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靜
鐘聲與草地
有什么能比同自己的心靈交談,趨近生命的基巖更幸福呢?縱然屬于一個人,一個渺小的生命個體,一株被狂風無情吹蕩,東倒西伏的蘆葦?shù)匿J痛襲來。然而,人的偉大,不正在于能夠認識自己的渺小嗎,在于認識到人是唯一能夠研究自己的動物———對人在這個蔚藍色星球上的作用,他也略有所知———從一截食指的結(jié)構(gòu)到探討自己的所感所知,所思所想,從供他存活的面包或爬上大樹采集的野果,到追問托載他的茫茫大地。人,擎舉著普羅米修斯盜來的一支火把,為生存跋涉于漫漫的長途;人,不也正在于強烈地想認識宇宙與人生,世世代代推進了壯觀的文明嗎?我絕不啻使用贊美的詞語,那是長庚星與啟明星升落之間,誕生于苦難大地上的瑰麗景觀。恰如花開與凋零同時降落在我們身上,毀滅與不朽,亦同時屬于我們。當生命之芯點燃,我想湊上去,仔細瞧瞧它的光彩時,一種銳痛與心靈所能體驗到的最深刻的幸福,同時擊中了我。
其實,蟋蟀也是一個忠實的聽眾,一個及時的翻譯家。星星淌下熱淚,天空默默呈現(xiàn)大美,遠望田野的盡頭,一帶樹叢搖曳起伏著,柔弱而堅韌,地平線上一定滾動著火燙的語言。
唧唧———唧唧———,蟋蟀的鳴叫,暗合大自然微妙的節(jié)奏。聽,梧桐樹葉與根下草叢的簌簌顫擺,小池塘蕩漾的光斑,山間孔穴吞吐的云霧,一只鳥兒盤桓的弧線,遠方酒藍色大海起伏的波浪……靜夜里,讓人潛入了一支宏大的搖籃曲,與萬物生靈一起,等待著把希望撒滿人間的黎明。
蟋蟀叫亮了我的屋角,不僅閃現(xiàn)理性的光芒,而且散發(fā)動人的熱忱與色彩?!翱匆姽?,不只是純精神發(fā)現(xiàn)的過程?!毙撵`的鏡像中,理智與情感總是緊密交織在一起。比如最容易忽略的,常常是感情上無法引起我們注意的事物。又比如付出艱辛的努力后,成功的喜悅總會激勵著下一個目標,使你一直走向無限的風景。比如孩子的一次可笑而可貴的探索,緣于對生命的驚異與熱愛。比如親人的關(guān)懷與啟迪,儲藏在童年小小的幸福膠囊,將釋放出一生的推動劑,無論通達之日,還是困苦迷惘之時。
歐洲一位作家,勞累后常在種滿了石榴、葡萄與蘋果的園中倚樹而坐,周身每一個毛孔都放松了,對他來說,土地收割樸素的植物,也收割著我們,啪嗒啪嗒砸落的汗珠,近在咫尺的蟲鳴,比雖然燦爛明亮,卻伸手難觸的群星,倒更加讓人滿懷親切。這是蟋蟀鳴唱的另一種注解,它使人的感情傾向于渾厚的土壤,能聽見嗎?大地母親的胸脯急劇起伏著。
唧唧———唧唧———,我的整個居室,隨蟲鳴進入了天地的節(jié)奏,我不能完全體悟,只覺從枕頭開始,衣柜,寫字臺,甚至早晨采擷的白菊,桌上一枚丟棄的果核,都鐘擺似的搖晃著。
呵,鐘聲。在羅曼羅·蘭筆下,鐘聲嚴肅遲緩的音調(diào)在黑夜里,在雨天潮潤的空氣中進行,有如踏在苔蘚上的腳步。啼哭的嬰兒靜默了,小家伙驚慌的眼睛曾亂轉(zhuǎn)著:無邊的黑暗,劇烈的燈光,混沌初鑿的頭腦里的幻覺……他變成可笑而又可憐的怪樣子。而鐘聲鳴響,奇妙的音樂,像一道乳流在他胸中緩緩流過。黑夜放出光明,空氣柔和而溫暖。于是,他的痛苦消散了,愉快地溜進了夢鄉(xiāng)??梢韵胂竽晴娐暎┻^城市高高的尖頂,穿過狹窄而光滑的巷道,始終像一條河在流淌,一條無論花朵沉睡或者蘇醒,都在奔流的河。
唧唧———,蟋蟀好似回答我,只管在屋角鳴叫。
