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在北京的各個面相之中,有一個彈性很大的空間,有一個敞開給各種各樣初來乍到者的城市人格,它粗糙而細膩,酷烈而柔情,土氣而翩然。如同那些巨大空曠的地下人行道里流浪歌手的搖滾,如同三聯(lián)書店里那順著臺階坐下的兩行背影……
2009年3月,結束了當年全國“兩會”的報道,大部隊撤離,我留在北京辦事處安了家。
崇文門東大街6號樓8門7層。前三門大街街沿的這些高大齊整的樓可都是有些來歷的,據(jù)老北辦主任說,是唐山大地震后,北京市政府建起的,堅固異常,專給政界、文化界有名望的人士居住。比如,沈從文;比如,北京市曾經(jīng)的一位副市長。就連我后來在附近租的一套單居,據(jù)說戶主也是中醫(yī)界一位骨科圣手。而本報在崇文門東大街擁有幾套房子,是燈市口的一套四合院換來的,還不是主動換,是北京市政府要動遷還是另有他用,商議著換的。時隔幾十年,這樓精神頭兒還在,但外殼和內里都有些滄桑了。
剛來北京時,我們閑著沒事問了附近的房價,崇文門東大街后面一條是花市大街,聽名字就很美氣,有個樓盤——花市棗園,無限接近崇文門,臨近國瑞城商廈、新世紀商場、樂天瑪特超市……房價才2萬。我們從上海來,2009年的上海房價,內環(huán)已經(jīng)是3萬左右。北京二環(huán)內繁華地段,雖然是城南(剛來就有人教了順口溜“東城貴西城闊,崇文窮宣武破”,那時崇文還沒并入東城),可也是城南最方便的市口了吧。才2萬?怎么想的?可住下兩個月,房價就開始動彈起來了。
2009年夏天,丈夫的一個同事去美國定居,她的一套5號線沿線、奧林匹克公園對面的萬科星園住宅有意出售,60平方左右120萬,已經(jīng)是2萬一平米的價格,五環(huán)邊追上了二環(huán)內。排除經(jīng)濟因素,這是我們曾經(jīng)最接近在北京安家的一刻,但最后關頭我猶豫了,考慮到未來可能要養(yǎng)育孩子,而我和丈夫的單位都不可能解決北京戶口,沒有戶口,生孩子和上學都不方便……至今,我還對萬科星園念念不忘,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區(qū),假使有平行宇宙,我可能會作出另一個選擇,在那里開始我們真正的北京生活。
回到上海已經(jīng)快6年,天哪,真快??晌铱傄哺杏X離北京并不遠。碰到北京來的同行或者新朋友,我到了還是忍不住嘀咕一句“我也在北京待過兩年呢”,不管對方覺得我是攀附還是湊趣。
我曾經(jīng)和《再會,老北京》的作者、美國人梅英東聊過一次天,他在大柵欄楊梅竹斜街住了好幾年,但寫出這段經(jīng)歷卻是在倫敦。他說,在北京胡同每天每天給自己播放一張Blur的CD,于是在倫敦開始寫作時也每天每天放著這張CD,一個寡婦大娘(他的房東)尖利急躁的聲音就忽然從里面冒了出來,成為《再會,老北京》的開頭。我把這個故事作為非虛構寫作一個小小的經(jīng)驗販賣給了好幾個人,但我本人真實地感覺到音樂與記憶對位的效應卻是在不久前——菲律賓歌手季小薇到上海開歌友會,一陣熱辣又慵懶的歌聲,淌著蜜色淋下來,我猝不及防眼睛熱了。記憶的軸不停地轉,像自行車輪不停地往回蹬,最后停在一個畫面上定格。那是2011年2月的一個凌晨,一場大雪降臨北京城。我們開車,從亞運村一個朋友家回到崇文門住所,雪花洋洋灑灑,漫天飛卷,四環(huán)路黑暗又美麗,只有遙遠的地方響起車輛開過的呼嘯。地面平滑坦蕩,數(shù)億朵輕微的雪花不慌不忙地結晶。那時,我們的車里播放的就是季曉薇的CD。
