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耕原

(西安培華學院人文學院, 陜西西安 710125)

杜甫五律的創(chuàng)變與特征

魏耕原

(西安培華學院人文學院, 陜西西安 710125)

五律是盛唐最為流行的詩體，也是杜甫寫作最多的詩體。杜甫的五律創(chuàng)作在繼承前代詩學遺產(chǎn)的基礎上，對唐人既有的風格予以革新。主要表現(xiàn)為大量運用敘述與議論的手法，不以寫景為意。同時，杜甫五律結(jié)構(gòu)復雜多變。把五古敘事大篇與歌行體的開合縱橫，施之于五律之中。因而，在盛唐眾多的五律中，獨出諸家之上，這也說明了杜甫兼擅諸體而能集大成的原因。

杜甫； 五律； 詩格風格

杜甫五律多達630首，比他的七律151首[1]高達4倍，不僅占其詩總數(shù)1475首的43.24%，而且在唐代詩人中為數(shù)最多。[2]由于杜甫七律名聲最響，加上五古和歌行體與敘事的“詩史”相關(guān)，而且藝術(shù)性高，因而至今討論五律者卻寥若晨星。[3]其中重要原因是對五律體制原理與杜之五律如何突破而有創(chuàng)新，還不那么清晰。至于五律的特征，更需要進一步多方面關(guān)照。

一、五律中的“唐調(diào)”

五律是從齊梁新體詩發(fā)展而來，而新體詩建立除了聲律的探究，逐漸形成規(guī)律外，其次就是以對偶作為主要手段，而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主要是山水、行旅、送別、酬贈、侍宴、應詔、詠物等，實際上是以描摹山水為主。特別是詠物描寫細致精巧，風格清麗，也注意到了不同角度的配合。對偶的形式也較為多樣，諸如動靜、方位、顏色、山水、時態(tài)等，加上比喻的多用，風格清新生動，綺麗婉轉(zhuǎn)。但由于前六句或前八句寫景，只有末兩句言情，景物繁雜，留給主觀感情的空間狹小，也不在意于情感的抒發(fā)。加上偏居江南的壓抑，缺乏宏闊的胸襟與高昂的理想，所以主觀感情成了客觀景物的附庸，缺乏深厚的思想內(nèi)容，膚淺的情感與景物處于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其間謝朓的長于發(fā)端，陰鏗、何遜對景物的提煉，庾信對感情的滲透，都對唐人五律起到不少的影響。

到了初唐，一方面對于齊梁蕪雜寫景予以“減肥”，統(tǒng)一強盛的時代給予詩人以高亢的情調(diào)，加上游歷的擴大，無論胸襟眼光與感情的熱烈都是前所未有的。題材增加，諸如登臨、出塞、從軍、寺觀、思鄉(xiāng)、懷人、閨怨、節(jié)令等明顯有所擴大，即就是詠物也改變了以往的見物不見人的單調(diào)平庸，主觀感情得到了很大的張揚。另外，對偶比前更為靈活多樣，大量的流水對與跳躍性的對偶，更適宜于情感的發(fā)抒，還把前此的“比興都絕”改變?yōu)橛兴耐?。無論內(nèi)容與情感都顯得較為深厚。加上“回忌聲病，約句準篇”的形式的奠定，不僅具有齊梁的可觀可讀可感性，而且引人共鳴成了新的審美特征。王勃送杜少府本以言情為主，首聯(lián)不過點明彼此兩地，然興象宏遠，整密中有變化。尾聯(lián)把散文一句話分為兩句，為前此所罕見。至于頸聯(lián)“海內(nèi)天涯”的壯語，氣骨豪爽。駱賓王《在獄詠蟬》頷聯(lián)同樣把散文一句化為兩句，且為工整的流水對。物與人在縱橫錯綜的結(jié)構(gòu)中融合緊密，顯示出五律的成熟。楊炯的《從軍行》中四句全寫景，頷聯(lián)的“牙璋鳳闕”“鐵騎龍城”帶有明顯的裝飾性，頸聯(lián)的大雪蔽旗與雜亂的邊聲又視聽結(jié)合，高華與蒼涼互相滲透。加上首尾前敘后情，形成外疏內(nèi)密結(jié)構(gòu)。宋之問的《度大庾嶺》結(jié)構(gòu)亦同，中四句景物處處浸潤情感，首尾哀婉，結(jié)構(gòu)亦復同上，同樣帶有感情的張力。沈佺期的《雜詩》書寫閨怨，中兩聯(lián)先為流水對，兩句以“月”貫穿，后為倒敘搖曳生情，全詩委婉生姿。到了杜審言、陳子昂，以及張說、張九齡相與繼述，而五律始盛。加上時君好尚，應制五律興起，雖然內(nèi)容雷同，興象高遠罕見，但對五律的促成與興盛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五律到了盛唐成為最為流行的詩體，而且詩人形成各自風格。高棅說：“李翰林氣象雄逸，孟襄陽興致清遠，王右丞詞意雅秀，岑嘉州造語奇峻，高常侍骨骼渾厚?！盵4]題材也有增加，如觀獵、尋訪、田園、宮禁、題居、挽詞、送人下第等。除了敘事、游仙等需要大篇表達者，涉及極為廣泛。在寫景、言情、敘事、議論中，前二者最為核心。五言句簡潔，能突出景物的顯明性，加上八句的限制景物不能繁多。而且句子構(gòu)造靈活，主干突出，再經(jīng)句與句跳躍，擴大了句數(shù)限制的空間，就顯得凝練。比起七律顯得明潔，同時也具有七絕言外之意的含蓄。對于五律的表現(xiàn)原理，時下論者說：“其主要特點是結(jié)構(gòu)簡單，便于大幅度的濃縮概括而缺乏敘述功能；立意聚于一點，避免古詩式的盡情陳述的創(chuàng)作方式，發(fā)展了思致含蓄、求新求巧的表現(xiàn)傾向，易導致格調(diào)的淺俗輕靡，多用于詠物、閨情、離別等主題雷同、內(nèi)容單薄的題材?！逼浯巍拜^少直白的抒情，而多用景物襯托，因而寫景的對句成為新體詩的重要表現(xiàn)元素?！痹俅?，“五律主要以實字造境，這就帶來了這種題材的另一個優(yōu)勢：即五個字的安排組合可以突破五言古詩的語法邏輯，不按常見的語序組句。為了造境和立意的含蓄，在文字間留出更多的想象空間，五律往往追求在語言表達上具有更大的跳躍性，從而離散文語言更遠，所以在煉句煉字上比其他的題材要求更高，更便于表現(xiàn)出言外之意和味外之旨?！盵5]這是迄今為止對新體詩發(fā)展為五律的主要特征最為詳細周備的概括。杜甫五律正是針對表現(xiàn)原理“缺失敘述功能”的突破。以敘述為主體，不以寫景為意，而且所敘述為當時大事，即以時事入律，使五律也成為適應“詩史”表述的體式。

