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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帽子

2017-04-07 07:02徐漢平
野草 2017年2期
關鍵詞:草帽帽子老爸

徐漢平

我知道父親姚作火彌留之際要一頂帽子,但他們不知道,我弟和四個妹妹,包括風燭殘年的母親,他們都還不知道。我弟叫大貴,四個妹依次為二珍、三珍、四珍、五珍。我們姚家姊妹名字后一個字構(gòu)成了“珍貴”。珍貴,這是父親姚作火的杰作。

父親姚作火要一頂帽子的時候躺在堂屋席夢思墊上。他身上蓋著毛巾毯,處在暴冷、暴熱之間相對平靜的階段。父親原本塊頭就不大,病了三十來天之后就顯得更瘦小。父親的疾病很怪異,是那種讓病人、陪護者皆不得安生的怪病,時而發(fā)冷,時而發(fā)熱。不是一般冷熱,發(fā)冷起來渾身哆嗦,好像落在冰窟里;發(fā)熱起來就像有堆柴火在周身炙烤。那時節(jié),一抹夕陽從村子對面酒壇山飄來,蒼蒼茫茫地涌進堂屋,越過席夢思墊上空然后滯在麻白色照壁上。在夕陽的映照下,父親額頭上那道褐黃色梅花狀傷痕泛起暗黃光澤。整個臉面已然蠟黃無光,這一攤光澤格外打眼。不過這并不說明什么,雖然我們珍貴姊妹對此諱莫如深,但村上有些人也知曉,它有著七十多年歷史了,是父親小時候讓一根虎頭拐杖啄下的印痕。就這時候,父親顫抖著嘴唇喃喃地說著什么。在場的大貴、二珍、五珍他們都聽不明白父親要表達什么意思,以為老人喃喃的依舊是“死不了活不起”那檔子話。父親從縣醫(yī)院回來就沒吃什么,他咽不下,偶爾銜瓣桔子,潤點兒桔汁,喉管也疼痛難熬,身體是一天比一天虛弱,聲音也越來越沙啞,而且耳朵一點也聽不見了,交流起來障礙很大。前些天,父親喃喃得尚能讓人明白些意思。他很痛苦,也很歉意,抱怨自己不死不活地拖累子女。有三回,父親擅抖著抬起兩只手來,手掌合在一起,望著樓梯后面香煙繚繞的佛龕,喃喃自語道,拜拜天,拜拜地,拜拜爹娘幫幫我,快快帶我走。父親就像一株老樹,樹根扎在了子女心中,他的痛苦和無助,猶如拽動樹根,撕扯得珍貴姊妹心里疼痛,以致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父親姚作火從縣醫(yī)院回來已七天了。

七天前,父親回到村子正值黃昏。他躺在救護車上微啟眼皮,酒壇山上凝滯著一團團火燒云。救護車掉頭時輪子砬著石子顛簸了一下,使父親啟開眼睛,可他迷迷糊糊的,只覺著眼前一片片酡紅色云彩漫過來。父親以為還沒到達村子呢,又沉重地耷拉上眼皮。彼時,父親唯一的信念就是能夠順利到家。此前一個多小時,我看見在醫(yī)院病榻上蘇醒過來的父親一臉惶恐,他茫然四顧,不知所措地顫抖著紫色嘴唇哀求醫(yī)生用最好的藥水給他打一針,不要讓他這個八十五歲的老者死在路上做門外鬼。救護車調(diào)轉(zhuǎn)后倒退十來米就在堂屋跟前水泥地上停了下來。司機打開駕駛室后面的鐵窗門摘下氧氣管,二珍探下身子說,老爸,我們到了,到家了。父親重又張開眼睛,在一派酡紅的色暈里看見瘦骨嶙峋的老伴,還有一顆顆大大小小搖搖晃晃的腦袋。全村人都來了,就連“姚凱酒仙”及其保姆也來了。村上也就留守這么些個老人、婦女、孩子,看上去荒涼得很,夜晚野豬都敢進村來,在村道上肆無忌憚地走動。父親面對這些個熟悉的面孔,確認終于到家了,于是吁了口氣,是那種達到目的的放心。

坐在救護車上陪護的還有我弟姚大貴。

大貴和二珍把父親姚作火扶起來坐著,救護車外面我母親伸過手去意欲一同將他扶下車來。可父親卻往后靠了下,然后望著車外的老伴說,木板,木板門放好了么?我母親愣了一瞬臉色一沉說道,這怎么可以呢?亂說!木板門是三年前父親自己釘成的,五年前他患了心肌梗塞,在市醫(yī)院搶救過來后保守治療,堅持天天吃藥。患過心梗的父親元氣大傷,左半身輕度偏癱,沒丁點兒氣力,卻居然釘成了一塊兩米來長、一米寬的木板門。父親曾交代說,他死后就躺那扇木板門。坐在救護車內(nèi)的大貴和二珍也知道父親什么意思,就都說,這不可以,木板門砬人,不可以的。父親沒聽明白他們說些什么,但感覺出兒女的反對,于是疲憊地低下頭去。他倆讓父親靜坐會兒,然后把他扶下車來。父親氣喘吁吁地,他們牽扶著讓他在堂屋前水泥地上站會兒。勻過氣來后,父親舉起右手向前來看望的鄉(xiāng)親做了個告別的手勢,然后說,要你們忙碌幾天了,拜托啊。父親視死如歸的悲壯樣子讓村人唏噓不已,也有人凄凄然笑說道,這個作火公真逗呢。稍遠處,立著從省城送回來住的姚凱酒仙,嘴里老鴨似的沙沙啞啞說道,胡霞霞戲霞霞,哎呀呀哎呀呀;其近旁的保姆急忙拽著他的衣袖走了,戴在他頭上的黑帽子的兩耳連同掛在腰間的深黃色葫蘆酒壺步調(diào)一致地晃動。

大貴、二珍把父親姚作火扶到堂屋,本想扶堂屋右邊臥室去的,可老人不肯挪步了。父親吃力地車轉(zhuǎn)身子往堂屋左邊點了點頭,意思是要躺那兒。這也是不行的,我們姚家村當?shù)仫L俗只有老人咽氣后才能躺堂屋,男左女右。可父親不干了,他站著不動,而且蹙起眉頭急了。大貴、二珍都知道父親的脾氣,他執(zhí)拗起來即便九牛二虎也拉不轉(zhuǎn),就有些不知所從。過會兒大貴開口了,我聽見大貴喊道,把席夢思墊抬出來!先頭坐小車回來的妹妹、妹夫就手忙腳亂起來,他們把臥室的席夢思墊抬到堂屋,做好床鋪讓父親躺了下來。

現(xiàn)在,在堂屋席夢思墊躺了一個禮拜的父親忽然喃喃著要一頂帽子。

看在場的子女不明其意,父親煩躁起來,他顫顫地舉起兩只手,要做出手勢讓子女明白他是要一頂帽子。發(fā)現(xiàn)父親舉起雙手,幺妹五珍以為他要坐起來,前跨一步伸出手去。大貴、二珍也匆忙過來,各就各位。扶父親起身比較艱難了,他的腿腳尤其是左腿腳有些僵硬,扶他起來需在下身護住,要不然屁股就蹭著床單滑過去。每當父親感覺到發(fā)熱就舉起兩只手,讓陪護著的子女幫他扶起來,然后放在他后背按摩、捶打。父親渾身發(fā)熱時呼吸緊促,喉管里呼嚕呼嚕作響,似乎要背過氣去,滿臉苦楚??蛇@會兒父親的手并沒伸向五珍,而是舉到頭上,然后張開手掌在頭上凌空做了兩下將腦袋捧住的手勢。從酒壇山上飄過來的夕陽將他的手勢投影到麻白色照壁上,看上去像兩只野兔子打架。

他們不知父親何意。五珍望向二珍,二珍望向大貴,五珍的目光也順勢移在了大貴的臉上,都疑惑而焦急。

我也焦急了。父親姚作火要帽子呀,你們怎么就不懂父親的歡喜呢?我知道的,父親以前一直就喜歡戴帽子,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戴著帽子,只是心梗之后才不戴帽子。他心梗之后頭皮發(fā)癢,戴上帽子更是奇癢難熬。父親不戴帽子將近五年了。也許,他們想不到五年來從不戴帽子的父親居然要一頂帽子。

還好,我弟大貴終于看出來了,他說帽子吧,老爸要帽子吧。

經(jīng)大貴這么一說,二珍、五珍也以為父親那個手勢真的像要個帽子。二珍說,錯不了,看樣子要帽子。母親走過來了。母親說要帽子?不是吧,你爸戴上帽子就癢癢的,從市醫(yī)院回來后就不戴帽子了——帽子有嘛,你爸帽子很多。母親急匆匆去尋找帽子了。

我弟大貴是文化人。他拉出照壁前猩紅色八仙桌抽屜,拿出白紙、水筆,三兩下就劃出一頂帽子的輪廓來。面對白紙上的帽子輪廓,父親點了點頭。證實父親果真要帽子,大貴扭頭往母親臥室門口望,他知道母親去找帽子了。五珍接過大貴手上的水筆和畫著帽子的白紙,放在八仙桌上。猩紅的桌面上有一抹紅燭油漬,這是前天拜天神留下的,那時點的是兩根單斤紅燭。五珍拿指甲一下一下鏟油漬,眼目卻留意著席夢思墊上的父親。

在臥室木箱里母親掏出兩頂帽子。一頂春夏灰色小檐草帽,一頂秋冬棕黃色毛線帽。母親拿著兩頂帽子匆匆走過來,讓父親看看要哪頂帽子??粗婷弊痈赣H點了點頭,然后卻又搖了搖頭。母親把草帽遞過去,父親搖搖頭;轉(zhuǎn)手把毛線帽遞過去,父親依舊搖頭。母親輕聲道,這兩個帽都不要哎。

我是知道的,這些舊帽子父親肯定不要,他要的是新帽子。

我弟大貴也領悟了。他說,老爸是要帽子,不過不是這些破帽子,他要新帽,買一只新帽吧。

他們就開始討論。買什么式樣的帽子呢?父親喜歡什么款式的帽子呢,夏天遮陽帽呢還是冬天保暖帽呀?他們無法確定父親喜歡什么樣的帽子。母親也說不出來,她說他帽子很多,足足有一籮筐,不過全新的沒有,五年了沒買過,都是舊帽子。

父親姚作火確實有很多帽子。這棟三間三層小洋房里有父親的許多帽子,還有一些放在老屋里。這棟小洋房坐落在村后水泥路前面,三年前我弟大貴建成的。我們這個小村子,以前村后沒房子,全村二十來座泥墻瓦屋都散落在村后下面的斜坡上。十幾年前村子通上水泥路,這才在水泥路前后蓋房子,已有七八棟了,還有一棟小別墅。這些新房子有點品位,多半瓷磚外墻,一律鋁合金玻璃窗。斜坡上的那些老房子早不住人,一派房搖樓晃殘垣斷墻野草萋萋景象。我家老屋在斜坡最下面,屋前道坦外頭墻角處有株桑樹,父親姚作火手植的。再下面就是山崖了,一邊有個竹園子,另一邊一株老樟樹掩映著村殿深紅色屋脊。小時候,我喜歡摘桑葚吃,我弟大貴也喜歡。墨綠色桑樹后面的老屋里,確實還有父親姚作火戴過的廢棄帽子。

我又聽見大貴說話了。大貴說,明天我去買。

我心說道,好的,弟弟大貴孝順,知道老爸喜歡什么樣帽子。

二珍卻說,反正今天我要下去,明天帶個上來得了。

我是知道的,二珍在縣城保莊街開服裝店,家住縣城,晚飯后她和愛人章小年要回縣城。我們珍貴姊妹就二珍家境最好,開上了小車。我弟大貴還是騎摩托車,其他幾家連摩托也沒有。父親姚作火病倒后,我們姚家唯一的小汽車就沒閑著。大貴說,汽油費要補貼些,二珍呲一聲說道,什么吶哥。珍貴姊妹不怎么斤斤計較,村人都這么說。

聽二珍說她帶個上來,五珍輕聲道,二姐,你買來的帽子老爸不喜歡怎么辦?二珍大聲道,不喜歡退掉再買唄,有什么大不了的。大貴說,好吧,明天你看著買個來,要是不喜歡再買,老爸喜歡什么帽子我其實也沒把握。

他們說著話,父親姚作火又有了動靜,他拿起右手往胸前勾一下,又勾了一下。

這是幺妹五珍發(fā)現(xiàn)的。她的眼睛時刻不離父親,只要她在堂屋,父親細微的動作,基本上是她最先發(fā)現(xiàn)。這是父親的慣常動作,感覺發(fā)冷了,他就拿起右手往胸前勾。五珍手腳快速地從八仙桌跟前三條猩紅色木凳上搬來一條棉被,蓋在毛巾毯上面。三條并在一起的凳子上放著三條折疊成方塊的棉被。大貴也搬過來一條,一邊往父親身上蓋一邊說道,暖水袋呢?二珍拿來暖水袋說,老爸,暖水袋,便塞在父親被窩里。條凳上第三條被子備用的,他們不會主動去搬,要是父親還要才搬過來。