這是完全新鮮的一個時刻,夜未央,天未明,我們完全擁有了北京,熟悉的地標從窗外從腦際掠過。鼓樓,角樓,箭樓,東便門,金寶街,同仁醫(yī)院,華僑飯店,明長城遺址,崇文門菜市場,馬克西姆西餐廳,新世界,國瑞城,崇文門東大街,熟門熟路折進樓后小道,倒進一個空余的停車位。我們沒急著下車,打開天窗,望著無窮無盡的微羽自宇宙深處穿梭而來,它們都背負著一點路燈的暈黃,看上去暖意融融,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話,來不及到達耳邊就散了,但仍然在絮絮訴說。這是即將離開北京的一個時刻,心里壯闊而又黯然。一個月后,我們告別了生活了整整兩年的崇文門,搬去西二旗一個群租大平層湊合了幾天。接著我們就開車回到了上海,永遠地告別了那段“北漂”的日子,告別了每天的陌生、激動與新鮮,告別了初婚以來長達兩年的“蜜月”——我們相戀不到一年,便因我派駐到北京而迅速扯了結婚證,同赴北京,美其名曰“到北京度一個長蜜月”——末了,發(fā)現(xiàn)連長城都沒去過,這是后話。
連長城都沒去過,因為一直覺得可以去,一直覺得那是外地人才干的事。從來的那天起,我就沒把自己當外人。
接著說變化。我后來才明白,在歷史煙云每時每刻的幻變中,我們于無意中見證了今昔。比如,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安穩(wěn)所在的崇文門菜市場于今已蹤跡全無。崇文門菜市場始建于1976年,曾是著名的京城四大菜市場之一(另三家為東單菜市場、西單菜市場、朝內菜市場),它居于崇文門內要津地段,拱形外觀巍峨渾圓。我們到北京的第一夜,沿花市大街一直走到崇文門內,想找一個可資紀念的飯館,可最后竟然閑逛到崇文門菜市場北翼那一溜柜臺食鋪前站下了。挪不開腳,煎餅果子、攤大餅、肉夾饃,現(xiàn)包現(xiàn)煮的水餃有木耳炒蛋餡的、有茴香餡的,我們都快看傻了。南方人哪見過這些餡,又還是冬天,人來人往要掀開厚厚的夾棉簾,冷風一時灌進,白煙影影綽綽,人聲鼎沸,食色鮮美,于是趕緊排隊,花五塊錢買了兩個灌餅,心滿意足地大嚼起來。一邊嚼,我一邊寒磣他:“這就是你在北京請我吃的第一頓飯,五塊錢!”
后來也經(jīng)常去買點心,買饃,買餃子,可菜是買不起的,菜場主體部分陳列的新鮮菜和水果都有展示效果,常常是禮盒、禮籃,價格高昂。但畢竟沒想到,這樣一個龐然巨物,在北京的第一夜,以異常溫暖與廉價的食物,給我們帶來慰藉的地方,會說拆就拆了。2011年,已經(jīng)臨近離開,崇文門市場也蒙上布,一點一點消失了,夷為平地。等我已經(jīng)回到上海,才在那年夏天看到,廣州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把這塊地買下,樓面價4.3萬多,創(chuàng)下當時北京單價地王新紀錄。
不過,我確信,仍然有許多溫暖與廉價的食物,在這個城市的燈火輝煌與燈火闌珊處,給陌生人以結實的滿足。
在北京的各個面相之中,有一個彈性很大的空間,有一個敞開給各種各樣初來乍到者的城市人格,它粗糙而細膩,酷烈而柔情,土氣而翩然。如同那些巨大空曠的地下人行道里流浪歌手的搖滾,如同三聯(lián)書店里那順著臺階坐下的兩行背影,如同暫時坐落在火神廟卻給了我無盡樂趣的崇文區(qū)圖書館,如同“動批”里50元一件厚實得洗不動的毛衣,如同皮村,如同蓬蒿劇場,如同夏天的朝陽公園、冬天的后海銀錠橋……你當然會愛上它,一生一次的那種致命的愛戀,但繼續(xù)前行的路,對每個人都是殘酷的。
作為一個漂過兩年又逃離了的戀人,我無法一語言盡,我一飲而盡。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