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周
“找回社會”:中國社會工作轉型的關鍵議題
陳立周①
“大轉型時代”的到來使中國社會工作面臨轉型的重要任務。由于中國當前的社會轉型與波蘭尼所說的“大轉型”具有極大的相似性,而與之相關的“嵌入”及“重嵌”又是現(xiàn)代社會工作的邏輯起點。中國社會工作要實現(xiàn)順利轉型,必須回到波蘭尼的“大轉型”及其“嵌入”理論,以社區(qū)為實踐平臺,找回其“社會為本”的原初專業(yè)精神,恢復其“社會自我保護機制”的專業(yè)本質。
大轉型;嵌入性發(fā)展;社會自我保護機制
“大轉型時代”*王紹光:《大轉型:1980年代以來中國的雙向運動》,《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1期。的到來激發(fā)了有關中國社會工作轉型的討論,學界先后提出“模式轉型”*李迎生,方 舒:《中國社會工作模式的轉型與發(fā)展》,《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扒度胄园l(fā)展”*王思斌:《中國社會工作的嵌入性發(fā)展》,《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1年第2期?!吧鐓^(qū)為本”*張和清:《社會轉型與社區(qū)為本的社會工作》,《思想戰(zhàn)線》2011年第4期。等觀點,其中尤以“嵌入性發(fā)展”引起的學術反響最大。*李 偉,張 昱:《中國社會工作發(fā)展路徑研究:回顧與反思》,《理論月刊》2015年第10期?!扒度胄园l(fā)展”普遍被認為是一種符合中國社會轉型特征、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發(fā)展策略。*筆者曾從另一個角度對這種發(fā)展路徑進行過反思。參見陳立周《社會工作想象力與中國社會工作的轉型》,《思想戰(zhàn)線》2014年第3期。然而,學界在討論這一概念時,對源自英國著名學者波蘭尼的“嵌入理論”存在一定程度的誤識或誤用。*波蘭尼運用“嵌入”概念來論證“大轉型”時代的經濟與社會關系,意指經濟本來是“嵌入”社會之中的,但市場經濟的目標是使市場從社會中“脫嵌”并主宰社會,這與當前中國社會工作學界熱烈討論的“嵌入性發(fā)展”具有完全不同的理論指涉。也許,學界在討論“嵌入性發(fā)展”時,并無意跟波蘭尼的理論進行勾連。參見[英]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起源》,黃樹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特別是第四章和第五章。有必要指出的是,波蘭尼所說的“嵌入”,以及與之相關的“脫嵌”及“重嵌”,正是現(xiàn)代社會工作的邏輯起點;而中國當前的社會轉型與波蘭尼所說的“大轉型”,在發(fā)展模式上又存在驚人的相似。*王紹光:《波蘭尼〈大轉型〉與中國的大轉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102頁。也許,只有再次回到波蘭尼那里,我們才能真正理解社會工作的本質,對中國社會工作“向何處去”才會具有更客觀的認識。
波蘭尼認為,19世紀的歐洲以“自律性市場”為基礎,建立了一種全新的社會形態(tài)——市場社會。*[英]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起源》,黃樹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1頁。市場社會的最大特征是:以“逐利”為目標,將勞動力、土地及貨幣等生產要素全面商品化。然而,勞動力、土地及貨幣等本質上只是一種“虛擬商品”,它們并非如古典經濟學所言,是為了出賣而被生產出來?!白月尚允袌觥钡膮s堅持將這些“虛擬商品”變?yōu)檎鎸嵣唐罚詫崿F(xiàn)資本無限增值的目的。這既違背歷史也違反人性。人類經濟史表明,大多數情況下,市場都是“嵌入”社會之中的,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受到國家、社群、行會等各式各樣的“有形之手”的制約,使人作為社會的主體享受到應有的尊嚴和價值。