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星一
那個旗袍開叉開到大腿根的小姐,又敲門進來,問是否可以上菜了。我說你急什么,你又沒餓著肚子。旗袍小姐哧地一笑,急忙扭身出去了。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
我媽問,她來說什么。我爸也側了耳朵,滿眼疑惑地盯著我。我搖搖手。一對老人,一個天聾,一個地啞。說點屁大的事兒,得費上半天,還要俯在他們的耳邊大聲說,說快了還是聽不清,得一字一字地說才行。我媽還愛管閑事,耳朵聾了吧,眼睛倒尖了。常常在說話人的臉上瞄來掃去,生怕別人說她的壞話,那眼瞪的,就像馬路上的警示標志。
干等久坐,我媽難受,她又嘮叨上了:“你家那個東西,夜里響不響了?”我不耐煩了,大聲說:“跟你說過多次了,我家挺干凈,沒什么東西響的,你放心住著吧!”她卻聽岔了,臉色大變:“啊,是有東西響的。那要把它請出去,請出去!”我苦笑著搖頭,她還惶恐不安看著我。我爸對準她的耳朵大聲說:“聾子,你聽錯了,沒東西響。”她卻剜老家伙一眼,又撇了下嘴,用指頭點著他:“死老頭,你有本事晚上別睡著,保證能聽到有東西咣當咣當?shù)仨?。我來看病住的那幾夜,都聽到它在響?!彼盅杆倥ゎ^對我說:“老四呀,我?guī)砹思堝X蠟燭和香,你燒三葷三素,我把它請出去。”我苦笑著舉手投降:“好吧好吧,我燒我燒?!?/p>
我又看下時間,盼著做東的快些到來。今天的晚飯是老婆要請的。兩個老的總算肯來城里養(yǎng)老,她想讓他們吃點新奇的。我說家里燒幾個就行了,不然,他們會心疼得一宿睡不著。她說不告訴價錢,他們就不會心疼了。老婆有這份心,我自然很高興。老婆孝了,做兒子的才能真正地孝。這會兒已六點四十分了,我打了她電話,響了兩聲我又掛了。她忙著時最煩別人打擾,連我的電話也要掐。我媽看出了我的不安,說不餓,再等等。我讓旗袍小姐來換茶,推門進來的卻是我老婆舒暢。她臉色灰暗,神情倦怠,嘴唇上的口紅,倒是暗紅新鮮。她用紙巾擦著手上的水珠,歉意地笑說對不起,來遲了。我爸說辛苦呀,那么大個公司,管著幾千個人。老婆笑說沒什么,趕不上飯是常事了,隨手將紙巾給了旗袍小姐。紙巾是洗手間里用的那種,她肯定是在洗手間匆匆畫的口紅。
我讓旗袍小姐快上菜,轉頭又問她怎么耽擱那么長時間。她說,市場部一個小伙子失蹤了,找一天還沒個人影。我說沒事的,現(xiàn)在的小青年,動不動就玩失聯(lián),過幾天沒錢使了,保證乖乖回家來。老婆感嘆,能回來就謝天謝地了。
說話間,菜已上齊,旗袍小姐給老婆倒啤酒,老婆要楊梅燒酒,讓她快去篩一杯來。酒少點,楊梅要多些。我再看老婆的臉色,果然有了痧氣。我說:“怎么不吃點克痢痧?”她說:“早吃完啦,你又不去配?!蔽艺f:“藥箱里還有,你不拿。”她翻了我一眼:“我的包快成藥箱了!你沒看見我腳不沾地地忙?”她的口氣已經(jīng)生硬了,再說下去就該交火啦。我在心里嘀咕道,我又不是你的保健醫(yī)生??丛谡埼野謰尦燥埖那槊嫔希疫€是說:“那晚飯后去藍嵐店里刮一刮,再叫她推一推,不然椎間盤又突出來了?!彼齾s說:“明天去刮,晚上去看望阿來媽,東西我都準備下了,你陪我去。”多虧嘴里塞著一只蝦,也多虧我爸媽在場,不然我又會嚷嚷起來??催^一次就行了,還要看第二次,你真把阿來媽當作自己的媽了?她舉著筷子等我答復,我含著蝦,胡亂地嗯了下。
一杯楊梅燒酒快見了底,老婆的臉上漸漸透出紅,人也生動活泛起來。手機響,她擦手接電話?!罢业搅?,好,好好!謝天謝地。??!什么?死了?你確定?在哪?”老婆臉上的紅暈剎那間就不見了。她喚我,快快快!你送我去城東派出所。然后,拎起包,搶出門去。當個什么鳥總經(jīng)理,吃頓飯都不安寧!我抱怨著,撂下爸媽跟她往外奔。到了電梯口,我又回頭往包廂跑,掏出一疊錢,交給旗袍小姐讓她埋單。我開著車給妹妹打電話,讓她來包廂陪爸媽吃完飯。
