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曉

“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好嗎？”

當(dāng)丈夫鄭重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琴知道，八年過去，丈夫終于絕望了，也下定了放棄的決心，這恰恰是琴最擔(dān)心的事。畢竟，兩個人共同扛著，即使是扛一輩子，信心和力量都會不一樣，一個人的肩膀如何承擔(dān)得起啊。

可不管什么情況發(fā)生，琴都將義無反顧地堅持下去。這是琴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表過的態(tài)，就像一個英雄面對生死時的大義凜然。

話得從虎娃出世時說起?；⑼蕹錾悄辏煞蛞呀?jīng)四十出頭，之前有過一次婚姻，但不歡而散。結(jié)識小他十五歲的美麗的琴時，丈夫已是一個處級干部，身邊所有的人都反對，雙方家庭更是如此?？梢哉f，兩人是排除了萬難才走到了一起，感情之好也超出了別人的預(yù)料，無爭無吵，丈夫什么事都順著琴，琴也賢惠能干，不讓任何人小看。

掉過幾次胎，到虎娃時，醫(yī)生都有點擔(dān)心了，總算保了下來。那年正是虎年，還沒出世，丈夫就興奮地給取好了名字，就叫虎娃，希望孩子虎虎有生氣，健健康康。不想，分勉時臍帶纏住了脖子，連臉色都發(fā)青了，好不容易才轉(zhuǎn)險為安。丈夫高興得像個孩子，一分錢賀禮不收，大擺宴席，到處拉人赴宴，一時間傳為笑談。還驚動了紀委，一查，真的一分錢沒收，批評一下了事。

一個月，幾個月，一周歲，都沒發(fā)現(xiàn)問題，只是走路和說話比別的孩子遲了一點而已。漸漸地，覺出他的不同了。憨，別人的罵，笑嘻嘻面對；別人的打，當(dāng)作是玩。注意力總不能集中，思維容易跳躍，沒有一點耐心，無法深入，很簡單的事得反反復(fù)復(fù)才能學(xué)會，還容易忘。帶著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可能是生產(chǎn)時供氧不足，導(dǎo)致腦部發(fā)育受損所致。這下慌了，再跑幾家醫(yī)院，說法基本一致。問有沒有治療的方法，全是搖頭。

兩人帶著孩子，北京，上海，跑了個遍，連香港、臺灣和美國都去了，還是那個結(jié)論。那段時間，只要聽說什么地方有類似的情況，有什么辦法，就帶著孩子趕過去。聽說音樂能激活腦細胞，就買了鋼琴，虎娃學(xué)得慢，琴就和虎娃一起學(xué)，自己學(xué)會了再教虎娃。聽說按摩頭部會有效果，有空就按，睡覺也按，按得虎娃見著琴就跑。什么都試了，可一切照舊。

琴平靜地對丈夫說：“我們離婚吧，不拖累你?！边@是丈夫意料之中的。房子和存款都留下了，凈身出戶，還主動承擔(dān)每月兩千元生活費。臨出門的一刻，丈夫說了句：“辛苦你了！”在說的時候，眼睛沒敢看琴。琴的眼淚滾滾而下，像瀑布一樣洶涌，嘴唇緊緊地咬著，咬出血來。

琴把房子賣了，和虎娃從這個城市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連琴的家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是死是活。

那是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依山傍水，雞鴨鵝豬狗牛什么都有，除了鳥鳴就是花香。風(fēng)景再美，不在琴的眼里，她的心思只在虎娃身上。小學(xué)不遠，在家門口就能聽到朗朗的讀書聲，可琴放棄了讓虎娃上學(xué)的想法。之前的一次經(jīng)歷，讓琴已經(jīng)心寒。

為了不讓虎娃感覺到自己與別的孩子有什么不同，琴曾堅持讓虎娃上了普通的小學(xué)，其代價就是琴額外得付出很多時間和心力對虎娃進行輔導(dǎo)，以免他落后太多。但虎娃還是越來越跟不上了。學(xué)習(xí)時，無論你在旁邊急得要跳樓，他在那只顧玩自己的，好像跟他無關(guān)似的。

老師的批評越來越多，越來越重。琴只好說了虎娃的實情，并懇請老師照顧一下，少布置些作業(yè)，或者是允許少做點。老師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還責(zé)怪琴讓智障兒童來影響其他孩子，說琴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琴氣得渾身發(fā)抖，回到家狠狠大哭了一場。

