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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梅天

2017-04-07 03:15朱斌峰
野草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尼姑方子梅子

朱斌峰

1

洋教堂鐘樓咣地砸碎黃昏時,發(fā)黃的暮色鴉群般飛散開來。

“鐘響啦!”方子言尖叫一聲,驚得昏昏欲睡的學(xué)堂驟亮。伢兒們聞聲站起,看向講壇。父親頗為不悅,不得不合上書,涼涼的目光掃過一張張臉,說了句:“黃梅天來了,從今兒起停課三日,你們回家曬曬霉吧!”說畢挾起戒尺踱去。伢兒們哦哦地叫著,哄嚷著向?qū)W堂外頭沖去?!皠e亂跑!”方子言急步上前堵在門口,伸長細(xì)細(xì)的脖子:“黃梅天,你們得擔(dān)心,莫要踩到青花蛇,否則會變成蘑菇的!”我們接二連三摸摸方子言的頭,漩流般蕩了蕩,絕堤而去。

這是由生生庵改造的國立高等小學(xué)堂,據(jù)說很久以前,庵里住著個尼姑,不知怎么就忽然失蹤了,于是長年累月破敗下來。數(shù)年前,我的父親、那個前朝的拔貢,把庵前松樹上的銅鐘換成虎頭牌,用狼毫涂上“學(xué)堂重地、閑人免進(jìn)”八個墨字,鼓搗出如今學(xué)堂的模樣。學(xué)堂里有學(xué)生十三人,方子言最小,我們的唇上已長出絨絨的胡髭,喉嚨已打上滑動的鎖結(jié),可他仍尖聲尖氣的。他說的話是洲上老輩人對伢兒的告誡,不知流傳了多少年,可在我們眼里只是幼稚的笑談,剪了辮子的洋派先生早就告訴過我們:人是由猴子變成的。方子言的喊聲讓我們莫名氣惱,也許是他的嗓音過于尖細(xì),也許因他父親是鎮(zhèn)長的緣故,也許是我們太容易生氣了。不過,一場場連綿的陰雨之后,洲上青梅的確黃了,黃梅時節(jié)的確來了。

我討厭黃梅天,一連串細(xì)雨仿佛從遙遠(yuǎn)的時光一直下來,整個洲上濕漉漉的,水氣漫無邊際地圍困住江上的船只和岸上的屋舍,年久失修的沿街木樓漏著雨滴,叮叮咚咚,發(fā)出單調(diào)、空洞的響聲。好不容易雨停了,日光熱熱烈烈地綻開,一股股潮氣從腳底往上竄,青石板路面上長出滑膩膩的苔蘚,吸飽雨水的木墻上生出黏糊糊的白斑,紅漆家俱散出經(jīng)年腐木的氣息,米桶里的白米發(fā)出烘烘的氣味,似乎霉氣成了整個和悅洲的皮膚。每到這個節(jié)氣,我就會鼻息不暢,就會身子隱隱發(fā)癢,那種癢并不明顯卻抓撓不得,直往心窩里鉆,就像心上蓬發(fā)著青綠的芽兒。好在梅子漸漸黃熟了,一絲絲酸津津的味兒會牽著我的鼻子嗅來嗅去,讓我欲罷不能。

從學(xué)堂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跟著梅子姐走,她身上就有青梅味。她穿著紅旗袍,把藍(lán)布包著的書抱在胸前,長腿柔滑地忽隱忽現(xiàn),腰肢柔軟地招招搖搖。我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恍惚追逐一只蝴蝶。

十八歲的梅子姐是學(xué)堂年紀(jì)最大的學(xué)生,能出閣嫁人了。她是鄰家梅家戲班的女兒,我從小就隔著兩歲的光景看著她。我學(xué)會走路后,就愛搖搖擺擺跟在她身后,像呱呱叫的水鴨,惹得她朝我直翻白眼。過了些年頭,她站在碼頭上,像她母親一樣,手捏手絹,一搖三擺,咿咿呀呀唱起戲來。我就仰著臉看她,看她眉眼飄動,看她風(fēng)吹擺柳。她水亮亮的聲兒就像一尾魚游在午后的日光里。她在唱黃梅小調(diào):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丟下一粒籽/發(fā)了一顆芽——可她對我愛理不理,用大人的口氣說我:“小屁伢,跟著我干啥?”像個裁縫笑我:“你個小矮瓜,穿衣裳給家里省好幾尺布呢!”賊婆似地唆使我:“去!把你父親的眼鏡偷給我瞧瞧,那里面有啥名堂呢?”只是有一回,她被她母親追打,哭著跑上我家的閣樓,急急忙忙地將小腦袋靠在我肩上。我剛想動一動,就聽見她尖利地喊“別動”,嚇了我一跳。就在那時,父親的干咳聲從樓下傳來,她受驚跳起跑走了。后來,我很希望她還能靠靠我的肩,可失望了。我曾試著去捉她的手,她瞪著眼制止著我。我心兒急躁,暗底里盼著自己快快長大,長到她仰頭看我??伤L得總比我快,直到去年夏天,我的個兒才追上她,還學(xué)會在心里吟哦: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學(xué)會在自家閣樓的窗前,偷偷地看向梅家院落里的她??伤髌涿钭兊煤π吡?,一瞥見我就臉紅,就一臉嗔怪,仿佛我的眼神是蜂子蜇了她。我有些發(fā)慌,也有些納悶:莫非她身上藏著啥寶貝在招惹我?莫非她身上的寶貝我碰不得?其實(shí),這不怪我,只怪我的鼻子總循著氣息尋向她。父親曾用他吟詠古詩的嘴說我的鼻子比狗還尖。

自打進(jìn)入梅雨季,梅子姐越來越讓我心煩了。她不該把長發(fā)剪成齊耳短發(fā),雖然那跟電影海報上的影星一樣時髦,可我總覺得那就像頭上頂了個蘑菇。聽說,黃梅天后她就要去上海灘了,那兒有高鼻隆眼的洋人,有光怪陸離的西洋景,有燈紅酒綠的舞廳。她看上去很急切,沒事就拿著小圓鏡照來照去,連走路都急匆匆的,恍若等著出嫁的懷春女。

我跟著梅子姐走到街上郵局。那兒只有一臺老掉牙的莫爾斯電報機(jī)、一部電話,還有一個年老的郵差,卻是洲人聚在一起嚼舌頭的地兒。洲人三三兩兩坐在郵局的長椅上,相互交換著從街頭巷尾捕捉來的消息,那些傳言能詳盡和悅洲細(xì)枝末節(jié)的動靜,譬如:章裁縫家貓下了五個仔、屠戶深夜敲開了水作坊寡婦的門、孫逸仙坐軍艦去了上江安慶,就像吐出五顏六色的氣泡似的。那天,洲人像往常一樣正在郵局里扯閑篇,老郵差邊咳嗽著埋怨鬼天氣,邊用砂紙打磨著銅爐上的青綠銹斑,聽他口氣那銅銹是梅雨天才銹上的。

梅子姐走進(jìn)郵局時,說說笑笑的洲人全都閉上了嘴,默不作聲看著她,仿佛向她隱瞞起秘而不宣的事兒。梅子姐并不在意,仰著細(xì)長的脖子,把一封信的地址看了又看,才交到老郵差沾滿銅銹的手里,皺皺眉頭轉(zhuǎn)身走去。

我躊躇地站在郵局前,望著梅子姐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怔怔地想:那該是一封寄往何處的信呢?

忽而,一串笑聲從郵局里傳來:

瞧見沒?梅家戲班女子長得越來越俏了!

就是!真是女大十八變哦……聽說梅家戲班要去上海灘戲園唱戲了,是么?

哼!那只是個由頭!梅家戲班去上海灘是去治病呢。

治啥???

你不會不曉得梅家女子一到黃梅天,下身就會發(fā)潮,就要用撲粉來干爽吧?