杜集今存最早的五古《望岳》，中四句偶對寫景，首尾虛寫，外虛內(nèi)實，是初唐以來最習見的五律結(jié)構(gòu)，此為以律運古。結(jié)構(gòu)之嚴整“已似五律”，為“古詩之偶對者”(吳瞻泰《杜詩提要》語)?！兜切栔莩菢恰芬酁閮?nèi)實外虛結(jié)構(gòu)，首敘尾情，中二聯(lián)景則由遠而近，由大而小。無論章法結(jié)構(gòu)，還是對偶整密，均中規(guī)中矩，只是末了言情的“多古意”“獨躊躇”，有些浮泛，缺乏動人的深厚感情，猶如“少年維特之煩惱”，或如顏真卿的《多寶塔》帖，法度森整，用筆謹嚴，但不免有些“窘迫”，不夠渾厚?！斗勘芎R》與《畫鷹》中四句賦物，前者起聯(lián)還為對句，首尾前敘而后議，風骨凜然，語調(diào)高亢，氣象崢嶸，且具寄托，均為早期名作，顯示出開元時代賦予的蓬勃生氣，充斥張力與彈性。即使比起王孟、高岑諸家，亦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夜宴左氏莊》前四句景物纖細，全首對偶，工致精雅。頸聯(lián)的“檢書”“看劍”又說得興致勃發(fā)，景象靜幽，帶出豪縱自然的敘述，結(jié)構(gòu)亦為一變，似乎把六朝鮮藻與建安的風發(fā)結(jié)合起來。胡應麟謂“五律仄起高古者”，“此則盛唐所無”(《詩藪》)。《春日憶李白》則為兩截布局，前半稱其才，而下半懷其人。起手“白也”“飄然”以虛詞對起，氣勢不凡；“詩無敵”與“思不群”又是前果后因；頸聯(lián)取掉動詞顯得堅實，且不說“清新”“俊逸”為論李詩之不刊之論。后半寫景則兩地共現(xiàn)，“春樹”“暮云”即景寓情，不言懷人而繾綣之情盡注。全詩一氣貫注，神駿氣健，其人、其才、其神、己思、己評、己望盡融其中，洵為絕調(diào)。以上均為36歲與此前所作，已可看出杜甫五律水平已臻至“格調(diào)莊嚴、氣象宏麗”的高度，而與時代賦予的諸家共有特征無甚區(qū)別，同時隱約看出自家的趨向，如用典與虛詞偶對。但可設想，以杜甫這樣多產(chǎn)者，升平年間詩少，而喪亂漂泊詩作劇增，真不可思議，是否憂時傷世才能引發(fā)詩興，恐不盡然?？此谌胧窈髮懥四敲炊嘤暝?，固與當?shù)囟嘤暧嘘P(guān)，而其中并無過多深意。所以，我們猜想，他在棄職赴隴的“一年四行役”中，或在此前困于淪陷的長安中，有所散佚。而且五律原本是對應舉應試不可缺少的準備，已知杜甫就有兩次考試，期間所作的五律肯定不少，而且從早期不多詩作看出，他是從五律起步的，如果推想不謬，對他“盛唐之音”的宏壯之作，會有更多了解。翁方綱曾言：“杜五律亦有唐調(diào)，有杜調(diào)，不妨分看之，不妨合看之。如欲導上下之脈，溯初、盛、中之源流，則其一種唐調(diào)之作，自不可少?！盵6]所言甚是。不過杜之七律也有一分為二情況。以上五律即可謂之五律的“唐調(diào)”，至于杜之自家面貌，則在安史之亂后即杜甫45歲后方能出現(xiàn)。

此后杜之五律也有“唐調(diào)”，如作于淪陷之長安的《月夜》，起句平易。然鄜州與已所處以下長安對照；今之“獨看”與設想將來的“雙照”呼應。前四句真樸而親切，后四句語麗而情深。因“心已馳神到彼，詩從對面飛來”(浦起龍語)，故“入手便擺落現(xiàn)境”(紀昀語)，一切全在懸想擬設之中，由長安而至鄜州，再由鄜州飛翔到將來，有同時異地，也有同時同地，時空都在“月夜”中悄然轉(zhuǎn)換。如此構(gòu)思，很可能受到張說五律《還至端州驛前與高六別處》與七古《幽州新歲作》之啟迪，但精密工致過之。如此之類“唐調(diào)五律”在以后亦有，然非居主體位置。杜之諸體都具有全方位的創(chuàng)革意識，起步早的五律尤其如此。他要大刀闊斧的對五律革新，走出一條自家的路子。