琴決定自己教。每天只教一個字，一道算術(shù)題，再復(fù)雜點的，就一個星期教一個，想盡各種方法去教，教透，教會為止。

琴突然間豁然開朗了。她終于明白，不能再自己欺騙自己了，孩子就是有問題，就是跟普通孩子不一樣，這是不容回避和逃避的事實，必須直面。既然不能改變，那就針對這個事實，最好的選擇就是教會他生存的基本技能。有朝一日，在自己不能再照顧他的情況下，能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生存，才是他需要掌握的，其他都屬于多余。

琴改變方法了，不再帶著愧疚和憐憫地為虎娃包攬一切。臉，讓他自己洗，一次不干凈，就再洗一次。衣服自己扣，一次不行，就再來一次，再慢都行。鞋帶自己系，一遍遍地教，哪怕一天只教一個系鞋帶。你耍脾氣，鬧情緒，行，那就暫停，等平息過后再來。反正有的是時間。反正不可能再替他做，再耍賴也沒用，再哭也沒有用。不做，就不給飯吃，甚至是打手掌心。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就是跌倒了，都要心疼半天，恨不得含在嘴里和捂在懷里。

必須狠，否則，只能是害他。琴把自己想象成老之將至，虎娃即將依靠自己來養(yǎng)活自己。哪些是他需要學(xué)的，必須會的，一樣樣，耐心細致地教。教虎娃燒飯，教了一個月，燒糊了就吃糊的，兩個人一起吃，皺著眉苦著臉也要吃。教虎娃洗衣服，從一雙襪子開始，讓他對比洗干凈的和沒洗干凈的。衣服不是穿爛了，而是洗爛了。

一年年過去，虎娃的個子與琴一般高了。琴很愁，最傷腦筋的是將來賴以為生的飯碗，也就是謀生的技能問題。這樣的情況擺在這，又能讓他學(xué)會一樣什么呢，而且還能成為一輩子謀生的手段。

琴發(fā)現(xiàn)虎娃特別喜歡花花草草，蹲在一棵小草前，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會瞅上半天，還和它說話。這是他身上罕見的專注。沒事就拿個小鏟子，把屋外的花草給移到院子里，院子里滿了，再沿著墻根一溜地栽。墻根栽滿了，再把遠處的花草往家門口移。忙得一身是泥，津津有味，天上就是打雷下雨了，也與他無關(guān)，干擾不了他。

奇怪的是，先還有些不能成活，慢慢地，竟然都有了勃勃生機，把家里家外都妝點得五彩繽紛。這孩子，會不會有這方面的天分？琴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也罷，反正孩子還小，就讓他盡興地玩吧，從玩中享受到屬于他的快樂也是好事。

村子里的一個孤寡老人觀察了虎娃好久，帶虎娃到他家去玩。一進家門，虎娃瞪大了眼睛，院子里滿是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有的里面開著美麗的花，開得那么艷麗那么熱烈。虎娃舍不得走，一會蹲，一會站，一會干脆爬在地上，入了迷似地看得無休無止。老人告訴他，這叫石斛，是這里特有的珍稀品種，只有野生，沒人能栽活。

老人小心翼翼地挖出一棵，教虎娃栽，還讓他帶回家?；⑼捱B蹦帶跳地往家跑，一路高叫著媽媽。沒過幾天，石斛死了，虎娃哭得好傷心。琴好長時間沒見虎娃哭了，可見他真的動了感情。琴領(lǐng)著虎娃來到老人家，請求老人再給一棵，再教教怎么才能栽活。老人說，我搗鼓二十年了，也只是偶爾碰巧栽活一棵。

虎娃迷上石斛了，跟老人一起上山，再一起到家里，看老人怎么挖，怎么移，怎么栽?？梢酝顺燥垼怂X，這在以往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琴心里想，隨他吧，做個種花養(yǎng)草的人也好，只要能養(yǎng)活自己。

老人去世了，死之前，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了虎娃?；⑼蕺氉陨仙?，獨立地移栽和研究，一迷就是十來年過去。當(dāng)石斛的其他品種在各地轟轟烈烈地紅火起來時，虎娃也成功了，先是政府和一些商家找上門來，希望大力度推廣，形成本地特有的產(chǎn)業(yè)。

虎娃成了專家，還成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人，享受著高薪和優(yōu)厚的待遇。石斛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石斛，僅此一項技能，改變了虎娃的命運，撬動了他整個的人生。

琴早已頭發(fā)斑白，但再也不用擔(dān)心了。能夠陪伴虎娃多久都不重要了，虎娃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年的虎娃，這就足夠了！

責(zé)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