有這種?。磕阏缘玫??莫非……

嘻嘻!你個老小子可得擔(dān)心,聽說那病傳染哦。

我氣憤地探進(jìn)頭去,看見滿屋子齜牙咧嘴的笑,就像發(fā)白的霉斑。我一陣心堵,轉(zhuǎn)身踏著青石板狂奔而去。我在心里喊:造謠!造謠!造謠!我想用腳把那滿郵局的臉跺碎。我跑到江灘邊蹲下,深深地埋下頭去。當(dāng)我再次抬起頭時,看見和悅洲的天空黑黑地旋轉(zhuǎn)著,仿佛翻騰著另一條江。一條鷹翅般的人影劃過,我不用細(xì)看就曉得那是鎮(zhèn)長的兒子方子言一閃而過的身影,他總是像狗一樣跟著我窺探我,讓我防不勝防。endprint

2

梅子姐母親的叫罵聲是從新鮮的日光里開始的,那個臃腫得像紡錘一樣的女戲子用字正腔圓的腔調(diào)罵人,就跟唱戲似的。那聲兒曾滋潤過方圓百里的流年時光,此時卻驚散著閣樓上低飛的水鳥。此時,狹窄的長街上,家家戶戶挑起竹竿晾曬起腌魚和衣物,而一塊紅色的布匹正在梅家院落里迎風(fēng)招展著。我曉得那是梅子姐的貼身小衣,它總在每個月份如期掛起,滋著隱隱約約的血跡,招來女戲子憤怒的咒罵,就跟我幼時常常尿濕被單一樣。其實(shí),我早就從鐵匠嘴里得知洲上的女人身體里有一條江,就像和悅洲的江水每年發(fā)大水一樣,每月都有一次桃花汛。那種潮汐不是梅子姐體內(nèi)獨(dú)有的,雖然她在我眼里跟洲上女人是多么的不同。

薄亮的日光中,女戲子卡腰站在梅家院落里罵:“你個小騷丫頭!你個小妖精!”罵得連綿不斷。我在閣樓上俯視著女戲子,不一會兒,看見梅子姐從屋里跳了出來。她的頭發(fā)剛洗過,烏黑發(fā)亮地蓬在頭上。她的臉紅得像秋后的桔子,泛著紫氣。她碎玻璃般尖聲喊:閉嘴!閉嘴!然后嗚咽著跑出了院子。

我曉得梅子姐又跑去江尾的柳樹林了。以前,每每這個時辰,我都會尾隨她去那兒。她站在柳樹下,咬著嘴唇,盡量不讓自己哭出來。一種粉紅的血色在她白皙的臉上浮現(xiàn)著,就像要變成透明人似的。我悄手悄腳走過去,不敢驚動她。她瞥我一眼后,就會低下頭看向腳尖,問我一些奇怪的話兒:

你說,做人好么?

哦,也許吧。

我真想做一朵花。

啥花?

她并不作答,嘆口氣:人要是永遠(yuǎn)長不大,那有多好啊!

咋會呢?人總是要長大的嘛。長大了有啥不好?

你不懂!你咋會懂?

梅子姐,其實(shí)……其實(shí)我……

不用你管!

梅子姐說著說著,會忽然生氣,瞪我一眼轉(zhuǎn)身就走。我愣愣地站在江風(fēng)中,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小,恍若夕陽一點(diǎn)點(diǎn)地從街頭教堂鐘樓墜落。

一些場景總是反復(fù)出現(xiàn),就跟江上的桃花流水一樣,讓我恍入夢境,乏味而厭倦。這次,我不想再尾隨梅子姐去那片柳樹林了,不想再去打擾她的憂傷。我站在閣樓上,眺望嘩嘩的江水,眺望從漢口而來的江輪劃開江面鳴笛而去,心里糟透了。我不曉得這個世界有多少秘密,比如遠(yuǎn)方、女人和其它。

我不曉得女戲子為啥會在這樣的天氣里那么恨梅子姐。平日,女戲子對梅子姐挺好,給她買好看的衣裙,給她梳好看的發(fā)笄??梢坏┘t布匹晾上竹桿,女戲子就會跟變了個人似的,滿臉憎惡,滿嘴穢語,仿佛梅子姐是她撿來的貓狗。我想:即便梅子姐犯錯了,作為母親的她也不能這樣惡毒地污罵自己的女兒吧?洲人都說女戲子是個風(fēng)騷的女人,一個愛夢游的女人。洲上的女人似乎頗嫉恨女戲子,背地里咬牙切齒地罵她是騷貨,竊竊私語地說她是妖精。男人們一臉斑斕地談笑她的風(fēng)流韻事,就像吐出泡沫的魚。他們說,有人看見她臉色潮紅地從街上棉花店里鉆出,在此之前店門已關(guān)閉許久,上寫“歇業(yè)”的紙牌在風(fēng)中晃蕩,里面沒有半片彈棉花的鏘鏘聲,只有窸窸窣窣的響動,就像鉆進(jìn)兩個老鼠。有人目睹她在午夜赤身裸體從江里走上來,披著白花花的月光走回自家,那時江水無聲,田野里蛙聲四起,那些青皮的的家伙鼓著腹部躁動不已。我一直不肯相信這些話,寧愿相信:棉花店里只有一堆堆雪白的棉鈴桃,江水里躍起的只是白鰭豚。洲人還說梅子姐真正的父親不是現(xiàn)在的二胡手,另有他人。那男人在傷透女戲子的心后就不見了。女戲子就把對那男人的忿恨發(fā)泄在梅子姐身上了。我想這是有可能的,“恨”或許就是個病根,就像洲人的老寒腿會間歇性發(fā)作的??墒?,這能怪梅子姐么?

我站在閣樓上胡思亂想著,想得日光漸漸濃烈起來。父親捧著一木箱線裝書,從屋里走到院子中間,抬頭看看天,拖曳著嗓子吟起:陰雨連綿/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在他的吟哦聲里,我的閣樓前合歡花樹冠搖了搖,不知名的花絮果然無聲無息飛了起來。父親打開木箱,一股樟腦丸的氣味撲鼻而來。他小心地拿起一本本書,嘬著嘴吹了吹,擱在院里的石板、竹匾、柴堆上翻曬起來。那是些《古文觀止》《百家姓》之類的書,中間夾雜著發(fā)黃的家譜,還有他用蠅頭小楷寫的詩稿。父親在學(xué)堂教我們國文時,總慷慨激昂地說三民主義,貧血的臉上浮著蒼白的血色,可在自家院子里吟誦古詩時立馬蒼老了許多,就跟上課穿西裝、回家穿綢褂一樣,恍若我有兩個父親。父親搬個竹椅坐在被風(fēng)吹得嘩嘩作響的書冊中間,恍若在守護(hù)一群振翅欲飛的鳥。他咂巴著嘴,喝起了青梅酒。那種酒是他自泡的,每每梅子泛青時,他就要我采摘些青果回家。君子遠(yuǎn)皰廚的他親自動手,將青梅放入鋁皮壺的酒里,用從百里之外的金陵買來的稀罕物酒精燈慢慢加熱,直到青梅微微變色,才熄火浸泡,吊出酸味后就自斟自飲起來,讓臉頰飛起兩朵胭脂團(tuán)。每每這個時候,一向寡言的他逮住我就會說個不停,說他在金陵夫子廟的逸事,說前朝科舉光宗耀祖的舊聞,說他滯留和悅洲蹉跎一生的無奈,仿佛舌頭被酒燙成亢奮的蛇了。

酒在微醺意,花在半開時。父親終于開口了,邊吟哦邊仰起臉尋向閣樓上的我。我不想被他纏住,正欲躲閃,就看見院門被推開,梅子姐帶著活蹦亂跳的日光撲了進(jìn)來。我心頭一跳,以為她是來尋我的。梅子姐很少來找我,只有在她被女戲子拒之門外,抑或發(fā)生洗衣槌落入江里之類的事兒,才會尋我相助。我趕忙探出身,熱切地看向她。

梅子姐并未抬頭看我,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父親面前,躬著身:先生好。

父親怔了怔,長長哦了聲,目光散落在她臉上。

梅子姐羞怯地笑,父親跟著淺淺地笑了笑。

先生,洲人說生生庵……就是我們學(xué)堂晚上有狐貍出沒,是么?

唔?你怎地問起這個?

聽說狐貍是以前庵里的尼姑變的,是么?

父親激動起來,他一直在考證生生庵尼姑失蹤的事兒,那正是他的旨趣所在。

據(jù)傳,早年生生庵里有個尼姑,她一襲青衫,整日坐在草團(tuán)蒲上敲著木魚,即便走出庵外也只是用掃帚掃掃庵前的落葉,可忽然一夜之間失去了蹤影。有人說她不守清規(guī)私下懷胎,跟著鹽商的大船下?lián)P州了;有人說她嫌棄和悅洲的江水太腌臟,沿江而上去九華山潛心修佛去了;有人說她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被對岸山上的刀匪擄去了,但更多的洲人愿意相信:那尼姑變成狐貍了。有人在月明之夜,親眼看見生生庵里一團(tuán)白影游走,那是一只銀狐。這些坊間傳聞跟洲人諸多的流言蜚語一樣,總是破綻百出,讓人生疑。父親曾經(jīng)從擺渡的老艄公手里,覓得一本《和悅洲野史》,上面對尼姑之事有幾段藏頭露尾的記載,可他把那本書藏了起來,秘而不宣。endprint

此時,父親激動起來,為了掩飾面對少艾不該有的興奮,一邊拿起雞毛撣子掃著翻曬的線裝書,一邊用師者的口吻說開了:荒唐!荒唐之極!生生庵尼姑變成狐貍之說,那是妄言!或許我跟你這個尚未出閣的女伢說這話不合時宜,可……可那尼姑的確是被洲人當(dāng)作人牲沉入江中祭江神了!