這回父親姚作火沒要第三條棉被。自從前天祭拜了天神開始,父親發(fā)冷發(fā)熱稍稍平和了些,喘氣也不像以前那樣吃力了。五珍,還有母親,把兩者聯(lián)系了一起,抱了一絲希冀,以為祭拜了天神得到了神助。但也只有她們,二珍、大貴不怎么相信。大貴心里想,父親發(fā)冷發(fā)熱不那么頻繁,喘氣也不像以前那樣吃力,也許人瘦了,減輕了心臟的壓力,離去世是越來越近了。但他沒說出來,以免破滅母親那點兒美好愿望。

母親提來一竹籃帽子。

這籃帽子都是父親戴過的,各式各樣,大大小小。母親說,還有呢,起碼還有這么多。她希望老伴看看籃子里的帽子,有無中意的。可父親姚作火在棉被下面瑟瑟發(fā)抖,合著眼目一臉難受,沒力氣也沒心情看帽子。大貴瞥一眼竹籃,搖頭說,買個新的吧。母親說,你怎么知道你爸要什么帽子,如果籃子里有他喜歡的就省得買了,便將竹籃子擱在凳子上那條備用的棉被旁邊。大貴嘟囔道,老爸要新帽嘛。

姚二珍走過去看帽子了。

二珍拿起一頂黑色老人棒球帽子,說,這個帽是我給老爸買的,六七年了吧,還沒破哎。我心里說,我也買過兩個,一個黃色翻毛的,一個休閑帽子。以前,父親愛帽子,盡管他已有很多帽子,但我們給他買了新帽子,他還是很高興。他喜歡把帽子調(diào)換著戴,今天戴這個,明天戴那個,樂此不疲。幺妹五珍忽然哭了起來。她邊哭邊說,我沒給老爸買過帽子,一個都沒有。二珍走了過去,一只手搭住五珍的肩膀說,沒買過有什么關系,你看老爸帽子這么多;再說你那么遠,想買也不方便呀。五珍卻哭得愈發(fā)傷心了。她哭說道,我最忤逆了,老爸沒吃過我一碗點心,沒喝過我一杯茶水,就泣不成聲了。

我們珍貴姊妹確實幺妹五珍嫁得最遠,父親姚作火從未走過她的家。那年,五珍和湖南的張凱慶是在溫州縫鞋包時談的戀愛,現(xiàn)家住湖南,離娘家千里之遙。五珍跟湖南小伙子談戀愛時,父親不反對,卻悶悶不樂半來年。有時,父親望著道坦外頭墻角處那株桑樹發(fā)呆,有幾次還默然垂淚。小時候,五珍比同齡人瘦小,卻像野男孩一樣在桑樹上爬上爬下摘桑葚吃;稍大后,她還找來三本破書扎在桑樹桿子上練拳。父親那樣子,好長一段時間,弄得家人不敢提五珍。五珍嫁湖南后,只回來過兩次。一次是婚后不久走娘家,還一次五年前父親心梗住院時曾回來。這次她是父親出院那天趕赴老家的,妹夫張凱慶沒有回,讀小學的兒子要看管。這些天,五珍愁眉不展,常常抹淚。每一天,仍舊矮小的五珍除了坐在堂屋陪護父親就做飯、打掃衛(wèi)生,手腳勤快,動作麻利,一刻不肯閑下來。父母臥室里的柜子擦拭干凈,又擦樓梯不銹鋼扶手,擦一樓至三樓的窗玻璃,好像遠離父母沒怎么給老人做過事兒要補上似的。我懂五珍心思,她肯定這么想了。

這時大貴也走了過去。五珍依舊是一米五不到的個子,母親多次說過,越生越?jīng)]勁了,五珍出生時就很小,只有三斤半。大貴蹲下身來,望著五珍的小臉龐說道,別哭,別哭了啊,我也沒有給老爸買過帽子,跟你一樣忤逆。我是知道的,大貴這樣說是安慰幺妹五珍。五珍也清楚,哥哥大貴是安慰她,便拿上排的牙齒咬住下唇,忍住不哭了。五珍明白,在縣文化館上班的哥哥不忤逆,父親心梗以來,他堅持每月騎摩托車回老家兩趟,一趟是送藥回來,父親必須天天吃藥。五珍也明白,哥哥省吃儉用積攢些錢,原本是想買輛小車的,所以挪過來在老家蓋了小洋房,是讓父母從破敗而潮濕的老屋搬上來,過好晚年。大貴看五珍不哭了,便接著說道,這樣就對了,這輩子老爸的帽子都是她們姊妹買的,下輩子讓我們兩兄妹來買,你買一個,我買一個,讓老爸帶過去戴。不料幺妹五珍又哇地一聲哭出來,“讓老爸帶過去戴”這句,觸動了她哭泣的神經(jīng)。這樣不吉利的話五珍聽不得,要是姐姐們說的,五珍或許會哭罵過去。幾天前,三珍要念心經(jīng)結(jié)“金元寶”,屆時讓父親帶過去,就挨了五珍的哭罵。五珍無法接受父親將歿的現(xiàn)實,她仍心存幻想。

五珍哭得渾身顫抖,二珍搖了下她顫抖著的肩膀放低嗓子說,你這樣子不好,老爸會不好受的,老媽也不好受。老人歲數(shù)大了,遲早總要走的,誰都沒辦法。大貴站直了身子,眼眶里噙滿淚水。大貴每每是強綻笑容,硬著嘴巴說話。父親發(fā)病之后大貴哭了好多次,都是躲著偷偷哭。在縣醫(yī)院里父親硬要回家那天,大貴哭過三回,都躲在醫(yī)院洗手間里哭泣。在姚家村大貴想哭了,就踱出堂屋門,沿著水泥路轉(zhuǎn)到屋后毛竹園里哭,他望著一點一點往上闖的竹筍悶聲痛哭,哭完后調(diào)整好情緒再踅回來。這些瞞得了妹妹,卻瞞不了我,我什么都明白。幺妹五珍發(fā)現(xiàn)大貴眼里的淚花,就又咬住下唇,停止了痛哭,只有抽泣了。

父親發(fā)冷的狀況漸漸緩和下來。他張了下嘴巴,又張了一下??雌饋砩形赐耆胶停峭耆胶土?,會拿起右手發(fā)出指令,讓子女搬掉他身上的棉被。仍舊是幺妹五珍發(fā)現(xiàn)的,她匆忙去八仙桌拿過一只已剝開的桔子來。父親嘴巴不能嚼,只能銜著桔瓤子,潤點兒桔汁。父親的牙齦、口腔、咽喉都非常疼痛,同進食相關的部件都非常疼痛,即便潤點兒桔汁都極其難受。大貴曾說,老爸的咽喉這么疼痛,一點東西都咽不下,也許救心丸刺激所致。父親發(fā)病之后住院之前確實服用了過量救心丸。

父親張開嘴巴銜桔瓤時,大貴看見他嘴巴里那枚滿是灰褐色牙垢的獨齒,便轉(zhuǎn)過身去,低頭在堂屋里徘徊。徘徊一陣子,然后站在門框下面望著暮色漸起的酒壇山說,三珍、四珍她們怎么還不回來?

三妹三珍、四妹四珍吃過午后的點心就去摘青柴葉了。

青柴葉以前我也摘過,摘來做綠豆腐。我們姚家村不叫綠豆腐,叫青柴豆腐。昨天吃晚飯時,大貴說,上火了,嘴唇起了泡泡兒。四珍說,看看明天有沒有時間,有時間的話我去摘青柴葉,做青柴豆腐吃,青柴豆腐壓火。三珍說,我也跟你去。青柴豆腐綠綠的,吃起來清甜、爽口,清熱解毒,制作也挺方便,青柴葉片、水、草木灰即可。三珍、四珍均嫁在姚家村所在的行政村坳山壟,四珍高大壯實,一直在家耕作,三珍雖然瘦弱細長,卻也喜歡田野。

我心說道,三珍、四珍也真是的,摘青柴葉怎么忘了時間呢,太陽都落山了啊。

太陽落山后村子就舊下來。對面酒壇山現(xiàn)出青灰色輪廓,空中有些混沌模糊,斜坡上久不住人的老屋呈夕陽收走后的陰沉、孤寂;我家老屋道坦墻角綠得發(fā)黑的桑樹上,麻雀嘰喳嘰喳叫著,顯得愈加荒涼、落寞;有些混沌模糊的空中時不時響著姚凱酒仙“胡霞霞戲霞霞、哎呀呀啊呀呀”老鴨也似沙沙啞啞的聲音,讓人心里慌慌的。

大貴又說,重點,她們沒有抓住重點嘛。

這樣的話大貴說過多次,他多次跟妹妹說,我們一班兄弟姊妹當前的重點是養(yǎng)好精力,確保每天二十四小時陪護好父親。大貴說罷轉(zhuǎn)過身來,往條凳上那籃舊帽子望過去。

大貴自語道,這一籃舊帽放這兒,別人看見了以為我們要干什么啦。

大貴提起籃子走向樓梯,要把舊帽子提樓上去。他提到樓梯拐彎處,一頂黑皮護耳舊帽掉了下來,沿著樓梯一節(jié)一節(jié)往下滾。二珍一步跨了過去,一把抓起帽子遞給大貴??纱筚F轉(zhuǎn)身接帽子時竹籃在不銹鋼扶手上磕碰了下,又有一頂帽子掉了下來。那是一頂米黃色線質(zhì)帽子,掉在佛龕前面的樓梯階上一動不動。樓梯后面的佛龕里香煙裊裊,不絕如縷。

小時候,關于父親姚作火與帽子相關的事兒我記得真切。

那時候父親有兩頂帽子。斗笠帽不算的,生產(chǎn)勞動時戴,可遮陽,也可擋雨,每逢下雨天,頭戴斗笠,身著蓑衣,是生產(chǎn)隊社員的慣常做派。斗笠非父親所獨有,全村男人必備的帽子,應該不算。父親姚作火擁有的兩頂一頂是小布帽,另一頂是大草帽。從地上干活回來,父親摘下斗笠換上小布帽,每天除了睡覺父親都戴著帽子。那頂大草帽父親格外喜愛,平時不戴,出遠門才戴。要出遠門了,父親從床架上將大草帽拿下來,撣了撣灰塵,然后戴上去。其實,大草帽是干凈的,閑來無事,父親會把它取下來瞧瞧,某處臟了,便手抓抹布,蘸上清水,小心擦拭,如同把玩寶貝。父親戴上大草帽必定要出遠門,他精神抖擻地跨出家門,穿過老槐樹下石砌道坦,然后消失于長著一株桑葉樹的灰黃色墻角。那棵樹冠如蓋的老槐后來砍了,在全國大辦鋼鐵時砍倒劈開塞火爐子里燒掉。桑葉樹仍在,桑葚酸甜酸甜的,我們珍貴姊妹都喜歡。

我們姚家村一年四季都戴帽子的人唯獨我父親姚作火。

春夏秋三季女人從不戴帽,男人也是下地勞動才戴上斗笠帽。冬天戴帽的人也很少,出生不久的嬰兒是戴的,年老的男人女人也不過偶爾戴戴,成人中整個冬季都戴帽子的我父親姚作火除外,只有姚仁伯。姚仁伯不是我的伯父,他姓姚名仁伯就叫姚仁伯。那時節(jié),姚仁伯已然蒼老,耳朵里都長出棕色毛發(fā),不下地種田了。他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大兒子姚作鵬住省城。姚仁伯夫婦在世時,住省城的姚作鵬每年都要帶家人回來過年。有時,一家?guī)卓谌艘?guī)規(guī)矩矩地在村道上走過來,又走過去。見著村人了,姚作鵬遠遠地看見村人,就一本正經(jīng)舉起右手打個招呼。姚仁伯夫婦先后去世后,姚作鵬很少回來,記得最后一次回來時帶回小兒子姚凱酒仙。那時節(jié),姚凱還是四五歲吧,卻穿得筆挺筆挺,眼睛明亮。有個兒子在省城的姚仁伯很有些與眾不同。在我的印象里,他很少說話,卻喜好在村道上顫巍巍地走動,是個很奇怪的老人。他戴著的帽子也很奇怪。那是棕黃色帽子,戴上后只露一雙發(fā)黃的眼睛。他身上的裝束也奇特,總是穿著黑衣黑褲。整個冬天,他就黑衣黑褲地露一雙發(fā)黃眼睛在村上走來走去。有時,他不聲不響地走進我們屋子的道坦,讓人很是吃了一嚇。村上有人說,姚仁伯家里還有一頂帽子,不但奇怪,而且好看。不過,我從未見過,并不相信。當時,我以為父親姚作火的大草帽是全村最好看的帽子。