揣個玻璃瓶,帶它回家的兒子心滿意足,路路一向喜歡蟋蟀的。但是他卻猜不到,在他出生的那個悶熱的夏夜,病房微黃的燈光下,六張小木床上起伏著嬰兒們的啼哭,哇———,哎,哎……音調(diào)參差,各不相同,而窗下,蟋蟀的交響詩,仿佛閃光的雨點迅疾撒滿了草坪。龍門山已陷入無法丈量的黑暗。但翌日清晨,高聳的山嶺,就會在日光下散發(fā)青藍的色澤,靜穆而神圣,使你相信彈指叩擊,能叩出回蕩天地的鐘聲。小時候,夜里我輕拍他入睡,唱著一支流傳已久的歌謠,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呀,小蛐蛐,叫錚錚,好比那琴弦聲啊。在人生的悲歡襲卷之前,在沉重的塵埃四處彌漫之前,一枚月亮,擱淺在他駛?cè)雺羿l(xiāng)的小小額頭上。
記憶的鏡頭向前推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
出了低矮的平房,夏夜,忙碌的母親終于抽出一會兒空,領(lǐng)我到不遠處的草地乘涼,月亮金黃得醉人,水汪汪的,泡在一把樸陋的茶壺里,但是那茶水多么解渴,多么甘甜啊,小表弟一手執(zhí)蒼蠅拍,一手端墨水瓶,弊足了氣躡手躡腳,笨拙可愛地在草叢里捉蟋蟀,不一會兒,就勝利地跳起來。母親充滿愛憐望著他,一邊又勸我多喝菊花茶解暑,里里外外忙活的她,一雙老繭滿布粗壯大手的她,竟然舉頭望明月吟起唐詩來,我啞然失笑,卻涌上深深的內(nèi)疚,我忽然想起媽媽年輕時對藝術(shù)的愛好,年代的變亂里,失去了求學的機緣,她,輾轉(zhuǎn)找了幾份薪水微薄的工作,一生起早貪黑操持這個家,力氣活,危險活,針線活,多少濃厚的愛傾注在我們姐妹身上。如今,眼睛昏花的老邁母親,終于有空仰望她喜愛的月亮了,而當年,瞧月亮對她簡直是一種奢侈,青草的氣息陣陣升騰,我再也回不去那片草地了,月光雕出母親姣好的身段,打鐵一樣嵌進記憶里,我多想還捧茶陪坐,瞧她面龐上的安寧。
如今,蟋蟀常讓我憶起老家廚房的爐灶,那時真是九月在戶,蟋蟀時居灶下,夜間隔著一層薄薄墻板聽得真切。
恰似直到如今,秋天新鮮玉米餅的氣味飄來,溜進我的鼻孔,五個感覺分析器之一,就不再是氣味,也不僅僅是聲音、色彩、圖像與味道,而激發(fā)起彌足珍貴的回憶,童年合家的聚餐,玻璃窗上橘黃的臺燈,謎一樣豐富的故鄉(xiāng)田野,莊稼繁榮的家族腳骨與腳骨在沃土下親切擁抱,伴隨著一系列微妙的情緒變化,百味俱全的一股暖流涌進心房,為我注入生命的力量。
愛,是多么強大的推動力。
人,是多么復雜的生物。對天空的渴望與對大地母親的依戀,如何使我們短暫的一生,繚繞著無限的樂音。
門框里的手藝人
阿黑,阿黑!蓮子跑到門口喊,左手還抓著大銅瓢,右手拎著一個刷鍋的絲瓜瓤。皮毛油光的阿黑立即湊過去,伏在她腳下。
門口的大鍋早支好了,火苗從灶口猛竄,把空氣擠得噼里啪拉叫,一鍋燒好的滾湯,冒出一大片白熱的蒸汽。
白茫茫的蒸汽。風一扯,簡直讓我想起,老日子里的蒸汽機車進站,仿佛一股無法阻擋的力量,使世上所有事物都塵埃一樣翻滾,站臺上一個震驚不已的小女孩,眺望著鐵軌延伸的遠方,在她的瞳孔里,是尖銳的長笛,劃亮了渾圓的蒼穹。
可也難怪,小飯店原是一個廠子的倉庫,儲存氈子,氈子店的名號就傳開了。小店刷成土黃色,一人高的蘋果綠墻圍,又從后院拐來一道鐵欄桿,像極了八十年代,我在火車窗口望見的小站,那種逐漸透明的曙光里,北方遼闊原野上一閃而逝的小站。
“姐,天冷嗖嗖的,趕快進屋來暖暖手!”蓮子招手喊我,濕漉漉的手指通紅:“油餅、包子、豆腐腦、米湯,吃點啥?”