無疑,“自律性市場”這一古典經濟學精心編造的“神話”,使市場社會埋下了自毀的基因,“自律性市場的信念蘊涵著一個全然空想的社會體制,假如不放棄社會之人性的本質及自然的本質,像這樣一種制度將無法存在于任何時期。它會摧毀人類,并將其環(huán)境變成荒野”。*[英]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起源》,黃樹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2頁。20世紀30年代,德國“法西斯主義”、蘇聯(lián)“斯大林主義”、美國“羅斯福新政”等“新利維坦”的出現(xiàn),不僅意味著市場社會的崩潰,還證明“自律性市場”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烏托邦”。
對建立在逐利動機之上的自律性市場的盲目崇信,使西方社會逐步走向兩極分化,社會不平等逐年加深,社會矛盾不斷積累,最終在20世紀初引發(fā)社會災難?!暗谝淮问澜绱髴?zhàn)”表面上看是國際均衡體系解體的結果,實質上是自律性市場盲目擴張所致。所幸的是,社會不會坐以待斃,而是通過發(fā)動“反向運動”,形成各種自我保護機制,使市場“重嵌”于社會,擊碎市場“脫嵌”并主宰社會的企圖。社會與市場的對抗,出現(xiàn)分別基于不同運行法則的“社會雙向運動”:其中之一是經濟自由主義原則,其目的是要建立一個自律性市場,使用自由放任和自由貿易為手段;另一個原則是自我保護的原則,其目的是人類、自然與生產組織的保護,它使用保護性立法、限制性的社團,以及其他干涉工具為手段。*[英]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起源》,黃樹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242頁。國家通過社會立法及行政管控,承擔了保護社會的重要責任,如工廠立法與社會法用來保護工人在勞動力方面不被視為商品,土地法與農業(yè)稅用來保護自然資源與鄉(xiāng)村文化不被視為商品,中央銀行與貨幣體系的管理使制造業(yè)與其他生產企業(yè)不會受到把貨幣當做商品的傷害等。
波蘭尼特別強調國家在社會保護中的作用,認為只有國家具備絕對的實力跟市場抗衡,對社會的自發(fā)保護運動則一筆帶過。實際上,由民間力量自主發(fā)動的社會保護運動,也是抵抗市場社會的重要武器,而社會工作正是這種民間自發(fā)社會保護運動的關鍵力量之一。以英國為例,頒布于1832年的《吉爾伯特法》及1834年的《新濟貧法》,被認為是西方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起點,因為它們促成了全國性勞動力市場的形成,為資本主義的高歌猛進掃清了障礙。然而,其負面效果卻是它不曾預料的:社會動蕩不安、貧民流離失所、失業(yè)問題加劇、勞工進一步貧困化等。這種狀況引起很多有識之士的擔憂,他們基于宗教信仰、人道主義精神等,紛紛投入到自發(fā)的濟貧運動之中。這些民間自發(fā)的濟貧運動,促成了社會工作的誕生,“19世紀后期,人道主義者和其他有奉獻精神的人,把時間和才智投入到幫助社會底層人民上,開始奠定了把社會工作發(fā)展成為一個專業(yè)的基礎”。*[美]O.威廉·法利等:《社會工作概論》,隋玉杰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第30頁。19世紀的英國是自律性市場理念最為流行、市場社會最先形成的國家,作為一種社會自我保護機制的社會工作也最先在英國出現(xiàn),這并不是歷史的偶然。
這一時期,在濟貧運動中逐步發(fā)展出兩股重要的社會工作力量:慈善組織會社和睦鄰組織運動。在濟貧理念方面,慈善組織會社采用社會工作先驅查莫斯的觀點,認為貧困是個人原因導致的,將“值得幫助的窮人”與“不值得幫助的窮人”作為濟貧原則??梢钥闯?,慈善組織會社仍然沒有脫離古典經濟學的思維框架。相較之下,睦鄰組織運動更具有“保護社會”的性質,它意識到貧困主要源于市場對社會的侵蝕,而不應簡單的歸因于窮人道德低下。例如,英國睦鄰組織運動的推動者愛德華·丹尼生一度“對自由放任的批判哲學產生濃厚興趣,高度關心社會問題,特別是非常關心倫敦下層勞工的悲慘生活狀況”。*莊秀美:《社會工作名人與名著》,臺北:松慧有限公司,2004年,第122頁。另一位睦鄰組織運動的推動者湯恩比,也堅持貧窮是資本主義經濟下的自由主義帶來的問題,認為“透過工業(yè)革命史研究,可厘清社會改革的必要性、可能性及改革方向”。*莊秀美:《社會工作名人與名著》,臺北:松慧有限公司,2004年,第130頁。睦鄰運動堅持貧困是社會問題而非個人問題,必須經由社會改革加以解決,干預方法靈活且富有遠見,如倡導通過“遷入居住”的方式,讓主導政治發(fā)展方向的上層人士認識到社會改革的必要性,促進社會公平正義的實現(xiàn)及民主化發(fā)展。