父親的大草帽的確不是一頂普通帽子。

它由五種草料編制而成,展示五種顏色。好看的不僅是五種顏色,更是鴿子、百靈、白鶴、雄鷹,分別棲息在草帽沿上的東南西北。父親沒讀過書,目不識丁,對草帽上的美麗飛禽卻很有說道。我很小的時候,父親指著草帽上的鴿子說,這是鴿子,表示天下太平;指著白鶴說,這是白鶴,表示幸福吉祥;指著百靈說,這是百靈,表示歡樂活潑;指著雄鷹說,這是雄鷹,表示威武勇敢。有時父親讓我說,他指著草帽上的鴿子,問,這是什么?我說鴿子;又問,鴿子表示什么?我說天下太平,然后一樣一樣問下去,他問我答。父親同樣這樣地教導我弟姚大貴。這頂大草帽似乎是我和大貴的啟蒙教材。要不是后來父親把它送給了巖門背村的我堂弟許大富,他必定也會如此教導我的四個妹妹二珍、三珍、四珍和五珍。

父親把心愛的大草帽送給許大富那年,我八歲。

從我五歲到八歲這三年,父親常常跟我說,帶我去巖門洞看“龍噴水”,帶我去巖門背看奶奶,可遲遲不能啟程。巖門背村在七十多里開外,那兒確實有個奶奶,親奶奶。父親姚作火的身世相當復雜,童年、少年相當悲催。父親原本不是姚家村人,在不滿三歲時從巖門背村許家買過來的,十個銀元。那天,姚家村的姚仁慶抱著不滿三歲的父親坐蚱蜢船沿甌江行了六十里水路,然后抱上三道山嶺,抱進姚家村。其時,村子對面酒壇山恰好“火燒山”,將整個村子映照得一派彤紅,于是姚仁慶將父親的原名“許阿?!备臑椤耙ψ骰稹保白鳌笔且κ献遄V父輩的排行。“許阿?!边B同出生年月日寫在一張黃麻紙上,那黃麻紙縫在父親頭上的家紡粗布帽子內(nèi)。父親六歲時,巖門背村許家派人來姚家村打探“許阿?!?,父親的養(yǎng)母李氏回話說,孩子患天花夭折了,絕了許家相認的念想,也截斷了父親生命之河的源頭。父親的童年、少年相當悲催,是因為他八歲、十歲時,養(yǎng)父姚仁慶養(yǎng)母李氏相繼去世了。父親就像一只受傷的小鳥莫名其妙地被捉到一個陌生的窩子里,羽翼未豐窩子卻轟然塌陷,孤零零不知所來不知所往。冬天夜晚,年幼的父親蜷縮在老屋伙廂旮旯,墊著破蓑衣蓋著破被褥,渾身瑟瑟發(fā)抖。那破被褥是父親在寒風凜冽夕陽如血的黃昏于荒野上偷偷拾回來的,系村上喪家所棄。父親額頭褐黃色梅花狀傷痕就是那時節(jié)讓虎頭拐杖啄出來的。父親帶著累累傷痕逃離姚家村流浪在外——父親回到姚家村已是解放后了——后來他當上村子高級社副主任。也許注定母子相認的,一個林姓駐村干部是巖門背村的鄰村人,說起巖門背村曾經(jīng)有個三歲的男孩賣給了“下路”。我們姚家村一帶統(tǒng)稱“下路”。不久,林干部捎來的消息讓父親坐立不安,他的親生父親不久前過世了。父親覺得再不去相認恐怕連親生母親也不能見上一面了,就向林干部借十元錢,買根豬腳去巖門背村認了生母。那年我五歲。從我五歲那年開始,父親就說帶我去巖門洞看“龍噴水”、去巖門背看奶奶,一直說到我八歲。

引誘我的不是“奶奶”,而是“龍噴水”。我們姚家村稱蛇為“地龍”,稱打雷時的閃電為“天龍”。在我幼小的心目中,“龍”既神秘又威嚴,“龍噴水”則無疑相當壯觀了。有時,我纏著父親嚷嚷立馬帶我去巖門洞看龍噴水、看奶奶。父親說,路途遙遠,你長大了些才走得了。父親遲遲不能履行諾言,路途遙遠尚在其次,關鍵是沒錢。我們居住的是一座五間兩伙廂的老院落,我家只住一個伙廂頭。老院落非常破敗,有很多白蟻,夏天傍晚那些白蟻從棟柱腳、棟梁頭、地桁或者別的隱秘處爬出來,源源不斷地爬出來,然后結(jié)隊成群地飛出黑洞洞的窗口,飛過屋前的石砌道坦、低矮的茅草豬圈,消失在蓬蓬勃勃的老槐樹里。我家住的伙廂頭更不成屋子,沒樓板,是破篾?。粵]板壁,是破蔑籬。父親的養(yǎng)父母相繼去世后,家里拿得動的物件都讓村人拿走了。父親浪跡天涯那些年,家里的木門、板壁都被撬走。當時,家里必備的生活用品尚未配齊,有鑊鏟,沒鑊勺,有火鉗,沒火叉,確實一貧如洗。

促使父親姚作火動身帶我去巖門背是一封書信。信上說,父親的親生母親病危了。作為高級社副主任的父親很忙碌,他向駐村干部請了兩天假就起程了。我們父女巖門背之行只有五元錢,家里有二元,向姚作鳴家借了三元。姚作鳴是姚仁伯的次子。姚仁伯的長子姚作鵬住省城,次子、三子住姚家村。五元錢買了一個砂糖包、一個核桃包,還剩二元錢。我和父親帶著兩個“紙蓬包”、二元錢、還有母親烙成的玉米餅便出發(fā)了。

父親姚作火自然戴上那頂心愛的大草帽。我們穿過屋前道坦時,一只飛著的鳥兒拉下一堆鳥糞,恰好掉在父親草帽的“鴿子”上。鳥糞落頭上很不吉利的,父親極其沮喪,一路上極少說話,只是囑我走路格外小心。從村里到甌江畔汽車路有三道山嶺,走完三道山嶺到了汽車路我就有些吃力了。父親說,還是走了七分之一哎,走不動了趁早說,給你送回去。我說,我才不回去呢,我要看龍噴水。

其實,我到了車路就讓許多物事吸引住了。甌江上的舴艋舟及其鼓著風的白帆,還有車路上來往的汽車,我都是第一次見,感覺很新鮮。父親三歲時就是坐那樣的舴艋舟下來的,看上去有些親切。我問父親可有印象,父親說三歲還不到哪記得住呢。汽車路上汽車并不多,好一會才駛過一輛,有客車,也有卡車——父親叫卡車為“龍車”,他說,客車是載人的,龍車是載貨的。還一種車——父親叫它掃地車,車子后面兩條大麻繩拴住一爿粗重黑皮,黑皮上捆壓著石塊,目的是將路面上讓汽車碾成厚薄不勻的沙石子拖均勻。我說,應該叫拖地車吧。父親說,都叫掃地車,是道班站的。

走了二十來里車路,我的腿腳酸軟了,飄游的舴艋舟、奔馳的汽車不再新鮮。父親說,你數(shù)車吧,你數(shù)到一百輛汽車,巖門洞就到,就可以看龍噴水了??晌覕?shù)到三十幾輛汽車就不想再數(shù)了,饑腸轆轆,疲憊不x堪。我們坐在車路沿一塊條石上吃過玉米餅。吃了玉米餅,父親在車路下甌江邊折來一根拇指大小長滿綠葉的水竹,遞給我說,你拖著這根水竹走吧,水竹葉掉光禿了,就可以看見龍噴水。

水竹葉生得很牢固,在沙石路上拖得麻白卻只掉了幾片葉子。

看見車路后有個代銷店了。父親說,過了這個代銷店就沒有店了,我去買包香煙。代銷店玻璃柜外面有架木質(zhì)美人靠,我站在美人靠外面車路上往里瞧,店主是女的。女店主被父親的大草帽吸引住了。她說,你的草帽真好看哎,歇著那么多鳥。父親說,也不多,只有四只,是鴿子、百靈、白鶴、雄鷹。女店主說,為什么繡這許多鳥呀?父親就說道起來,說鴿子表示天下太平,白鶴表示幸福吉祥,百靈表示歡樂活潑,雄鷹表示威武勇敢。女店主笑說道,你這個人真會說話。父親說,這些我說順口了,編織草帽的人跟我老婆說,我老婆跟我說,我跟孩子說,說順口了。

父親姚作火買來一包二毛四的新安江牌香煙,一條五分錢的“梗豆扭”即油炸麻花。從店里出來時,父親神色緊張,很是異常,我不知何故,心生納悶??傻搅塑嚶犯赣H卻跟我玩笑了,他說,你想早點兒看龍噴水,就把水竹葉摘了啊。我心里想著梗豆扭,嘴上說,我沒摘。父親扭頭望著女店主說,我跟我女兒說過,她手上的水竹在路上拖,拖到掉光了葉子就到巖門洞了,就可以看龍噴水,你看她猴急的,拿手去摘葉子了。我蹙了眉頭提高音量說,我沒摘葉子吶,心里仍想著梗豆扭。

轉(zhuǎn)過一個山嘴,父親姚作火又異常起來。他說,走快點,便前頭大步走去。不是一般的快,似乎后面有強盜追趕過來而逃跑似的,我小跑也跟不上,拉出一段距離了。父親放緩腳步說,走快點,再走半個點鐘就可以看龍噴水了。我趕上了父親,父親卻又邁開大步說,再走半個點鐘,你可以看龍噴水、可以吃梗豆扭。

我的感覺沒錯,父親姚作火買了香煙后神態(tài)確實異?!覀冊趲r門背村住了一夜,次日返回路過那代銷店,我知道了父親神態(tài)異常的原因。

巖門洞在甌江對岸,坐渡船橫江而過即到洞口。龍噴水就是瀑布,那一簾瀑布藏在松樹林深處,雖然氣勢磅礴,宏偉壯麗,但我實在太疲了,提不起興致。父親姚作火卻極其興奮,他摘下大草帽,袒露著額頭上那道梅花狀傷疤,轉(zhuǎn)到瀑布左邊,側(cè)身攀住巖壁挪移過去,移至瀑布正后面,然后兩只腳踏在一塊凸出來的石頭上,舉起雙手向站在瀑布前面水潭邊石板上的我做鬼臉。我正在吃梗豆扭,覺得特別好吃,卻只吃了半條就不吃了——剩下的半條,父親從瀑布后面出來后,我遞了過去說,給你。父親折了半條的四分之一放在嘴里,尚未開嚼就搖頭說,不好吃,不好吃,便遞了回來。巖門洞村落在瀑布上面山坳里,沿著瀑布右邊的石板路往上繞,繞了一個來點鐘才到。石板路兩邊也都是松樹,一些松鼠在樹上跳過來,又跳過去。有時還跳到石板路上,瞥一眼我們便匆忙逃走。巖門背村和我們姚家村差不多大小,也都是破舊的老屋子。奶奶躺在灰暗色房間的木床上,已不會吃喝不會說話,但神志尚清楚,雙手尚能活動。她從被褥下面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來,摸一下蹲在床前踏凳上我的手,落在我眼目里是皺巴巴手臂上的黑黃斑點。

我堂弟許大富被他叔父姚作火的大草帽吸引住了。我父親沒意識到,他指著大草帽上的美麗飛禽,像教我一樣教他的侄兒許大富。晚飯后,許大富忽然大哭起來。我和父親不知他因何哭泣。我伯父只管罵他卻也沒說什么??墒窃S大富哭得不屈不撓,我伯父這才跟他的弟弟姚作火說,大富看上你的草帽了。父親姚作火顯出很為難的神色,但還是答應了許大富,說明天叔叔回去時把大草帽送給你。

父親姚作火不戴帽子額頭上的傷痕袒露無遺,很是刺眼——次日,我們離開巖門背村路過那個代銷店時引起了女店主的關注。父親是主動走進店子交涉的。女店主非常激動,她問我父親的帽子哪里去了,又問父親額頭的傷疤是怎么回事,很關心的樣子,而且還塞給我五條梗豆扭、五把動物形餅干、三把薄荷糖。父親沒有如實回答女店主。父親說帽子坐渡船時被風刮到江上氽走了,說那道傷疤是小時候跌倒在石頭上磕下的。

