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善華
二0一六年十一月,我受邀參加在臺灣東吳大學舉辦的“兩岸社會理論與文化”學術研討會,并以《田野調查中被訪人敘述的意義詮釋之前提》為題做了發(fā)言。會議討論之時,臺灣交通大學一位同仁非常有感觸地跟我說起做好訪談之難,我也不由得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做訪談的時候,也是問了第一個問題就不知道下一個怎么問,即使提問也不知道問得對不對,有沒有意義。而多年的經驗積累,教會我在調查中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研究問題。由此我得到的認識是:研究者一定要做“有心人”。
二00七年,我在河北農村做一個專題調查,想知道農村醫(yī)療衛(wèi)生和貧窮之間的關系。因為一九九九年我在廣東東莞農村調查時曾訪問過當地的一個“女巫”,知道農村中類似這種以“跳大神”為業(yè)的人還是存在的,于是在河北農村訪問時就問了一個問題:村里或者周邊地區(qū)有沒有“大仙”?不承想這個問題一下子就觸發(fā)了被訪人的興奮點,這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開始眉飛色舞地介紹“大仙”的情況,譬如說本村沒有,但周邊村子都有,最靈的大仙在離這邊不遠的鄰市高碑店,云云。
進一步地,我又將在這里觀察到的現(xiàn)象與二00三年的一篇學生論文聯(lián)系起來,在這篇題為《受苦人:驥村婦女對土地改革的一種情感體驗》(姚映然撰寫)的論文中,通過記錄和分析普通農村婦女對“土改”的回憶,對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問題做了進一步探討。如該文提到她們對當年的民兵連長老劉的記憶:土改時期,老劉曾強娶某地主的女兒,不少村民認為劉“沒有正經生活”,“是賴東西”。直到學生去調查的時候,這樣的負面評價仍留在村民的記憶中。
該文的意義首先在于,它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在經過了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后,土地改革這場席卷全國的斗爭,在普通群眾的記憶中到底留下了什么?從田野調查看,在正式制度和行為規(guī)范層面以及村莊公共生活領域,國家力量成功地進入了農村。因為不管從行政建制還是鄉(xiāng)村干部的選拔乃至村莊社會分層的改變來看,國家政策都得到了貫徹。一大批出身貧苦、對階級斗爭持堅決態(tài)度的積極分子加入共產黨并被提拔為鄉(xiāng)村領導干部,成為國家在鄉(xiāng)村基層的代理人。不過,由國家(現(xiàn)代性)力量支持的話語進入公共空間相對容易,但要進入以家庭(家族)為依托的、有一大堆“婆婆媽媽”的家務事和家長里短的矛盾糾紛的“私人空間”,乃至老百姓的觀念和意識層面,則要困難得多(參見趙力濤:《家族與村莊政治:河北某村家族現(xiàn)象研究》)。由此可以看出,無論當年的社會背景及生活方式如何,在村落生活的意義層面,還有另一種支撐體系。
老劉是民兵連長,從公共領域看,他是值得信任的,但是從私人領域看,他沒有得到村民承認。村民評價他時,所運用的是鄉(xiāng)土社會的道德標準。
把這兩個案例聯(lián)系在一起考慮,那么我們可否認為,對國家力量向民間社會的進入和滲透這一問題的討論,其實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在某些領域,國家力量的進入基本是成功的。但是在以家庭和家族為依托的私人領域,則往往會遇到困難。因而可能存在著某種不為“國家”“制度”等現(xiàn)代性視角所認可,卻以極為具體的方式存在并發(fā)揮作用的力量。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設想,從社會這一維度來看,是否存在國家力量所不及的層面,如果有,那它又是什么?“社會底蘊”這個概念,就是經由這樣的田野調查和在此基礎上的思考提出來的。
以楊念群所言的“長時間、寬視野與遠距離”來考察社會現(xiàn)象自身所浮現(xiàn)的意義,也是做“有心人”必備的視野。與此相關的一個案例來自我們一個團隊二00一年在湖南N縣農村的田野調查。那次調查中我們了解到N縣農村素來重家族,隨著“文革”之后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逐步退出,家族又重新興旺起來。在村里訪問時,我們看到每家堂屋與正門相對的那面墻上正上方的位置,都有突出的擱板供著木制的祖先牌位。絕大多數人家這面墻上只有祖先牌位,唯獨有一家(這家有一兒一女在外打工),在牌位的左下方貼了一張毛主席的標準像,右邊貼著一張毛主席和鄧小平握手的年畫。然而,有意思的是,在與正墻相鄰的右側墻,赫然貼了一排港臺歌星的照片!