交待停當,車子已拐上了去派出所的大街。老婆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默默無聲。她每遇大事,總像蟄伏的獸類一樣,紋絲不動,最好誰也別打擾她。大街上密密麻麻的車子,行道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各種燈光,各種聲響,把原本該是靜謐的夜晚,渲得熱鬧非凡,仿佛人人都在忙碌著,快樂著。他們不知道,有個年輕的生命,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熱鬧的世界,而我們正在往他消逝的地方趕去。車內(nèi)靜悄悄的,只有冰冷的空調(diào)風咝咝響著。車子爬上一個緩坡,透過擋風玻璃看,大街就像一條明亮的光帶,而遠處,光帶上空的夜色,又是那樣的黝黑凝重,像一片抹不干凈的污漬。唉!后面?zhèn)鱽韲@息聲,我轉頭看,她竟然抱緊了雙臂,說冷。我關了空調(diào)。寂靜的車內(nèi),更添了幾分哀傷的氣氛。
三個副總和市場部的正副經(jīng)理,已候在派出所大門口,我們一到,張副總就忙著向我老婆匯報。老婆問人呢,救過沒有,送醫(yī)院了沒有。他回答人已在殯儀館了,120的醫(yī)生說,死一天多了,沒法救。老婆又問怎么死的,怎么找到的。他剛要回答,警察來叫人了。他們跟著警察上了樓,我不知道是該跟著上去,還是在車上呆著。
我很想知道,這個小伙子為什么而死,怎么死的。但我又怕會忍不住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我家這位老總,最討厭我對她的工作說三道四,而我又有一張沒上栓的大嘴,我總想著讓她知道我挺厲害的。經(jīng)過婚后二十多年的爭斗,我的大嘴也上了栓,但還有拴不住的時候,比如像今晚這樣駭人的事件,我總會有高見,吱吱地從腦袋瓜里冒出來,不說又憋得難受。這件事情對于老婆,對于她公司,都是一場危機,這點我還是拎得清。我?guī)筒簧鲜裁矗瑒e給她添亂就行。我不在場了,還能添什么亂?我為自己能在事前,給大嘴上了栓而感到明智,我就站在派出所大門口抽煙。
將近九點,老婆他們從派出所出來了。我一眼就看到她的頭發(fā)散亂著,制服的袖子在肩膀處脫開了,露出了白色的里子和墊肩。我沖過去指著她的袖子厲聲責問:“誰干的?他媽的誰動了我老婆?”我甚至捏緊了老拳,只要老婆指向誰,我就砸向誰。老婆拉住我的手說:“沒人動我,你回車上去!”我對老婆吼:“你當我是白內(nèi)障呀?”我又沖著她身后的一群人厲聲責問:“誰打我老婆了,你給我站出來!老子跟你沒完?!毕氩坏嚼掀攀箘诺鼐疚?,把我伸長的脖子都揪矮了。她低聲而又嚴厲地說:“你別給我多事!這是什么時候呀你?”我手背好痛,低頭看,她手上竟然緊緊攥著一個發(fā)夾?!澳愠缘昧诉@個暗虧,我可吃不起?!蔽疫€在罵罵咧咧,她一句話,便將我悶翻了:“你吃不起,那你為什么不跟來保護我?”endprint
我無話可說,可又憋得難受。媽的,注意了拴大嘴卻忘了保護她。老婆見我不再掀浪頭,便轉身對一個官員模樣的中年人說,大舅,你帶我去殯儀館看看艾明吧!中年人說那么晚殯儀館沒人了,明天去吧。舒總請你原諒我弟弟,他太沖動了。老婆卻說沒事,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老婆這話,我聽了很郁悶。理解他的心情?你倒是大度,我動你一指頭時你理解過嗎?還不是像碰了龍肉一樣,電閃雷鳴?我一邊氣鼓鼓地想,一邊在人群里找那個沖動過的弟弟,現(xiàn)在不給你吃老拳,以后也得讓你吃暗拳。可是,有好幾個都長得像這個叫大舅的人,我不知道哪一個是。
老婆還在和那個中年人講,有事和我說,我們會盡全力的。這是我們的員工,我們很心疼。分手時,老婆與他約定了明天去殯儀館的時間,并請他安撫好家屬,轉達她沉痛的心情。在案件結果還沒出來之前,家屬親友切不可亂說,這對艾明也不尊重。大舅一一答應了。