“就來!”我答應著,又耽擱一下,掃眼小飯店,離家不遠,我隔三岔五來吃點早飯,它的外觀,門前的老槐樹,還有一種屋舍內(nèi)外的整體氛圍,都讓我想起鐵軌邊的小站,那深雕在我記憶里的站臺……在最初要撕裂天穹般的鳴笛,終于低下去后,列車喘著粗重的氣進站了,卸下烏黑的煤塊,會吐火的植物億萬年的殘骸,又裝上剛從山里拉出的木材,咔嚓嚓,咔嚓嚓,駛向比道路還遙遠的,蒼莽大山后我未知的遠方。卸下背影匆匆的乘客與同樣疲憊的夜色,還有掠過樹梢的悲歡榮辱,又在強大氣流的沖擊下,駛向一個金屬色澤的黎明。
“蓮子,今兒不上早班?”我掀開紅黑條紋相間的棉門簾。
“來了,馬上小菜!還要點啥?我今天下午班?!鄙徸诱龜]起袖子,嘩啦啦洗碗,見到我,在白圍裙上擦了把手。
“又是筷子盤子,又是藥瓶針管,蓮子護士也挺忙活,呵呵?!蔽尹c了早餐,照老習慣去桌邊的桶里,彎腰操起銅瓢,舀了碗面湯。
“有什么辦法?天有不測風云,你瞧我爸好端端一個人,就遭了車禍,每天搖晃輪椅上,我媽一個人照顧這小店,也不容易。”蓮子拾掇著,轉(zhuǎn)廚房去了。
屋里安靜下來,我才留意到西墻角還有一個男人,不聲不響吃飯。一抹斜照窗戶的光束后的暗影里,他沉穩(wěn)的姿勢,有點旁若無人,讓我產(chǎn)生錯覺,好似他已坐了一個世紀之久。微弓著背,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藍布襖,繃住瘦削的肩胛,掃一眼他的背影,會讓人確信無疑,如果擠在十字街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一定會被立即忽略,即使天還早,小飯店里客人寥寥,他也絲毫不引人注目。
而他只管埋頭喝一碗胡辣湯,似乎對周圍的一切也早習以為然,甚至達成了一種默契。
倒是兩尺之外,豎靠在墻上的面人架子,給幾條木桌橫凳、略顯簡陋的店內(nèi)增添了迷人的色彩。西行路上的孫行者,一手搭涼棚瞭望,一手自如地轉(zhuǎn)動金箍棒;濟公和尚斜插一把扇子,憨態(tài)可掬,要是阿黑從飯店門口跑進來,沒準他還會喂點食,然后哼一支“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白娘子和小青佇立雪后的斷橋上,咫尺天涯,眉目生動;花羽毛的大公雞,翹起火焰冠,馬上要把窗外的天啼得更亮了,春風呼嘯而來……整個面人架子,像一株深根虬踞,結(jié)滿了啾啾鳥鳴的樹,在貧瘠的山巖后縱情生長,天風一吹,將潑下滿屋綠蔭。
難道是“草人郭”?我忽然心一動,坐到他的斜對面。他依舊啜吸著胡辣湯,鬢邊開始花白的頭發(fā),在黝黑膚色與靜默的神情中,顯得有二分俏皮,八分無奈。仿佛黃土塬在經(jīng)年累月的雷鳴暴雨與和風細雨的沖擊下,形成千溝萬壑,他的額頭刻滿了深密的皺紋,讓人疑心能擠出棕褐色的泥土??匆娢遥笫謸巫姥?,身子驚奇地向后傾,很快客氣地點點頭,又伏下身夾一筷子腌蘿卜,吃飯去了。果然是“草人郭”,這個綽號不知何時傳開,冬天他舉著面人架子,在這一帶游街串巷,天熱的時候,蟬嘶高柳,草木葳蕤,就挑了貨郎擔兒,歇在大樹蔭下,親手編了小草人、草狗、草果子、草螞蚱等玩物叫賣。盛夏,晌午人家的青磚墻都快熔入空氣了,電線桿的影子才歪點兒,一些孩子就從眠床上、池塘邊和胡同的犄角旮旯里冒出來,圍緊了,瞧草葉子在他十指間自如穿梭,等待一件杰作的問世,那真是妙不可言的事兒?!