睦鄰組織運動的本質,是讓社會上一部分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和貧民共同生活,貧富打成一片,使人性與道德精神之價值得以存續(xù),實現(xiàn)政治上之平等與民主,并使居民獲得接受教育和享受文化社會的機會。*莊秀美:《社會工作名人與名著》,臺北:松慧有限公司,2004年,第120頁。作為睦鄰運動的標志的湯恩比館,其做法、成績及其所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代表著一種與自由市場哲學完全不同的理念,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社會風氣,“使之較社會工作中任何其他運動之推行都見迅速與普遍,而后成為英國社會改良運動的一種新潮流”。*徐 震,林萬億:《當代社會工作》,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99年,第50頁。對于其他國家的社會工作發(fā)展也起到表率的作用,美國社會工作創(chuàng)始人亞當斯曾拜訪湯恩比館并受其啟發(fā),回國后在芝加哥建立了“赫爾館”,成為美國一支社會改革和民主化運動的重要力量。
以睦鄰組織運動為核心的早期社會工作,積極干預回應自律性市場帶來的勞動力商品化問題,為此后社會工作的發(fā)展奠定了道德和方法的基礎,對現(xiàn)代社會工作的發(fā)展影響深遠。正是19世紀末的睦鄰組織運動為社會工作打造了基本的專業(yè)價值,樹立了推動制度變革、維護公平正義的專業(yè)使命,奠基了社會工作作為一種社會自我保護機制的本質。它的啟示在于:社會工作的專業(yè)使命及其價值,在于通過積極干預,使一個脫嵌于社會的市場“重新嵌入”社會之中,使“自律性市場”轉變?yōu)椤笆芤?guī)制的市場”。這是社會工作轉型的基本任務,也是我們討論社會工作轉型的基本立場。
經濟學家約瑟夫·斯蒂格里茨對《大轉型》這樣評論道:“19世紀歐洲文明所經歷的轉變,今日看來就如同當代世界各地發(fā)展中國家所面臨的轉變一樣,以至于波蘭尼這本書幾乎就像是在評論當代議題?!?[英]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起源》,黃樹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序言。確實,中國當前的社會轉型與19世紀歐洲社會轉型遵循著大體相同的邏輯,即從倫理經濟逐步向市場經濟轉變。20世紀50年代,中國開始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建立了以計劃經濟為基礎的“總體性社會”,國家控制了絕大部分社會資源,形成以“倫理經濟”為基礎的“再分配體制”,市場和社會雙雙喪失了發(fā)育的空間。20世紀80年代實行市場化改革,中國開始從“總體性社會”邁向“后總體性社會”,市場作為一種新的社會資源的配置手段,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發(fā)揮越來越大的作用;社會力量逐步成長,第三部門規(guī)模不斷壯大。*孫立平:《現(xiàn)代化與社會轉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77頁。市場化改革的目標是形成以市場為基礎的配置社會資源的方式,它促成了市場和社會兩種力量的成長,客觀上為中國社會工作的重建提供了基本的社會條件。