我這才知道父親買新安江香煙時,女店主將他遞過去的二元紙幣誤以為五元紙幣,找錯了三元錢。父親跟女店主說,我到了坐渡船交渡船費時才發(fā)現(xiàn)你找錯了錢。我對此很是懷疑,懷疑父親當時就發(fā)現(xiàn)找錯了錢。離開代銷店,在我的追問下父親實說了,他確實當時就發(fā)現(xiàn)了。父親說,也許女店主看著他的草帽分了心,就找錯了錢。我問父親當時為何不說,等回來時才還給她。父親說,三元錢原本是想給你奶奶買吃的,可是你奶奶那個樣子了,不會吃喝了,就決定送還。父親交代說,找錯了錢的事,你回去不要說;還有,大草帽被大富賴去了,也不要跟你媽說,就說坐渡船時被大風刮到江里氽走了。

路上,我不吃梗豆扭,只吃薄荷糖;動物形餅干也只揀了幾片馬、虎、狗吃。我計劃好了,五條梗豆扭,每人正好一條,爸媽各一條,我和大貴、二珍各一條,到家一起吃。動物形餅干,我要按牛、兔、猴、豬、猴歸類好,然后分給大家;牛、兔、猴、豬、猴是我們一家五口人的生肖。我們離開汽車路,爬了兩道山嶺,再爬一道山嶺就到家了。父親強調(diào)說,大草帽被大富賴去了不要說啊,就說坐渡船時被大風刮江里氽走了。

五十三年過去了。

在五十三年里父親姚作火走過中年,進入耄耋老年,心梗五年之后怪病發(fā)作,躺在了堂屋席夢思墊上,氣息微弱,朝不慮夕,喃喃著要一頂帽子。我關注著病危中的父親和我們的珍貴姊妹,時刻在姚家村周邊游蕩。其時,大地一片昏黃,青蛙叫晚,飛鳥歸巢,暮色起于田壟山野之間。高大壯實的四珍在前,瘦弱細長的的三珍在后,她們各自提著一籃子水綠色青柴葉寂寂然往村子走,周遭樹木叢生,百草豐茂,洋溢著濃郁的萬物生長氣息。四珍說,這回你說老爸還挺得過去么?三珍說,不可能了,十幾天都沒一粒米下肚了,虎口穴也瘦光了。四珍說,五珍那樣子,我都不敢劈柴,松樹段不劈開來干不了,到時會燒青柴的。三珍說,五珍也真是的,結(jié)“金元寶”我也是說說嘛,就那樣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兇我,總得面對現(xiàn)實呀,誰不希望老爸長命百歲。她們說著轉(zhuǎn)過村口,看見一些屋前繩索上的衣物在晚風中飄曳,整個村子昏昏欲睡的樣子,于是加快腳步,匆匆走進村子。她們到了堂屋跟前水泥地上,恰好哥哥大貴吃過晚飯從堂屋里步出來。大貴說,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疲勞了,要抓住重點。他說著挪開身子,讓妹倆提進屋子來。二珍也吃過了晚飯。她在廚房里抓起一撮青柴葉片說,綠色食品,真是綠色食品。然后轉(zhuǎn)身喊道,小年,把車開出來吧,我們下去。

停車場在屋后水泥路里頭,走五十米許便到。再往里,一公里左右便是姚家村所在的行政村坳山壟。水泥路繞至坳山壟就到頭了。停車場是小村莊式停車場,夾在一座小別墅、一座公廁之間,也就兩三百平米大小。小別墅是幾年前建成的,屬于姚仁伯的孫子姚作鳴的兒子姚香山,沒怎么裝修,只住著姚凱酒仙及其保姆。姚凱酒仙是姚仁伯的孫子姚作鵬的小兒子姚香山的堂兄,五六年前從省城送回來的。公廁是去年新農(nóng)村建設實行一村一公廁時修建,上頭有片廢棄的白色塑料薄膜,在黃昏的春風中索索作響。小別墅里傳出姚凱酒仙“胡霞霞戲霞霞、哎呀呀啊呀呀”沙沙啞啞的喊叫聲。章小年啟動車子開到后門旁邊,按了下喇叭,二珍就提著米黃色坤包從屋里頭走了出來。

大貴遞話道,帽子別忘了。

二珍已一腳跨上車門,聽聞大貴發(fā)話,便抽下腳來說道,知道了——要么帶兩個上來讓老爸看看,要是不喜歡,退掉,反正我服裝店上下頭都有賣帽店。

大貴說,好的,跟店里說好,說不定要退還的。

三珍吃過晚飯也要回去。坳山壟沿水泥路步行十幾分鐘即到,她回去把愛人葉開康調(diào)出來下半夜陪護。放下碗筷,三珍去樓梯后面佛龕左近的紙箱里抽出六柱香、三支燭。每天晚飯后回去之前,她都要去村殿供香燭。父親從縣醫(yī)院回來后她就這樣做了。三珍認定父親這回篤定要走了,老人要走誰都拉不住的,她看不得父親的痛苦,遲幾天不如早幾天,祈求菩薩為父親解脫苦痛,讓老人早點兒上路。當然,三珍只在心里默念,她嘴上不這樣說,她嘴上說祈求菩薩保佑老爸渡過難關長命百歲。不過,自從她要做“金元寶”之后就不這樣說了,要是再這樣說就自相矛盾了。她就什么都不說,從拿香燭到點香燭,整個過程都沉默不語,細長的身子透著神秘氣息,有點天地相通的樣子。在村殿里供上香燭三珍就回坳山壟了,她沒有踅回村后娘家小洋房,而是沿著雜草縱生的村道,悄無聲息地轉(zhuǎn)到停車場,然后在水泥路上踽踽然往里走,消失于灰茫茫的暮色里。

三珍回去后,今晚上我們珍貴姊妹就只有大貴、四珍、五珍了。四珍也嫁坳山壟,她愛人在意大利打工。父親姚作火病倒后,愛人要不要趕回來,四珍征求母親的意見,又征求大貴的意見,都說由四珍自己來定奪。四珍總體上粗枝大葉的,但有時也有點心思,她說道,就聽從哥哥安排。四珍家庭不富裕,妹夫出國打工路費才剛還清,大貴雖然希望妹夫回國,嘴上卻說算了吧,回來一趟,就要欠賬了。四珍與五珍一樣,父親從縣醫(yī)院回來后就沒離開娘家。

堂屋里在節(jié)能燈照耀下白凄凄的,仿佛死神探頭探腦,彌漫著哀傷氣息。被子已經(jīng)搬掉,毛巾毯下面的父親迎面躺著,臉部肌肉收縮,雙腮深陷,鼻子見高,耳朵似乎也更大了,一副即將油枯燈滅樣子。五珍坐在一把椅子上,左手搭在父親的右手背,觀察父親動靜。父親偶爾啟開一條眼縫,卻很快又閉上,周而復始;下嘴唇微微抽搐一下,好一會又抽搐了一下,除此并無異常。

四珍在廚房做青柴豆腐了。母親坐灶前燒火,她愈發(fā)衰老了,頭發(fā)斑白干澀,且時時咳嗽著。四珍大手大腳的,動作相當迅速,她要抓緊做好青柴豆腐及早上樓睡覺,晚間十二點再下來輪班。晚間陪護皆由大貴安排,上半夜下半夜兩班制,一班男女各一人。今晚,上半夜大貴、五珍;下半夜四珍、葉開康。葉開康很及時的,夜深人靜時節(jié)村狗吠叫起來,多半覷見水泥路上有點火光晃動,葉開康叼著香煙晃蕩出來了,都在十二點前抵達的。

母親沒有安排陪護,卻不肯上樓睡覺,躺在底層堂屋右邊臥室里心緒紊亂,每夜四五次起床來。有時,她咳嗽著跨出臥室門,一屁股坐在竹椅子上邊咳嗽邊遠遠地向老伴張望,咳嗽完了站起來挨近了端詳;有時老貓似的默不作聲走出來,走到席夢思墊跟前,要是老伴睜眼看過來了,就拿右手伸出食指往自己嘴巴指指,老伴點頭了,便拿桔瓤子來,讓老伴銜在嘴里。我懂母親心情,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老伴已命在旦夕,時刻處在即將失去伴侶的揪心狀態(tài)。

這時候,我看見弟弟大貴從堂屋里走出來。

父親姚作火平和的時節(jié),每隔一個點鐘左右,大貴都要走出屋子,在屋前水泥地上抽一支香煙。他或者站著不動抽煙,或者邊抽煙邊踱步。他是頂梁柱,我知道我弟大貴是整個家族的頂梁柱,因此有很多心事,他邊抽煙邊想心事兒。

雖然七點未到,村上除了姚凱酒仙已無人走動。水泥路前后幾座磚墻瓦屋,照射出些灰黃燈光,飄飄忽忽的,電視機里傳出打斗的聲響,尖叫凌厲;水泥路下斜坡上的老屋子,在朦朦朧朧的月色里凝滯著團團黑影,屋前屋后以及屋檐背的茅草叢里一些春蟲子發(fā)出鳴叫,有凄厲的,也有舒緩的,皆綿綿不絕。村子最下面山崖處老樟樹掩映著的村殿,燭光閃爍,樹影幢幢。村子周邊的群山,起伏有致,際線柔和,啞然不語。

大貴走出兩回屋子抽了兩支香煙,四珍恰好做好了青柴豆腐,她要上樓睡覺了。

隨著大貴開門走進堂屋,有只野鳥跟隨著撞了進來。那鳥子拳頭大小,黑不溜秋,沒頭沒腦地在堂屋里亂撞。它在吊扇上撞了一下即掉落下來,愣怔怔地趴在猩紅色八仙桌上,閃爍著藍幽幽的眼神。四珍揮舞臂膀前去驅(qū)趕,它卻一挫身跳到父親棉被上面了。五珍驚叫地劃動雙手,那黑鳥凄厲地叫一聲撲棱棱飛起來,東穿西撞地終于飛出堂屋門了。

野鳥飛走后,父親姚作火呼吸緊促起來。

五珍、四珍把父親呼吸驟然緊促與野鳥闖進來聯(lián)系了起來,顯得慌張。村狗忽然吠叫起來了,三四只村狗一起吠叫起來,吠得急促而密集。都說陰間的人,人眼看不見,狗眼能看見。五珍、四珍惶惶然望著父親,似乎陰間的人來了,稀里嘩啦帶著鐵鏈子,要把父親拿走??墒歉赣H跟往常一樣,他拿起右手扯了下毛巾毯。五珍便把毛巾毯揭開來。穿著灰黑色睡衣睡褲的父親,小腹劇烈地大幅起伏,右腳在席夢思墊上不安地左右搖晃。看來父親要坐起來喘氣了。大貴、五珍做好了準備,四珍也站一旁等待。父親在意料之中舉起右手,嘴里吃力呻吟,掙扎著要起身。

各就各位。

我看見五珍、大貴已立在席夢思墊上首兩邊,大塊頭四珍站在席夢思下頭,都準備好了。母親也過來幫忙了,她和四珍將父親下身擋住,讓大貴和五珍將他的上身往上托,麻白色照壁上的投影看起來從容不迫有條不紊。

父親姚作火起身后吃力喘氣,上身一探一探,喉管里啃哧啃哧有聲。大貴、五珍在他后背兩邊按摩、捶打。四珍眼里看著父親心里想著小型電扇,等待父親的指令。小型電扇放在八仙桌下面,要是父親往那兒示意,四珍便將電扇提過來,朝父親身體吹風。父親發(fā)熱時,多半都要電風扇就近吹風,頭頂上的吊扇不管用。電風扇像條凳上第三條棉被,父親不討要是不會主動提過來的。春天的夜晚,原本很有些涼意。

這回父親姚作火沒要電風扇,他的呼吸也漸漸均勻起來。

四珍貪睡,一家人都知道。母親跟四珍說道,沒幾個鐘頭了,你去睡。大貴也說,到十二點只有三個多鐘頭了,去睡吧。五珍也想說點什么。她想跟四珍說,你什么時候睡醒什么時候下來,我沒關系,跟三姐夫一起再坐會兒,三姐夫肯定十二點前出來??墒撬龥]有說出來——待到父親躺下來了才把這意思跟大貴說了下,然后上樓跟四珍說去??墒歉赣H躺下來后五珍走到二樓門口,門里頭傳出四珍的呼嚕聲了。

父親姚作火只坐十幾分鐘就要躺下來。

這跟前幾天很不同。那些天父親姚作火發(fā)作起來厲害得多,至少要坐半個多小時才能躺下來。發(fā)冷發(fā)熱的次數(shù)也不那么頻繁了,從前天祭拜了天神開始就減少了,今天只發(fā)作三次。五珍望著哥哥大貴說,十三分鐘,意思是父親只坐了十三分鐘喘息就平靜了。五珍的想法很是混亂。剛才那只野鳥飛走后村狗忽然吠叫起來,她以為陰間的人來了,要帶走父親了。但此刻卻不這樣想了——她總是喜歡往好里想,以為祭拜了天神父親或許會好起來的,覺得冥冥之中存在著某種神力。她甚至異想天開地想,剛才那只野鳥也許是天神派遣過來的神鳥,已把父親身體里的疾病銜走了,她恍惚中覺著那只神鳥在父親棉被上面狠狠地啄了一喙。