這種無意識的布置,其潛臺詞不難猜測:祖先牌位是一定要擺的,不能讓別人說自己是不敬祖宗的人。其次,毛主席不錯,領導我們翻了身,雖然別人家里現(xiàn)在不貼主席照片了,但我們還是要貼。鄧小平也不錯,他搞了大包干,我們可以吃飽飯了,日子比集體經濟那個年代也好過了。至于那一排歌星的照片應該是他的兒女貼的,但是也只能被允許貼在右側墻上。這些正是“文革”之后意識形態(tài)淡化的標志。記得晚間做例行討論時我對大家說:那排歌星照片,假如不讓貼,孩子就會和當父親的發(fā)生沖突,不過如果孩子要求貼在中間墻上,那被訪人也不會干。這就是這家人在堂屋如何布置這一問題上所做的妥協(xié),而這樣的妥協(xié)恰恰生動地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和而不同、各得其所,在堅守底蘊的前提下能夠對各種“異”文化實行開放和包容的特色。經過這樣的提煉和分析,這個堂屋布置的社會意義就被進一步闡發(fā)了。
二00二年一月我們這個團隊又來到四川宜賓,在農戶家中調查時,發(fā)現(xiàn)這里也供有祖先牌位,只不過祖先牌位是一張紙,主人將要供奉的祖先名字寫在紙上,然后又將紙貼在墻上。在一農戶家中,這張牌位紙因為糨糊干硬失去黏性,右下角已經卷起好大一塊,這家人每天在這張紙跟前走來走去,都沒有把這當回事。聯(lián)想到去年在N縣的調查,N縣村民每家的祖先牌位都很干凈,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由此我們也體會到供奉祖先和敬崇祖先兩者不能完全等同。我對地處中國腹地的蜀文化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并將這樣的信息儲存在自己腦中—只要在四川的田野調查做下去,這些信息一定會有用到的時候。
將田野調查中的經驗資料加以理論升華,可以從揭示社會現(xiàn)象中的“盲點”(對“盲點”最直接的解釋就是不加反思因而熟視無睹)入手。二00五年初,一個學生向我講述她在山西一個村莊做田野調查時的發(fā)現(xiàn):由于青壯年村民都進城打工,所以村莊進行村委會選舉時居然選不出一個能夠勝任村莊管理的村干部。我夸獎她找到了一個很好的題目,因為其發(fā)現(xiàn)揭示了村民自治中的一個盲點。不管是政府還是民間,一般都認為“村民自治”是一種推進農村基層民主的好制度,在黨的組織作用健全的情況下,在一定程度上用它來履行政府機構的行政職能而又不增加自己的財政負擔。但是在村莊政治精英和“能人”因為打工而大量流失,導致村落社會的解體之后,認識到這一“盲點”的存在尤為重要。最后,這個學生以《村落社會的解體與能人治理的幻滅》為題,完成了這篇論文。
閱讀相關的研究文獻,是所有研究者在進行研究時必經的一個步驟。而就在田野調查中如何發(fā)現(xiàn)問題這個環(huán)節(jié)來說,我的一個重要體會是,以田野調查實踐中所獲得的經驗資料來對話相關研究文獻的理論結論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種做法。我自一九九六年起開始關注農村家族的研究,那時,關于農村家族的研究主要是歷史學和人類學的學者在做,他們比較強調家族的外顯表現(xiàn)形態(tài),判斷農村家族的存在和活動情況主要根據有無宗祠、有無族譜、有無祭祖儀式、有無屬于家族的公共財產(比如族田)這樣一些標準。但是我們在華北農村調查時發(fā)現(xiàn),以上這些外顯的形態(tài)在那里幾乎看不到,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那里的農村沒有家族。家族意識可以“由日常實踐產生出來。村民的日常實踐活動發(fā)生在幾個領域:經濟領域、政治領域和社會領域。忽視在社會領域和政治領域中表現(xiàn)出來的家族意識和家族活動,正是以往家族研究的一個失誤”(趙力濤:《家族與村莊政治:河北某村家族現(xiàn)象研究》)。
在杜贊奇所著《文化、權力與國家》一書中,由斯蒂芬·桑格倫對莫里斯·弗里德曼提出的男系宗族占主要地位的觀點的批評,可以為“研究華北地區(qū)宗族組織提供新的理論基礎和方法。擺脫一族統(tǒng)治村莊的舊思想,北方宗族就不是蒼白無力的,雖然它并不龐大、復雜,并未擁有巨額族產、強大的同族意識,但在鄉(xiāng)村社會中,它仍起著具體而重要的作用”。由田野調查及閱讀文獻得到的啟發(fā),我認為在家族定義以及家族存在的判定方面,存在地區(qū)的差異是毫無疑問的。中國農村的家族組織、家族意識與家族活動,固然會體現(xiàn)在家族儀式、家族象征符號(如族譜、祠堂等)及制度規(guī)范等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它們是活生生的東西,流淌、浮現(xiàn)、改變于農民的日常生活實踐(包括政治生活、經濟生活與日常社會生活等領域)之中,從而給自己帶來長久的文化意義上的生命。因此,在中國大陸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農村家族的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以及它為適應社會變遷而在“家族”定義的內涵和外延方面所做的改變,它對社會生活的參與方式等就變成了重大的研究課題。
總之,在田野調查中我們關心的是被訪人敘述的意義。而將被訪人的敘述記錄下來,就變成了文本。要想從這樣的文本中找到有價值的學術問題,以筆者所見,是需要一種對文本的敏感的(其實所有的人文、社科學者都需要這種敏感)。研究者的責任,是提取文本中有社會學意義的內容,然后在社會學的視野下透視之,以聯(lián)想和洞察獲得對此內容之意義的理解和解釋,從而獲得對這部分內容學術價值的認識,進而做出理論上的提煉與概括,以此實現(xiàn)田野調查和研究的同步與銜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