梅子姐的臉上閃現(xiàn)出驚懼:為啥?

以前咱們洲上有祭江神的風(fēng)俗,就是每至江汛來臨前,洲人就會敲鑼打鼓,把洲上最好看的女子沉入江中,送給江神當(dāng)新娘子……那女子就是獻(xiàn)給江神的人牲!

梅子姐急得結(jié)巴起來,仿佛她即將成為江神的新娘似的:可是……可是洲上老輩人從沒說過這種事呀。

父親站住,日光在他臉上布下陰影:哼!洲人都是健忘的!有誰愿意把自己不光彩的事重新提起?他們說東道西,只是為了遮蓋真相。

梅子姐驚住,啞了。

父親也沉默了。

我想父親真的醉了,否則謹(jǐn)小慎微的他不會說出這些話,而沉默表示他已經(jīng)醒過神來。

半晌,梅子姐又怯怯地問:先生,那人會變成狐貍,抑或別的東西么?

父親恢復(fù)了平日的模樣,口氣變得模糊起來:也許吧。

也許?

也許……也許人只要心里想著啥,就會變成啥的。

梅子姐哦了聲,向父親深深鞠了個躬,轉(zhuǎn)身走去。

父親望著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惘然若失。

我嘭嘭嘭跑下閣樓,向院門外追去。我能感覺到父親的話像魚鰭一樣,沁涼而迅疾地鉆進(jìn)了梅子姐的心里,她奔跑的腳步聲里就有流水的聲響,她要融化了。

父親站在斑斑駁駁的日光中,急問:你去哪?

我沒有作答,風(fēng)一樣卷出門去,看見洲頭田壟里,一桿披著空空蕩蕩對襟衫的稻草人在驅(qū)趕著麻雀。

3

我在碼頭上找到了梅子姐。

我一直懷疑只要江水結(jié)冰,梅子姐就會踩著木屐滑過江去的??墒牵幢闶谴笱┞^和悅洲的深冬,江水也不會結(jié)出厚厚的冰層,只在表面凝起一層易碎的薄冰,何況這個黃梅天離冬日還很遠(yuǎn),因而梅子姐是沒法走遠(yuǎn)的。

碼頭是洲上最為熱鬧的地兒,那里江輪、鹽船、漁舟雜七雜八地橫在岸邊,吞吐著熙來攘往的人,仿佛漁罾里甩出一條條魚,撲騰著浪花兒。梅子姐的父親,那個二胡手常坐在碼頭的白果樹下,戴著黑絨布帽,臉色陰郁地拉著胡琴。他對家里的柴米油鹽、老婆的風(fēng)流韻事從不上心,總拉他蒙著牛皮的胡琴。他悄聲悄息地活在街上,不想引人注目,見到熟識的人只是冷漠地點(diǎn)點(diǎn)頭,卻用執(zhí)拗的二胡聲拉扯著洲人的神經(jīng)。我總覺得他的頭頂上盤旋著一團(tuán)雨云,那些弦聲就是噼噼啪啪的雨點(diǎn)兒。梅子姐很不愿意她父親坐在碼頭上拉二胡,小時候一見此場景就拽著他的衣角往家拖,似乎那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兒。

這天,二胡手又出現(xiàn)在碼頭上。一堆女人圍在一起,不時地瞥向二胡手,發(fā)出咕咕的笑聲,仿佛藏著鴿群。

不大一會兒,方子言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站在二胡手身邊,嘴里咝咝地吸著,像含了一塊冰。他獵狗般圍著二胡手轉(zhuǎn)了一圈,手兒指向黑絨布帽:嘻嘻!黃梅天戴帽子,就不怕把頭捂霉了?

二胡手抬抬頭,淡然地看了看方子言,沒說話。

方子言把臉湊得更近了,歪著頭:你為啥春夏秋冬都戴帽子呢?莫非你是禿頭?

二胡手頭低了下去,拉了個滿弓,聲音像金屬絲被拉長。

方子言好奇中帶著怨毒,可我也驀地想起自己真沒見過二胡手沒戴帽子的樣兒,也從沒見過他光臨過街上剃頭鋪。他的黑帽外沒有一根頭發(fā)絲,難不成果真是光禿禿的瓢兒?他的那頂帽子恍惚從我出生時就一直戴到現(xiàn)在,這么多年都沒換過,那么經(jīng)久耐用應(yīng)該跟他老婆有關(guān)。女戲子對二胡手并不好,總是吆五喝六的,卻常常在油燈下一針一線為他縫補(bǔ)那頂帽子。有一回,我看見他的帽上洇出一漬血,顯然是女戲子把銀針忘在帽子的內(nèi)襯里刺破的。我胡亂地想著,不自覺地摸摸自己烏黑茂密的頭發(fā),莫名驕傲起來。

二胡手的沉默冷淡,讓方子言不快。方子言眼珠骨碌碌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忽地伸手揭去那頂黑帽。

我忍不住哦了聲,看見二胡手竟然有頭發(fā),不過那就像個圓蓋貼在頭頂上,那是和悅洲天真爛漫的伢兒常剃的頭型。

胡琴聲倏地斷了,二胡手扔下胡琴,惶恐地捂住自己的頭,又驚叫一聲,跳起奪回帽子,歪歪斜斜地扣回頭上。

不遠(yuǎn)處,女人們轟然笑起:

喲,原來他是個沒長大的伢兒啊!

藏著捂著,原來是個青瓜蛋子!嘻嘻!

就在這時,梅子姐迎著女人們曖昧的笑,向方子言走去,走得很硬,像個木偶。

方子言有些心慌,退了兩步,又挺起胸迎上:你……要干啥?

梅子姐牙齒打著顫兒,手亂亂地?fù)]動著,似乎一時尋不到方子言身上可以下手的地兒。

方子言笑了,一臉輕蔑,小腹挺得更高了。

忽地,梅子姐伸手朝方子言兩腿之間抓了一把。

方子言尖叫一聲,捧著肚子跳開。

我大駭,沒料到梅子姐竟然學(xué)會洲上女人與男人干架慣用的招式。

梅子姐也被自己的舉動驚住了。

方子言母親從女人堆里沖了出來,上前一把揪住梅子姐的上衫,破口大罵:你個小婊子,咋這么陰毒??!你想讓我家斷子絕孫??!你要是把我兒子的物件捏壞了,我就剜了你的小貨喂狗!

女人們應(yīng)聲:就是!小小年紀(jì),咋就曉得抓男人的根了?

不管咋說,你都不該歹毒下手喲。你讓鎮(zhèn)長家絕后了,鎮(zhèn)長就絕代了,那咱們咋辦?

方子言母親撕扯著梅子姐的衣裳,露出大塊紅肚兜。梅子姐一動不動,任她推搡,渾然不覺。我忍不住走過去,一聲不吭地掰著方子言母親的手。

方子言母親看著我:你……你這伢兒,少管閑事!

我直直地盯著她,手上的力氣用得更大了,直到她不得不閉上嘴。endprint

梅子姐這才從迷怔中醒來,迅速拉上衣襟,瞥了我一眼,像拔光羽毛的鳥奪路而逃。

我松開手,方子言母親仿佛不認(rèn)識我,看了我兩眼,慌慌地尋向她的兒子。

二胡手默默地看著我,忽地輕輕一笑,彎腰撿起胡琴,木滯滯地走去。

眼前,一張張五顏六色的臉在日光下綻開,我真想朝那些臉?biāo)ι享懥恋亩狻?/p>

此后的整個下午,碼頭上一個男孩的母親、鎮(zhèn)長的夫人詛咒聲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開,那個婦人一邊在江邊浣洗衣物,一邊噴出一串串惡毒的咒罵,恍若跟骯臟的江水比賽似的。

梅子姐約我去野鴨宕是在晚上。那兒擱淺著好幾只破船,是洲上伢兒捉迷藏的地兒,可一到夜晚就沒人去了,那兒離洲尾的墳地太近,月光比別的地方黑黲多了。

我貓腰鉆進(jìn)舊木船的船艙時,梅子姐正蜷縮在里面。她的眼神悲涼、惶恐,兔子般孤立無助。我在她的身邊坐下,有種想用手?jǐn)堊∷臎_動,可手臂沒移開半點(diǎn)兒。

梅子姐忽地抖動嘴唇,像紅嘴魚翕動著,半晌才說:你是不是覺得我……下賤?就像洲人說的那樣?

不!不!我搖著頭。

真的?