中國社會工作的恢復和重建,是以市場化改革及市場社會的興起為背景的,從理論邏輯上說,“保護社會”是其應該履行的專業(yè)使命。但在實踐之中,社會工作會因很多現(xiàn)實因素的制約而違背這種專業(yè)承諾。西方社會工作的成長歷程已經證明:社會工作要真正履行保護社會的使命并不容易,社會工作的發(fā)展不斷面臨著強大的市場及國家的挑戰(zhàn),甚至會出現(xiàn)向市場和國家妥協(xié)的情況。20世紀初,市場社會的發(fā)展如日中天,社會工作為了取得專業(yè)地位,吸收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重視臨床治療及個案輔導,追求服務的量化效果;社會工作者與服務對象的關系類似于“醫(yī)生”跟“病人”的關系。*這方面的核心思想集中體現(xiàn)于美國現(xiàn)代社會工作專業(yè)化的奠基人里奇蒙德1917年發(fā)表《個案診斷》一書之中。但也并不能據此認為當時主流的社會工作只重視微觀忽視宏觀問題,這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社會工作在市場化中不得已的妥協(xié)態(tài)度,例如里奇蒙德也這樣定義社會工作:社會工作是一門藝術,用以調整個人和個人之間的關系,或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參見莊秀美《社會工作名人與名著》,臺北:松慧有限公司,2004年,第227頁。睦鄰組織運動開創(chuàng)的改革精神及民主化運動,受到極大的限制。20世紀80年代又一波市場化襲來,新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哈耶克及其《自由憲章》聲譽鵲起,而波蘭尼《大轉型》卻落寞沉寂,社會工作也深受這種學術風向轉變的影響,人們普遍將社會問題個人化、個人問題病理化及助人過程技術化,導致社會工作不僅自身走向分裂,還放棄了最先的投身社會運動、促進變革的追求,被人詬病為“背叛的天使”,*陳 濤:《社會工作專業(yè)使命的探討》,《社會學研究》2011年第6期。專業(yè)認受性及認可度大大降低。因此,轉型時代重建社會工作的核心任務,是在堅持社會工作本質上、是在一種社會保護機制的基礎上,積極參與到“保護社會”的運動之中,提高“去商品化”的能力,降低被市場“吞噬”的風險。
從邏輯上講,市場擴張自然導致不平等的擴大,在這種情況下,國家和社會聯(lián)手對自律性市場進行規(guī)訓,以削減其不平等效應。但是,中國的市場化采用的是一條獨特的路徑:國家與市場聯(lián)手推進市場化。這使中國的社會轉型呈現(xiàn)出極其特殊的發(fā)展邏輯:一方面,舉國上下一致將“效率”視為最為重要的發(fā)展目標,激發(fā)了全社會發(fā)展經濟的熱情,實現(xiàn)物質財富的巨量增長,經濟總量和生活水平在短期內得以快速提升;另一方面,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出現(xiàn)脫節(jié),出現(xiàn)所謂“扭曲發(fā)展”的現(xiàn)象,“任何社會如果在經濟發(fā)展的同時沒有出現(xiàn)相同程度的社會發(fā)展,就會存在扭曲發(fā)展”。*[美]詹姆斯·米奇利:《社會發(fā)展:社會福利視角下的發(fā)展觀》,苗正民譯,上海:格致出版社,2009年,第4頁。扭曲發(fā)展最直接的體現(xiàn)是社會不平等加?。菏袌龌母?0年余年,中國從改革前世界上最公平的國家之一,變?yōu)楫斍白畈还降膰抑弧?例如,根據2009年世界銀行的測算,中國基尼系數從1978年的0.32上升到2007年的0.45;2007年城鄉(xiāng)收入差別是3.3∶1;中產階級最多只占總就業(yè)人口的17%,以農民工為主的非正規(guī)就業(yè)人口占83%。他們絕大多數被排除于國家勞動法規(guī)和社會保障制度之外。參見黃宗智《中國經濟是怎樣如此快速發(fā)展的?——五種巧合的交匯》,《開放時代》2015年第3期。扭曲發(fā)展的形成涉及很多因素,但從大的方面講,就是國家、市場和社會三者的角色錯位及功能紊亂所致。有學者將之總結為“國家與市場共同創(chuàng)造的不平等”:市場與政府的主要目的都是追求效率,它們都是制造社會不平等的力量,它們在絕大部分情況下不是相異的兩種力量,而是相互強化的。*劉玉照:《市場轉型理論的再思考》,載李友梅等《轉型社會的研究立場和方法》,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蛘哒f,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體制與迅猛發(fā)展的市場經濟并存共生、互為促進。*沈 原:《“強干預”與“弱干預”:社會學干預的兩條途徑》,《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5期。
