭,打墨線
哐當哐當,又制了一張床
他睡在上面,第一年迎來了他的女人
第二年他的孩子到來。第三年
他打制了吃飯的桌子,椅子,梳妝用的鏡臺
他把他們送給別人。之后
他用幾十年的時間
造了一艘船?!拔乙叱鋈ィ@木制的
生活……”他熱淚盈眶,準備出一趟遠門
然而他的雙腿已經(jīng)僵硬
他抖索著,走到月光下。這次他為自己
打制了一副棺材
一年后,他睡在里面
相對他一生制造的無數(shù)木具
這是唯一的,專為自己打制
并派上用場的
曾經(jīng)是個詩人的平生,自以為眼淚已經(jīng)絕經(jīng)的平生,被打動得淚流滿面。這首詩像上帝之手,推了平生一把,他終于跳了下去。當然不是從懸崖上跳下去,而是從飛機上跳下去——像第一次跳傘那樣跳下去。說白了,他要出一趟遠門,也許回來,也許不回來。
詩人名叫陸輝艷。平生百度了一下,陸輝艷是廣西人,80后,《木匠》出自她的詩集《高處和低處》。平生連忙到當當網(wǎng)拍下詩集,這也許是他最后一次網(wǎng)購。
平生要到一個叫四方石的村莊隱居。四方石離城里并不遠,一百多公里,但是平生覺得遙遠,夢一般遙遠。
20世紀80年代末期,十五六歲的平生在四方石待過兩年。
出生在鎮(zhèn)上干部家庭的平生,一斷奶就送給山院不能生育的姨母姨父做養(yǎng)子。姨母對平生那個好,恨不能把他塞進子宮,孕育一次。姨父對平生那個好,恨不能變成牛馬和玩具,任由他驅(qū)使和玩耍。姨母姨父去世的時候,平生哭得飛沙走石。好長一段時間,平生一想起他們,禁不住淚流滿面。好長好長一段時間過后,平生就不怎么想他們了,偶爾想起,不再有淚水。
如果說四方石是個紐扣大的村莊,山院則是個硬幣大的村莊。平生初中畢業(yè)后,在四方石當了兩年民辦老師。當民辦老師,是那個時代肚里有丁點墨水,又不甘愿種田的農(nóng)村青年的不二選擇。幾乎每個自然村,都設(shè)有小學,民辦老師需求量甚大。由于文化太低水平有限,大多民辦老師,是在誤人子弟。
平生到山院第五年,父親舉家調(diào)進城里。平生誤了兩年四方石的子弟,總算被削尖腦袋的父親,弄進城里一家工廠。從工人到失敗詩人到下崗工人到成功商人,平生的人生,跌宕起伏雞湯沸騰。
發(fā)小云生,大平生兩歲,對他的隱居行為大惑不解。云生也曾是民辦老師,文化程度更低,小學畢業(yè),但是他運氣不錯,煎熬了二十多年,轉(zhuǎn)為公民老師,如今是中心村小學校長,在城里按揭了一套房子,退休后到城里安享晚年。平生借給或者贊助他一半首付款。為什么這么說呢?云生向平生開口時,沒有說借,只說幫個忙轉(zhuǎn)個手,平生也沒說還,更沒讓他打借條。錢轉(zhuǎn)手后,兩人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但是云生對平生,比以前殷勤十倍,每隔十天半月,屁顛屁顛送一份山珍野味到平生府上。
云生說,我要到城里去,你卻要回鄉(xiāng)下,鄉(xiāng)下有什么待頭,靜得像墳墓,會把人靜瘋的。平生笑笑,沒說什么。云生說,就是回來,也要住在山院嘛,我們可以經(jīng)常在一起,說說話喝喝酒,干嗎要到四方石去,那里除了死人,人毛沒有。平生說,我就喜歡安靜。云生說,那么大的事業(yè),那么多的榮華富貴,說丟下就丟下,你真舍得?平生說,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云生說,別來這一套,文縐縐的。人家寧要城里一張床,不要鄉(xiāng)下一幢房,你倒好,反過來了,不要城里一幢樓,寧要鄉(xiāng)下一張床,我真是搞不懂。平生說,搞不懂沒有關(guān)系,反正我們一起穿開襠褲長大,永遠是好朋友。云生說,你現(xiàn)在的老婆那么年輕貌美,你忍心她獨守空房?你放心她獨守空房?老夫少妻,要注意啊。平生說,什么老夫少妻,在一起久了,都是老夫老妻。