天神是前天凌晨祭拜的。

要祭拜天神是父親姚作火許下的愿心。那時節(jié)還是生產(chǎn)隊,有天父親在生產(chǎn)隊勞動時胃病發(fā)作,便躺在田埂上休息。父親胃病嚴重,據(jù)說是少時餓壞的。田埂上面是青天,父親面對青天心里說,要是單干了,我要整豬拜天神。父親默默許下愿心,不與人道。生產(chǎn)責任制了,父親才說出來。父親提過幾次,他要還愿。可母親不怎么支持,便拖了下來。這回是母親提起的。父親躺在席夢思墊上,雙掌合一,喃喃自語,拜拜天,拜拜地,拜拜爹娘幫幫我,快快帶我走——母親便想起拜天神的事,于是跟大貴說,生產(chǎn)隊時你爸許過愿的,要整豬拜天神,還沒有還。大貴雖然不怎么相信天神,卻也張羅了,聯(lián)系了屠戶在前天凌晨運來一頭煺白的生豬祭拜了天神。那時節(jié)我看見了,太陽尚躲在別處,天際麻麻發(fā)白,深青色空中聲聲鈍響,亮光閃爍;下面猩紅色八仙桌上在香煙光影中赫然趴著白生生的整豬,八仙桌后頭珍貴姊妹跪了一地,頂禮膜拜。

五珍說“十三分鐘”,希望哥哥大貴說點開心話,比如天神靈驗了之類的開心話。哥哥大貴說的話,五珍都信。但大貴沒說,他朝五珍咧了下嘴角便轉(zhuǎn)眼望母親說道,媽,你去躺下休息吧。母親被那只野鳥觸動了某根神經(jīng),心里很亂,她抹了把眼睛說,都二十六天了,要是一開始就去醫(yī)院,你爸興許還有救,這么長時間了都。母親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大貴僵硬地笑了下說,別多想了,一個人的命早就注定,多少壽元早就注定了。大貴不信命,這話是母親說過的,他拿她說過的話來安慰她。母親抽泣著走進臥室。

母親進臥室后這段時間父親姚作火比較平靜。他依舊偶爾啟開眼縫,卻很快又閉上,周而復始;下嘴唇微微抽搐一下,好會兒又抽搐一下,如此而已,沒有大的波動。

深夜十一點多鐘村狗又吠叫起來,葉開康嘴銜香煙在水泥路上晃過來了。

葉開康走夜路顯得小心翼翼,他邊走邊東張西望。有一回,葉開康走著走著,姚凱酒仙忽然從路后一棵油茶樹下的黑影里跳將出來,被嚇出一身冷汗。夜晚,姚凱酒仙喜歡在村上游蕩,他戴著雙耳黑帽像夢游一樣晃來晃去。五六年前,姚凱酒仙從省城被送回來時,村上一些老年人一見到他就私下里嘀咕,說姚凱酒仙看上去跟他爺爺姚仁伯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也許是姚仁伯投胎的吧,因為作惡多端,才變成了這樣的癲癇人。有了這樣的說法,晚上四處游蕩的姚凱酒仙似乎就帶著一股鬼氣,冷不丁撞上了便嚇得半死,好像見著了鬼魅。

葉開康到了屋前丟掉煙蒂,輕輕推開堂屋門走了進去。他挨近席夢思墊看會兒他的岳父姚作火,然后跟大貴說道,哥,上樓睡吧。

大貴向葉開康示意一下便轉(zhuǎn)身向大門走去。在門前水泥地上,大貴遞過一支香煙說道,上半夜就是九點來鐘發(fā)作一次,時間也不長。葉開康點上香煙說,真奇怪,拜過天神這兩天來,老爸發(fā)冷發(fā)熱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喘氣也不像以前那樣吃力了。住院前那幾天,真嚇人,要是沒有氧氣,可能不行了,這幾天都沒討氧氣。大貴放低聲音說,也許人瘦了,體重輕了,對心臟減輕了壓力吧。他們都知道的,住院前那幾天父親姚作火發(fā)作起來確實厲害,有幾回喘不出氣來,眼珠定住不動,氧氣放到最大才緩過氣來。家里還有一筒氧氣,放在母親臥室里。父親姚作火從醫(yī)院回來,珍貴姊妹就商定了,父親不討要就不上氧氣。大貴嘆了口氣嘀咕道,好是好不起來了,從醫(yī)院回來我就不抱希望了。

葉開康換了個話題說道,聽三珍說,老爸他要帽子?大貴說,是要帽子。葉開康說,老人想帶過去的都是他自己最喜歡的物事。以前聽老媽說,老爸年輕時有個草帽很好看,上面有四只鳥,他非常喜歡。大貴說,那個草帽小時候我也看過,上面繡著鴿子、百靈、白鶴、雄鷹,不過早就不在了,我還是五六歲吧,老爸帶我姐去巖門背看奶奶,坐渡船過渡時掉江里氽走了。葉開康說,這樣的草帽現(xiàn)在肯定沒得賣了吧,老爸可能就是要那樣的帽子。

母親起床來了。

母親聽見門外說大草帽的事兒就起床來,然后推出門說道,不是氽走的,那個大草帽不是氽走的,你爸送人了,送給了大富。

那只大草帽送給我堂弟許大富,以前只有我和父親知道,他們都蒙在鼓里,都以為被江水氽走了。五年前,父親跟母親說了,父親從市醫(yī)院出院后就跟母親說了。不過,母親沒跟子女提過,大貴他們?nèi)砸詾楸唤圩叩摹?/p>

五年前那天父親姚作火跟他老伴說了許多事兒。父親說,臨死臨死,在臨死之前什么都想,在市醫(yī)院里一輩子的事兒都想了一遍。父親就跟母親說起了那頂大草帽。父親說他一輩子對老伴只撒謊一次,那只草帽不是氽走的,是送給了大富;父親說他一輩子對老伴只隱瞞一件事,那年帶大珍去巖門背時買香煙店主找錯了三元錢,給退還了,沒跟老伴說。那天,父親還說了其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父親說他得了這種病,說走就走的,把想說的都說出來,走的時候心里才安穩(wěn)。當時母親非常激動,掉了不少眼淚。

得知大草帽送給了許大富葉開康就說,那么問問大富哥,草帽還在不在,老爸也許就是要那頂草帽。大貴說,不可能還在,他心算了一下接著說,都五十三年了,就是還在也霉爛了。母親說,是五十三年了,那年大珍八歲,母親也心算了一下然后說,那個草帽編織成正好六十五年了,我十九歲那年請祖言公編織的,你爸戴著不大不小,正正好,我用紅頭繩量了你爸頭的尺寸,送給祖言公編織的。

母親說著大草帽就記起另一件事兒,她讓大貴跟她去臥室。

此事也是父親提大草帽那天交代的,要大貴在他死后買一條三斤重的田魚送給姚歐南。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天,有人發(fā)現(xiàn)村東水牛塘里有一條大田魚,許多人去抓了。姚歐南抓住了田魚,有三個人包括我父親湊了過去,一片混亂之中,那條大田魚便從姚歐南手中滑走了。后來讓父親抓了回來,一稱恰好一斤半。父親交代說,等他死后加倍歸還,別提以前抓魚的事,提起以前抓魚的事歐南不一定肯要。聽完母親的轉(zhuǎn)述,大貴說,三斤重的田魚不知一下子有沒有賣哦。母親說,沒有賣,就買兩條嘛,湊足三斤就是了。

十二點未到四珍就下樓來了。

四珍叫大貴、五珍去睡覺。母親也說快去睡覺,再過五分鐘就十二點鐘了,就明天了。母親說著明天發(fā)覺又要過去一天,便叨嘮起來,說你爸生病二十七天了,要是一開始就去醫(yī)院,興許還有救,這么長時間了,都快一個月了。母親叨嘮著便咳嗽起來,臉龐是皮包骨頭了,眼圈發(fā)紫,隨著咳嗽聲密集起來,她埋下頭去,蜷縮成一團的身子一聳一聳著。

我弟大貴擔心母親咳嗽完又要哭鼻子,便交代四珍給老媽倒點開水,然后跟五珍說道,交班,去睡覺吧,于是上樓去了。

樓梯后面佛龕里依舊香煙繚繞。大貴轉(zhuǎn)過佛龕走到三樓小陽臺,看見村子下面山崖處村殿與竹園之間的小路上,在月色朦朧中移動著一個黑團兒,以為是姚凱酒仙。可凝神細看,卻不是一個黑團而是許多個,前頭四五個大的,后面六七個小的,狀如毛豬,列隊在小路上移動,然后消失于小路拐彎處,眼目中只有黑壓壓的竹林、似有若無的燭光。

大貴正疑惑著,樓下傳上母親的聲音。

母親邊哭邊說道,都二十七天了,你爸生病都二十七天了。

父親姚作火是清明節(jié)次日發(fā)病的,確實二十七天了。

清明節(jié)那天,我弟大貴和弟媳王彩萍回老家拜墳。那時父親姚作火好端端的,一點發(fā)病的預兆都沒有。我家祭拜的祖墳總共六座,衰落的家族祭拜的祖墳就多。我曾祖父輩有四個男丁,卻只有第三房娶了老婆,生育兩個兒子。家族頹勢不可擋,第三房的長子尚未成親便夭折,次子姚仁慶不會生育,猶如老樹枝條發(fā)不出一個芽來,便以十個銀元買來我父親以繼香火。我五歲開始,父親就帶我去祭拜祖墳了。那六座祖墳就我曾祖父母的墳塋像模像樣,其它五座則一小土堆而已。父親祭拜祖墳很虔誠,格外認真,砍了荊棘又薅茅草,干干凈凈了,然后培上新土,燒上紙錢。父親說,他四歲時就跟他父親去拜墳了。算起來,父親祭拜了七十七年祖墳,從四歲開始拜到八十歲,一年也沒落下,在外流浪那些年每逢清明他都要潛回拜墳。父親八十歲患了心梗,便由我弟大貴祭拜祖墳了。清明節(jié)上午,我弟和弟媳王彩萍祭拜了祖墳,那五座土堆祖墳,父親早已修葺,澆上水泥,豎了名字牌,長不出荊棘、茅草,祭拜不怎么費時了;下午他們給母親打幫手,祭神、祭祖,然后與父母一起過了節(jié),返回縣城。那天父親很正常的,上午拜墳時父親說他也要去走走,大貴說山路不好走,別去吧。父親就在水泥路上轉(zhuǎn)悠,遠遠地望大貴拜墳,在水泥路上可以看見我家三座祖墳。大貴發(fā)動摩托車返回縣城時,坐在屋前石板上的父親舉起右手露出那枚獨齒說,慢慢開,慢慢開,笑得一臉慈祥。

我們珍貴姊妹都清楚,五年前父親姚作火就剩一枚牙齒了。

五年前,父親心肌梗塞就是那枚獨齒開始疼痛的,記憶猶新。頭天晚上,父親被夜游的姚凱酒仙嚇了一跳,次日就心梗,這事兒有些神秘了。那年,父親雖然八十高齡了,但身子骨硬朗,仍種些番薯。父親就是從番薯地上回來遇上姚凱酒仙的。那時村子周圍山野里就有野豬出沒了,父親在番薯地上放了三只炮仗驅(qū)趕野豬,返回時路過村殿,遇上了夜游的姚凱酒仙。不知在父親眼中的姚凱酒仙是個什么樣子,他回到家跟母親說,嚇死了嚇死了,夜里便做了噩夢,夢中喊著姚仁伯。次日父親卻沒什么異常,就跟母親一起去地上挖番薯了。父親挖了七蔸番薯嘴巴里僅留的那枚牙齒痛起來了。牙痛算什么呀,父親沒當回事兒,還自嘲道,真沒用,挖幾蔸番薯就把牙齒挖痛了??蓻]多久就渾身乏力,而且肚子也疼起來,疼得厲害。母親慌忙給坳山壟三珍、四珍打電話,又給大貴打電話。送到縣醫(yī)院,醫(yī)生說,心肌梗死。就送市醫(yī)院。在市醫(yī)院住了二十多天,性命保住了,醫(yī)生要求搭三個支架,可父親死活不肯,嚷著哭著要回家,說回家老伴照顧好,家里米粥好吃。我們珍貴姊妹也毫無辦法,只好運回保守治療,堅持天天吃藥。父親心梗后立即進入了暮年。這五年來,父親常常心臟病復發(fā),有點感冒了,就喘氣吃力,渾身冒汗,離不開救心丸。有時,還蠻不講理,視母親像個年輕的傭人,指使她做這做那,甚至要母親把山上的松樹砍回來劈開準備過年柴火,要是不聽他的使喚,就像孩子一樣哭鬧起來,說自己是個廢物了,嗚嗚嗚地哭個不停。每當父親發(fā)事,母親就給三珍、或者四珍打電話,但更多的是給大貴打電話。大貴說,這些年接到老媽的電話,我就像驚弓之鳥,心里砰砰直跳。