二、敘事與議論的介入

安史之亂對杜詩的轉(zhuǎn)化有著巨大的意義，如何把升平時代題材轉(zhuǎn)變?yōu)閷蕘y的關(guān)注和敘寫，如何把除了絕句以外的詩體去表現(xiàn)急欲訴說戰(zhàn)禍亂災，就是擺在杜甫面前的亟欲解決的重要問題。只要看看他在華州所作的七律《題鄭縣亭子》《望岳》其中所用的象征，就已經(jīng)與前此的七律有些異樣。特別是《早秋苦熱堆案相仍》，用了粗腔大調(diào)，把夏夜多蝎與秋后多蠅，都寫進華貴的七律與矜持的對偶，而且還有“束帶發(fā)狂與大叫”的粗嗓門，而與“薄書何急來相仍”作對，性質(zhì)無異于破口大罵，形式則帶有歌行體風味，比高適《封丘縣》還要粗獷，甚至被前人判定“必是贗作”(朱翰《杜詩七言律解意》)，正是追求異樣的導致。如果和早期七律《題張氏隱居》《城西陂泛舟》相比，則有霄壤之別。實際華州所作三首七律是以質(zhì)樸的白話對華貴詩風的強力革新，包括聲調(diào)格律在內(nèi)，此時的《望岳》即為第一首拗體七律，著力尋求一種從內(nèi)容到形式創(chuàng)變，亦即“白話七律”開始創(chuàng)立的標志。[7]正緣于此，五古敘事詩《奉先詠懷》《北征》、三《吏》三《別》《贈衛(wèi)八處士等》，都集中出現(xiàn)于一時，均出于同樣的原因。于時，五律的革新猶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

安史之亂前夕，所作《官定后戲贈》可以看出對五律革新的嘗試。以自言自話語氣說：“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庇玫氖钦f話的語言，說明辭就之故。選擇后者的原因是“耽酒須微祿，狂歌托圣朝”——這才有了一點律詩的感覺。本志是致君堯舜，卻做了看管兵器、門禁的小吏，所以說為了喝酒才須“微祿”，這是陶淵明做彭澤令的心情，對他來說是哭笑不得的自嘲。對句即“圣朝已知賤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樂游園歌》)的意思。尾聯(lián)的“故山歸興盡，回首向風飆”，是說做了官就不能輕易回家，只能遠望而已。全詩沒有一句寫景，只有滿腹牢騷不吐不快。在結(jié)構(gòu)上以首句領下三句為一截；第四句是上半的終結(jié)也是下半的過渡。啼笑皆非的訴說只好說是“戲贈”，贈是自贈，“戲”卻是心底傷心而語氣倔強。無論與王孟五律相較，還是與高岑對照，都是“別屬一家”。即使與此前所作五律比較，亦迥然兩樣，因為以發(fā)牢騷為詩即以議論為詩，寫景言情的思維方式自然就用不上了。

杜甫冒險逃離“城春草木深”的長安，投奔肅宗行在臨時政府所在的鳳翔，這次逃離奔竄要冒生命危險，時在肅宗至德二載(757)四月，年46，開始了以敘述為五律的創(chuàng)新。叛軍占據(jù)長安將近一年，京華成了殺戮官員和皇親子弟的場所，成了虎狼食人的巢穴。杜甫終于擺脫“胡騎塵滿城”的處境，沿路經(jīng)過艱難險阻。在《述懷》里說：“去年潼關(guān)破，妻子久隔絕；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碑敃r危險至極，狼狽至極，到達鳳翔后則興奮至極。冒險的逃竄與喜達行在，本來可用的五古形式，采用敘事手法，表達這次重大的人生經(jīng)歷，他卻選用了五律，敘述竄奔的艱險與來到行在的喜悅，以及痛定思痛的驚心。一來五律質(zhì)樸簡重，雖無五古伸縮自由，但卻莊重凝煉；雖無七律錯綜暢達，但卻親切安恬。二來以敘述代替敘事，也就是以五律包攬五古敘事的功能。顯然，他決心要做一次大膽的革新。簡短的五律顯然容納不了這樣復雜的內(nèi)容與變化多端的頭緒，而組詩選擇就首當其沖。何況在天寶年間就有《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與《重過何氏五首》的五律大型組詩。有了這樣的創(chuàng)作基礎，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把擅長簡明突出寫景的五律，改為扼要的敘述，以完成這次危險而興奮的特殊經(jīng)歷的敘說。

其一利用了律詩可以用一聯(lián)為層次的形式，采用了逐層推進的方式敘說。這組詩是到達行在后作，故從未到達前說起，屬于痛定思痛的回顧。首聯(lián)“西憶岐陽信，無人遂卻回”，“西憶”的“西”是就所在長安而言，這句說天天希望西邊的消息。次句為雜糅句，是把兩句壓縮成一句。是說竟沒有人來，于是便決意逃出長安?！把鄞┊斅淙?，心死著寒灰”，西走前望落日，心急而望眼欲穿。其間“落日窺行人”(賈島句)的提心吊膽，兵荒馬亂擔驚受怕，到了“心死”的地步。還猶望使寒灰復燃，在破滅的希望中還求一線生機。“連山望忽開，霧樹行相引”，從長安至鳳翔數(shù)百里，非一日徒步可達。此言夏日晨霧中的樹一來如引導，二來也好隱蔽。近午霧退山貌顯現(xiàn)，“忽”字傳出喜出望外的心情?！八H驚老瘦：辛苦賊中來”，趕到行在，親近者看到他還能“生還”，驚嘆：老啦，瘦了，辛苦了，從“賊中來”多不容易。這是用問候的對話交代已達行在。以上以無訊思歸，一路擔驚受怕，早行晚止，到達行在的順序，一路敘說而來。中兩聯(lián)心理與景物之描寫，意在于敘述歷程種種的艱辛。末尾則采用了五言古詩的對話，這在五律極為罕見，所有敘述連接一片，不僅具有敘事的功能，而且是親切感人，凝練含蓄，而符合五律應有的特質(zhì)。