要杜絕扭曲發(fā)展及實現(xiàn)順利轉型,需要國家、市場與社會三者之間保持適度均衡,從國家與市場聯(lián)手制造不平等,轉變?yōu)閲遗c社會聯(lián)手降低不平等。19世紀歐洲社會能實現(xiàn)順利轉型,國家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雖然國家有時會為自身的利益支持自律性市場的發(fā)展,但是也給社會的發(fā)育留下了一定空間。對此,社會學家馬歇爾曾做出精彩論證:近現(xiàn)代西方社會借助各種社會立法將“社會權利”賦予民眾,從而形成了完整的公民資格。*郭忠華,劉訓練:《公民社會與社會階級》,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頁。社會權利的形成抑制了勞動力商品化,避免社會走向毀滅的命運。當代中國市場化過程中,國家與市場關系密切,而社會的力量又過于弱小,“社會權利”的落實還任重道遠。正如學者們指出的,中國的經濟奇跡是在“低人權優(yōu)勢”*秦 暉:《中國經濟發(fā)展的低人權優(yōu)勢》,http://www.aisixiang.com/data/16401.html。的基礎上實現(xiàn)的,大量的勞動力就業(yè)于收入低且缺乏保障的“非正規(guī)部門”,但對GDP的增長卻做出了巨大貢獻。*黃宗智:《中國被忽視的非正規(guī)經濟:現(xiàn)實與理論》,《開放時代》2009年第2期。社會權利的缺乏,使社會面對市場的侵蝕幾乎沒有形成對抗能力,面對強大的國家亦不能形成獨立的發(fā)展空間。這就是當前中國社會工作轉型面臨的特殊時代背景。
當我們基于當前的時代特性來討論中國社會工作的轉型時,嵌入性發(fā)展便成為一種值得商榷的理論觀點。如前所述,社會工作的專業(yè)合法性來自于積極投身社會保護運動,通過“能動社會”的建構,贏得發(fā)展的空間。但目前,中國總體上尚未形成公民社會或能動社會,于是學界提出了一種策略性的發(fā)展思路——嵌入性發(fā)展。然而,若“強國家弱社會”的整體格局沒有得到改變,這種現(xiàn)實性策略并不有利于社會工作的長遠發(fā)展。若一味謀求“生存空間”而被迫向市場或國家妥協(xié),社會工作就有走向異化的危險。由此看,嵌入性發(fā)展似乎更多是對既存社會事實的一種學術表達,而不是基于專業(yè)本質及專業(yè)使命的一種論證。在這里我們會再次遭遇到理論邏輯和實踐邏輯的矛盾——嵌入性發(fā)展在實踐之中很可能會遵循一條完全不同的邏輯。這已經被一些研究所證實。例如,朱健剛等人發(fā)現(xiàn),社會工作“嵌入”行政體制的過程呈現(xiàn)出一種完全不同的面貌,如社會服務行政化、內部治理官僚化和專業(yè)社工建制化等,使得社會工作的嵌入變成一種“政治嵌入”,導致“資本主義的工具主義邏輯取代了專業(yè)的人文主義邏輯”。*朱健剛,陳安娜:《嵌入中的專業(yè)社會工作與街區(qū)權力關系》,《社會學研究》2013年第1期。這一研究因重點關注微觀的社區(qū)權力關系,給人帶來社會工作采取“主動嵌入”的錯覺。如果再進一步分析則會發(fā)現(xiàn),社會工作的“政治嵌入”是一種被動適應的過程,也就是說社會工作的“嵌入”是市場和國家雙重擠壓的結果。所以,在國家與市場攜手推進市場社會的現(xiàn)實背景下,積極通過推動制度變革謀求發(fā)展空間,而非單純強調“嵌入”,可能是社會工作轉型更為明智的選擇。
波蘭尼曾樂觀地認為,20世紀30年代市場意識形態(tài)的潰敗是永久性的,“從未來看我們這個時代,將是自律性市場的終結時代”。*[英]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起源》,黃樹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88頁。由于時代的局限,他無法正確判斷自律性市場此后的命運。二戰(zhàn)后的西方歷史表明,馴服自律性市場是一個艱難無比的過程。如果說西方社會通過福利國家的建設,成功的抵制了第一波市場化(主要是勞動力商品化)和第二波市場化(主要是貨幣商品化)的沖擊,那么,20世紀80年代隨著福利國家的瓦解,人類又面臨著第三波市場化(主要是自然的商品化)的沖擊。*[美]布洛維:《公共社會學》,沈 原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64~67頁。