真的,我發(fā)誓!

梅子姐冷哼,用一種老于世故的腔調(diào)說:這個洲上沒有好人!

我低下頭,她的日趨豐盈的身子讓我坐立不安。我想自己長大后,也不會是個好人的。我這么想是有根有據(jù)的,平日我常去街上鐵匠鋪,一邊幫鐵匠賣力地拉風(fēng)箱,一邊聽他用淫蕩的故事犒賞我。鐵匠說的男女之間的事繪聲繪色,往往一個細(xì)節(jié)就讓我興奮不已。我知道自己心里一粒邪惡的種子正在發(fā)芽。

梅子姐忽地側(cè)過身,抓住我的肩,面對面盯著我:其實(shí)我……也許真是個壞胚子!

我被她的手抓得不能動,只能搖頭。我想我應(yīng)該閉上眼,卻舍不得她離我那么近的臉。我聞到一股青梅味從她嘴唇里暖暖吹過來,心里長出一團(tuán)亂糟糟的幻想,逗引得下體勃了起來。

梅子姐盯著我:你想……么?

我點(diǎn)點(diǎn)頭,又慌忙搖搖頭。

梅子姐的嘴唇突然俯沖過來,吸住了我的嘴。

我呼吸急促,抱緊她,越抱越緊,在青梅味里醉了。

月光鉆進(jìn)來,在艙內(nèi)鋪了一堆棉絮。梅子姐終于放開我,背對著我褪去紅旗袍,露出白白的身子來。她的身上只剩下了紅肚兜,那種紅讓她的皮膚更白了。她閉著眼躺下,將身子打開。我迫不及待,手忙腳亂地半解半扯去她身上僅剩的布匹,把頭埋向那堆棉。我敢說,只要見到這種起起伏伏的雪白,誰都會愛上女人的。

月光亂了,梅子姐的柔軟讓我心悸,她的下體水草豐茂出乎我的意外。我私下里讀過《金瓶梅》《肉蒲團(tuán)》之類的書,對那種事不乏想象。我聽任自己的欲念牽動,鼓搗半晌,冒冒失失進(jìn)入了她。她哦了聲,像是很痛苦,又像很歡樂,更像是絕望。她低斥:“輕點(diǎn)”,臉上流起了淚。我恐慌,緊張,快樂,終于破釜沉舟了。

當(dāng)我汗津津地趴在梅子姐身上時,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襲來,渾身虛乏無力,一陣迷蒙中睡去。我迷迷糊糊,忘了問梅子姐她在郵局發(fā)出的信是寄去哪兒了。我喃喃:哦,梅子姐,真好??!

月光下,船艙的干草上有一泓紫色的血。

4

第二日一大早,一個傳言在洲上沸沸揚(yáng)揚(yáng)傳開了,說梅子姐在月夜踩到青花蛇,就要變成蘑菇了。我不用細(xì)想,就曉得這話來自方子言。我原本想躺在家里消弭昨夜的羞愧,可那傳言攪得我心神不寧,于是就去找方子言,讓他學(xué)會閉嘴。

碼頭跟往常一樣,只是多了個變戲法的外鄉(xiāng)人。一群洲人圍著黑大氅的外鄉(xiāng)人,蕩著一波波漣源。方子言仿佛打了雞血似的,在人群中鉆來鉆去,不時仰起臉興奮地說:“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圍觀的洲人被外鄉(xiāng)人黑帽里變出的鳥兒吸引住了,并不理踩方子言,屠戶甚至不耐煩地拔拉了一下他的頭,喝道:“去你娘的!滾——”方子言有些失落,游離人群,就像被遺棄的狗。

方子言一見我便興奮起來,朝我顛兒顛地跑來。

我把他拉到無人的江灘上,與他隔著一棵柳樹面對面站著。

我說:子言,你得像個男人!不就是梅子讓你受了……胯下之辱么?你何必造她的謠?

方子言仰起脖子:不!我沒造謠!她就是要變成蘑菇了!

我生氣:你胡說!你那鬼話能有人信么?

方子言挺挺胸:我沒胡說!我全看見了!

我疑惑:你看見啥了?

方子言一臉嘲諷:我看見你和梅子……在野鴨宕的破船里……腳兒像四只小船顛來顛去。

我一愣,猛地伸手捉住他,緊張地盯著他的薄嘴唇。

方子言縮縮肩,掰開我的手,鄙夷地盯著我:那會兒,你們就沒聽見貓叫么?那就是我學(xué)叫的!

我訥訥:其實(shí)……我和梅子只是在閑聊兒。

方子言跳上石頭:嘻!你騙誰呢?我曉得你們在做啥!這洲上啥事能逃過我的眼兒?

方子言父親、那位鎮(zhèn)長大人也常說這句話,他一說這話,洲人就會噤若寒蟬,難不成方家祖?zhèn)髦靠找磺械呢堁郏?/p>

我氣惱地逼視他:你莫烏鴉嘴亂說!你要敢把那事兒說出去,我就敲掉你滿嘴的牙!

方子言吊兒啷當(dāng)?shù)剞D(zhuǎn)轉(zhuǎn)脖子:我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你管得著么?說完,昂著頭吹著口哨而去。

我朝著他的背影喊:方子言,小心點(diǎn),小心你的牙!喊聲在江灘上回響,驚得一群水鴨撲騰著翅膀。

說實(shí)話,我發(fā)慌了。其實(shí)昨晚我已想好要娶梅子姐為妻,可方子言的話讓我心驚肉跳。我曉得,流言蜚語蒼蠅般飛過后,美好的東西就會腐爛變臭。在這個洲上,每年都有人死于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像溺于江水。我想我要做的,就是封住方子言的舌頭。

我縮回自家閣樓后,急躁地站在窗前,不時看向梅家院落和樓下長著青苔的石板路,心兒仿佛被一根線拉扯住了??擅纷咏阋簧衔缍紱]出屋,連她氣息都聞不到。

晌午過后,女戲子扭著肥碩的屁股招招搖搖去街上打麻將了,二胡手又提著胡琴去碼頭拉琴了,梅子姐這才走出屋,把手泡在皂角水里揉搓起來。endprint

我悄悄下樓,鉆過兩道院門,扭身潛進(jìn)梅家院子。

梅子姐不看我,只是一遍遍地洗手。

我懦懦不安,不知該說啥。

梅子姐忽地說:討厭!這手咋洗不干凈呀!

我懵懵地吱唔:梅子姐,我要娶你。

你娶我?梅子姐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張牙舞爪。

這倒霉的黃梅天,都讓女子的心思變得變化莫測了。

我低下頭,嘬嚅:我……我是認(rèn)真的。

梅子姐收住笑,看著我,眼里纏繞著柔媚的水草。

我把頭壓得更低了,不敢看她。也許是昨晚印象太深的緣故,我一看她,她的裸白身子就會沖出旗袍一覽無余起來。我真擔(dān)心這會給我留下后遺癥。

梅子姐端詳著我的臉,壓低嗓子:我會懷上囡囡么?

啊!我驚得抬起頭,張大嘴巴。

梅子姐眼神黑下來,執(zhí)拗地繼續(xù)問:你曉不曉得,一個不該懷胎的女人,懷胎后就會變成別的東西?你說我會變成啥呢?

我張大的嘴巴里飛出金色的蜜蜂,脫口而出:你為啥要變?

生生庵的尼姑不就變成狐貍了么?我媽養(yǎng)我時就變成過江豚。

我愕然,真弄不清女人腦瓜里到底有多少奇怪的念頭。

梅子姐垂下頭,像是問我,又像是問自己:我會變成啥呢?

院里沒有回音,梅子姐似乎被自己問慌了,神色一變,警惕地向院里院外探了探,像個偷雞的賊。她目光散了,自言自語:會的!會的!我要懷上囡囡了,我會變成啥呢?

我沒法安慰她,她的話提醒了我,讓我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下沉。我曉得洲上的女人都是通過那種事懷胎的,就像大菜花魚一樣,想來梅子姐也不例外。可我對我在她體內(nèi)播下的種子變成小手小腳丫的小人兒,仍措手不及。我明白了:街上的花瘋子為啥一到油菜花開,就滿街瘋跑,喊:不要碰女人!女人,碰不得,碰不得哦——

梅子姐不再看我,神情茫然地走回屋里,被黑色淹了去。

我很想扇自己耳光,又怕響聲驚動別人。

梅子姐蝸在屋里,沒了聲息。我拖著滯重的步子,走出梅家院子,身子裝著散沙般往下陷。

我想去江邊,不是去看戲水的水鴨,而是想讓江水洗洗我熱烘烘的腦瓜。我低著頭走得很慢,邊走邊想著心思:洲上有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之說,梅子姐懷下種子的事兒可先擱一擱,就算哪天她腆著大肚子搖擺在街上,也未必不是件好事,我早就向往過這個場景了,只是來得猝不及防而已。再說,梅子姐有了我的骨肉,就不會去上海灘了吧?至于梅子姐說她要變成別的東西,想必是杞人憂天了。洲人傳聞過梅子姐母親年輕時入戲太深,分不清戲里戲外,總覺得她是《天仙配》里的七仙女,失常過好一陣子。出身戲班之家的梅子姐些許也染上這種病了。這也不是羞恥的病,洲上好多人都患過,就連鎮(zhèn)長都曾覺得他是玉皇大帝,戴著紙糊的高帽在街上行走過。這種病不難冶,只要郎中一帖朱砂藥下去,就會把病人打出原形的。這些都不足為患,我應(yīng)該擔(dān)心的是方子言的嘴,可我咋樣才能封住他的嘴呢?