保安撤掉電子安保網(wǎng),我們這才進入老婆的辦公室。他們都在會議桌前入了座,我站著,老婆朝我瞥了眼,我知道這一眼的意思。現(xiàn)在用不著你跟來保護啦。我裝傻不理會,窩在沙發(fā)上不作聲,給妹妹發(fā)短信。老婆在和大家分析各方面的情況,等我發(fā)完短信后,她已經(jīng)在給下屬分工了。她讓張副總給艾明所在的市場部全體人員,開一個會,統(tǒng)一思想,鼓勵士氣,她要親自去講話。并讓張副總提起精神來,別像蔫了的小白菜似的;讓華副總負責聯(lián)系公安部門、新聞媒體,特別要關注,對死亡的定性和媒體的報道,防止別有用心的人,弄網(wǎng)上去惡意炒作;讓于副總負責善后處理,不要輕易答應死者家屬的賠償要求,把意見帶回來集體研究決定。
趁老婆向集團公司領導匯報情況時,我給張副總遞了支煙,悄悄問他,艾明究竟怎么死的。張副總說他多半是自殺,燒烤的炭爐和白炭,是他自己帶進賓館的,監(jiān)控記錄里都有。房間的門縫、窗縫都被他用膠帶封死了,他的手機里還有一條沒有發(fā)出的短信。我問短信是什么內(nèi)容,張副總說警察的手擋著,沒看清。吸口煙后,張副總說,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要看公安部門的定性報告。
去接爸媽的路上,老婆脫下了身上被扯破的制服,將破的一面朝內(nèi)搭在手腕上?!熬烤故悄膫€畜牲打了你?”我仍舊耿耿于懷?!皼]打,是扯破的。”“那是誰扯的?我饒不了他!”老婆把破制服往我身上扔:“你還不嫌事多呀?”我下意識地一閃,方向盤隨即向左一撇,差點撞在隔離帶上?!耙姥??好心不得好報!”我吼道。她也嚇了跳,這才乖乖地把制服拿回去,幽幽地說:“我知道你是要為我出口氣,我真沒顧著看清,是哪個家伙扯了我,進門就被圍上了?!蔽沂箘排牧讼路较虮P:“那個畜牲你想起來了告訴我!”“好吧。”老婆柔聲應承,然后把手搭在了我手上,我這才有了大丈夫的豪邁氣概。
于是,我安慰起老婆來:“你也別太愁心,多半是自殺,跟單位沒多大關系的,好生厚葬他就行了?!薄鞍?!”她沉重地嘆息一聲,“不是由你說說的,定性報告沒出來,一切都難說,人命關天哪!”我說:“死了關不了天啦,賠錢就行,難纏的,無非多賠些而已。錢是老板的,身體是你自己的。好在艾明還是體恤爹娘,體恤單位的,要是他爬上你們單位的頂樓跳下來,那處理起來更麻煩?!北晃疫@么一勸,她的臉色開朗了許多,長長地出口氣:“這提心吊膽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
我說:“要清閑還不容易,辭去老總的職務就行,要不當個副的,不是有句段子嗎,吃菜要吃素,當官要當副?!薄拔肄o了,你養(yǎng)我?”老婆說著打我一拳,“你養(yǎng)得起嗎?這一大家子的事,一大家子的開銷?!蔽倚Φ溃骸拔乙荒暧惺嗳f,怎么養(yǎng)不起了?再不行,讓兒子回國,房子賣了換套小的。一切可以緊縮呀,有多少收入辦多少事情,關鍵問題是你舍不舍得?!薄澳睦锷岵坏昧??”她用嚴厲的口氣反駁我,“我辭了,人家怎么看我?以為我有什么大問題了,還以為我不行了?!?/p>
“誰會這樣想?”我反駁她,但她的反應電流一樣快,又一句回過來:“你不這樣想,可這樣想的人多了去啦。”這倒是的,我不也常常這樣想別人的嗎?我又換了個角度說:“我知道你是憑能力爬上這個職位的,你不貪財,你貪的是其他東西。”老婆又搡我一拳,叫嚷起來:“其他什么東西?”我說:“你貪的是一個字——強。”她一聲不響,像被我點中了穴道似地,麻倒在椅子上。我不由地得意起來,我要趁機再開導開導這個女強人:“人一要強,就會生出許多事來,不要強就不生事,就清閑,就有心思會會同學,逛逛街。”
“我哪兒生事了?”老婆埋怨道,“難道艾明的死是我生出來的?”我說:“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比如……比如……比如像去看阿來媽這樣的事……”我還沒說完,她就驚呼起來:“糟糕,忘了去看阿來媽了!快調(diào)頭,去我的車上拿東西?!眿尩?!我暗暗罵自己,怎么會扯出一件自己最頭痛的事來“比如”的?她還在嚷嚷著要我調(diào)轉車子。我說:“十二點多了,阿來媽早睡下了,明天去吧?!?/p>