其二接言到達后的欣喜。上四句說：“愁思胡笳夕，凄涼漢苑春。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薄俺钏肌鳖I起四句，前二句回思淪陷長安的凄涼，后兩句倒敘歸途的艱險，當時由僻靜小路奔竄，隨時都有生死之危，只有到達后方知還能僥幸“生還”，此為欲抑先揚的頓挫，痛定思痛，真有些后怕。下四句言歸來的喜悅：“司隸章初睹，南陽氣已新。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先說到達行在，見到大唐中興的新氣象，以劉秀光復漢業(yè)喻肅宗政權(quán)。后言中興有望而喜極反悲，歌哭無端。終于盼到大唐有望，翻喜為悲則又為一頓挫?！捌浔湎?，不在一己之生死，而關(guān)宗廟之大計。”[8]既屬追思，故用回顧敘述語，倒敘與典故的化用自然精切，情感發(fā)抒得波瀾起伏。其三仍是回思，基本是上首的重復，但脫險還是夠激動的，值得再次回味敘說。發(fā)端“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單看似突猛，然是對上首“間道暫時人”的呼應，為再次回思而有“憑誰報”的感慨，此句就成了議論。次句言當時“正當困辱殊輕死”，急急奔竄尚當不及生死之顧，“生還”后方知死里逃生之不易，此與“已過艱危卻戀生”[9]屬于同樣心情。這是“過來人”的情感。次聯(lián)說：“猶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薄蔼q”字貫下兩句，“喜”呼應上首末聯(lián)之“喜心”?！疤追e雪六月天”為周邊州縣流行今日的俗語，還能遠瞻，此是一喜；又還能喜遇“武功天”，又是一喜。很有些今日紅色歌曲中的“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般的高興。復見天日又怎能不“喜”。頸聯(lián)“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校前”，這是“涕淚受拾遺”作為近臣的興奮與安適。當時肅宗草創(chuàng)之際侍臣不過三十，這又是興奮的夸張?！坝办o心蘇”正對“眼穿心死”，喜悲轉(zhuǎn)換。被王夫之謂為景中有情，“自然是喜達行在之情”[10]。這兩句實在是敘述，敘述生動即有景觀?！疤K”字用得極好，“心蘇”猶言心舒，安恬。著一字而情味頓出。末尾的“今朝漢社稷，新數(shù)中興年”此亦為全組詩總束。同時“用光武事比肅宗，昔欲望一信而不得者，今親見之，不覺喜極而淚下矣”[11]。

這組詩全用敘述，情事交錯，感慨淋漓，對話、寫景、心之驚喜、全都用敘述語氣。又分別以心死、心喜、心蘇為脈絡照應，中心是“喜達”卻反復敘說間關(guān)?？鄳K惶情狀，“言言著痛，筆筆能飛”(浦起龍語)。所謂“筆飛”即言非用描寫，而用簡括敘述，故每首每聯(lián)處處跳躍，這正是敘述的魅力，也是杜甫革新五律的成功之處。再者：事分途中與到達，本可兩首交代，而次首對前后兩首的再敘，正符合反復訴說需要，而用語絕非相近，且次第深淺不同，如次首頸聯(lián)與第三首結(jié)尾，一是“初睹”，一是今朝為拾遺之后。五律莊重簡潔，直質(zhì)親切，還有安恬委婉，都可以感受到。特別是簡潔，“他最能用極簡的語句，包括無限深情，寫的極深刻”[12]，單就此而言，這三首也是高作。

作于與上詩同年的九月《收京》，敘述的是當時一件大事。杜甫在鄜州探家，因在鳳翔疏救房琯，觸怒肅宗，詔三司推問，后來便詔放探家，這時心情郁悶。此詩全靠傳聞，而且事涉玄、肅禪讓的復雜敏感的背景，以及大封功臣，萬方送喜所潛伏的隱患，因而用了很多典故，指向隱晦，所以前人歧解紛紜。其中亦有訛傳而誤記，如其二的“忽聞哀痛詔”“叨逢罪己日”，其實肅宗汲汲宣布的詔書是極力張揚“親總元戎，掃清群孽”，又“今復宗廟于函洛，迎上皇于巴蜀”，并無“哀痛”更無“罪己”。所以比起親歷艱辛喜達行在的組詩，敘述就不那么生動感人了。

杜甫常把敘述與議論結(jié)合起來，其效果和把敘述與言情的合構(gòu)是同樣的感人。憂時傷亂之作常有此類之作，《歲暮》便是其中佳制。前四句為敘述：“歲暮遠為客，邊隅還用兵。煙塵犯雪嶺，鼓角動江城?！蹦曛畬⒔€為“遠客”，是因中原喪亂所致，然即邊隅僻地卻有吐蕃之亂，哀感中有“四海十年不解兵”(《釋悶》)嘆息，把可以寫景的“雪嶺”“江城”，派作戰(zhàn)亂的敘寫。代宗廣德元年(763)歲末吐蕃攻陷雪嶺附近的三州，使川蜀震動。杜甫時在嘉陵江邊的閬州有《歲暮》，后四句為議論：“天地日流血，朝廷誰請纓。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此年春安史之亂剛剛平息，而戰(zhàn)亂仍然不絕?！叭樟餮惫谝浴疤斓亍?，漫長而廣闊的時空充斥兵禍戰(zhàn)災，然朝廷卻無人挺身以救危難。這兩句跌而又跌，欲抑先抑，表示絕大的遺憾與憂憤。末了反問與感慨回振全篇，“寂寞”與“壯心”硬接組合，耐人尋味。又以“驚”字結(jié)句，濟時無路的憤慨一點便醒。梁啟超說：“工部寫情，往往愈拶愈緊，愈轉(zhuǎn)愈深。像《哀王孫》那篇，幾乎一句一意……他的情感，像一堆亂石，突兀在胸中，斷斷續(xù)續(xù)的吐出，從無條理見條理，真極文章之能事?！盵13]這是就整詩而言，而有時一兩句也有這樣的特色，如此詩末聯(lián)就有這樣的特點。它如《搗衣》發(fā)端的“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打頭的“亦”字沒頭沒腦，實際上“因為已撇過許多話，許多痛苦才說出來”(蕭滌非《杜詩選注》)，這沒說出的“許多話許多痛苦”便是它的前題?！恫●R》的“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也是把許多話壓縮成兩句，“從無條理見條理”?！肚刂蓦s詩》其七的“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多”，說出來的不少，沒說出來的更不少。