云生說,放著天大的福不享,到鄉(xiāng)下來受罪,你出了什么事吧?平生說,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偷稅漏稅,能有什么事?什么事也沒有。平生本來想加一句“四不欠債不還”,但是忍住了。云生說,什么事也沒有,就是有事。平生說,你這是什么話,難道你巴不得我出事?云生說,這怎么可能?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你出事的朋友,就是我。我就是覺得你有點不正常,是不是受刺激了?平生說,這把年紀,還有什么能夠刺激得了我?云生說,那你是來找刺激的?平生說,我是來找安靜的。
云生說,我覺得你想不開。平生嘆氣,唉,真是夏蟲不可語于冰。云生說,又來了,我問你,你是不是有病?平生說,是,我是有病,癌癥晚期,到四方石養(yǎng)病,行了吧?云生說,那好吧,我會經(jīng)常去看你的,你就是變成神經(jīng)病,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平生笑道,你就當我神經(jīng)病好了。
二
云生也曾在四方石教過書。轉(zhuǎn)正之前,云生轉(zhuǎn)輾于山院、山坊、四方石三個自然村教書。云生是轉(zhuǎn)正之后,調(diào)到中心村小學的。云生轉(zhuǎn)正沒幾年,所有自然村小學被取締,學生統(tǒng)一到中心村小學就讀,不在冊民辦老師一律解聘,在冊全部轉(zhuǎn)正。
中心村離山院十里路程,機耕道,天氣晴好,可行駛摩托,下雨只能步行。兩年前,通過村民自籌和政府撥款,道路得以硬化,交通方便多了。自籌的那部分資金,大頭是平生的捐款,村民象征性出了一點。交通改善了,山院走出去的人反而更多了,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殘。
姨母姨父,皆已去世,房子還在,東倒西歪,歪而不倒。平生不在山院隱居,不是不念舊情,也不是有隱情,而是因為山院有人——雖然不多,他不想在有人的地方隱居。
每年清明,平生來山院掃墓。只要來山院,不管是不是清明,平生總要到姨母姨父墳前坐一坐。這次,平生照例到墳前坐了坐,心境大不相同。平生心說,如果沒有活人,他一定到山院隱居,陪姨母姨父。
三
山院距四方石六里路程。四方石不通公路不通電,十年前,六戶居民全部移民。四方石后面有座高山,上山有座廟,香火旺盛,必須繞經(jīng)四方石下方。沒有這座廟,山院通往四方石的羊腸小道,早被草木裹覆。
廟門兩側(cè)有副對聯(lián),平生記憶尤深:來者莫忙去者莫忙且坐坐光陰不為人留,功也休急利也休急再行行得失無非天定。
四方石的獨特在于,村子不是建在平地或者坡地上,而是建在一塊拔地而起的四四方方的石頭上。石頭距地面百來米,頂是平的,有七八個足球場大,有水源,有樹木,有田地,恰好供六戶人家耕種。四方石自有人類生息以來,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控制著人口,始終不超過五十人,維持著生態(tài)平衡。
石壁雖然陡峭,并非刀削般平直光滑,巉巖和樹木甚多。鑿在石壁上的石階,像一條垂死掙扎的蟒蛇,毫無規(guī)則向上攀升,巉巖和樹木,成了石階的天然屏障和扶手。拾級而上,有驚無險,有險無生命危險。多少年來,從未有人墜崖。入口有道石門,石門下面那段百米長的石階,坡度達80度,兩旁既無巉巖亦無樹木,僅容一人通過,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
顯然,先人是為了逃避兵災或者匪難,高居到四方石的。
平生決定暑假上四方石。暑假云生有空,可以幫忙。十年過去,四方石幾成廢墟。平生打算就地取材,利用廢舊木料和瓦片,蓋一間房,從城里運來光伏系統(tǒng),利用太陽能發(fā)電。