我想著想著,一輛膠輪黃包車敲著鈴鐺迎面沖來,我駭然跳開,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鐵匠鋪前?;鸸庥陌档貜陌胙诎腴_的門里撲出,一陣敲砧聲當(dāng)當(dāng)傳來。我對著火光瞇瞇眼,晃晃腦瓜,走了進(jìn)去。

鐵匠鋪里彌漫著冷清青的鐵色,鐵匠正在打制一個長條形物件,他赤著胸,甩著臂膀,狠狠地砸著暗紅的鐵塊,越敲越薄。鐵匠一見我就喊:“來來!給我煽風(fēng)!煽風(fēng)——”我沒說話,坐到小板凳上,一下一下拉起風(fēng)箱,仿佛扇動自己的翅膀。鐵匠興奮地說,昨晚那個水上人家的女人太水了,累得他今日大錘都舉不起來了。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眼角被火光舔著,仿佛那是閃閃爍爍的星斗,恍惚覺得屋里的鐵匠、屋外的和悅洲遙遠(yuǎn)起來。

忽而,鐵匠的話真真切切砸來:喂,你小子游魂不動,在想啥呢?

哦,我沒想啥。

鐵匠促狹地朝我眨眨眼:是想女子了吧?

沒……沒……

鐵匠齜牙笑了笑,用鐵鉗夾起鐵器插入冷水桶里,宛若一尾魚游去,卟地不見了,一股青煙散開。

我覺得那鐵器既不像犁鏵,又不像鐮刀,形狀跟梭子魚相似,便問:你在打制啥物件呀?

鐵匠夾起鐵器揚(yáng)了揚(yáng):你看不出這是個匕首么?

我舔舔干燥的嘴唇,搖搖頭。

鐵匠急了:真是匕首!這在早年叫魚形短刺!當(dāng)年荊軻刺秦王用的就是這種利器呢。

我不想聽他啰嗦,沮喪地拍拍手向門外走去。

我最后一眼看見那匕首的鈍光一閃,腦瓜里倏地閃過一個念頭,悚然一驚。

5

這天,天氣燠熱。從鐵匠鋪?zhàn)叱龊?,我被日光刺得睜不開眼,被棉花店里彈棉聲敲得煩躁不安。我渾渾噩噩走回家,線裝書仍如昨日一樣翻曬在院落里,在彌漫著青梅酒味的風(fēng)中潰散著。父親坐在竹椅上捧著一張新聞紙,其實(shí)他跟洲上的漁夫販卒一樣,都不關(guān)心時事,當(dāng)然洲外搖動霸王旗的人也從不關(guān)心和悅洲,憂國憂民那是鎮(zhèn)長的事兒。

我走進(jìn)院子,繞著扇動翅膀的書轉(zhuǎn)了好幾圈,想引起父親的注意,可他用新聞紙遮住了臉。

我站住,鼓起勇氣說:父親,我要娶梅子。

父親把眼睛從新聞紙背后露出來,亮了亮,并不驚訝:哦,這事……再說吧。

我生氣,不滿他對我婚事敷衍了事的態(tài)度,便一腳踢翻竹匾里厚厚的康熙字典:哼……整日看這些書,有啥用?

父親放下新聞紙,抬頭定定地看我,一笑:看來,你真是長大了。

看著父親酡紅的臉頰,我想他青梅酒喝多了,說話有些驢唇不對馬嘴了。

父親以手遮住耀眼的光線,站了起來,跟母親喚歸跑散的小雞似地?fù)炱鹁€裝書:看書好啊!書中自我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雖說不能換得功名、光宗耀祖,但可教人諳熟事理,參透生死,至少能滿心歡喜地打發(fā)漫長的時光哦。

不!我殘忍地說:其實(shí),你病了,書就是你的藥!沒了書,你就沒了魂兒!endprint

父親臉紅了,惱怒地用手指亂點(diǎn)著我,虛張聲勢地喊:你……你這逆子!如若不是看你已長大成人了,我非得打你個屁股開花!

我啞笑,第一次用黃蜂的目光刺向父親,冒犯原來是件快樂的事。

父親的身子在我眼里一點(diǎn)點(diǎn)矮下去,他一臉頹然:我……我是讀書成癮,我在書里尋找真相呢。

父親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著,有些荒涼。我心一軟,想起什么:父親,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

你說……父親緩緩坐回竹椅,又恢復(fù)了學(xué)堂教員的模樣:你這么大了,是該明些事理了。

父親,以前生生庵的尼姑到底有沒變成狐貍呀?

又是這個事兒!父親的臉上掠過一絲笑:這事兒跟莊周夢蝶有異曲同工之處。我想應(yīng)有三種可能,一者是出于洲人的怪誕想法,純屬捕風(fēng)捉影;二者是她真的變成狐貍了,三者她本來就是狐貍,是狐貍變成尼姑了。

父親說得過快,咳嗽起來,咳得脖子都紫了。

我問:那……哪種說法才可信呢?

父親平息好咳嗽,隨手拿起一本典籍?dāng)R在膝蓋上:這也正是我想知曉的。有時我覺得那都是些荒唐之說,有時又覺得不無可能。

父親在青梅酒的回味中,自顧自說開了,整個院子只有他的聲兒,仿佛在自說自話:

據(jù)《和悅洲野史》記載,尼姑是個外鄉(xiāng)人,她是在一個春日背著香袋,來到和悅洲的。這并不讓洲人奇怪,當(dāng)時下江的香客常常途經(jīng)洲上去九華??赡悄峁脹]有再往前走,卻在生生庵住了下來。生生庵里早就有個老尼姑,她對外鄉(xiāng)尼姑的到來并沒有表示過多的熱情,只是告訴洲人,她并不知外鄉(xiāng)尼姑的來歷。好奇的洲人就常尾隨外鄉(xiāng)尼姑,想從她的口音里聽出她的來路,卻一無所獲,甚至從她的面相都看不出年紀(jì),她就是一個謎。好在她吃齋念佛,并沒啥可疑的跡象。

日光在院子里零零亂亂,悄然流轉(zhuǎn)而又周而復(fù)始起來。父親繼續(xù)說:

可她的美貌和干凈是洲人有目共睹的……自打外鄉(xiāng)尼姑來到洲上后,洲人男人有事沒事就往生生庵前荷塘邊跑,丟魂落魄的。這種場景在外地戲班來洲上唱戲時也曾出現(xiàn)過,可洲上的女人覺得男人追逐招蜂引蝶的戲子是情有可原的,而尼姑這么勾人就不正常了。她們咬牙切齒地談?wù)撝忄l(xiāng)尼姑,于是關(guān)于外鄉(xiāng)尼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傳開了。有人說,她是從揚(yáng)州妓院里跑來的,憑據(jù)是她有時會唱唱揚(yáng)州青樓畫舫里的歌兒。有人說,她是安慶府富賈的三姨太,因富賈破產(chǎn)流落此地,憑證是她愛吃安慶的胡玉美醬。有人說她是鎮(zhèn)江女,與人奸情事發(fā)后遁入空門的,憑證是她說過鎮(zhèn)江的風(fēng)物。洲上女人原本出于詛咒、攻訐才編造出這些傳言,可她們打錯了算盤,沒想到那些傳言刺激得男人往生生庵跑得更勤了,甚至出現(xiàn)了花家大少醉酒墜入荷塘溺死的事故。洲上女人都說外鄉(xiāng)尼姑是不祥之人,早晚會出事的。

我詫異地聽著,發(fā)現(xiàn)父親越說越激動,恍惚忽視了我的存在。

父親喝了口酒,兀自說:

果然,洲人發(fā)現(xiàn)外鄉(xiāng)尼姑肚子越來越鼓,漸漸把青衣僧袍撐得像個蓮蓬。洲人奔走相告:尼姑懷胎了!尼姑懷胎了——有人猜測那是皮貨商下的種,因?yàn)樗拇采箱伭藦埡偲ぁV奕擞X得一個不該懷胎的人懷上了,會遭天譴的。她們在等著瞧外鄉(xiāng)尼姑的好戲呢。

父親眼神暗淡下來,停了停,看看我,謹(jǐn)慎地說:

可據(jù)我考證,那外鄉(xiāng)尼姑沒有懷胎,只不過肚子里長了東西,這不奇怪,比如咱們洲上的河蚌肚子里不就能長出珍珠么?我曾在米記藥鋪找到過一殘破的紙片,那就是米家先人為外鄉(xiāng)尼姑開的藥方,那是一種治大肚子病的藥方。

我看出父親的神態(tài)有些古怪,仿佛耍了個小陰謀,對洲人自以為是的生活來了個小小的嘲諷。我問:那么……后來呢?