詠物詩《麂》意不在物的描繪，屬于借題發(fā)揮。故代物以言：“永與清溪別，蒙將玉饌俱。無才逐仙隱，不敢恨庖廚。”“蒙”字用得幽默，似乎承蒙拔擢離開清溪，登入“玉饌”，把憤恨的話說成謝詞，熱語包涵的是冷意。鹿是仙人的坐騎，麂是無角的鹿類，故謂無才跟隨仙人隱去，以致讓廚師宰割。這兩種語氣伸縮，屬于因果關(guān)系，此屬敘事與心理刻畫。語氣委婉的原因是出于欲抑先揚的頓挫，流水對的自然，好像無怨無悔，因廚子只是烹調(diào)，享用的卻是衣冠大人。下半借此發(fā)為議論：“亂世輕全物，微聲及禍樞。衣冠兼盜賊，饕餮用斯須?！眮y世摧毀一切，不以活物生命為意。因麂肉略有名聲故遭捕殺，這兩句轉(zhuǎn)到議論，暗指亂世則人命危淺，魚肉百姓。末二句說王公大人外似官員，實則盜賊——與叛亂的軍閥沒什么兩樣。這是代麂痛罵，如此戟手詈語的憤怒，也是受盡戰(zhàn)亂禍害的民眾的憤怒。詠物不用賦筆描寫，帶有寓言性質(zhì)，全為麂在“說話”。同時的《鷗》《猿》《雞》《黃魚》《白小》均不作物體本身之描繪，均為托物寓意，主要敘述動物的各自特征，以顯示所寄托的用意。可以看出是對初盛唐以描寫物體為主的比興的思路更張。然物象明顯不足，主題大于物象，生動不足，比起《房兵曹胡馬》《畫鷹》《花鴨》以描摹加上議論或言情，就有所遜色。后期大量的詠物詩均屬在牝牡驪黃之外的敘述議論，而只有部分詩結(jié)合恰切者，如《孤雁》等。從總體上看，畢竟為詠物詩開創(chuàng)一個新局面，且對中唐與宋詩影響甚大。

三、五律之特殊結(jié)構(gòu)

前人論及杜甫五律，都很看重律法的變化。如“杜公律法變法尤高，難以句摘”(高棅語)，“當其神來境詣，錯綜變幻，不可端倪”(胡應麟語)，“獨辟畦徑，寓縱橫排奡于整密之中”(沈德潛語)。杜五律之變包括各個角度，其中結(jié)構(gòu)“錯綜”“縱橫”是主要的方面。

對于杜律結(jié)構(gòu)，清人投入極大的興趣與力量，如仇兆熬、浦起龍，以及黃生《杜詩說》、吳瞻泰《杜詩提要》等，都有精切恰當?shù)姆治?，但限于學術(shù)的傳統(tǒng)規(guī)模，均屬隨篇而論，對整體結(jié)構(gòu)規(guī)律雖有感悟，而缺乏梳理。而現(xiàn)時論杜詩者雖眾，然注目于此者，僅見趙謙一文孤明先發(fā)，從比興、客觀、雙線、綰連、比較、意象角度歸類，運思精密，全面細致。[14]然還值得進一步思考。

杜甫五律結(jié)構(gòu)以上景下情或議論為常調(diào)，或首聯(lián)敘述，中兩聯(lián)為大小景，末聯(lián)言情，這也是初唐五律以來的基本格局。也有全為寫景或全不寫景，不涉情景純出敘述與議論的布局構(gòu)架。或采用情景相間的跳躍式結(jié)構(gòu)。如《送賈閣老出汝州》：“西掖梧桐樹，空留一院陰。艱難歸故里，去住損春心。宮殿青門隔，云山紫邏深。人生五馬貴，莫受二毛侵。”賈至為中書舍人，中書省在月華西門，故從寫景入手，言人去地冷。賈至坐房琯黨貶，在當時是敏感的事?！捌D難”表面指跋涉，實指仕途不幸。時在春天，彼此傷心，“損春心”指別時，亦深意存焉。汝州在河南，賈為洛陽人，可便道看家。同樣也是對貶汝的婉言。以上是惜別。青門為長安東門，紫邏山在汝州。兩句說一出東門，宮殿就看不到了，這是回頭看；向前看汝州還在遠處，此借景言惜別。五馬為刺史的代稱，故末言人生為地方長官亦為不賤，勿因犯愁發(fā)白。雖為慰言，實則抱恨不能明言，故作惋惜撫慰之詞。此詩沒有按照前敘、中景、后情的格局，而是先景后情、再景再情，景與情結(jié)合更為緊密，使全詩皆為惋惜之詞，結(jié)構(gòu)也跳宕靈活。按內(nèi)容分則前六句惜別，末為安慰，眉目亦為清晰。浦起龍說：“起聯(lián)破空而來，絕奇。他人用作落句，則常調(diào)矣?！盵15]也感覺到結(jié)構(gòu)的異樣而不同于一般格局。