“你總是推,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蔽掖至松ぃ斔骸拔也皇钦烀β?,瞧這一晚上都在為你效勞。”“你有我忙嗎?”她像反問她的下屬一樣地問我?!澳忝?,你忙?!蔽已b出諂佞的腔調(diào)回復,“當官的總是比百姓忙?!钡人樍藲?,我開始對她說心里話:“老婆,我實話跟你說,我是硬著頭皮陪你去看阿來媽的?!彼泽@地問:“為什么要硬著頭皮呀?”我剜了她一眼:“你媽死后你弱智了,這么淺顯的理兒也感覺不到,沒有由頭,很不自然,又不是走親戚。你沒瞧見阿來和他媽也很不自然?特別是對著這一大堆禮物時的樣子,像是我們拎進去了一堆炸彈。她只是你媽的鄰居,交情又不深,你讓她怎么消受?怎么還情?她會睡不好覺的?!蔽翌欁哉f著,不見老婆有反應,看她,她已兩眼含淚。她抹了抹眼睛說:“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我時常夢見我媽,向我要西洋參、鐵皮楓斗吃。”
“我不懂,你懂。你懂了,你就把這些東西拿去給阿來媽吃。你倒真把阿來媽當作你媽了!”老婆無力地辯解:“我不要阿來媽還我情。”我拍了下方向盤說:“可阿來媽不像你這樣想的呀,你媽健在時,為什么不送東西給她,你媽不在了,就大包小包地往她家送,人家也有腦子。也會想的呀?老婆,你已經(jīng)很孝順你媽了,你不是常說,活著不孝,死了不叫嗎?要不你把我媽當作你媽吧,反正也已經(jīng)住在一起了?!眅ndprint
老婆哧地笑出聲來,嗔道:“你倒是想得美!你媽又沒看著我長大!”我斜了她一眼:“這倒是奇葩了,我媽是你婆婆,從關系上來說,總比阿來媽要親近多了吧?”她卻說那是兩碼事。我問怎么兩碼事了,她說:“阿來媽身上有她媽媽的影子?!薄疤彀?!”我故意夸張地嚷起來,“靈魂附身呀?嚇死寶寶了?!崩掀挪恍嫉仄沉宋乙谎郏骸昂?!你懂什么?”
妹子已和爸媽等那里了,老婆急忙把制服破的一面,掖進手彎里。我媽上車就吩咐我,明天別忘了買三葷三素。我老婆問,買三葷三素干什么。我告訴她,我媽說我們家夜里有東西,咣當咣當響,她要幫我們把那家伙請出去。老婆聽了不由地縮緊了脖子嘟嚷,亂話三千。我勸老婆別當回事,因為我媽這方面的專業(yè)知識很強,有個風吹草動什么的,她就愛往鬼魂、陰界上扯。
到家,開門進去,我媽向我要一面圓形的小鏡子。她要念兩道符,和鏡子一起懸掛在我家大門上,讓污穢的東西進不來。我不禁失笑,哪來的污穢東西,再說城里哪家大門上掛這么個玩意兒?這不是給自己掛了塊愚昧的告示牌嗎?我媽嗔道:“蠢蠢蠢,那個‘潑秋冒秋的小青年會跟進來的呀?!蔽业念^皮一麻,只聽得大門“乓”地一聲響,我和老媽都顫了顫。最后進門來的老婆,甩上大門,耷拉下腦袋,越過我們,慌慌張張向臥室去了。
“糟了糟了,‘潑秋冒秋的小青年附著她了?!崩蠇屩钢鏁车谋秤爸倍迥_。我媽口中的“潑秋冒秋”是死亡者的代名詞,她如果要提及一個死亡的人,句式就是“潑秋冒秋的xxx”。這是一種古老的忌諱,說者往往神情肅穆,滿懷敬畏。我不由地渾身一緊,背上發(fā)涼,往邊邊落落瞅瞅,好像那些黑暗的地方,真的潛伏著艾明的魂靈。
“媽,你不是說我家有不干凈東西嗎,你這樣一掛,它們就出不去了?!彼悠饋恚割^點著我:“笨笨笨!我會把它們請出去的呀?!蔽已b著明白過來的樣子:“哦,家里干凈了再掛呀?”我是想把老太太的這個念頭先糊弄過去再說,但想不到老太太興奮地一連說:“也也也?!蓖炅送炅?,非掛不可了。我媽這脾氣跟舒暢一路的——死倔。
“老四呀,我們在鄉(xiāng)下住得好好的,為什么肯來城里???實話告訴你,是為了你們哪??吹侥愫褪鏁痴斐蠲伎嗄樀模辛隋X還是不歡,肯定家里有‘潑秋冒秋的東西在作怪。城里難活人哪,好好的一個小青年,說死就死了,冤呀!”