太陽板運到山院,傾村出動,有點勞力的,動手;沒勞力的,動嘴。平生為山院道路建設(shè)出了大錢,村人感激不盡,恨不能簞食壺漿以迎,雖然不理解他的行為,幫起忙來卻是真心實意,動手的不遺余力,動嘴的嘖嘖稱贊。年近八旬的原生產(chǎn)隊長,老當益壯,執(zhí)意把蓄電池背上四方石。
半個月后,房子建好,太陽能發(fā)電正常,平生正式入住。除了太陽能,手機是平生唯一帶上四方石的現(xiàn)代工具。四方石沒有信號,明知手機用不上,平生猶豫再三,還是帶上了,下載了好多古典音樂,128G的存儲卡,用去三分之二容量。且把手機當音響吧。
帶得最多的,是書,包括陸輝艷的詩集《高處和低處》。
入住前,平生住在云生家。倆人在四方石教書的時候,當日來回,午餐輪流在家長家吃,從來沒有在四方石住過,也從未想在四方石住。六里路程,走快些,一小時左右可到。風雪天氣,四方石上下不方便,他們就不去上課,或者提前放學回家。反正山高皇帝遠,沒人管。
住在云生家,正好向他老婆梅喜學做飯。山院的男人,個個大男子主義,除非老婆手斷了人死了,又沒有媳婦女兒,才動手洗衣做飯。就像一些女人一輩子沒有摸過筆,云生和平生,至今沒有摸過菜刀和鍋鏟。山院那一帶,男人洗衣做飯,不是美德,而是無能。
云生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沒有兒子意味著沒有媳婦。梅喜勸導他,學一學洗衣做飯,不然將來不好辦。云生眼珠一瞪,男子漢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衣絕不能洗飯絕不能做。梅喜說,那我要是死了,你只好吃生的或者餓死啰?云生說,我既不會吃生的,也不會餓死,到時自有辦法。梅喜說,你有什么辦法?云生說,不告訴你。梅喜想了想,哦,我明白了,我死了,你可以再找個女人,你這個沒良心的。云生說,錯,大錯特錯,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會死在你前面。梅喜說,你怎么能肯定死在我前面?云生說,你怎么能肯定我不死在你前面?梅喜說,又來了,我不跟你抬杠,去燒香拜佛吧,保佑你死在我前面,你呀,一輩子享福,死都要死在我前面。
云生當上校長沒幾年,大女兒出嫁,小女兒考上大學,家里就梅喜一個人,索性搬到學校,專門給他洗衣做飯。此前,云生一周回家兩三趟,衣服帶回給梅喜洗,吃飯則和老師搭伙。只給云生洗衣做飯,太閑,閑得發(fā)慌的梅喜,在學校附近開了家小超市,專賣文具和零食,顧客主要是學生。賺錢雖然不多,有云生罩著,賺碗飯吃還是可以的。暑假了,學生回家了,沒什么生意,云生要幫平生半個月的忙,沒人做飯,梅喜索性關(guān)了店門,回來照顧他們。
梅喜的飯菜,很對平生胃口,平生贊不絕口。梅喜說,你這么喜歡吃我做的飯菜,住我家吧,別住四方石,我也不開超市了,給你打工,做你的保姆,天天給你做好吃的。平生笑道,山院現(xiàn)在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能通汽車可打手機,住在山院,算什么隱居?梅喜說,一定要住在四方石?平生點點頭,那是必須的。梅喜說,那我跟你到四方石,不過,工資要開高點。
平生正要說話,云生一拍桌子,怒道,你這個死阿娘,就知道錢錢錢,我和平生是生死兄弟,不要談錢,談錢敗壞胃口。平生說,不是我不歡迎嫂子,錢更不是問題,嫂子需要用錢,盡管開口,一是我確實想一個人住,二是我們孤男寡女在一起,人家難免嚼舌頭,敗壞云生和嫂子名聲。這半個月內(nèi),你教會我做飯,到時我送你一部手機,我看你手機太老式了。
風韻猶存的梅喜臉飛快紅了一下,云生狠狠瞪了她一眼。梅喜尷尬道,你們多喝幾杯,我再去炒個菜。
四
平生在四方石的初夜,是云生陪伴度過的。