《長江二首》其一亦同此結(jié)構(gòu)，起聯(lián)先出之景：“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先言其水其地之險。接以議論：“朝宗人共挹，盜賊爾誰尊？”言人心向唐，如水趨之一門，叛亂軍閥是會失去人心。然后再跳接首聯(lián)瞿塘描?。骸肮率[如馬，高蘿垂飲猿?！贝搜越q則難以乘舟而下，而垂飲之猿鳴必引人傷心，而掀動歸思。故結(jié)言“歸心異波浪”。難歸而欲思歸，滋生“何事即飛翻”之急想——怎樣能生翅而飛回家。黃生認為“是八句全對格”，從景實情虛看，又是“虛實相間格”即景與情或論相間。又言：“前后語意若兩截，其實‘歸心’跟‘朝宗’字，‘波浪’應‘眾水’字，章法仍緊關(guān)合，此皆公之律髓也?！盵16]此詩寫景把江水與孤石分寫，景情間隔，雖就“朝宗”“歸心”分言，脈絡暗通，所謂“骨髓”即結(jié)構(gòu)別致的精彩處?！秳e房太尉墓》則以敘述與寫景間隔，而與上二詩先景后情或議有微調(diào)：“他鄉(xiāng)復行役，駐馬別孤墳。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云。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惟見林花落，鶯花送客聞。”首聯(lián)敘別墓，次言哭墓融于景中，再敘過去對棋，言平昔密切，順帶出房之為相；“把劍”句以季扎掛劍徐君墳樹，言死后不忘之誼，此為敘而帶情。末以花落見孤墳寂寞，以只有鶯啼送客陪襯別墓之孤獨?！把韵掠小畤@息斯人去，蕭條天地空’之感，結(jié)語拈景設色，而彌形其悲?！盵17]這是以景結(jié)而有言外之意。而“一身做客之難，朋友相與之情，而名宦生前沒后之德詣凄涼，無一不見”[18],這是敘景相間包容甚大的效果?？傊?，情景相間或敘景相間，不僅把不同景與事并置一詩，而且具有更多的容量，擴大了五律的有限空間。特別是情景或事景配合緊密自然，既打破以往景情各半與首尾敘與情而中間集中寫景的格局，以情景相間的跳躍，顯得更為機動靈活。其他如《季秋蘇五弟纓江樓夜宴……》《陪裴使君登岳陽樓》等，均屬此類。

其次值得注意的是倒敘結(jié)構(gòu)，本是由此及彼，卻先言彼而后言此?；蚴窍妊运^，次言行止；或先言結(jié)果后言原因，章法倒卷，矯變異常。代宗大歷二年(767)在夔州入秋而追憶長安，凡作八首每篇以首二字為題，實為組詩，而與《秋興八首》相近。首篇《洞房》前半先敘長安玉殿秋風，舊宮月夜凄涼，天寶玄宗龍池今不復睹。后半言羈舟江城，同是月夜，不覺魂飛泰陵，想起玄宗園陵月夜白露之冷寂。結(jié)構(gòu)參差開合，斡旋成章，先出之遙想，再回到所處之地之夜。楊倫謂之“倒格”?！耙郧鞍胍夥瓟⒂诤?，顛倒互易成篇”(黃生語)。先把所想寫在前邊，能見逼真；再把所處見之于后，能見感慨。若按順序，兩種效果就會減弱。湖湘所作《湘夫人詞》，前半言祠廟空墻，唯對碧水，玉佩已生苔薪而蟲行痕跡如篆，翠帷盡落塵土而又為燕泥所污。下半才說“晚泊登汀樹，微馨供諸蘋”，言泊舟登君山，借島渚水蘋以達微敬。最后的：“蒼梧恨不盡，染淚在叢筠”，點明二妃淚下，至今淚染叢竹。此詩沒有夾帶議論，而感慨盡在先倒敘的荒寂祠景中，這也是采用倒敘的原因。《空囊》則屬果前因后的倒敘結(jié)構(gòu)：“翠柏苦猶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贝嗽娮饔谧钇D苦的秦州時期。餐霞食柏是神仙的生活方式，對袋中無錢的杜甫則是無食的幽默自嘲，浪漫話透出堅毅的個性。頷聯(lián)則出以莊語：世人以求茍得，好歹只要活著，我卻不愿如此不分是非，那囊空無食也就自所難免。此與陶詩“世人皆得宜，我生失其方”語近。以上為無食而生理艱難。下言饑寒之憂，無糧故灶下無火，也用不上打水，無衣則床被之薄寒可知。錢袋空空，一有急用怕人見笑，硬是留下一錢做個家當。這也是窮開心的話。至此明白其所以要食柏餐霞而是因生理艱難，原因是窮極了：無食無衣又無錢。黃生說這詩的“結(jié)語本屬起，轉(zhuǎn)聯(lián)(頸聯(lián))本屬接聯(lián)(頷聯(lián))，前半本屬后半，章法倒換”[19]。按邏輯順序，應如黃生所言。如此倒敘先以柏霞可以療饑自嘲自笑，然后才說出吾道維艱在于饑寒交迫。末了還要以囊之不空來寫“空囊”，又是一番自戲自謔。倒敘是為了打埋伏，增加自嘲意味，這正是結(jié)構(gòu)反順為逆所取得的效果。若順說，只是質(zhì)直說窮而少詼諧，而詼諧語正是悲酸語。

還有一種倒敘把過去和現(xiàn)在倒置，形成昔盛今衰的對比，感慨不已，意余言外。如《滕王亭子》：“寂寞春山路，君王不復行。古墻猶竹色，虛閣自松聲。鳥雀荒村暮，云霞過客情。尚思歌吹入，千騎把霓旌?！鼻傲鑼懡袢罩臎?，結(jié)二句突入昔之興盛。以“尚思”使今昔接榫，“過客情”又帶出“尚思”，即謂今之鳥雀即昔之歌吹；此時之云霞，即當日之霓旌，前后映帶，使過客情起而感慨。末了以倒敘結(jié)尾，其味深長。如果一味直寫今日荒涼，那么，“前六句凄涼已極，再以衰颯語結(jié)，意興索然。七、八忽用麗句追溯盛時，翻身作結(jié)，力大思深，奇變不測”[20]。其實頷聯(lián)的“猶”“自”已隱隱透出古墻竹色依舊，虛閣松聲還似當年[21]，而與“過客請”與“尚思”脈絡暗通，這正是杜詩結(jié)構(gòu)精密的地方。