“媽呀,你知道什么東西喲!”我媽卻驚呼起來:“???東西?對對對,城里到處都是東西,房子都造在墳頭上?!闭媸敲@子對課,越對越誤,我哭笑不得。她卻越說越來勁:“城里人這個想要,那個也想要,就是不怕要過頭了。有戶人家,條件比劉文彩家還好,可是年年不安耽,請花蓉菩薩去驅穢,那別墅里是滿糖篩的鬼魂,花蓉菩薩端也端不動……”多虧老爸來幫忙,老媽才停止了神神叨叨,但她還不忘回頭對我說一句:“花蓉菩薩可忙了,城里人都請她?!?/p>
安頓好爸媽睡下,方才自己洗漱了上床,剛躺下,老婆便往我懷里拱,身子蜷曲得像個胎兒,她是被我媽嚇著了?,F(xiàn)在她像個女人了,我就喜歡女人像女人的樣子,是該時不時地嚇嚇她。我有點幸災樂禍,一手枕在她的脖子下,另一手卻不知往何處放。以前,她每次這樣一拱,后面便是一場好戲。那時,我最喜愛雷電交加的夜晚,而現(xiàn)在,對這樣的拱,我已經(jīng)相當陌生了,還覺得有些矯情。老婆問我花蓉菩薩是誰,我告訴她,花蓉菩薩是我們村里的一個女人,高大壯實,不細看,她像個男人。她會菩薩上身,會驅鬼消災,老家方圓百里很有名氣。我勸她不要聽我媽瞎說。
我快睡著的時候,她翻了個身子,我抽回麻木的手,問她怎么還沒睡著,她說她的眼前都是艾明。我迷迷糊糊地應了聲,想接著睡,但她還在說艾明:“他和我說話時的模樣,很像我們的兒子。他說,他一年的試用期快滿了,馬上就面臨銷售任務的考核,他非常害怕,最好不要有考核任務。這個孩子怎么還那么天真啊,讀十多年的書,被考了十多年,還沒考熟他。這是個考人的時代,我們當老總的,也不是月月被各種指標考核著?我要是讓他去看看醫(yī)生就好了!”
“你別再想他了,不然真被我媽說中了?!薄澳銒屨f什么?”“我媽說‘潑秋冒秋的艾明跟著你來了?!蔽覄傉f完,就聽得房門上咯咯響,老婆猛一顫,嗖地鉆入我懷里,還緊緊箍著我的手臂。我也頭皮一緊,厲聲問是誰,門外竟沒一點兒聲響。我壯起了膽,開門看,老媽竟然站在房門口。她來要一件舒暢的舊內(nèi)衣。我說你不是帶來了嗎,她說不是她要穿,然后,壓低腦袋,用手遮著嘴巴,露出神秘而又詭異的表情說,驅那個小青年用的。見我疑惑,她又往床上的舒暢指了指。我怕老婆反感老媽的迷信行為,就勸老媽不要太任性,老媽卻用指頭點著我的額頭說我,不識好歹。
舒暢整個兒地鉆在被子里了,我只得胡亂找了件她的舊內(nèi)衣,打發(fā)老太太快快去睡。我回到被窩,她問:“真的靈嗎,有用嗎?”我說:“你不是不信我媽這套的嗎,怎么不問拿了件什么給我媽?”她卻說:“我背上好冷?!蔽乙幻?,果然冰涼。我要關空調(diào),她又不讓關。我這才明白,其實她是要蒙著腦袋睡,看來她真的被我媽嚇著了?!澳阏f呀!你媽到底會不會驅邪?”我嘿嘿一笑:“看來艾明這小子真的附著你了?!痹掃€沒說完,只聽得“咔”地一聲,燈突然滅了,房內(nèi)墨墨黑。舒暢埋頭在被窩里感覺不到,我卻重重地嚇了一跳,“誰關了燈?”我這樣一自問,舒暢竟顫抖起來,使勁箍著我的手臂,不讓我起來檢查。我又怕又著急,舒暢又不肯放開手,我說:“你沒虧待過艾明,放心!他不會來害你的?!彼犃宋业脑?,反而把我箍得更緊了?!班剑健贝差^那里兩聲響,我的眼角斜乜過去,床頭上洇出一小塊暗綠的光。雖然臥室內(nèi)不再一片漆黑,但這一小塊的微亮,讓黑暗顯出了層次,夸大了房內(nèi)物品的形狀,顯得陰森而又怪異,反而比一片漆黑更恐怖。我提起膽來,伸手抓過手機,打開微信來看。戶主群里,物業(yè)保安發(fā)來了微信:變壓器炸壞,已報修,估計要十小時后恢復供電。