倆人早早開吃,一邊喝酒一邊聊天。酒是城里帶來的十年窖藏,菜是平生親手做的。平生問云生,怎么樣,味道還不錯吧?云生豎起大拇指,不錯,真是不錯,打死我煮不出這么好吃的菜。平生說,得感謝梅喜啊,名師出高徒。云生揮揮手,端起酒杯,咂嘴道,她算什么名師,是你悟性高,一教就會,舉一反三。
平生說,還是你幸福啊,吃得下拉得出睡得著。云生說,這也叫幸福,那幸福不是太簡單了?平生說,幸福就是這么簡單啊。有一個不幸福的人,千里迢迢請教禪師什么是幸福。禪師告訴他,幸福就是吃飯拉屎睡覺。云生說,你看看你,又來了,反正我覺得我不幸福,遠沒有你幸福,跟你比天差地別。平生笑笑,沒說什么。云生說,難道你到四方石,是來尋找幸福的?平生笑笑,依然不說話。
山院的氣溫,比城里低兩三度,四方石的溫度,比山院低一兩度。酷暑時節(jié)的黃昏,城里熱浪滾滾,人們恨不得把五臟六腑掏出來,擺在空調(diào)房里涼快。四方石卻涼風習習,置身四方石,每個細胞和毛孔,都是舒爽的。
晚霞滿天,霞光中的四方石,仿佛披上一層佛光。
云生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平生的杯子,干杯!平生端起酒杯,仰頸干了。就在這時,天空閃光燈般,閃過一道巨大的光芒。平生興奮得站了起來,張開雙臂大叫,快看,禾閃!好漂亮的禾閃!
云生無動于衷,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撇嘴道,禾閃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沒有看過。平生說,我進城后,只看到閃電,再也沒有看到禾閃。云生說,那倒也是,城里沒有稻子,哪里有禾閃。平生說,今天的禾閃,閃得特別頻繁。云生抬頭看了一會兒天,一連出現(xiàn)三個禾閃。云生說,今天禾閃確實有點多,吉兆啊。
平生坐下,端起酒杯,來來來,喝酒喝酒,喝酒四方石,悠然看禾閃,人生一大樂事也。云生說,不對,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平生大笑,哈哈,你也文縐縐了。云生說,不是被你傳染了嗎,你還別說,坐在這里喝酒,真是享受。四方石還真是美呢,在這里教了三年書,怎么從來沒有覺得它美?原來怎么那么討厭這里,做夢都想離開它?
平生說,此一時彼一時,心境不同。云生說,你真想在這里待一輩子?平生不語,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和越來越亮的禾閃發(fā)呆。云生說,如果你在這里待一輩子,我退休后來陪你得了。平生說,你不去城里安享晚年了?云生說,城里的房子,主要是梅喜想買,我無所謂。平生說,你耐得住這里的清苦和寂寞?云生說,笑話,我什么苦吃不了,什么寂寞耐不得?平生說,我還是一個人待著吧。云生說,怎么,不歡迎我?平生說,我怕你到時不來。云生說,我現(xiàn)在不就來了嗎,以后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的。
平生說,從明年開始,我要自己種稻子種菜,自己養(yǎng)雞養(yǎng)豬,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到時你要來指導我。云生打了哈欠,沒問題,我一定教會你。平生說,過兩天你給我買頭牛來。云生說,干什么?平生說,明年耕田用啊。云生大笑,現(xiàn)在哪里去弄牛,就是弄來牛,也上不去啊,有兩段路太陡,牛根本上不去。平生說,四方石原來的牛,是怎么上來的?云生說,虧你在四方石待過,怎么上去的?背上去啊,把牛崽背上去。四方石的牛崽和豬崽,都是背上來的。四方石人走的時候,稍大一點的豬和牛,全殺了,烤成肉干帶走。