再次，杜甫五律還異于常態(tài)的結(jié)構(gòu)，布局奇峭，適用于種種特殊題材，發(fā)抒異于常情的心緒，風格冷峻凄涼。如《對雪》不言雪而劈空突來“戰(zhàn)苦多新鬼”，以下寫獨愁，獨吟亂云急雪，飄棄爐冷，枯寂愁坐。此在淪陷之長安哀傷陳陶、青坂之敗。首句的背景即《悲陳陶》的“孟東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對雪愁吟即為此而嘆。吳瞻泰說：“題是《對雪》，突然發(fā)‘新鬼’一句，若與題全無涉。妙在此句不即接，只將老翁獨吟情景分二聯(lián)，至七句始徐徐一應，所謂急來緩受也。不然，起句陡甚，又復急接，則章法太促，全無離合?！盵22]簡而言之，此為1∶7結(jié)構(gòu)，即由少與多構(gòu)成，后七句在脈絡上全與首句有關(guān)。結(jié)構(gòu)的不平衡，正見出心里苦痛之失常，悲哀之難奈。另外一種則以首句為發(fā)源地，以下全從此生發(fā)出來?！对乱埂肥拙洹敖褚灌~州月”引發(fā)閨中獨看，又推拓出兒女之不思之憂，襯出空閨中獨思獨憂，以至發(fā)濕臂寒而不知。然后由分離之今夜推想到將來相聚之月夜，處處回應首句，處處從“鄜州月”引發(fā)出來，彼此交映，亦屬1∶7結(jié)構(gòu)。這種結(jié)構(gòu)在杜甫七律中多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即為著例。這種結(jié)構(gòu)打破了律詩以聯(lián)為層次的原始狀態(tài)的封閉性，使結(jié)構(gòu)處于動態(tài)的變化之中，于是可以“寓縱橫排奡于整密中”，可以使復雜感情或意料不到的事情，以錯綜變化的結(jié)構(gòu)，表達得更為伸縮自在，而擴大五律有限的空間。

此類1∶7結(jié)構(gòu)，杜甫五律見多，可分兩類，一是如上所言為表達特別痛苦心情；一類屬于藝術(shù)上特別處理。前者又如上文已及的《對雪》，劈頭突發(fā)“戰(zhàn)哭多新鬼”，似與題目全然沒有關(guān)系，接亦與首句不承。至中四句才說到面對“亂云急雪”，接只寫出老翁與雪獨吟情景，至第七句“數(shù)州消息斷”。首句則為對陳陶慘敗的提動，為全詩之背景，故先行點明，以下哀愁全為此發(fā)?！端拶澒俊芬园l(fā)問“杖錫何來此”開端，問得無端而詫異，以下卻不徑直回答，只寫院內(nèi)荒景，至第五句“放逐寧違性”以句首兩字輕輕帶出?！稉v衣》開頭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亦知戍不返”，以下全就題敘寫，首句似乎很“孤零”。實則此句前蓄有深意：“望歸而寄衣，常情也；知不返而必寄衣者，至情也，亦苦情也。安此一句于首，便覺得通篇字字是至情，字字是苦情”[23]。為了表達如此特殊“苦情”，獨立出首句，就特別必要。《秋野五首》其三發(fā)端突來一句“禮樂攻吾短”，即放下不管，以下由“山林引興長”引出帽歪、曝背等懶散行為，以及收松子、割蜜、山林賞花，實際是對“禮樂”世法的反唇相擊。1∶7結(jié)構(gòu)使繃緊的激昂更具張力。屬于第二類的如《房兵曹胡馬》，乍看應是“上半寫馬之狀，下半贊馬之才”，然首句“胡馬大宛名”是寫馬之來歷，以下方是分別言其狀與才。即虛籠一句，引發(fā)下文。此為早期所作，對后來的五、七律影響較大。再如《客舊館》首句“陳跡隨人事”開門見山直奔題目，以下卻從“初秋別此亭”說起，引發(fā)“重來”所見景況。回看首句則屬“單提通首”。《左宿春省》首句“花隱夜垣暮”，寫“春”只此一句，以下七句全都寫“宿”，以宿而“不寢”見出恪盡職守。其他如《一百五日夜對月》《路逢襄陽楊少府入城，戲呈楊四員外綰》《遣懷》(“愁眼看霜露”)《苦竹》《贈別鄭煉赴襄陽》《巴西聞收宮闕，送班司馬入京二首》其二等，均屬此類。

把1∶7結(jié)構(gòu)倒過來則為7∶1，一般用來借彼言此，以深化主題。如《除架》前七句敘寫秋至瓠葉零落，蟲與雀有炎涼之感，末了突發(fā)一句“人生亦有初”，謂瓠之始盛終衰，而人的一生也有這樣的情況，此為杜甫居隴最艱苦時的感慨。這末句就很耐人尋味，也使人很感慨。此種結(jié)構(gòu)是6∶2布局略加變化而來，而后者則是杜甫五律結(jié)構(gòu)的大宗，前邊寫景或議論，末二句則結(jié)以時事或思歸，以夔詩居多。在7∶1結(jié)構(gòu)基礎上再加變化，可以出現(xiàn)多種形式，如《更題》，題目是就前詩《夜雨》的再題詩，以足前詩“天塞出巫峽”離夔未盡意而申言，前半說巫山多雨讓人心情不快，決意出峽“發(fā)荊州”。后半接言忽然說到“群公蒼玉佩，天子翠云裘，同舍晨趨侍”，與群公同舍共覲至尊。動起歸朝之念，此為所想，屬于第二層。末句卻言“胡為淹此留”：謂同舍皆在朝廷，自己何必留在此地。此為怪嘆之詞，自問自嘲，旋轉(zhuǎn)一篇主意，如截奔馬，斡旋有力。此詩則呈4∶3∶1結(jié)構(gòu)，則為通首單結(jié)。