這似乎是一個略帶宿命色彩的人類命運:社會與市場的戰(zhàn)斗持續(xù)不斷、無止無休。一方面,市場從未放棄控制社會的企圖,因為只有在一個市場社會中,自律性市場才會獲得成功;另一方面,社會為了避免被毀滅的命運,別無選擇的進行自發(fā)或自主的對抗。國家的角色則有些糾結,有時國家通過社會立法和社會政策,將市場社會的“商品化”效果降到最低,有時它本身就是自由市場的積極鼓吹者,正如布洛維指出的:“把市場理想化是政治統(tǒng)治的一件利器,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際上,這都是一種雖然不光彩、卻不斷被復興的意識形態(tài)?!?[美]布洛維:《公共社會學》,沈 原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269頁。國家壓制了市場和社會,結果也是毀滅性的,例如法西斯主義統(tǒng)治下的德國或斯大林主義統(tǒng)治下的前蘇聯(lián);市場全面侵蝕國家和社會,也會印證波蘭尼關于社會自我毀滅的預言,例如“華盛頓共識”下的阿根廷或“休克療法”后的俄羅斯。
在中國市場化過程中,由于“社會”相對于國家和市場的弱小,社會工作不得已選擇一條“親近國家”的發(fā)展道路,試圖通過“嵌入”到國家體制之中,獲取身份合法性和社會資源。從現(xiàn)實性角度看,這是在自主發(fā)展的空間和資源相對有限的狀況下的一種必要的選擇,體現(xiàn)了“強大的國家和社會工作所代表的社會的關系”。*王思斌:《中國社會工作的嵌入性發(fā)展》,《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1年第2期。但在實踐中,這會違背社會工作作為一種社會保護機制的本質,制約了其保護社會功能的發(fā)揮。所以,中國社會工作轉型的核心任務,應是恢復它原初的“保護社會”的屬性,通過積極干預促進社會進步。沈原的研究提醒我們,正在實現(xiàn)市場轉型的國家經歷了再分配經濟和與之匹配的集權體制的長期支配,自組織的社會生活機制受到極大壓抑之后,面對新的歷史條件,重建或生產社會生活的各種制度和規(guī)范。*沈 原:《社會的生產》,《社會》2007年第2期。沈原基于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認為中國社會學的核心任務,是在沒有“社會”的情況下,將之“生產”出來,這種看法是非常有見地的?!吧a社會”不僅是社會學轉型的任務,也是社會工作轉型的任務。不過,就本文討論的主題而言,我們認為,當前社會工作轉型更為重要的任務是回歸原初專業(yè)精神,找回被遺忘的社會為本的傳統(tǒng),重新發(fā)揮社會自我保護機制的功能。因此,我們提出社會工作轉型的關鍵議題是“找回社會”:“社會”不僅是社會工作的邏輯起點,也是社會工作安身立命之所在。
21世紀,波蘭尼所說的“大轉型”在中國逐漸變成現(xiàn)實。如果說改革開放的前30余年,中國呈現(xiàn)的是國家與市場聯(lián)手制造一個“脫嵌”的社會,那么,面對市場化推進帶來的一系列負面問題,近年國家開始有意識的調整發(fā)展戰(zhàn)略,不僅努力從“管控型政府”邁向“服務型政府”,同時通過放權逐步讓渡社會發(fā)展的空間,社會的回歸初現(xiàn)端倪。首先,國家超越之前形成的“發(fā)展是硬道理”的思維,先后提出“科學發(fā)展”“和諧發(fā)展”等新發(fā)展觀;黨的十八大以來再次提出“五個發(fā)展”的理念。與此同時,面對社會兩極分化,國家也積極履行“保護社會”的功能,相繼頒布了最低生活保障制度、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城市居民醫(yī)療保險等政策措施,催生了“社會政策時代的來臨”。此外,社會工作在和諧社會建設中的作用也普遍得到認可,國家提出“建立宏大社會工作人才隊伍”的要求,近年圍繞社會工作的發(fā)展出臺了各種政策法規(guī),掀起一股社會工作專業(yè)化和職業(yè)化的浪潮??傮w上,國家與社會聯(lián)手使市場“重嵌”于社會的趨勢已經出現(xiàn)。