平生說,那你給我弄頭小牛來,我把它養(yǎng)大,這上面的草,又多又嫩。云生說,山院人都用機器耕田了,一頭牛也沒有,沒有大牛哪來小牛?,F(xiàn)在農(nóng)機精巧方便,兩個人能抬著走。平生說,我一個人怎么抬?你還是想方設(shè)法給我弄頭小牛來吧。農(nóng)耕農(nóng)耕,沒有牛,叫什么農(nóng)耕?云生說,我快忘記怎么使牛耕田了,方圓幾十里,使牛耕田的人,越來越少,你還是用農(nóng)機吧。平生說,我不想用農(nóng)機,沒有牛,我用鋤頭挖,反正種一個人的口糧,幾分地就夠了,費不了多少力氣。
云生說,田不是那么好種的,我也生疏了。還記得那首《種田謠》嗎?平生說,什么《種田謠》?云生喝了一口酒,搖頭晃腦念了起來:
不會栽禾笑話多,
彎彎曲曲蛇過河。
行人見了哈哈笑,
我卻急得汗流多。
月夜青蛙叫呱呱,
叫得人心癢爪爪。
翻來覆去困不著,
夜提燈籠把秧扒。
平生說,你這一念,我倒想起來了。其實沒什么大不了,往田里牽根線,禾不就插直了。記得姨父栽禾栽得最直,一口氣栽十幾米,一點也不歪,好像泥里放著一把尺子。不過,育禾苗我真是不會,到時你跟村里誰說一下,多育點,分一點給我……
云生沒有回應,一連打了兩個氣勢磅礴的呵欠,我要睡了,你睡不睡?平生說,你先睡,我還想坐一會兒。云生說,怎么,睡不著?平生說,所以說你幸福嘛。云生說,那我幸福去了,別坐太久,山上風涼,小心感冒。
平生坐在石凳上,品著野山茶,直到禾閃消失,才進屋歇息。一般來說,月亮或者星星出現(xiàn),禾閃就消失了,但是那天晚上,快到十點,禾閃才消失。
云生的呼嚕,打得驚天動地。平生不由皺起眉頭。平生也打呼嚕,但無法忍受別人的呼嚕,一有風吹草動,就無法入睡。實際上,平生好久沒有睡過打呼嚕的安穩(wěn)覺了。多年來,失眠像文火和刀子,煎熬和凌遲著平生。
平生索性在屋外搭起帳篷,沐浴著星光,打著呼嚕,一覺到天亮。
五
平生養(yǎng)的小雞小鴨小羊,長成雞少年鴨少年羊少年了。平生打算,再養(yǎng)兩條狗,一頭豬。秋收過后,狗就可以養(yǎng)上了,豬要等到明年。豬耗食量大,光靠豬草不行,豬草也有青黃不接的時候,種出稻子才能長年飼養(yǎng)。平生上四方石的時候,過了耕種季節(jié),補種了玉米和地瓜。
十年未耕種,地里的荒草和灌木,密如鐵絲網(wǎng),有幾丘田,竟然長著大腿粗的毛竹和胳膊粗的樹木。平生和云生揮汗如雨,盡管戴著手套,手掌還是磨出幾個血泡,復墾出兩丘水田和六塊旱地。把砍下的荒草和灌木,堆在田地中間,一把火燒了,灰燼埋在地里,是最好的有機肥。
四方石的土地,閑置多年,地力旺似年輕寡婦的性欲,有機質(zhì)多如胖子肚里的脂肪。玉米地瓜雖然種晚了,但長勢良好。收獲后的玉米和地瓜,可作為雞鴨羊狗過冬的口糧。當然,自己也可以吃一些。平生目前吃的大米,到山院買。村人怎么也不肯收錢,這更堅定了平生明年種稻的決心。
玉米和地瓜收獲的時候,平生一連吃了三天,味道那個好,感覺城里吃的玉米和地瓜,都是假的。吃了玉米尤其地瓜,屁特別多,盡是響屁,隔幾分鐘一個,盡情釋放,實在痛快。在城里,即便在什么由自己說了算的公司,平生也不敢肆無忌憚地放屁,放得遮遮掩掩,偷情似的。其實在城里,放屁跟出汗一樣少,放的大多是悶屁臭屁。所謂臭屁不響響屁不臭。玉米屁和地瓜屁,是最響最不臭的屁。在平生看來,放屁自由和輿論自由一樣重要。
六
平生的睡眠質(zhì)量迅速改善,基本睡到自然醒。除了聽音樂,手機基本關(guān)閉,那塊瑞士名表,放在家里沒帶來,平生很快失去時間觀念,餓了就吃,吃了就作(勞作或者寫作),困了就睡,睡前讀一會兒書。基本達到吃得下拉得出睡得著的境界。
在城里,平生一看書想看微信,一看微信不想看書。再合胃口的書,看上幾頁甚至幾行,就想看微信,總覺得微信里有重大消息,總覺得會錯過微信里的重大消息。就像多疑的妻子,總覺得遲遲不歸的丈夫有外遇。有時為了逼迫自己多看幾頁書,平生會退出微信或者關(guān)機??墒遣恍?,頂多半小時,非得重新登錄或者開機,否則坐臥不安。平生也曾想把微信戒了,多次卸載,結(jié)果有如復吸的煙鬼,最長一次挺了三天,又裝上了。偶爾做個愛,都想著刷微信。微信不僅影響他的視力,還影響他的眼界,決策連連失誤,嚴重影響公司經(jīng)營。