安萑斯钡氖炙囍鴮嵅诲e,到了黃昏,熱氣還在廣袤的大地上發(fā)揮余威,小攤前早圍滿了人,下班路過瞅一眼的,左鄰右舍結(jié)伴買菜的大娘嬸子,以拐杖為忠實伴侶的銀發(fā)老頭,也慢條斯理地踱過來,觀看似曾相識的新奇玩藝,不時發(fā)出嘖嘖贊嘆。天色逐漸暗下來,人們的頭發(fā)、衣角染了一抹青草的氣息,不覺輕微沉浸,也許,在鋼筋水泥建筑的圍裹中,還憶起了久違的,故鄉(xiāng)麥草垛上一輪金黃的月亮。
我不止一次見到他收攤后,一巔一簸挑擔兒的背影。即將落下的莊嚴大幕的邊緣,西方天空依舊像一個調(diào)色板,不停變幻油彩,在這一帶密集的廠房,巨獸般的槽罐背景下,勾勒他單薄而落寞的身影。緩緩搖蕩的光線里,疲影卻魅力非凡,最終模糊了,和印在天幕上的樹梢一起,溶入夜深邃的谷口。
阿黑搖著尾巴,在門口跑得歡,小店又多了客人。上街叫賣嫌早,“草人郭”吃完飯,并不耽擱功夫,從布口袋里摸出小竹刀,小蓖子,修飾一個面人,我定睛瞅,是斜抱琵琶的王昭君。他一點一挑,粗糙的大手,竟然魚兒戲水般靈活,老花鏡也擋不住,瞳孔里偶爾閃現(xiàn)的孩子氣。他全神貫注,儼然沉浸入另一個時空,安詳而陶醉的神情,使我覺得小店,原本是流浪途中邂逅的一座神圣宮殿,無數(shù)幡影飄揚,飛檐上光芒四射。我毫不懷疑,只要陪著“草人郭”忙活,風沙刮起之前,能看懂雀鳥的獨舞,后院里落下雨,泥疙瘩里,能聽見清脆的雨腳。
店內(nèi)新來的客人中,有一個我認識,是底流泵崗位的小張,他同是饒有興趣的觀眾,驚奇于“草人郭”抑制不住的喜悅。一件昭君出塞,經(jīng)過修飾,就要獨立完成了!郭大叔情不自禁,哼起晉南老家的眉戶戲,山坳里的茂盛青草,仿佛從額頭上的溝壑伸展,使他整個臉部的輪廓顯得柔和。只是,當他抬起頭,瞟一眼柜臺角的小女孩時,眼皮下浮出憂傷的陰影。我一直看他調(diào)理面人,如此專注,這時才發(fā)現(xiàn)晴子,蓮子的小妹妹出來了。
郭大叔也有一個小孫女,年齡和晴子相近,他曾經(jīng)提起她,那是我們僅有的一次談話。前年秋天的一個黃昏,他坐在近郊的田壟上,歇下?lián)?,遇到散步的我。貨擔上一只草編的大蟈蟈神氣十足,我掏錢買下來,寒喧了幾句。郭大叔說,老家的小孫女珍兒伶俐得很,手藝一教就懂,只母親過世得早,娃身邊少了噓寒問暖的人。他不但要傳授她,自己叫賣掙了錢,還要補貼珍兒的文具費哩。我們聊了一會兒,晚霞染紅天涯,又像羞澀的小姑娘,抹上了一層淡淡的橘黃,云彩不由千變?nèi)f幻,田野里一堆一堆燒著收秋的野火。郭大叔忽然豪情滿懷,聲調(diào)陡然高了,對我說,許多孩子都耍過他的草編、面人,就在這條生長酸棗的田間小道上,他碰見過幾個孩子,舉著他的草狗,興高采烈像過年一樣,他還瞥見過人家窗玻璃前,掛著他編的幾只草蝴蝶。我不敢相信,郭大叔念叨時,竟然像一個激動的孩子,眼眶都發(fā)紅了。
阿黑探頭探腦,蓮子又在門口招呼?!安萑斯毙Σ[瞇的,硬把幾個福娃,送給了小晴子。我?guī)椭?,把一曲琵琶萬千語的昭君,插上架子,五彩的微型天地,又多了一段千古傳說。晴子跑來,和我一起扶住面人架子,送郭大叔邁出門檻。
大街上的車笛越來越響了,穿透晨光,波浪一般此起彼伏,我又一次眺望他顫巍巍的背影,仿佛自己佇立一個站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