第二天,一陣開門聲驚醒了我。老婆在床前換衣服,我問她怎么還沒去。她說去了,剛回來。我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老婆的眼皮腫著,眼睛也紅紅的。我問她是否哭過了,她點點頭,然后,告訴我看望艾明時的情況。艾明他媽,一定要去看她兒子最后一眼,攔也攔不住??吹剿齼鹤拥倪z體,她又癲又狂,像斷了脖子在地上掙扎的老母雞。那個心碎的模樣,太慘了,誰看了也受不了。她的兩個哥哥扶也扶不起來,她還哭嚷,你們抓痛我了,抓痛我了,為什么要抓痛我???說著說著,老婆又流出淚來,我不知如何安撫。許久,她才平靜下來。老婆梳洗過后又往外去了,說是中飯晚飯都不要等她。endprint
老婆晚上回家來,捧著一疊資料,什么也不說,只是叫著讓我燒點稀粥給她吃??此袂?,不再愁苦,我也不急于問。燒好端上桌,看她呼呼地吃。吃完,她說,派出所的結論出來了,是自殺,善后的方案也談妥,明天火化??偹沩樌“鞯陌謰?,大舅真是通情達理。艾明的其他幾個舅舅,吵鬧著要單位賠償。說什么如果公司不同意艾明調(diào)休的話,就不會出事,還說要請律師,都是艾明的爸媽和大舅勸下了。哪個企業(yè)不調(diào)休?哪個單位沒壓力?受不了壓力可以走人呀!這也不是光彩的事,艾明為什么把他的臥室、電腦、手機清得干干凈凈?為什么用這種方式去了?大舅的一番話,說得他們不再吵鬧,不再說要公司賠償。除了規(guī)定給的撫恤金,喪葬費外,工會經(jīng)費中支出兩萬元作為慰問金,再由班子成員每人捐一萬。讓我想不到的是我們的員工,不光去慰問艾明的爸媽,還捐了款,市場部員工捐得特別多。他們得知艾明死了,哭成一片,會也差點開不成??偹阃晔铝?,集團董事長夸我處理得好。
我聽了唏噓不已,又為老婆感到寬慰??此嬲沟拿嫒荩艺f你就在乎那幾聲表揚。她得意地翹起嘴唇,我就好這口,怎么?我懶得和她較真,問她晚上是否還要看資料,她說考核任務完不成,周四要去集團公司問責,上班沒時間看,晚上抽空看。我替她擔了心,但愿集團公司能考慮到完不成任務的歷史原因。
老婆正要鋪開資料,傳來敲門聲,她驚恐地朝我看,我去廚房拿了把菜刀開門去。貓眼里看出去,竟然不是艾明的舅舅們。我擱了菜刀開門,阿來嘿嘿笑著,把拎著的東西往門內(nèi)放。我說阿來你干嘛呀大袋小包的,他笑得更難看了。他是被他媽逼著來退還禮物的,退還的理由也很牽強。他媽有“三高”,不能吃這些補品;舒暢對他媽說的那些話,他媽也聽不懂。我想拉阿來進來坐坐,趁機勸他再拿回去,他卻逃也似地往電梯里溜。電梯門關上的時候,舒暢已站在我身后。物歸原主,一樣也沒少。我沖著禮物朝她攤了攤雙手。
我雖上著班,心里卻惦記著艾明火化的事。到中午,給老婆去個電話。她說一切都結束了,讓我放心。從她的語氣中聽不出一點沮喪的情緒,看來,阿來媽退還禮物的事,對她沒什么影響,或者她忙著,顧不上生阿來媽的氣。我下了班,趕回家燒了晚飯催她來吃,她說要陪大客戶吃,就別等了。我侍候爸媽吃了晚飯,又陪著去廣場上逛一圈便回家。我媽又向我要小圓鏡,要三葷三素。她還得意地說,多虧了她來,不然我和舒暢會有災難的。我媽那自信到十分夸張的表情,讓我想起了畫上捉鬼的鐘馗,不禁笑出聲來。
近十點,舒暢才回家,開門進來竟是一口的普通話。糟了,糟了!我暗暗叫苦。她酒喝多就講普通話,我也最怕她說普通話。我撲向玄關,果然,她的臉色已像紅燒茄子。我扶住她,她竟劈開我,舉起雙手揮舞著,用普通話嚷叫:“別管……我!我要……飛……飛上天。”我怕她吵醒爸媽,連推帶哄把她弄進臥室。她一屁股賴在地板上,嘿嘿地呆笑幾聲,便垂下腦袋自言自語:“我一直努力在做,努力做呀……我好想媽,好想好想,媽你帶我回家吧……”我在忙著找紙簍,找毛巾。她叫嚷:“把我手機拿來!”她以前喝醉了,也這樣瘋一陣子,再打電話給她媽,稀里嘩啦哭訴一通,然后猛吐一陣。吐盡了,便挺得跟死豬一樣。我從她的包里找出手機給她,她伸出食指劃屏幕,劃幾下后又發(fā)愣。我回頭看,差點笑趴下。她竟然在劃手機的背面,我忍著笑給她的手機換了個面。她終于在屏幕上劃出號碼來,按了鍵,貼在耳邊,然后哭叫:“媽呀,你在哪?你快來帶我回家吧!我要回家?!?/p>