還有把1∶7結(jié)構(gòu)再加變化，而成為1∶5∶2布局?！躲~瓶》先突起一句“亂后碧井廢”，然后卻追溯升平“時清”時“未落水”再敘寫到沉落井底。結(jié)尾又說到銅瓶流落人間，瓶上金飾蛟龍剝落，還能換取“折黃金”。以一銅瓶悲嘆大唐由盛轉(zhuǎn)衰，由一小小題目關(guān)涉到大主題，就是與在結(jié)構(gòu)上把今與昔幾經(jīng)倒置有關(guān)，以1∶5∶2結(jié)構(gòu)旋轉(zhuǎn)出一番大感慨?！队晁氖住菲渌氖茁?lián)“楚雨石苔滋，京華消息遲”，京華消息與雨滋苔生互不干涉，次句撇開首句，使人不能預測。以下五再寫“山寒”“江晚”的凄寂，暗承首句。尾聯(lián)言“繁憂”而雨多，分別回應首聯(lián)。就構(gòu)成1∶5∶2結(jié)構(gòu)，把陰雨中的擔憂國事的煩亂心情，很有波折地發(fā)抒出來。

杜詩五律早年先行，而且多有名篇，對初盛唐先敘后景再頌圣或言情的應制詩2∶4∶2的結(jié)構(gòu)模式，率先予以大刀闊斧更張。在結(jié)構(gòu)處理上，或根據(jù)感情的起伏變化，或為了突出主題，或為了集中筆墨突出中心，或相題制宜，極盡變化之能事。在盛唐眾多的五律中，獨出諸家之上，亦與結(jié)構(gòu)多變有關(guān)。其所以成功的原因，當與把五古敘事大篇與歌行體的開合縱橫，施之于五律之中。這也說明杜甫兼擅諸體而能集大成的原因。

注釋：

[1] 據(jù)浦起龍《讀杜心解》兩體各卷統(tǒng)計數(shù)字合計。

[2] 孫琴安說：“我們統(tǒng)計了唐代所有詩人的五律，沒有一個人的數(shù)量能超過杜甫。白居易是唐代今存詩最多的詩人，五律也不過四百一十余首，尚不及晚唐詩人齊己。齊己五律為四百六十余首，數(shù)量僅次于杜甫。這就是說，杜甫是唐代創(chuàng)作五律詩最多的詩人，為唐人之冠?！币妼O琴安：《關(guān)于杜甫五律的評介問題》，《杜甫研究學刊》1992年第4期。

[3] 近三十多年相關(guān)研究主要有1.金啟華：《論杜甫的五律》，《南京大學學報》1982年第3期，又收入所著《杜甫詩論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其主要按杜甫創(chuàng)作的五個階段論述。2.趙 謙：《杜甫五律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與審美功能》，《中國社會科學》1991年第4期。分起興、客觀、雙線、綰連、比較、意象連接結(jié)構(gòu)，分析審美功能。3. 孫琴安：《關(guān)于杜甫五律的評介問題》，《杜甫研究學刊》1992年第4期。孫琴安文從風格梳理六種，并指出較多數(shù)量的原因，以及謂王、孟、李以古入律，杜則格律細密嚴謹。4.葛曉音：《杜甫五律的“獨造”和“勝場”》，《文學遺產(chǎn)》2015年第4期。葛曉音認為五律句序靈活，跳躍性強，煉字煉句要求高，以寫景為體段，容易造境，故主要從寫景造境功能的拓展與窮理盡性的表現(xiàn)深度方面討論。

[4] 高 棅：《五言律詩序目》，《唐詩品匯》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06頁。

[5] 葛曉音:《杜甫五律的“獨造”和“勝場”》，《文學遺產(chǎn)》2015年第4期。

[6] 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46頁。

[7] 魏耕原：《杜甫白話七律的變革與發(fā)展》，《安徽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

[8] 吳瞻泰：《杜詩提要》，合肥：黃山書社，2015年，第154頁。

[9] 此句出自韓偓《息兵》。說見蕭滌非：《杜甫詩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79頁。

[10] 王夫之：《薑齋詩話》卷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150頁。

[11] 吳見思：《杜詩論文》，見蕭滌非主編：《杜詩全集校注》第2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 第829頁注4。

[12][13] 梁啟超：《情圣杜甫》，見陳引馳編：《梁啟超學術(shù)論著集(文學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79,324頁。

[14] 趙 謙：《杜甫五律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與審美功能》，《中國社會科學》1991年第9期。

[15] 浦起龍：《讀杜心解》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71頁。

[16][19][23] 黃 生：《杜詩說》，《黃生全集》第2冊，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1，218，214頁。

[17] 李因篤：《杜詩集評》卷九，見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第6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3123頁。

[18] 趙興海：《杜解傳薪》卷三之五，見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第6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3124頁。

[20] 黃 生《杜詩說》引吳東巖(瞻泰字東巖)語，《黃生全集》第2冊，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42頁。

[21] “自”與“猶”對文義同，參見魏耕原：《杜詩習見詞詩學與語言學的雙向闡釋——熱點詞“自”的個案考察》，《西安石油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

[22] 吳瞻泰：《杜詩提要》，合肥：黃山書社，2015年，第150頁。

2017-01-19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項目(13FZW059)

魏耕原， 男， 陜西周至人， 西安培華學院人文學院特聘教授， 陜西師范大學教授， 博士生導師。

I206.2

A

1002-3321(2017)05-0062-08

[責任編輯：陳未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