這次父親發(fā)病母親只給三珍打了電話。

開始幾天病情并不嚴重,就是全身發(fā)冷,喘氣也不這么吃力,每天都是下午三點多鐘開始發(fā)冷,二十來分鐘便平和下來,像平時一樣。父親以為得了“半日病”。半日病是我們這一帶的說法,許多人患過,卻不知什么病。父親恢復過來后就坐在屋前石板上曬太陽。父親說,后生得半日病不算病,老人得半日病好送命。父親雖然這樣說,但看起來并不懼怕。他又說,有半日病鬼的,傳說有個半日病鬼挑著擔子,一頭是火籠,一頭是蒲扇,邊走邊說,熱死熱死,冷死冷死。父親邊說邊笑,似乎不怎么當回事兒。

母親不以為是半日病。她跟三珍說,你爸亂說的,你爸有時總是亂說,怎么是半日病呢?半日病是有時發(fā)冷有時發(fā)熱的,你爸就是發(fā)冷——要真是半日病,沒關系,楊梅草煎雞蛋吃了就好。母親以為是凍掉的,得了風寒。她跟三珍說,肯定是凍掉的,清明節(jié)那天,你爸在車路上看你哥拜墳,回來熱了,衣裳脫光,赤條條坐在屋前石條上,肯定凍掉的,傷風了。母親沒有弄楊梅草煎雞蛋給父親吃,只給吃些感冒通。

可是過了幾天父親果真時而發(fā)冷時而發(fā)熱了。母親就去拔來楊梅草,煎了雞蛋給他吃。可病情卻越發(fā)嚴重了。發(fā)冷發(fā)熱頻繁起來,而且不是發(fā)冷之后就發(fā)熱,發(fā)熱之后就發(fā)冷——有時發(fā)冷之后過會兒卻又發(fā)冷了,有時發(fā)熱之后過會兒卻又發(fā)熱了,毫無規(guī)律。發(fā)冷發(fā)熱的程度也日益嚴重,發(fā)冷過后父親兢兢戰(zhàn)戰(zhàn)地說,從來沒有這樣冷過,就像關在冰箱里一樣,全身只管發(fā)抖,一身老肉都快抖光禿了;發(fā)熱過后父親說,真難受唷,就像丟在炭窯里烤,全身都是火。

母親說出了她的擔心。清明節(jié)那天,母親是從老屋里喂雞回來發(fā)現(xiàn)父親赤條條的,老屋里圈養(yǎng)著一只公雞五只母雞。當時母親就非常訝異,馬上幫父親穿上套頭黑內(nèi)衣、套頭開司米。平時,父親自己是怎么也脫不了套頭衫的,五年前父親除了心梗還有腦血栓,當時醫(yī)生說治療心梗時可能會腦出血,幸好腦血管沒有大破裂,卻左半身不遂了,經(jīng)過治療有所恢復,只是落下左腳左手不便的毛病,五年來父親穿上或者脫掉套頭衫都需母親幫忙,他從未獨自穿過或者脫過。母親給父親穿上套頭衫,問他怎么脫下來的,問了好幾遍,似乎才聽清楚,父親說的是胡話,他說姚仁伯幫他脫掉的。姚仁伯都死了幾十年了,母親似乎看見鬼魂似的,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母親把自己的擔心同三珍說了。這事兒太離奇了,難不成真有什么鬼魂?三珍說,也許是姚凱酒仙幫他脫的吧,老爸老糊涂了,以為他是姚仁伯了,不是說姚凱酒仙很像他爺爺姚仁伯么,是他爺爺投胎的么。母親搖頭說,不可能,姚凱酒仙不會幫人做事的,再說你爸看見他就遠遠地躲開,他不可能幫你爸脫衣裳。三珍仍舊懷疑是姚凱酒仙干的,就想去側(cè)面打聽一下。姚凱酒仙的保姆很盡職的,基本上都看著他的,晚上出去夜游都在保姆睡去之后。保姆比較年輕,比較嗜睡。姚凱酒仙的老爸姚作鵬曾經(jīng)說過,這個保姆什么都好,就是嗜睡,有時候在沙發(fā)上一靠就睡著了。面對三珍的打探,保姆吞吞吐吐的,好像是姚凱酒仙幫我父親脫掉套頭衫的,好像又不是。這事兒有點奇怪了,奇怪的事兒就神秘起來,就與五年前父親讓夜游的姚凱酒仙嚇了一跳便心梗之事勾連起來。

經(jīng)過深思熟慮,三珍也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

我妹三珍說,五年前父親心梗在市醫(yī)院住院時,她請先生給他算過命的。算命先生說,這個坎跨得過去,最多還有五年壽元。那年父親八十歲,今年八十五歲,正好五年了。三珍說,她一直悶在心里不敢說出來。

這樣就增添了些神秘色彩。似乎生活中就有個不可視的神秘王國,在這個高深莫測的王國里,一些事情在冥冥之中注定了,人力不可抗拒。我弟大貴卻不怎么相信,關于脫掉套頭衫的事盡管有些不解,但對算命先生所說是不信的。大貴提出要送父親去醫(yī)院。

母親說,你問問他自己,肯不肯去。父親姚作火原本就執(zhí)拗,歲數(shù)越大越執(zhí)拗。在市醫(yī)院治療心梗時醫(yī)生說搭支架,我們也說搭支架,八萬四千元錢都籌措好了,可父親不肯,任你怎么勸說都搖頭,后來絕食了,不吃不喝,再后來就把鹽水管子拽了。父親拽鹽水管子時,我弟大貴吆喝了一聲,你做什么吶——后來大貴多次提起,他一輩子就吆喝過老爸一次,在市醫(yī)院吆喝過一次——因此大家都領教過,要是老爸不肯去醫(yī)院,是沒丁點兒辦法的。

父親姚作火耳背,交流起來原本就很費勁,病倒了更甚。助聽器曾經(jīng)配過的,戴上去有時感覺挺好,父親很高興,他說他聽到鳥的叫聲了,他在水泥地走幾步說,他也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但有時很不好,嗡嗡地吵得他頭腦發(fā)暈,呼吸吃緊,父親說他都想嘔吐了。主要是父親自己不會戴,更不會調(diào)試;平時都是母親給他弄,可弄不好了他就破口大罵,母親不敢給他弄了。父親不但執(zhí)拗,脾氣也火爆,他戴不上或者調(diào)試不好,就把助聽器摔掉,摔在地上又拾起來,拾起來又摔了,結(jié)果就摔壞了。大貴想再買一只。母親搖頭說,不要買,不給他戴就罵,戴不好就又罵,我會給他罵死的。

大貴費了好大勁才與父親姚作火交流上??筛赣H不說去醫(yī)院,也不說不去醫(yī)院,只說暈車,他暈車,似乎想去又不敢去。其實,大貴的心情也復雜,想送父親去醫(yī)院,又不想送父親去醫(yī)院,因此就沒有勸說父親要去醫(yī)院。

大貴給縣醫(yī)院朋友打電話。

大貴跟醫(yī)生朋友說了父親的病情,然后問,送醫(yī)院的路上會不會有危險?朋友說,坐救護車一般沒問題。大貴說,我爸暈車的,平時一坐車就嘔吐。醫(yī)生朋友說,暈車哈,那就說不定了。大貴就把近五年來父親去了兩趟縣城坐車的情況跟醫(yī)生朋友說了說。一趟是去醫(yī)院復查,一趟是去配助聽器。特別是配助聽器那趟,差點回不來了。二妹夫章小年小車尚未開出縣城,父親就臉色蒼白,虛汗淋淋,喘氣急促。后來只得開開停停,停停開開,從縣城到村子十多公里的路程開了兩個多小時。醫(yī)生朋友說,救護車好一點,不過八十五歲的老人了,而且又患過心梗又暈車的,真的不好說。

大貴跟二珍、三珍、四珍她們商量。三珍心里是不想送父親去醫(yī)院的,但嘴上卻附和著二珍、四珍說,去不去醫(yī)院由大貴決定。大貴也給湖南的五珍打電話,征求她的意見。五珍在電話里失聲痛哭起來,主張去醫(yī)院還是不去醫(yī)院,她沒能表達清楚。大貴就決定下來,決定在家里掛鹽水。大貴把醫(yī)生請上來,把氧氣筒運上來。先抽了血液送去化驗,結(jié)果是心臟不好,腎也不好,還有氣管炎;然后就天天接送護士,隔天運一筒氧氣,隔兩天配次藥水。這些事兒由大貴聯(lián)系好,讓章小年和王彩萍去干。章小年開著小車從村子到縣醫(yī)院來來回回地跑,就跑了十二天。

這十二天的治療我弟大貴稱之為消極治療階段。

父親從縣醫(yī)院回來那天,大貴非常沮喪,將父親治療過程進行了總結(jié),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在家里吊鹽水十二天,是消極治療;第二階段入住醫(yī)院三天,是積極治療;第三階段從醫(yī)院出來,是放棄治療。實際上,大貴在心里劃分為四個階段,還一個階段是起始那些天,就是服感冒通吃楊梅草煎雞蛋那些天,那個階段是胡亂治療階段。大貴沒說出來,讓父親姚作火吃楊梅草煎雞蛋是母親的主張。

在家掛鹽水這個消極治療階段父親姚作火時好時壞,但總體上越來越壞。

有幾次父親昏迷過去,出現(xiàn)類似于五年前在市醫(yī)院醫(yī)治心梗時的狀況。三珍、四珍以為父親不行了,放聲大慟。五年前,在市醫(yī)院那些日子父親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心臟曾經(jīng)停止過多次,時間最長一次停了十一秒鐘。有一次,父親搶救過來后產(chǎn)生了幻覺,忽然坐起來,雙手往前狠狠地推出去,一迭連聲驚叫,姚仁伯、姚仁伯,滿臉惶恐。這回,在這消極治療階段,有次從昏迷狀態(tài)蘇醒過來時父親也產(chǎn)生了幻覺,驚恐地大喊姚仁伯,似乎姚仁伯操著虎頭拐杖向他啄過來一樣。那時節(jié),姚仁伯的孫子姚凱酒仙恰好從堂屋前晃蕩過去。他頭上的黑帽子兩耳連同掛在腰間的深黃葫蘆酒壺步調(diào)一致地晃動,嘴里沙沙啞啞地胡霞霞哎呀呀呀戲霞霞啊呀呀呀地一路喊過去。

母親頗為擔心,擔心父親又要說姚仁伯什么了,五年前在市醫(yī)院父親說了姚仁伯許多不是。這倒不是擔心讓姚凱酒仙聽了去,癲癇人不懂什么,但在村上說姚仁伯不是總歸不好??筛赣H沒說,也就這么喊一次姚仁伯的姓名,沒說什么。

倒是交代起后事了。

父親說,他墳地上的水涵得通一通了,不要讓他浸在水里,他有關節(jié)炎。當天,章小年、葉開康就去父親的墳地上疏通了水涵,水涵里果真積滿了淤泥。父親又交代抬“老壽”時要小心?!袄蠅邸币簿褪枪啄?,父母的棺木放置在老屋樓上?,F(xiàn)在的老屋,不是我小時候居住的老屋。那時節(jié),我們家住在那座五間兩伙廂老屋的伙廂頭,我出嫁那年,老屋子被白蟻吃空了,搖搖欲墜,次年拆倒了,父親把整個伙廂的地基買了回來,興建了一棟巖墻瓦屋小三間。父親說過,整個伙廂原本都是我家祖上的,買回祖宅,修葺祖墳,是他人生的兩件大事。現(xiàn)在,父母的棺木就擱在小三間的樓上。那小三間的樓板、樓梯有些腐朽了,當時興建時用的就是舊木料。父親交代說,抬棺木時,事先要用木棒將樓梯梁頂住,防止樓梯梁斷下來。

父親交代了這些事情后便要求給他剃個頭發(fā)。

父親說,這次他篤定好不起來了,篤定扔朱獨山去了。朱獨山是火葬場。父親想到自己快要去那一邊,就要求給他理個頭發(fā)。多年前,父親就有些禿頂了,巴掌大小那灘頭頂只疏疏長著一些又黃又軟的毛發(fā)。不過,他頭頂周圍的頭發(fā)卻好好的。五年前父親心梗后頭皮就發(fā)癢起來,戴上帽子更是奇癢難耐,只好不戴帽子了。父親不戴帽子后,就留起頭頂周圍的頭發(fā)。那圈頭發(fā)異常茂盛,看上去像戴了個假發(fā)圈。父親留起頭發(fā),目的是遮住額頭上那道梅花狀傷痕。確實如此,那道梅花狀傷痕躲藏在了很是茂盛的毛發(fā)里面,一點也看不見。