這種趨勢既為社會工作轉型創(chuàng)造了條件,也在某種程度上規(guī)定了社會工作轉型的任務。我們認為,處于大轉型時代的社會工作,面對日益嚴重的社會不公及兩極分化,有必要回到它的起點——睦鄰組織運動——那里,重拾其維護公平正義的專業(yè)精神,以社區(qū)為基礎推動制度變革、促進社會的形成?!吧鐓^(qū)這個日常生活的世界正好處于微觀個人/家庭與宏觀環(huán)境的接觸面:作為結構的環(huán)境是透過社區(qū)或日常生活形塑個人/家庭的思維模式和行為規(guī)范,與此同時,個人能動性反過來又深刻地影響社區(qū)氛圍乃至自然社會環(huán)境。”*張和清:《社會轉型與社區(qū)為本的社會工作》,《思想戰(zhàn)線》2011年第4期。社區(qū)本質上是一個“權力的容器”,國家、市場及社會三者的力量都匯聚于此,圍繞各種利益展開合作或斗爭,為我們思考社會工作如何推動社會的建設提供了一個合適的窗口。將社區(qū)作為基本實踐平臺,既可以重拾早期睦鄰組織運動的精神和價值,也可避免社會工作介入的激進化和保守化,體現(xiàn)循序漸進和自下而上的發(fā)展思路。
以筆者參與的一項社區(qū)治理實踐為例。近年,筆者擔任督導的社工機構與某街道辦合作,推進一項名為“社區(qū)公園建設”的項目。事情起源于街道辦及居委會試圖利用社區(qū)內僅有的一塊空地建設社區(qū)公園,然而遭到居民的激烈反對,雙方展開了長時期的拉鋸戰(zhàn),街道辦及居委會認為,建設社區(qū)公園是一項符合國家政策的公共服務工程,而居民卻認為,這是一起典型的官商勾結、與民爭利的行為。最終雙方矛盾升級,社區(qū)陷入“不可治理”的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街道辦請求社工協(xié)助。在項目第一階段,社工先對社區(qū)各種因素進行客觀評估,繼而采用家訪、個人溝通、小組會議、社區(qū)活動等介入方法,企圖促成社區(qū)公園的建設。然而,這些工作因居民不配合無果而終。我們最終發(fā)現(xiàn),項目無法推進的根源在于社區(qū)信任關系斷裂,而非社區(qū)利益的分化,這是社會工作介入社區(qū)治理時必須加以考慮的深層因素?;谶@種認識,項目組及時調整了服務目標,以重建社區(qū)信任關系為核心任務,將前期的“解決矛盾”轉向“源頭治理”。例如,推動政府執(zhí)政理念從“管理”向“治理”轉變,推動社區(qū)居委會的角色由“政府代理者”向“居民代言人”回歸,推動社區(qū)居民的社區(qū)意識提升,等等。經過項目組的努力,社區(qū)治理取得了初步的效果。例如,居民與社區(qū)居委會及街道辦的對立情緒有很大緩和,大多數居民認同只要出于公眾利益,支持社區(qū)公園的建設;街道辦及居委會改變之前的強硬態(tài)度,主動拆除工地圍欄,清除地面垃圾,并對前期項目沖突中受損的居民進行合理賠償等。社會工作的角色也得到居民和居委會的普遍認可,積極配合項目組開展“四點半課堂”、家庭服務等工作。
這一案例說明:“社會”才是社會工作實踐中的關鍵因素。若按“嵌入性發(fā)展”的觀點,我們應該主動“嵌入”到社區(qū)治理之中,通過幫政府解決難題,擴大社工的影響,獲得更大的發(fā)展空間。*事實上,街道辦請社工出面,并許以種種“好處”,要求社工“做通居民的思想工作”,以順利推進社區(qū)公園建設;而我們也有參與社區(qū)實踐、推動實踐教學的需要。然而,由于社區(qū)信任關系的斷裂,社會工作繼續(xù)“嵌入發(fā)展”已經失去了社會空間。這種時候,社會工作應該“以自己的專業(yè)理念,社會良知、正義感和由具體服務深入接觸底層群體而獲得的真實資料為基礎,倡導社會政策的完善和改變”。*王思斌:《社會治理結構的進化與社會工作的服務型治理》,《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社會工作者不是外來的專家,而是居民的同行者;也不是褊狹的以居民利益的維護者自居,而是基于社區(qū)實際情況,在與社區(qū)各種力量的溝通合作中開展針對性的服務,影響或改善政府的執(zhí)政理念及其決策。在涉及社區(qū)居民的切身利益和合法要求時,協(xié)助居委會發(fā)揮居民代言人的作用,站在居民的立場,維護居民的利益。雖然不能過分夸大社會工作的作用,因為介入過程還存在很多現(xiàn)實因素的制約,但這種介入理念和方法還是值得肯定的。重建社區(qū)信任關系,說到底就是重建社會,這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波蘭尼所說的“重嵌”的意義。總之,轉型時代的社會工作,樹立“保護社會”的思維,以社區(qū)為平臺,積極推動社會的建設,是一種具有現(xiàn)實意義和實踐空間的發(fā)展路徑。
