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強
午后有風,秋風乍起。街邊的銀后槭,葉子邊緣已經(jīng)枯黃,看上去一副憔悴的樣子。而亭亭玉立的樹干,光滑潔凈,令人想起深閨中鶯聲燕語的女子。庭院深深,那深深老宅中的清麗佳人,在“蕭蕭送雁群”的秋風里,往往愁腸百結(jié)。秋風有多長,她們的心事就有多重;心事有多重,愁緒就有多深。出門前,山友宮穗發(fā)短信說,剛剛打完吊瓶,不能跟你去爬山了。天發(fā)涼,宮穗發(fā)熱。這個多愁善感的女子,就像街邊的樹,風姿綽約,卻難敵蕭瑟秋風。詩圣說,百年多病獨登臺。宮穗多病,我獨登高臺。
模式口那條老街,再熟悉不過。我的中學(xué)時代,就是穿過那條街,進入北京九中的校園。那時,少年不識愁滋味,望著校園里古銀杏樹的葉子由綠變黃,在秋風中飄飛,便從古詩詞中尋章覓句,為賦新詞強說愁。偌大一座承恩寺,只有我們兩個文科班,教室和宿舍都是昔日的禪房,枯寂中平添了幾分悲秋的意味。語文老師喜歡山門兩側(cè)的楹聯(lián)——晨鐘暮鼓,驚醒世間名利客;磬聲佛號,喚回苦海夢中人——我們也跟著喜歡。但那時的承恩寺,早已沒有了晨鐘暮鼓和磬聲佛號,我們能夠聽到的只是上課、下課的鈴聲和夜晚的風聲。對于世間名利客和苦海夢中人,我們的認識也很膚淺,更多的是對詞句的迷戀。踩著滿地金黃的落葉,我曾吟出“若無心憂事,喜做拾柴人”的句子,語文老師大為贊賞。小小的虛榮心得到滿足后,愈發(fā)變本加厲,終日沉醉于唐詩宋詞。現(xiàn)在想,對一個中學(xué)生來說,那種狀態(tài)是危險的,它只能拖功課的后腿,使高考變得更加嚴峻。
老街向北,是一條上山的路。其貌不揚的一座小山,卻因山間古廟而變得風姿秀逸。廟曰法海禪寺,進門便是大雄寶殿,殿內(nèi)的明代宮廷壁畫聞名遐邇。據(jù)說,寺內(nèi)曾有一副名聯(lián)——古廟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云封。因為這副名聯(lián)的渲染,古寺愈發(fā)清幽、神秘,連同那座山也有了別樣的韻味。讀中學(xué)時,我與一位酷愛唐詩宋詞的同學(xué)在一個晴朗的黃昏到山間漫步,我隨口說:翠微山向晚徐行。他答:法海寺臨風長嘆。那位同學(xué)感嘆的,或許正是皎潔如水的月色和如夢如幻的云海。
從法海寺東側(cè)一條干涸的山澗向上,半個小時后抵達山頂寬闊的碎石路。這條上山的路我曾走過多次,因為這里離北京九中校園很近,我和那位臨風長嘆的同學(xué)常常偷閑來到山間,沿著這條山澗上到山頂,遙望連綿起伏的群山和高天流云,談一些壯懷激烈的事情。如今,山澗的旁邊又被游人踩出了一條新路,因為沒有參差錯落的亂石,顯得比山澗平緩得多。一位老者沿新路從山上下來,走到跟前時,他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對我說,走里邊,里邊好走。他說的里邊,顯然是指那條新路,可新路為什么是里邊呢?山澗在新路的東側(cè),新路在山澗的西側(cè),東側(cè)以東是山,西側(cè)以西也是山,他為什么不用東西表示方位,而用里外呢?我正兀自出神,老者已經(jīng)走遠了。明亮的陽光透過松柏的間隙灑滿我面前的山坡,回望東邊的山巒,半明半暗,就像傳說中的陰陽界。我猛然想到,西邊是法海禪寺,是山民的屋舍和院落,或許老者的家就在那里。離家近的地方是“里”,離家遠的地方是“外”,老者是以家為參照物,定義自己的方位。事實上,一個人的活動半徑無論是遠是近,都無法脫離圓心,就像風箏無法脫離牽著線的那只手,因為那里有他的根。
沿山梁向東,風越來越硬。陣陣山風中,半枯的野草直了彎,彎了直,一副不屈不撓的樣子。于是,想起“平野風來知勁草,滿山落木見蒼松”的句子。無論多卑微的生命,都有自己的尊嚴,對尊嚴的堅守,使他們不會輕易催眉折腰。至于“滿山落木見蒼松”,這里是只見蒼松,不見滿山落木,因為山間的闊葉樹寥寥無幾。風過蒼松,空靈寥遠的聲音不絕于耳,仿佛從歲月深處走來,又向歲月深處走去。蒼茫時空中,人和樹都是一種短暫的存在,而風永恒。風見證著古往今來的生命,所以風聲所講的故事古老而新鮮。
翻過一座山岡,又翻過一座山岡,一棵枯樹突兀在我的眼前。它看上去高大粗壯,卻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在它的腳下,碧綠的紫穗槐搖曳生姿,淡紫色、粉紅色和月白色的牽?;ㄋ`靈地開著;在它的頭頂,天空一片蔚藍,猶如經(jīng)過凈化的靈魂的顏色。毫無疑問,這是一棵有故事的樹。也許能夠讀懂這個故事的,只有風。
(標題書法:曹洪欣)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