那個尼姑并沒有覺察到洲人異樣的眼光,仍照常念經(jīng)誦佛,老尼姑卻為她感到羞恥就離去了,于是生生庵就剩下外鄉(xiāng)尼姑一個人。這并不讓洲人奇怪,好像庵里本來就她一個尼姑似的。洲人只是耐心地等待一樁丑事發(fā)生??伤齻兪耍谝粋€大霧的早晨,外鄉(xiāng)尼姑失蹤了?!逗蛺傊抟笆贰分涣攘鹊卣f她是被一只畫舫接走的。可關(guān)于她的去向,洲人猜測頗多,洲上人給她安排了一個解恨的結(jié)局,言辭鑿鑿地說她變成狐貍了。那是洲人對她的懲罰,就跟洲上傳聞不守倫常的男女會變成江豚一樣。

院子里,日光亂了,在被風(fēng)吹得颯颯作響的書頁聲中,父親臉上涌出迷醉般的激動,他似乎想壓抑住,可那激動仍深刻地浮了上來。

我看見院內(nèi)的合歡樹上,一只蝴蝶撲著翅膀卻不飛動。我問:父親,那你為啥說她本來就是狐貍呀?

父親一笑:這個么……你是讀過聊齋的,那里面有一些這樣的故事,僻靜的古寺或書房里,一些讀書人在青燈下遙望功名,那是很苦的。而那時,往往就有女狐就變成佳人,紅袖添香,讓讀書人怦然心動,春夢綿綿。其實(shí),與其說那些美好女子是女狐變成的,不如說是讀書人心象所成。人們的心里總藏著一只女狐,那是天理人倫、三綱五常之類的道德文章都管束不住的。人有所欲,心象自生,想來那心象是對人心的撫慰吧。

我沉浸在父親的聲音里,恍惚聽見雨水滴滴嗒嗒,連院外高大的樹冠也淅瀝有聲了。我想:也許父親心里也在下雨,他翻曬線裝書不過是晾曬他心里的黃梅天吧?

我覺得自己正置身江水之外,一切都遙遠(yuǎn)起來。

忽地,父親的聲兒鉆來:你說,是不是這樣?

我醒過神來,從離奇的傳聞里抽出身,想起父親的話前言不搭后語,互相矛盾,莫不是他被枯燥的書傷了腦瓜?我清清嗓子問:父親,你在誆我吧?你昨日不是跟梅子說,那尼姑是被洲人當(dāng)作人牲……當(dāng)作新娘子獻(xiàn)給江神的么?

這……這也是一種說法,這種風(fēng)俗古來有之。其實(shí),與其說那是祭神,不如說是人們在自己懲罰自己。祭神要經(jīng)過復(fù)雜的儀式,洗面,盤發(fā),跪拜……要把自己最美好的東西拿出來,殘忍地戕掉!這樣人們就以為可以洗掉自己的罪惡、恐懼、羞恥、災(zāi)難,其實(shí)有些東西是清除不掉的,人們只有引頸就戮。

父親又咳嗽起來。endprint

我茫然,有些明白梅子姐為啥不愿長大了:那……您為啥要跟梅子說人牲祭神的傳聞呢?

父親笑了,笑得意味深長:傳聞就是傳聞,長輩總得用傳聞告誡后輩,這是長輩應(yīng)該做的。

我張口結(jié)舌,站直身子啞著嗓子喊:父親,你到底想告訴我啥?

父親也站了起來,拍拍手中的典籍,一陣灰塵散開。他直直地看著我:伢兒,你長大了,有些事你得自己去找謎底。

那……父親,你就告訴我,咋樣的女人是不該懷胎的人?

是花都要開花結(jié)果,就連老天爺都沒法阻攔,只是有些種子會發(fā)霉的……這個鬼天氣!

我怔怔地望天,我想我得想法子阻止一朵花的霉變了。

父親不再說話,慢條斯理地收拾起院里的線裝書,因?yàn)槟荷呀?jīng)來臨。

6

當(dāng)月亮從江面跳上來時,我站在閣樓上眺向梅家院落。透過毛茸茸的光霧,我看見梅子姐屋里亮著油燈,暗紅的窗戶紙上映出她黝黑的剪影。那一樹影子恍若一棵棉樹,飄忽著,無所依傍,正帶來雨水的消息。我看了許久,直到夜色不安地躁動起來,才向鎮(zhèn)長家走去,我要找的人當(dāng)然是唇紅齒白的方子言。

我吹了三聲口哨,把方子言約到江灘上,那兒很安靜,只有不遠(yuǎn)處碼頭閃著紅紅的眼兒。方子言站在我面前,短發(fā)在月光下泛青。我沒有開口,雙手交叉捂在胸前,懷里藏著匕首。那把匕首是我小時候從江水里撿到的,那種鐵器的光芒是我從鐵匠鋪捕捉來的,比小魚遲鈍,但應(yīng)該足以致命。我從父親的書籍里讀到過,要想讓人閉口,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人消失或者變成啞巴,我能想象得出:當(dāng)那把匕首插入方子言的脖子時,準(zhǔn)會像屠戶殺豬般噴出一木盆的血,渲染出熱熱鬧鬧的場面來??晌业氖衷诎l(fā)抖,沒有勇氣把那灼人的匕首毫不猶豫抽出來,我在小心地積攢力量。方子言拾起石子,在江面打起一個個水漂。遠(yuǎn)處屠戶家的狗在吠叫,近處江水無聲地流淌,洲上真的很靜。

忽而,方子言厭惡地說:女人懷胎真丑,跟豬沒咋兩樣!

我想了想,譏笑:那么,你母親養(yǎng)你時,也是一頭母豬么?

方子言水鴨般嘎嘎地笑:你說呢?難道我母親不是女人?

我被噎住。

方子言停住笑:你曉得么?我母親整日抱怨家里爬滿了水蛭,抱怨家里到處是腐霉味。其實(shí),我家一只水蛭都沒有,可她就是嘮叨個沒完沒了,真煩人!

我想他的母親跟我無關(guān)。

方子言撇撇嘴:我真不明白你們……為啥喜歡女人?你沒覺得梅子旗袍分衩開得太高,在招惹男人么?她是個下賤的女戲子的女兒!

我心里一團(tuán)火冒了出來,手兒向懷里的匕首探去,甕聲甕氣地怒喝:你說啥?

方子言湊近我,神秘兮兮的:嘻嘻,洲人都說梅家女子那兒有濕病,會傳染……你就不怕得???

我牙齒咯吱吱響,匕首已抽出半截。

方子言轉(zhuǎn)過身,似乎失去了耐心,煩躁地打了幾個呃,一股大蒜味從他嘴里噴出,看上去有些消化不良:喂,你約我出來,有啥事快說呀!

我擠出笑,匕首移了一寸:你會把我和梅子的事……說出去么?

你說呢?方子言脧了我一眼。

我的臉黑了,鐵青色爬上臉。

我說不說都一個球樣,你倆那事兒洲人早晚都會知曉的。這個洲上是藏不住秘密的!

我的手一松,匕首縮回懷里。我泄氣了,積蓄的勇氣半途而廢了。其實(shí),我從沒用刀剖過一個動物,哪怕一只青蛙。

方子言友好地拍拍我的肩:你就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不過,你得小心些,梅子就要變成蘑菇了。

我笑笑,抽出手揚(yáng)了揚(yáng):那行。沒事了,我們回家吧。

方子言轉(zhuǎn)動眼珠,忽而說:我倆游水吧,看誰先游到燈塔。我就不信你游得比我快。

在洲上,男伢們因?yàn)楸缺臼潞湍懥康母叩蜖幷摬恍輹r,比賽游水是最常見的法兒。昨晚一夜之間長大的我,不想跟小屁伢一般見識,但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種鬼天氣悶了一身汗,下水出出霉也是好的。

就在方子言赤條條站在江里拍打水花時,我悄悄把匕首扔到水里,讓它像一尾真的魚游進(jìn)江里。我脫下衣物涉入水中,一股清澈的涼意讓我打了個冷顫。我覺得有些奇怪,按說這個季節(jié)的水應(yīng)該涼得清爽宜人,難道秋日過早地潛入江里了?