本文中,我們借助波蘭尼的“嵌入”理論,對當前中國社會工作如何轉型進行了分析。我們認為,“大轉型時代”的到來為中國社會工作轉型創(chuàng)造了機遇和條件,社會工作應當走出“嵌入性發(fā)展”的誤識,回歸社會為本的傳統(tǒng)。在大轉型時代,若社會工作主動放棄保護社會的專業(yè)使命,很容易在激烈社會變遷中失去方向,甚至失去專業(yè)合法性。波蘭尼對“嵌入”的深刻闡釋啟發(fā)我們:社會工作本質上是一種社會自我保護機制,社會工作的功能就在于通過保護社會,獲得自身的專業(yè)合法性和生存空間。
結合當前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和社會工作的專業(yè)特性,我們認為,在國家和社會聯(lián)手規(guī)訓市場的趨勢下,社會工作以社區(qū)為基礎,通過發(fā)揮服務型治理的功能,采用積極干預,推動社會治理及社會進步,是一條具有較為可行的實踐策略。當然,本文只是一個初步的設想,現(xiàn)實的情況紛繁復雜,社會工作轉型存在多種發(fā)展途徑和實踐空間,我們希望本文的討論能引來更多有益的批評,為中國社會工作的轉型帶來更多合理的建議。
(責任編輯 甘霆浩)
“Recover Society”: A Key Issue in China’s Social Work Transformation
CHEN Lizhou
In the age of the“Great Transformation”, China is faced with the task of transforming its traditional social work. The author of this thesis finds great similarities between the current social transformation in China and what Karl Polanyi describes in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Inspired by Polanyi’s theory of embeddedness, the author proposes in the paper that“recover society”is essential for China to successfully transform social work by restoring the primary “society-oriented”professionalism, making communities the practice platforms and reestablishing social work as the self-protection system of society.
great transformation, embedded development, self-protection system of society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居住空間調整與城鄉(xiāng)社會服務體系建設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14BSH109);2016年度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基于‘三社聯(lián)動’的城市居家養(yǎng)老服務模式創(chuàng)新研究”階段性成果(16YBA238);湖南省普通高等學校教學改革研究項目“本科院校社會工作專業(yè)‘整合型’實踐教學模式研究”階段性成果(20161022);湖南省教育廳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基于三社聯(lián)動的居家養(yǎng)老服務模式創(chuàng)新研究”階段性成果(16C0880);湖南省重點建設學科湖南商學院行政管理學科資助
陳立周,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后流動站駐站研究人員,湖南商學院社會工作系講師、博士(北京,100732)。
C916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