在四方石,沒有微信,只能看書。微信尚未出現(xiàn)的時候,原先許多咬緊牙關(guān)看不下去的書,現(xiàn)在看得津津有味,比如梭羅的《瓦爾登湖》,比如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
禾閃閃爍的傍晚,平生什么也不干,坐在石凳上,打開手機,聽著古典音樂,喝著茶,抽著煙,看電影般看著禾閃。他總覺得,每一道禾閃,都是太空乃至外太空向地球傳達的信息,可惜地球人無法接收。
那天傍晚,平生在玉米地拔草。四方石的野草好像輻射過,如果用車速來形容它的生長速度,時速至少兩百公里。無法無天的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四方石的野草,一周不拔張牙舞爪。拔著拔著,第六感官告訴他,頭頂有東西,抬頭一看,天啊,一朵比四方石大一倍的飛碟云,遮住整個四方石。西斜的太陽,仿佛被猛吸幾口的碩大煙頭,紅得發(fā)紫,發(fā)出炫目的光芒。除了這朵飛碟云,藍如死海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
平生飛快奔向屋子,拿來并打開手機,他要把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飛碟云拍下來。平生既興奮又緊張,那不是一般的興奮和緊張,那是飛天遁地般的興奮和緊張。平生握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著。突然猛然邃然,一個禾閃將十幾層樓高的飛碟云,照得通亮,瞬間染成黃紅色。禾閃一個緊接著一個,仿佛一枚枚無聲爆炸的束光彈,將飛碟云激活。也許是幻覺,也許是事實,飛碟云緩緩轉(zhuǎn)運起來,越轉(zhuǎn)越快,四五分鐘之后,煙消云散。
禾閃隨之消失。
七
平生拍了幾張照片,改為錄像,查看的時候,照片和錄像不見了,怎么也找不到,惱得他把手機扔到桌上。正奇怪,嗖嗖嗖三聲響,那是短信鈴音,平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四方石沒有手機信號,怎么可能收到短信?他到四方石三個多月,沒有收到一條短信。正疑惑,嗖嗖又響了兩下。
平生拿起手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收到五條短信,打開短信,傻眼了,全是亂碼,仔細一看,不是亂碼,既像蒙文藏文,又似日文韓文,四不像。平生試著打了幾個電話發(fā)了幾條短信,根本打不出去發(fā)不出去。
平生翻來覆去一夜未眠,越想越興奮緊張。
次日下雨。平生草草吃過早飯,上床補覺,希望做個夢,夢里看懂短信。平生一覺睡到午后,雨過天晴,無夢。起床發(fā)了一會兒呆,看了一會兒短信,又發(fā)了一會兒呆,平生把短信一一截屏,打算發(fā)到萬能的朋友圈,看有沒有方家破解。
平生每隔十天半月,給家里和公司打一個電話,一報平安,二了解經(jīng)營情況。公司由兒子打理,他只了解情況,不發(fā)表任何意見。除了家人和云生,平生把通訊錄里的名單,全部列為黑名單,免得一到有信號的地方,一開機短信鋪天蓋地,其中一半是關(guān)機時未接電話的提示短信。
山院有信號,無須進村,走到兩里外路邊一塊大石頭上,就有滿格信號。平生重新下載微信,安裝完畢,朋友頭像繁星般閃爍,屏幕波濤般滾動,根本無法操作。十幾分鐘后,屏幕安靜下來,平生寫了一段文字,把短信截屏,發(fā)到朋友圈:
本人在沒有任何手機信號的偏僻山村,意外收到五條來路不明、無法解讀的短信,現(xiàn)向萬能的朋友圈求解。另,本人尚健在地球,平安無事,謹向關(guān)心我的親朋好友致謝。就事論事,短信以外之事,請勿擾勿論。