我惱了,吼她:“你媽在公墓里,你去不成。”她呆滯滯地看定我,又叫嚷:“我常常夢見你、兒子、媽和哥哥他們一起,吸我的血,我快要被你們吸干了?!蔽也挪焕硭@滿嘴酒氣的屁話,忙著給她鋪枕展被。她還在叫嚷,我按捺不住了,端起床頭的杯子:“你喝!跟你爸一樣喝死得了?!彼偷赝崎_杯子叫嚷:“讓我喝死了,想娶小老婆?我才不讓你得逞。”我哭笑不得:“傻逼,這是開水?!彼犻_一雙血紅的眼,望我一眼又低頭看看杯子里的開水,這才張開粘著白沫的嘴唇,咕嚕咕嚕喝光了水。一會兒她便吐了,滿屋子的酸餿氣味。吐過兩回,人也軟乏,沒勁瘋了,像一根擱過夜的油條,一頭彎在床上呼呼睡了。
我也不知自己何時睡著了,醒來上廁所,床上不見了老婆。陽臺那里的落地門簾大開著,陽臺欄桿上趴著個身影。我一把拉開陽臺門,吼道:“你要死呀?深更半夜趴這里,嚇人是不是?”她“哇”地一聲哭起來,然后哭著說:“我是想死。”她說的竟然不是普通話了。我渾身一寒:“你究竟怎么了?”她哭著說:“我好想跳下去。艾明在下面叫我跳下去。他說你跳呀,你一跳就不難受了,不痛了,永遠輕松了?!蔽衣牶?,自己的魂也不在身上了,勾頭往十六樓下面看,下面連個鬼毛影子也沒有。此時,被吵醒的鄰居,在開窗往我們陽臺上看,我趕緊把她拉入了臥室。
果真像我媽說的那樣,艾明的魂附在她身上了?這個念頭讓我襠部緊縮,腳底發(fā)涼。等她平靜些,我問:“好好睡著的,怎么會到陽臺上去呀?”她哽咽著說:“這有什么?我經(jīng)常趴陽臺。”我大吃一驚:“我怎么不知道?”她乜我一眼:“每次半夜里,那些產(chǎn)量質(zhì)量、銷售盈利的數(shù)據(jù),在腦袋里嗡嗡旋,腰椎又疼痛,睡不著了,我就趴陽臺上。你睡得和死豬一樣,怎么會知道?!蔽壹瘸泽@又心疼:“那你怎么不叫醒我?”她嗚咽著說:“你幫不上,又止不了痛?!薄拔沂菐筒涣四闶裁矗悴辉撚刑鴺堑哪铑^呀?!薄斑@念頭好幾年前就有了,只不過我沒有艾明那樣的勇氣。”我更加驚詫:“什么?艾明。你瘋了不是?”“我沒瘋?!彼挠牡卣f,“今天殯儀館出來,艾明的大舅向我感謝了一番,還告訴我,艾明走這條路是遲早的事,他有嚴重的抑郁癥,醫(yī)院有診斷報告。他的手機里還有一條沒有發(fā)出的短信,‘爸爸媽媽對不起了,讓兒子再任性一次吧!當時我就想,我也去那醫(yī)院弄張診斷報告來,然后,從陽臺上跳下去。艾明現(xiàn)在該有多幸福!干干凈凈,無憂無慮。我多想能像他一樣地任性一次,可是我……”
老婆說不下去了,又開始嗚嗚地哭個不停。我也不勸她,只是擁著她,讓她感到不孤獨。我說:“哭吧!使勁兒地哭,今后我就做只垃圾桶,裝你的眼淚和怨言?!彼蝗煌W×丝蘼曊f:“我才不稀罕你,我早就有了。”我驚覺起來:“有什么了?”她含著淚,扁扁嘴唇說:“垃圾桶呀?!蔽乙汇?,以為她有了野男人:“是誰?”她推了我一把:“死開去!”死開就死開。我嘀咕著往廚房去給她倒開水,走到躍層樓梯時,我猛地想到我媽說的“咣當咣當”聲。endprint