那道梅花狀傷痕我們一家確實諱莫如深。

以前父親從來不提,母親也沒提過,我們珍貴姊妹都是聽村上人說的。我弟大貴小時候得知是姚仁伯用虎頭拐杖啄下的便揚言長大后要為父復仇,父親極為生氣,痛打一頓后嚇唬道,要是再亂說就把你的嘴巴縫起來??晌迥昵霸谑嗅t(yī)院父親主動說起來了。每次被搶救過來,就跟從鬼門關逃出來似的,父親極其亢奮,話語特多,一些事兒我們聞所未聞。此前,只知那道傷痕系姚仁伯所啄,卻不知因何挨打,父親說出了緣由。同時,父親說他救了姚仁伯半條命,高級社時節(jié)一個除夕之夜,村上被姚仁伯欺侮過的一伙年輕人,要痛打姚仁伯,要搶他家的豬肉、油炸豆腐,作為高級社副社長的父親說,讓他前往偵察一下,姚仁伯在不在家。可父親潛伏到他家卻通風報信了,讓他避一避。父親說,要是那個晚上逮住了,肯定打個半死,我救了他半條命。在我的印象里,姚仁伯跟我父親關系不錯的,記得他黑衣黑褲地只露一雙發(fā)黃眼睛,不聲不響走進我們五間兩伙廂道坦,很少說話,不跟別人說話,只跟我父親說幾句,看不出他曾經(jīng)將我父親啄得頭破血流,對此我一直納悶。聽了父親的話我終于釋然了,父親救了他半條命的。

父親姚作火剪了頭發(fā),躲藏在毛發(fā)里頭的傷痕便袒露在外,重見天日了。那傷疤銅錢大小,圓圓的,凹凸不平,確實像朵梅花的樣子。也許深藏得久了,一旦見了天日,似乎有些不自然,有些羞愧,閃爍著有些羞愧的暗黃光澤。顯然,父親剪掉頭發(fā)是萬不得已。在父親看來,要去那邊就得將自己收拾干凈體面。父親凄凄然說道,留著長發(fā)去那一邊,以為賊。

我弟大貴格外煎熬。父親的所作所為,尤其是昏迷前夕的痛苦掙扎,蘇醒過后的無助神色以及平穩(wěn)時節(jié)的仁慈目光,都像虎頭拐杖啄在他心上那般疼痛。大貴看著父親說“以為賊”時的凄楚神情終于熬不住了,他退出堂屋機械地走到屋后竹園里悶頭痛哭了一場,然后調(diào)整好情緒就又給醫(yī)生朋友打電話了。

雖是朋友,但運送途中有無危險醫(yī)生是不能打包票的,醫(yī)生總是說得模棱兩可。后來是父親姚作火自己提出來的,在家里掛了十二天鹽水后父親自己提出來了,提出要去醫(yī)院。父親說,這樣難受,不如死在車上算了。

父親姚作火是由縣醫(yī)院救護車接過去的,接過去后就進入積極治療階段??芍蛔×藘商灬t(yī)院就送了回來,父親自己放棄的,他就要回來。

那是住院第三天下午,父親姚作火在病床上突然昏厥了過去。這是父親自己也沒有想到的,他以為在醫(yī)院里不可能昏厥過去,在醫(yī)院里都昏厥就肯定沒救了。那時節(jié)我都看見了??匆姼赣H同病房一些人匆忙逃出去,連能夠起床的病號都逃出去,兩個白大褂急匆匆走進來;看見父親被救醒過來后相當惶恐,他茫然四顧,不知所措地哀求白大褂用最好的藥水給他打一針,不要讓他這個八十五歲的老者死在路上做門外鬼;看見大貴、王彩萍、二珍、四珍、葉開康、章小年他們在走廊上神色不安地走動、商量,聽見大貴說,運回去就等死了,然后匆匆地去洗手間抱頭痛哭。

最后還是順了父親。我弟大貴拿的主張,他說孝順孝順就順老爸吧。

那時節(jié)我又都看見了,珍貴姊妹推著醫(yī)用滑輪床,咔噠咔噠地出病房、過走廊、進電梯,然后推進了救護車,大貴坐一邊,二珍坐一邊,父親躺在中間,運回姚家村。到達村子的時候,對面酒壇山之巔凝滯著一片片火燒云,看上去有些壯麗也有些古遠。

現(xiàn)在,父親姚作火從醫(yī)院回來在堂屋席夢思墊上躺了一個禮拜。他忽然提出要頂帽子,不要舊帽子,要新帽子。這事兒就成了我們珍貴姊妹的重大事情。

不知二珍買來的新帽子父親姚作火喜不喜歡。

天色已然大亮,大地一片清明。太陽從屋后山巔升上來,拂過竹園毛竹枝頭,射進窗口,落在樓梯一面白墻壁上,看起來新新鮮鮮、清清白白。我弟大貴走下樓梯來。大貴睡眠不好,平時就不怎么好。昨晚十二點多,他在三樓臥室躺下后久久無法入睡。先是想著村殿后面小路上移動的黑團,終于記起來了,村人曾說過,現(xiàn)在村子人少了,草長了,野獸多了,晚上野豬都進村來,在村道上走來走去,那些個黑團也許是野豬吧;后來,大貴又想起闖進來的那只野鳥,想著父親到底喜歡什么帽子,二珍買來的帽子父親喜歡不喜歡。大貴東想西想,公雞打鳴時才瞇眼過去,起床走下樓梯太陽老高了。

父親姚作火往樓梯這邊看著。他不是看大貴,往那兒看好一會了。那發(fā)乎深陷的眼眶散淡乏力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融在那片清清白白的朝陽里。

堂屋里陪護父親姚作火的是三珍、五珍。葉開康已與三珍調(diào)換,他回去了,要在秧田周遭打上籬笆,以免被野豬糟蹋了。三珍叫五珍上樓睡會兒,白天她一個人看護可以了;五珍努力擠出點笑容,搖搖頭。幾天前,三珍要給父親準備“金元寶”,五珍哭著說,這時候就弄這些,你以為老爸要死了。于是她倆發(fā)生了口角??砂l(fā)生口角后她們都有些后悔,彼此都有修好的意思。一同下半夜陪護的四珍在屋后水泥路上劈柴。四珍明白,父親病倒后兄弟姊妹來幫忙的就她家和五珍家是一個人,其他家都兩人,她應該多做點事兒。而且,珍貴姊妹中就她力氣最好了,大貴也比不上她。她劈的是松樹段,幾天前鋸回來的,顯然是為操辦父親后事預備柴火,但誰都不言明,擔心五珍又哭鬧起來。準備柴火與準備“金元寶”不一樣,柴火每天都用到。只是四珍的劈柴聲,一下一下劈在五珍的心里。

整個下半夜,父親姚作火依舊比較安靜,似乎處在半睡半醒狀態(tài),不覺發(fā)冷發(fā)熱,一回也沒起來。天邊露出魚肚白時,父親突然說起昏話來,而且口齒清楚,不像白天轉(zhuǎn)不動舌頭。他說看見走進來一個人,是他的爹,叫他去幫忙,要蓋房子了,忙不過來。聽得陪夜的葉開康、四珍毛骨悚然。過會兒,父親神志清醒過來,跟葉開康、四珍交代以前多次交代過的事兒,交代抬“老壽”時要小心,交代墳地的水涵通一通。水涵早就疏通了,也跟父親說過,可他忘記了,又嘮嘮叨叨的交代,說他有關節(jié)炎,腳都抬不動了,怕潮濕,一定弄干燥。天亮時,母親從臥室里走出來,父親仍在嘮叨,他問帽子了,問二珍帽子買來沒有。母親說,天剛剛亮。父親反正聽不見的,母親沒有回答完整。父親就又問一次,問二珍帽子買回來沒有。五珍望著母親猶猶豫豫地說,老爸耳朵聽不見,二姐買帽子他怎么知道的呢。母親搖搖頭,嘆了口氣。

章小年的小車到了。

我看見在春天的太陽光中二妹姚二珍下車了,手里拿著一頂帽子;弟媳王彩萍也下車了,手里也拿著一頂帽子——王彩萍血壓血糖原本就偏高,父親姚作火在家消極治療期間,去醫(yī)院開藥、運氧氣筒,都是她和章小年干的,父母的醫(yī)療卡都放在她那里。來來回回的奔波,她的血壓上竄到一百八——她和二珍各自拿著一只帽子向堂屋大門走過來。二珍邊走邊說,老爸忽冷忽熱的,就買兩個帽來,一個冬天的,一個夏天的。二珍手上的是冬季戴的,棕色加厚雷鋒帽;王彩萍手上的是夏季戴的,米色加長帽檐遮陽帽,她們拿著帽子走進了堂屋。

父親姚作火耷拉著眼皮似乎在閉目養(yǎng)神,其實不是的,他太疲憊了,軀體內(nèi)的生命力一點一點消失,似乎睜不開眼了。大貴前去探下身子爸、爸叫了兩聲。父親睜開眼睛,半睜著,似乎再沒力氣把眼睛睜得大些了。大貴接著喊道,爸,帽子買來了,你看看,二珍買來了兩個帽子。父親看見帽子了,看見了雷鋒帽,然后將虛弱的視線挪移到遮陽帽。父親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嘴角里擠出一絲笑容來。大貴說,這兩個帽子都給你,一個冬天戴的,一個夏天戴的。父親嘴角里的笑容卻瞬即消失了,他吃力地搖了下頭,又搖了一下,然后就又耷拉下眼皮來,很失望的樣子。

大貴說,好像兩只都不喜歡。二珍說,可能原本就不是要帽子哦,這兩個這么好看的都不要,店里最好看的就是這兩個,我和嫂子一起挑選的。三珍說,是要帽子,天亮時,老爸問了,問你帽子買回沒有。劈柴的四珍滿頭大汗地走進來,說,問過,老爸問過,問了兩遍。大貴說,是要帽子,不過不知要什么樣的帽子。大貴說著去廚房吃青柴豆腐了。王彩萍說,青柴豆腐燒了多少?大貴說,血壓降下來沒有?王彩萍跟著大貴往廚房走去。

母親從廚房里走出來了。

二珍說,這兩個新帽都不要哎。母親拿過這兩只帽子前去說,老老,帽,帽。父親半睜的眼睛突然睜開了,顫抖著嘴唇說,大、大帽。母親輕聲說,大帽,要大帽。父親說著大帽,左眼角溢出些淚水,母親拿紙巾探下身去擦拭。五珍轉(zhuǎn)過身來說,大帽,老爸要大帽。二珍說,這兩個帽是大帽了嘛,真不知要什么大帽。

大貴端著碗子從廚房走出來,說,老爸年輕時戴過的那只草帽比較大,是不是要那樣的大草帽。二珍說,我也記得老爸年輕時有個大草帽,后來去巖門背過渡時氽走了。大貴說,昨晚老媽說了,不是氽走,是送給了大富。聽說送給了大富二珍就說,那問問大富哥,還在不在,老爸可能真的就是要那頂大草帽。

母親擦了父親眼角的淚水站直身子搖搖頭說,不要問,肯定不在了。那個草帽六十五年了,我十九歲那年請祖言公編織的,正好六十五年了。二珍說,那個草帽很好看,上面有鴿子,還有什么忘記了,終歸有四只鳥。母親說,怎么忘記了呢,有鴿子、百靈、白鶴、雄鷹,繡在草帽背東南西北四個角上。祖言公說,鴿子是天下太平,白鶴是幸福吉祥,百靈是歡樂活潑,雄鷹是威武勇敢。三珍說,老媽記憶力真好。

這時候父親姚作火又微睜開眼睛。他嘴唇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然后說出了聲音,帽,大帽。

母親說,買,去買個大帽來。

大貴焦急起來,要只大帽也許是父親最后的心愿了。他問二珍道,你去買帽時,有沒有看見帽背上有裝飾的比如花啊鳥啊那樣的大帽子?二珍說道,花是有的,有荷花,有鳥的沒有看見。王彩萍看著二珍說,我看見了,就是你服裝店上頭那個帽店,有種草帽上面有兩只長足鳥,什么鳥叫不出來,不過帽子不是很大。大貴說,下午,我下去看看。

父親接連討要了兩回大帽子,沒力氣了。他閉上眼睛,似乎因為得不到應有的回應而傷感起來,左眼角又滲出渾濁的淚珠來,一臉無助。大貴跟章小年說,要么現(xiàn)在就去買,你把車開出來吧。