平生有五千多個粉絲,二千多活粉,一千多鐵粉,有些粉絲,根本弄不清誰是誰。他在石頭上等了半個小時,收到三百多條評論,八百多個贊。評論五花八門,收錄幾條有趣的:
毫無疑問,這是外星人發(fā)給你的短信。
可以請教一下國家天文館的專家。
也許你就是外星人,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你是外星人安插在地球的間諜,你體內(nèi)有個開關(guān),找到并打開它,你就能讀懂短信。
你是外星人遺失在地球的孤兒,恭喜你,你的同類終于聯(lián)系上你了。
你就是個神經(jīng)病,大傻逼,短信是你PS的。
哥們,想出名想瘋了吧。
腦殘吧你。
云生也寫了一條評論:你又用微信了?太好了!你一用微信,就發(fā)生這么神奇的事,這是吉兆啊。我這個星期六去看你。
開學后,云生周末沒事,會來看平生,隨便給他送點東西。平生的皮卡停在云生家,云生有駕照,平生把鑰匙給了他,車由他隨便用。云生是平生的鐵粉,他發(fā)的每條微信都不放過,或點贊或評論,或既點贊又評論。說難聽點,平生就是發(fā)堆糞便,云生也會點贊。
平生最后看了一眼微信,打算卸掉微信,轉(zhuǎn)念一想,離開石頭便沒有信號,刪與不刪,沒有任何區(qū)別。
回到四方石,平生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回味粉絲的評論。平生心里哀嘆一聲,刪與不刪,大不相同,刪了,就沒法重溫評論了。這意味著,戒微信失敗了。許是天意吧,沒有這五條短信,他無論如何不會再刷微信。既是天意,唯有順應。
八
又一個彩霞滿天的黃昏。
就像以前每隔一會兒看一眼微信,坐在石凳上的平生,每隔一會兒看一眼天空,期待飛碟云再次出現(xiàn)。可是,飛碟云千呼萬喚不再現(xiàn),禾閃也出現(xiàn)得少了,稻子快要收割了。
平生再度失眠,想念情人般想念著微信,總覺得有人把短信翻譯出來,發(fā)現(xiàn)驚天秘聞,甚至有連夜下山接收微信的強烈沖動。明知奇跡不可能發(fā)生,明明開啟了新消息鈴聲通知,平生還是每隔一陣子,查看一下微信。他不忍、不敢、不想關(guān)機。平生拿出書,企圖用書抵抗微信,可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包括《瓦爾登湖》和《高處和低處》。
平生仰天悲嘆:平生啊平生,你完蛋了,徹底完蛋了,你無可救藥了,病入膏肓了!
第二天天一亮,顧不上早飯,平生趕車般趕往山頭。一上山頭,清脆的叮咚聲響個不停,微信“發(fā)現(xiàn)”菜單上的紅數(shù)字,高達3680,其中評論一千多條,點贊二千多個。平生的呼吸,耕田的黃牛般粗糙起來;平生的雙手,帕金森患者般抖動起來;平生的眼珠,射燈般放出光來。還有一百多個五花八門的天文愛好群、外星探索群、飛碟研究群邀他入群。還有一千零七十八人,請求加為好友。有幾十位粉絲,要他告訴確切地址,表示要專程前來探究,其中不乏專家學者,還有老外。
正聚精會神看著評論,突然有人叫平生。平生沒聽見,那人大叫一聲,平生嚇了一大跳,手機掉在地上,一看是云生,問道,你怎么來了?云生說,今天星期六,來看你呀,你沒看到我的微信留言?
平生顧不上多說,撿起手機,屏幕摔裂了,滾動著斑馬線似的赤橙黃綠青藍紫的橫條。平生說,手機摔壞了。云生說,都怪我。平生伸出手,說,把車鑰匙給我。云生掏出鑰匙,遞給他,怎么,你要回城?平生接過鑰匙,大步流星往山院方向走去,邊走邊說,我要買部新手機。云生小跑幾步追上,這么急?平生說,當然急,十萬火急!
云生聽出平生語氣中的不快,不再說話。
到了山院,平生茶也不喝一口,打開車門,一屁股坐上駕座,轟地發(fā)動皮卡。云生隔著車窗對他說,開慢點,剎車好像不太好。平生揮揮手,一踩離合器,皮卡箭一般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