于是,我上了躍層。我光著腳,腳底上立即粘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我不知道有多久沒到躍層上來了。躍層有一百平米,我搜索一遍,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會“咣當咣當”響。我再拉開儲藏間的門,開燈看,天哪!里面一片狼籍。那只籮筐一般大的鐵籃子變了形,籃子的提手向籃內(nèi)凹陷下去,凹陷的中間有一條快要斷裂的裂痕,籃子內(nèi)有些摔破的紅酒瓶,插花瓶。那些紙箱、藤框上也傷痕累累,瓶瓶罐罐破的破,倒的倒,雜物散落一地。強盜來過也不至于這個樣子的呀?我驚得兩眼發(fā)呆,身上倏地炸起了雞皮疙瘩。這只土黃色的鐵籃子,原先是用來裝鮮花的,董事長夫人來醫(yī)院探望老婆時送的。鮮花枯萎后丟棄了,鐵籃子留了下來,老婆說清明節(jié)上墳可以裝菜肴的。這話余音還沒散呢,她媽竟突然死了。我還說過她,嘴毒。
快四點了,我也懶得收拾儲藏間,回房看,老婆睡著了,我卻沒了一點睡意。我看看老婆,又看看這個家,不由嘆息,唉,怎么會過得這樣累?。吭僖膊荒茏屗^這樣的日子了,明天就讓她去醫(yī)院。我打定主意后,坐在客廳的飄窗臺板上,點了支煙,深深地吸,重重地吐??创巴猓股林?,星月無影。虹江兩岸,山巒曠野與天同色,唯有城鎮(zhèn)上的各種燈光,在這黝黑凝重的夜色中,孤獨頑強地閃亮著。光線散亂地投射在江面上,黑黝黝的江水,折射出深邃而又閃爍不定的幽光,有著一種地獄般的幽深寧靜。夜航的貨船駛過江面上的這些光帶,幽靈一般地明明暗暗,悄無聲息,讓人凜冽。
我打開手機,在百度里找看精神疾病的醫(yī)院,我媽卻站在了我的身旁,拿著紙錢蠟燭和香?!澳阍趺醋谶@里?我一直聽到有人在哭,是你嗎兒子?”“媽,你別吵,是舒暢。我在找醫(yī)院?!薄搬t(yī)院有屁用?!蔽覌尨舐暼?,“醫(yī)院只會讓人快點死,自己的毛病要自己醫(yī)。給我打火機,把那不干凈的東西請出去?!边@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臂彎上,還挾著舒暢的舊內(nèi)衣。
我忽然覺得,我媽說得有理,艾明不是也看過醫(yī)生嗎?我也任性它一回。趕忙找來老婆的手機,在通訊錄里翻出集團公司董事長的電話,再用自己的手機給他發(fā)去了一條短信。我說,我是舒暢的老公,舒暢有病,請求辭去總經(jīng)理職務。我來不及點上句號,就按下了發(fā)送鍵。就一會兒,董事長的短信回了過來,看來他也是一個睡不著的人。他說公司給高管們體檢時,發(fā)現(xiàn)舒暢有抑郁癥了,十條癥狀,她對上了八條。想讓她去看精神科醫(yī)生,她不愿去,她說她好好兒的,看什么精神科;想給她換個輕松點的崗位,她也不同意。
我吃了一驚,反復看著這幾項字。她怎么不和我說,為什么不和我說?我的眼眶里,突然跳入一縷紅亮的光,猛一驚,以為著火了,抬頭看,是燭光。我媽在桌子上擺上了幾個晚上的剩菜,點上了一對蠟燭,地板上一口炒菜的鐵鍋里,一堆紙錢剛剛燃起火苗,而老媽則正在對著舒暢的舊內(nèi)衣念念有詞:“潑秋冒秋,阿鼻秋阿秋。頭戴七星八卦……”因為沒開燈,火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活躍張揚,投射在天花板和墻壁上的沙發(fā)、椅子、吊燈的影子,十分鬼魅怪異。一時間,客廳里充滿了鬼魅而又恐怖的氣氛。我撲過去,喝一聲:“媽,你干嘛哪?”我媽沒反應,身旁卻冒出聲音來:“讓媽去弄吧!”我又被嚇了一大跳。原來是舒暢倚在房門邊,新奇而又癡迷地看著這一切?;鸸庠谒耐桌铮瑲g快地跳躍。
老媽又拜又念,嘰嘰哇哇一長串,后面的內(nèi)容我根本聽不清。她念過三遍,走到我們臥室的陽臺上,然后,將舊內(nèi)衣猛地扔了下去:“潑秋冒秋的小青年,你統(tǒng)統(tǒng)帶了去吧!”我媽回頭往客廳去收拾東西,舒暢關上房門,壓低聲音對我說:“你媽走火入魔,病得不輕了,你趕緊陪她去看看心理醫(yī)生?!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