啟動小車,我弟大貴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姚香山打來了電話。他是姚仁伯次子姚作鳴的兒子,那年我八歲時跟父親姚作火去巖門背看親奶奶,向姚作鳴借三元錢,就是姚香山給送過來的。姚仁伯有三個兒子,孫輩眾多,除了發(fā)癲癇的姚凱酒仙,其他都很有出息,有老板,也有官員,是村上最好的家族。姚香山是第二房,雖然在村子蓋了小別墅,在他們家族三房中卻是最差的一房。姚香山和我弟大貴是同學。小時候,我和姚香山的姐姐上山采茶,說起各自的弟弟,我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將自家的老爸和弟弟比喻得一文不值。這是父親常常教誨的,做人要低調(diào),把自己說差沒關系,不要把別人說差了。我弟大貴還算爭氣,高中畢業(yè)后當年就考上大學,姚香山當年沒考上,考了三年還是考不上。不過,就富裕來說,現(xiàn)在仍舊不能跟姚香山相比,他在村上蓋了小別墅,我弟蓋了小洋房;他開寶馬,我弟開摩托車,不在同一個段位。姚香山要上來看望我父親姚作火,他已看過幾次,住院時也看過。我弟大貴說,不要上來吧,我準備要下去。姚香山說,車都開到半路了。大貴說,那上來吧,我搭你的車下去,給我老爸買個帽子。

堂屋里父親姚作火又吃力地啟動嘴唇說,帽,大帽,要大帽。

母親說,買,大貴就去給你買帽,買個大帽,買個像你年輕時戴過的大草帽,有鴿子、百靈、白鶴、雄鷹的大帽子。母親說著傷心起來,嘮叨起來。她望著父親微睜著的眼睛叨嘮道,那個大草帽是我的嫁妝,你說什么都不要,就想一個帽子,我爸就請祖言公編織個大草帽。母親說,我嫁到你家,連口像樣的鑊都沒有,連只像樣的碗都沒有,什么都沒有,白手起家。母親說,我爸就是看你人好,有孝心,十幾歲在外討飯每年清明都回來拜墳,我爸說有孝心的男人是好人。母親哭了起來,父親眼角里也涌出淚水來。父親臉部木然,兩個深陷的眼窩卻都涌出了淚水,像從一攤馬蜂巖的縫隙里滲出來似的,冷颼颼地無有感情。母親拿著餐巾紙擦拭了下父親的左眼角,又擦拭了下父親的右眼角,可是擦干了就又涌出來,源源不斷地涌出來。

姚香山寶馬很快就到了。我弟大貴陪同姚香山看望了父親姚作火,接著跟隨姚香山去停車場旁邊的小別墅里坐了會兒,然后就坐姚香山的寶馬去縣城買帽子了。姚香山那小別墅住著堂兄姚凱酒仙及其年輕的女保姆。據(jù)說姚凱酒仙從小很聰明,從小學到高中成績都很好,可是高考失利了,情場又受挫,于是就酗酒,就神經(jīng)錯亂,就發(fā)癲癇了,時不時地胡霞霞戲霞霞咿咿呀呀地亂嚷嚷。五六年前從省城送回來住進姚香山的小別墅,由一個女保姆照顧著生活。由于相貌跟其爺爺姚仁伯極端相似,村人說是姚仁伯再世。晚上,他常常在村子周圍游弋,許多人被驚嚇過,五年前父親姚作火被驚嚇過后的次日就發(fā)了心梗,于是就一步跨進了暮年。

大貴離開村子后二珍自語道,還是問問大富哥,那個草帽還在不在?

我堂弟許大富嗜好賭博,家境困窘,仍住巖門背村老屋子。大富的父親我二伯也是個賭徒,我祖父也是個賭徒,許家賭博的習性在我二伯那一脈承傳了下來。據(jù)說,我祖父賭博起來就將家庭拋于腦后,整月整月不回家,弄得祖母毫無法子,家里連柴火都燒光了,在這樣窘迫的境況之下她也不管不顧了,就把樓上的樓板撬起來作柴火來燒。樓板燒得差不多了,祖父才回來,回來后將我父親賣了,賣了十個銀元作為賭資。賭徒祖父我沒有見過,我父親也沒有見過;祖母我見過,我八歲時見了她一面,落在我眼目里是祖母的皺巴巴手臂上的黑黃斑點。父親的大草帽就是在我八歲那年送給許大富的。

二珍打通許大富的電話,問那個大草帽還在不在?大富想了好會兒才明白問的是什么事兒,他說這么多年肯定不在了,就是還在怕是也爛掉了。大富聽說是他幺叔姚作火要那只大草帽,便說找找看,如果找到了再把電話打過來。父親姚作火病倒后,許大富和他那邊的兄弟姊妹來看過一次。巖門背我大伯、二伯都已過世,我們珍貴姊妹也去看望過,也披麻戴孝地把兩個老人送到山。我們姚家與巖門背許家平時不怎么走動,逢著大事卻都要通知參與的,是那種不怎么親近也不怎么疏遠的關系。

過會兒許大富打來了電話。他說草帽找到了,在谷倉背找到的,不過被老鼠咬了三個洞,破破爛爛的沒法戴了。二珍說,那就算了吧。大富說,我幺叔這幾天怎么樣?二珍說,也差不多吧。大富說,明后天我再來看看。二珍通完電話,跟母親說那個大草帽還在,只是破爛得沒法戴了。母親說,大富明后天來,叫他把那個破草帽帶過來。二珍說,都沒法戴了,帶來做什么?母親說,要是你哥買來的帽子你爸還不喜歡,就拿破草帽給你爸看看,是不是要這樣的大草帽。二珍就又撥打大富的電話。

父親姚作火忽然啊啊啊了三聲,然后說起胡話來。他說昨夜里他爹來叫他了,變成一只鳥飛來叫他去幫忙,要蓋房子。父親連說三遍,說他爹叫他去幫忙,他要去了。

二珍說,亂說了,不知哪個爹哎,姚家村的還是巖門背的。四珍說,當然是姚家村的爹,巖門背的老爸又不認識。然后,四珍壓下聲音說,昨晚確實飛來一只鳥,九點來鐘飛進來的。二珍悚然變了臉色說,真有這樣的事?四珍說,還騙你?哥、五珍、老媽都在場。五珍點了點頭說,真的,那只鳥好像在老爸被子上面啄了一下。二珍說,什么鳥?四珍說,沒見過,鵓鴣那樣大,黑色的。

不一會父親姚作火清醒過來了,他又提起大帽子。

提起之前父親問大貴去哪兒了?母親告訴他去買大帽子了。母親說罷就做手勢給他看,讓他知道兒子大貴去買大帽了。父親問大貴什么時候買回大帽,過一會又問了一遍,好像迫不及待要大帽了。在問大帽期間,父親問張凱慶怎么還不來,又問意大利的四女婿什么時候回來,還問大貴的兒子怎么沒看見,還問二珍她們的孩子——子孫中誰看不見就問誰哪兒去了。

母親叫二珍給大貴打電話,快點趕回來。我弟媳王彩萍說,她剛剛打過電話,大貴說大帽子買下來了,還要買一樣東西,還沒找著。母親說,叫他以后再買,趕快回來,把大帽送回來,一定要抓緊了。母親又交代三珍,叫葉開康也出來;又交代二珍她們,孫輩中能來的都給打個電話,趕快過來。母親抽泣著說,情況不好了,能趕過來的就趕快趕過來最后看一眼。

王彩萍又給大貴打電話,叫他抓緊了,回來時把讀高中的兒子也帶回來。章小年說,問問哥在哪兒,我開車去接他,順便把那些讀書的孩子也接過來。王彩萍將章小年的意思在電話里轉(zhuǎn)述給大貴,大貴說不要管他,他坐姚香山的車,讓章小年去接孩子們。

父親姚作火的嘴唇又蠕動了一下,五珍聽見了,五珍說老爸又叫我哥了。父親確實叫大貴了,他又叫了一聲大貴,然后說,我只有一個兒子,要送終的喲。五珍就哭起來,要嫂子王彩萍再給她哥大貴打電話。母親卻搖頭說,還沒關系。父親卻又叫一聲大貴。母親摸了摸父親額頭上梅花狀傷疤,然后搭住他的手脈說,就回來了,大貴就回來了,他給你買回個大帽。

大貴是下午四點多鐘坐姚香山的寶馬趕回來的。

要買什么款式的大帽子,上午走出姚香山的小別墅大貴就心中有數(shù)了。那小別墅住著姚凱酒仙,大貴很少進去過。五年前父親姚作火讓夜游的姚凱酒仙驚嚇過后次日就心梗了,大貴心里有疙瘩。這次走進別墅,大廳墻壁上多出一張姚仁伯年輕時的畫像,看過那畫像給父親姚作火買什么樣的帽子大貴就心中有數(shù)了。雖然心中有數(shù)了,但在縣城里尋找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要買的款式。大貴買來的是一頂黑色大帽沿紳士帽;還買來一襲黑底紅云袍子,一根褐黃色虎頭拐杖。虎頭拐杖最難找,找遍整座縣城都沒有,后來坐姚香山寶馬趕到臨近的鶴西鎮(zhèn)才買了回來。

幸好父親姚作火仍能挺住,他神志清醒著。

父親先是看見黑色大帽沿紳士帽的,在微睜的眼逢覷著這頂大帽子,眼睛忽然睜大了,眸子里居然放出一抹神光。然后,父親又看見褐黃色虎頭拐杖、黑底紅云袍子。父親居然伸了下手說,坐起來。珍貴姊妹就把父親扶起來,然后給他戴上紳士帽。父親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來話來,于是拿右手做了個手勢。大貴說,老爸難道要穿上袍子?二珍拿著袍子向父親做著穿上去的動作,父親居然點了下頭。大貴說,這樣吧,先把帽子摘下來,上身兩個人,下身兩個人,將老爸身子轉(zhuǎn)過來,讓他雙腳著地,扶著站著,試試看,能不能穿得上。珍貴姊妹各就各位了,包括葉開康,也包括母親,一起給父親穿袍子。趕回來的父母的孫輩們則在席夢思墊跟前站成了個半圓兒。這時候一些夕陽從村子對面酒壇山上照過來,蒼蒼茫茫地涌進堂屋,將給父親姚作火穿袍子的場景投在了麻白色的照壁上,非常秩序非常肅穆的樣子。

父親姚作火居然穿上黑底紅云袍子了!

章小年說,給老爸拍張照片吧,把大帽子戴上,拍張照片。戴上紳士帽的同時,又遞過了褐黃色虎頭拐杖。兩邊扶著的兩雙手小心翼翼地松開了,父親姚作火拄著虎頭拐杖竟然站住了,而且笑了起來,露出那枚灰黃色獨齒。章小年拍下了照片,又拍了幾下。二珍說,老爸像上海灘大亨了??啥湓捯魟偮洌赣H姚作火石破天驚地大聲罵出一句話來。這句話我們珍貴姊妹都沒有聽他罵過,就連我母親也沒有聽他罵過,珍貴姊妹都有些莫名其妙,大貴掉頭往堂屋門口瞥一眼,姚凱酒仙恰好在大門前水泥地上走過去。父親罵的這句話是奶奶的,你給我站住!父親好像隱忍了一輩子才罵出來似,罵得很是揚眉吐氣。在罵這句話的同時,父親企圖將虎頭拐杖舉起來,可舉到半尺來高,他的左腿就軟了過去,護在一旁的姊妹趕緊扶住,可虎頭拐杖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其時,村子很安靜,春天的夕陽很安靜。長滿茅草的村道上走著一只黃狗兩只公雞幾只母雞,那些飄忽著殘陽的老屋子看起來慵慵懶懶、散散漫漫。刮起一些晚風了,老樹枝條嗖嗖作響,掛在兩株石榴之間繩索上的衣物飄曳起來,有些虛幻。那老樟樹掩映著的村殿里似乎閃爍著香火燭光,一些香紙燃后的氣味,似有若無地在蒼蒼茫茫的空中飄游。姚凱酒仙胡霞霞戲霞霞咿咿呀呀老鴨似的喊叫起來,一只黃狗倏忽吠了三聲,一只拳頭大小的鳥子從一座老屋破窗口飛出來黑黑地落在墨綠色桑樹上,驚起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飛到一顆梨樹上去了,幾朵白花悠悠飄落來。天空上盤旋著一只老鷹,酒壇山之巔,片片火燒云下面忽然升騰起一團白色霧氣,看上去很是詭譎很是魔幻。

堂屋里傳出了哭聲。

父親姚作火安詳?shù)靥稍谔梦菹瘔羲級|上,珍貴姊妹跪了一地慟聲一片。

我看見父親姚作火迎面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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