游??!燈塔!方子言話音未落,就拍打著雙腳撲去。

遠(yuǎn)處燈塔一星暗火紅紅地硌眼,我揮臂游起來,直追方子言。

月光下,方子言游姿很笨拙,他趴在水面上,雙腳用力蹬開水浪,身子一拱一拱的,就像白皮的青蛙。我想我的姿勢比他好看,我單臂劃動,兩腳魚鰭般搖擺,就像一尾刀魚切入江水。他撲騰的水花很大,我淺淺地順著水紋而行。

我很快就超過了方子言,不時回頭看一眼他。

燈塔越來越近,我游得很愜意,幾乎忘了方子言,忘了梅子姐,記了和悅洲,仿佛游在月光中,離天上的星斗越來越近了。

忽地,方子言的喊聲傳來:快來幫我!我腿抽筋啦!

我心里竊笑,方子言人小鬼大,心眼兒多,他是玩花招想騙我回游,我怎能上當(dāng)?

救命!救命——方子言還在喊,聲音里灌著水,變得急促起來。他裝得挺像那么回事兒。

我回過頭,看見離我一箭一遙的方子言在水里撲騰著,那朵水花開亂了,連月光也跟著影影綽綽起來。他像一個紡錘上下浮沉,青青的腦瓜葫蘆般出沒,看那樣子似乎真的嗆水了。我剛想回身去救他,一個念頭閃了下,心里陡地一寒。我猶豫片刻,轉(zhuǎn)身向崖上游去,在眼睛的余光里,看見方子言在水里掙扎、上浮和墜落。

我游回岸上,稍一停頓,慌慌穿上衣服,濕淋淋地站住。我的心怦怦亂跳,在心底對自己說:這是他提議下水游泳的,不關(guān)我事;他的腿沒有抽筋,是他故意使詐,裝作溺水而已;他游水的本事好,用不著我去救他的;也許這不是真實(shí)的事兒,只是我在黃梅天做的一個古怪的夢……可我眼前總浮現(xiàn)出溺水的方子言的樣子。這條江每年都要淹死幾個人,仿佛不淹死人就不是江了。我不用動腦瓜就能想得出那種場景:溺水人被江水泡得浮腫起來,肚子像孕婦,皮膚蒼白得幾近透明,似乎一摁就能冒出水來。我的眼前,從沒那么胖過的方子言嘴里漫溢著水,眼睛瞪圓直直地看著我。我閉上眼,逼著眼前的幻覺消失,卻不敢轉(zhuǎn)身。我感到渾身發(fā)冷,便閉著眼向街上跑去,耳邊灌滿了水花濺開的響亮聲兒。endprint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睡著,不知方子言有沒有從江里爬上來。而那夜洲上刮起一陣陣汛期才有的大風(fēng)。

第二日天一亮,我就奉父親之命去通知方子言上學(xué)。鎮(zhèn)長家跟鎮(zhèn)公所一樣,都有一把蒙了紅皮的大椅子。我沒看見方子言,就請鎮(zhèn)長轉(zhuǎn)告他。鎮(zhèn)長威嚴(yán)地唔唔著,在我身上脧來脧去。就在那時,一個十來歲的男伢頭發(fā)蓬亂地跑來,嘴唇顫抖著,反反復(fù)復(fù)說著一句話:“不好啦!出事啦!”鎮(zhèn)長的眼兒一亮,他對男伢緊急報告大感興趣,親熱地拍拍男伢的肩,讓他莫緊張好好說。男伢大口大口喘著氣,半晌才說方子言從江里漂上來了——他死了。鎮(zhèn)長一下子就凝住了,笑意灰燼般紛紛落去。我嗷地叫了聲,向門外跑去。死亡的消息像狗的舌頭迅速從長街東頭舔到西頭,洲人噼哩啪拉踩著青石板奔向江邊。我躲在野鴨宕的破木船里,埋在空空的船艙低泣。方子言死了,不知他會變成日夜窺視的貓還是高叫的青蛙。我羞愧,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丑陋,也許一顆梅雨天發(fā)霉的種子在我心里發(fā)芽了

不知何時,梅子姐的父親、那個二胡手鉆了進(jìn)來,他蹲下身撫著我抽搐的肩:伢兒,哭吧,大聲兒哭吧!只有好好哭一場才會長大哦。

我潦草地擦擦眼水,轉(zhuǎn)過身來,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我恥辱的秘密,可他手里竟然拿著我丟棄在江水里的匕首。我訝然。

二胡手把匕首扔向艙外,劃出一條銀亮的裂縫:伢兒,你得學(xué)會遺忘,有些事記在心里,會讓傷口沒法愈合的。

可是……真的能忘記么?

二胡手的臉隱入月亮的影子里,他取下帽子擱在膝蓋上撫摸著,半晌才說:盡量吧,盡量學(xué)會遺忘吧,否則還能咋樣?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好多話要跟二胡手說,可他戴上帽子,徑直向艙外走去,漸漸消失了。洲上晨霧還沒散盡,仿佛空空的瓦罐回響著江水聲,我曉得從此洲上再也沒有叫方子言的人了。

7

我打痢疾了,在忽冷忽熱中蜷縮在床上,不敢出門見風(fēng)。

梅子姐來找我,是在寂靜的黃昏。她踩得樓梯吱吱叫,一閃身就鉆進(jìn)了我的閣樓。她站在床前看著我,不說話,臉上滿是疑慮的陰影。

我沒有睜眼,就聞見一股沁人心脾的青梅味比以前少了些許酸澀。我不敢看她,佯裝睡去,可顫抖的身子出賣了我。

梅子姐壓低嗓子:是你……殺了他么?

我心頭一震,眼皮跳了跳。

是你殺了他,對么?梅子姐執(zhí)拗地問。

我不吱聲,嗓子啞住了。

一定是你害了他……一定是你害了他。梅子姐的口氣由疑問變成了肯定,像是自言自語。

我抬抬眼皮,看見她臉上掛滿了淚水。

我毫無氣力,抖抖嘴唇,像是在哀告:不……他是自己淹死的。

是么?梅子姐的目光在我臉上盤來盤去搜索著,終是失望了,長長嘆了口氣:你咋能這樣做?一條人命喲!你是要遭天譴的!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我想辯解,可嘴巴被燒苦了。

梅子姐哀怨地瞥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走下樓去。她走得很輕,恍惚一只小白鼠。我曉得梅子姐不肯再理睬我了,她太愛干凈,就連衣裙上的一絲污垢都不能容忍,何況我在她眼里已成了青花蛇了。我心頭一陣銳疼,用頭磕著木墻板,弄出一片沒有翅膀的灰塵。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睡得天昏地暗,睡在一個長長的夢中。父母急壞了,請來郎中灌了我好幾盅草藥,還請瞽目算命先生給我畫了一帖符水,才讓我干涸的體內(nèi)又流起水響。

大病初愈后的早晨,我聽見閣樓下的街上傳來一條消息,那是女人們躲在屋檐下喋喋而語的,她們說梅子姐魔障了,深更半夜常去江邊洗澡,赤條條地走來走去,跟夢游似的。她們說,梅子姐夜晚去江邊沐浴,她的父母不敢阻擋,洲人也不敢阻擋,據(jù)說倘若打擾了她的夢游,她就會被江神收走。她們說,那種病是梅家女人的遺傳,當(dāng)年梅子姐母親、那個女戲子也曾這么病過,一度讓洲對岸的人以為有女神仙從江里升上來。她們還說,好多發(fā)瘋的女人都喜歡溺水玩兒,那是被江神收了魂兒。我心里墜起石頭,羞愧地等著夜半的來臨。

夜終于來了,我果然看見梅子姐從家里走出,貓般向江邊走去,后面跟著她的母親。我害怕去江邊,怕遇見從水里跳出的方子言,但仍咬著牙跟過去。江邊仍是那個江邊,只是數(shù)日不見的月亮更蒼白空虛了,就跟假的一樣。我看見梅子姐蹲在江灘上,脫下旗袍齊齊整整地疊好,扭著腰肢向江水里走去,赤腳拔著江沙發(fā)出咯咯的笑聲,仿佛沙子是頑皮的伢兒撓得她腳掌心發(fā)癢。她母親四顧著,不時喝斥著堤上偷看的人和黑狗。

月色中飄出一絲黑時,梅子姐越走越深,發(fā)黑的江水慢慢爬上她的臀部,爬上她的腰肢。我想尖叫,卻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那個野鴨宕的木船之夜,我沒有這么真切地看過她,那時我太慌張了??纱藭r,她高高舉起雙臂,恍若唱戲中的云手招搖著,潔白的乳房睡蓮般浮在水上。她在唱著黃梅小調(diào)《打豬草》: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丟下一粒子/發(fā)了一顆芽——那聲兒跟著江水低徊回流。她光滑的身子被江水啄來啄去,越陷越深。我真想喊:救人??!快救人呀!她要淹死了。我轉(zhuǎn)臉焦躁地看向她母親,卻見那女戲子盤腿坐在沙灘上,氣閑神定地看著她女兒,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就像在欣賞一件心愛的寶貝。江水已經(jīng)淹沒了梅子姐的肩,她的歌聲也被水淹沒了。我咬著手指,捂住自己的臉,捂住了滿眼的黑。

忽而,歌聲又清越起來,我移開手掌,看見梅子姐從江水里慢慢升起。她恍若踩著一朵蓮花漂上岸來。月亮里飄出幾縷黑,梅子姐坐在江灘的石頭上用手絹擦拭好自己的身子,穿上旗袍,眼神縹緲地向家里走去。女戲子雞婆似地跟著走,邊走邊回頭罵:“你們這些挨千刀的,看啥看?就不怕眼睛長瘡么?”她又喃喃:“洗得好呀,洗干凈了就好嘍?!彼闹芤浑p雙眼睛一閃就滅了,我這才松了口氣,躺了下來,看著天上的月亮。

不知過了多久,方子言的臉在月亮上模模糊糊。我說:子言,對不起!我不配再待在和悅洲了!

月亮上又出現(xiàn)了梅子姐的眉眼,我說:梅子姐,對不起!我會離開你的。endprint

沙子硌著我的背,我對自己說:我該走了,該離開和悅洲了。

天色愈來愈黑,我走回家里,站在閣樓上,眺了許久。我用信箋折疊了一只紙鶴,讓它飛棲在梅子姐的屋頂上。我相信,只要風(fēng)還在吹,終有一天紙鶴會飛下來,梅子姐就會看到那上面我寫的墨字的。

又一個夜晚過去了,次日正午,一場黃梅戲在碼頭上熱熱鬧鬧開場了,那是梅家為梅子唱的戲。梅子姐母親信心滿滿地對街人說,當(dāng)年她中了魔障后,就是唱出大戲把魔障驅(qū)走的。于是,臨街的店鋪紛紛打烊,關(guān)上檀木門板,先是一群伢兒邊踏著青石板邊喊“黃梅天唱大戲/青衫進(jìn)紅袍系/大花臉真稀奇”,然后洲人蜂擁著向碼頭奔去。水作坊的豆腐女性子太急,抱著囡兒就往外跑,把囡兒都抱顛倒了,急得阿婆移著小腳跟在后面喊:倒了!倒了——可聲兒轉(zhuǎn)眼被人流淹沒了。

整個街巷一下就空了,我躊躇半晌,走下閣樓晃晃蕩蕩循聲而去。

碼頭上,紅布幔拉起戲臺。臺上,二胡手戴著帽子端坐在臺沿上拉著胡琴。梅子姐母親扮著戲妝,翹著蘭花指唱著戲,聲音在日光下飛舞。她那肥碩的身子竟然把一招一式做打得有板有眼,沒有一點(diǎn)笨拙的影子。臺下亂糟糟的,仿佛染坊潑染的布匹。大人們翹首看著,小伢在人縫里鉆來竄去,像一只只亢奮的水鴨。我在心里祈禱梅子姐能在這場鬧戲中醒來。我左顧右盼,沒瞧見梅子姐,便離開人群往回走。有小伢結(jié)結(jié)巴巴朝著我的背影喊:跑……跑了。我沒有回頭,走回寂寥的街巷,走到梅家院落前,仰望起閣樓。我沒看到梅子姐,卻聽到她輕微的呼吸,聞到一股淡淡的青梅味從綠窗簾后飄來。我張望了許久,梅子姐的眼睛、鼻子、嘴唇、耳朵、頭發(fā)在我的想象中都一一出現(xiàn)了,那上面有著我的氣息。我對自己說,也許離開梅子姐,天下就沒有好看的女子了,也許離開和悅洲,我的鼻子就會失去嗅覺了??墒?,就算揭去我的皮,我也要走了。

碼頭那邊靜下來后,我的父母走進(jìn)了家門。我看見他倆手指絞在一起,看著我倏地松開,似乎有些小兒女似的羞澀。

我說:父親,母親,我想出去走走。

母親眼睛慢慢紅了,走回屋里,傳出壓抑不住的低泣聲。

父親坐到竹椅上看著我,半晌才說:像你這么大時,我也出門遠(yuǎn)行過。我去的是金陵,你去哪?

我搖搖頭,我想說跟著南風(fēng)走,可那回答對父親來說,就有些敷衍了。

那你為啥要遠(yuǎn)行?父親繼續(xù)問。

我不去看父親,目光落在屋頂?shù)闹┲刖W(wǎng)上。

父親站起身,摸摸我的額頭:嗯,你的熱燒退了,病應(yīng)該無礙了。

我早已不習(xí)慣父親用手觸我,但沒動。

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行!你就出去闖闖吧。你長大了,腿長在你的身上。

我無語。

父親不放心地繼續(xù)說:如今外面風(fēng)氣大開,好多學(xué)堂在招學(xué)生,你得學(xué)會自己找活路。當(dāng)然,你要記住回家的路哦。

我笑笑,里屋母親的哭聲終于決堤而去。

入夜,我收拾起單薄的行囊,做好出門的準(zhǔn)備。我猶豫要不要跟梅子姐告?zhèn)€別,對她即將鼓起的肚子承個諾?可我不敢,我曉得自己沒法許諾,只能遙想數(shù)月后,一個戴帽子的男人,或者一個聲音婉轉(zhuǎn)的女戲子,對著夕陽西下的江水破口大罵:“你個孬種,出了事就一走了之,算啥男人?你真學(xué)會了遺忘,把自己干的事都忘了么?”我只能悄悄出行,都不能讓屠戶家的狗知曉。

第二天早上,我跟著渡船向和悅洲對岸而去。我回頭看看仍在晨霧中的和悅洲,又看看對岸年久失修的官道,目光飄飄忽忽,江風(fēng)吹著我的衣袂,恍若身上落滿了展翅欲飛的水鳥。忽地,一聲鐘樓的響聲傳來,我心兒一顫悠,就滑入了江水聲中……我就這樣走出了和悅洲,走出了自己青蔥的少年,走出了漫長而潮濕的夢境??蛇h(yuǎn)方,也有黃梅天么?

8

很多年過去后,我踏上返鄉(xiāng)路時,也是個梅雨天。外鄉(xiāng)還有很長長的路等著我走,可我的腰上長出了黑痣,一到陰雨天就隱隱癢痛,些許那是和悅洲的黃梅天給我留下的霉斑吧。我在癢痛難耐中,開始了回鄉(xiāng)之行。

說實(shí)話,我已學(xué)會遺忘,可仍看出那個擺渡的老人換成了年輕后生,看出和悅洲只是多了些蒼老的皺紋。洲上下著小雨,細(xì)細(xì)的,斜斜的,恍若一個迎頭襲來的漁網(wǎng)。我穿過雨幕,腳步滯滯地走在街上。洲上人家門窗緊閉,只有幾個并不相識的伢兒從窗口向外張望著,對我的到來有些好奇。我走到梅家院落,停下腳,抬頭看向梅子姐的閣樓,卻沒看見人影。我迷惑了,仿佛走進(jìn)了一個藏著精靈的夢境。我曉得梅子姐一生未嫁,仍住在洲上,我與她也沒有種下一個小人兒來,那這個時辰梅子姐在哪兒呢?

我看著閣樓,癡癡地,忽而背后有笑聲傳來,我悚然一驚,回頭看見梅子姐正蹲在墻根下。雖然她不再年輕,但仍是我夢里的模樣。她仍穿著紅旗袍,膚色白皙,眼睛清澈,像一泓最好的水盈在她眼里。她舉著一把紅傘,一動不動,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心頭一熱,急呼:梅子姐!

梅子姐豎起食指,噓了聲:別出聲兒!別驚醒了蘑菇。

我不知所措。

梅子姐輕手輕腳地從墻角拿出一把藍(lán)傘,放在我手上,讓我跟她一樣舉傘蹲下。

我試探地問:梅子姐,你……記得我么?

記得,你不就是蘑菇么?

那……你是誰呀?

梅子姐神秘一笑:我也是蘑菇呀。

蘑菇?

是啊,黃梅天,洲上到處是蘑菇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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