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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工和他開花的樹

2017-04-04 19:16林雪兒
四川文學(xué)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廣玉蘭貴人兒子

林雪兒

1

貴人抓起廣玉蘭的種子,舉到最高處,停了一陣,再讓它們一顆一顆往下掉。

像瑪瑙一樣的卵形顆粒滾落在涼席上,更多的是落在裸著的身體上,如皮膚上的血珠,讓他疼痛而興奮。貴人揉搓那些顆粒,讓它們的涼與光滑慰勞他的肌膚。他迷醉,看見一張白臉上的朱砂?;窝鄣陌坠庹盏盟行?,他使勁兒伸長脖子,看見的是月亮。這么低的月亮,正好掛在他的樹梢上,仿佛廣玉蘭正在開花。貴人半閉了眼,喚她,花香就托著他,讓他回到曾有的時光:他的廣玉蘭正開花。

貴人加快了揉搓,像要把種子嵌進皮里,他讓自己泄了,不那么通體暢達,但是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自慰了。廣玉蘭葉子已經(jīng)枯了一個冬天,又過了一個春天,竟然只掉下33片。貴人相信廣玉蘭在等他。因為他最近老是感覺骨頭老了,老得像別人的,自己支配不動了。要是就這樣睡著了,明天醒來,會不會看到廣玉蘭正開花,而他也正筋骨強健。

“貴人,陪慶德去華西醫(yī)院。”好像有人在喊。

“貴人,貴人,媽的,戝人,你又日本人?!贝忠暗墓男β?,這次很清楚了。貴人下意識地應(yīng)答一聲:馬上。他忽然發(fā)現(xiàn)找不到衣服了,睡前明明丟在枕頭邊的,他光著上身,探出頭看下面,是院長木森。

“木院長,我馬上下來?!闭f的時候,貴人看見他的衣服掛在廣玉蘭枝葉上,他一下清醒過來,木森已經(jīng)退休了,貴人平定了氣息,問:“木院長,你說陪誰去華西醫(yī)院?”

“慶……德”木森說完,像被誰牽住,木呆呆地走進小葉榕林。貴人覺得是小葉榕把木森吞進去了。

慶德,慶德不是死了嗎?貴人打了個激凌。

貴人輕巧地拿開衣服,害怕聽到廣玉蘭葉子墜落的聲音,沒有。他睡不住了,坐在小馬扎上看月亮,窗戶小小的,貴人嫌月亮總掛在廣玉蘭樹枝上,已經(jīng)枯了的葉子怕是托不起了。貴人下樓,鋼板的樓梯已經(jīng)銹蝕嚴重,貴人的腳,踩上去,銹片紛紛落下,像是廣玉蘭的葉子墜落。墜落得他心里痛。

下了樓,發(fā)現(xiàn)月亮離廣玉蘭遠著,掛在小葉榕的那邊。貴人不知道木森還在不在小葉榕林里。他走進去,不遠處的內(nèi)科病房透出微弱的光,都被小葉榕的葉子毫無聲息地吸收了。木森大約是回家了。貴人站在小葉榕林子里看廣玉蘭,孤植的廣玉蘭顯得更加孤獨,生長的時候就被攆到一個角落里。好在貴人住的房子只是一個一層半高的建筑,擋不住太陽的光,喜陽的廣玉蘭使了勁兒長,已經(jīng)四米多高。

四米多高的廣玉蘭,是離世的人靈路上的第一站風(fēng)景。

這是個月亮很低的深夜,貴人看見有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向廣玉蘭,他們點了香,各自磕了頭,沒說一句話就走了。貴人等兩人走進病房,才慢慢踱出小葉榕林。他拔了香,放在旁邊的盆子里讓香繼續(xù)燃,然后舀了一點冷水,淋在發(fā)燙的泥上?!坝謥韮蓚€了,死時同路,卻是陌生的,生者之間沒有話,死者之間有沒有話呢,說些什么,那個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辟F人的確不知道,盡管醫(yī)院有各種各樣的傳說,貴人沒見過,在醫(yī)院人的心中,貴人和廣玉蘭一樣,是通靈路上的,連木森也說過貴人是陰陽界上的人。

說這個話的時候,木森還在位。慶德也沒死,慶德是個中醫(yī)師,擅長看各種怪病。木森把他捧著,名醫(yī),專家,人才各種頭銜給慶德戴著。慶德還是木森的名片。木森在任何時候,說慶德,你來給領(lǐng)導(dǎo)把把脈,慶德你來給領(lǐng)導(dǎo)夫人看看。慶德總是馬上放下手里的一切,去辦木森交待的事。后來那些領(lǐng)導(dǎo)及領(lǐng)導(dǎo)夫人直接找慶德,把木森給晾在一邊。慶德再要車時,木森就說,車不空。有次木森就在醫(yī)院旁邊的一個會所,要慶德過去給某董事長看病,慶德說沒車嗎。木森說,車沒打燃,人就到了,要什么車。慶德只說,車什么時候來,我什么時候過來。木森說好,你等著。木森派貴人蹬三輪車去接慶德。貴人平日與慶德搭不上話,見慶德坐上他的三輪車,還蹺上二郞腿,貴人想恭維幾句,拉個近,嘴卻笨,說不出話,只是小心了,慢慢行,不顛著慶德。慶德下車時,問一句:“木森去過你的樓上?”

“沒有?!辟F人否認。貴人只能否認,因為,木森說過,如果他把這個說出去,就要他離開這個醫(yī)院。

慶德上下打量了一下貴人,說:“你個太監(jiān)似的,身上沒一點雄風(fēng)?!?/p>

貴人沒有反擊,貴人只是傷心。醫(yī)院沒有人正眼看他,因為他是一個什么都做的雜工,但貴人相信,他們瞧不起的只是他的職業(yè),并不是他這個人,他不恨他們。但是慶德說他像太監(jiān),他恨上了。

木森當晚去了貴人的樓上,邊上樓邊罵,媽的,真是連鬼都害怕的地方。他踹了一腳賴在草席上的貴人,說,去,把二鍋頭搬上來。

轉(zhuǎn)眼間,貴人就把一箱二鍋頭放在木森的腳下。木森說:“老子懷疑你,不是用腳下樓。”

貴人說:“習(xí)慣了。”

“等修了房子,一定要給你弄一間?!蹦旧苯訉χ孔雍攘艘淮罂诙侇^。

“再說吧?!?/p>

“你不信我?”

“這個時候說的話,是酒話!”

“不,是鬼話,你這個屋,就是個鬼屋,你就是個站在陰陽界邊上的人?!蹦旧氖种钢F人,像他在臺上講話一樣,盛氣逼人。

“你專門修個屋子,讓死的人去那里燒香?!?/p>

“你也怕了?別人說晚上總聽到有人在這兒哭,你聽到過沒?”

“是廣玉蘭在哭,那些香會熏到她。”

“你真把樹當女人了,哈哈……”

“慶德問你是不是來過我這兒?!?/p>

“媽的,慶德,你就告訴他說,來過?!蹦旧f,他已經(jīng)把自己灌得半醉,他開始罵慶德,說前期做了多少工作,想把醫(yī)院后邊的地買下來,修外科大樓。你聽聽德慶怎么說,他說要發(fā)展中醫(yī),中醫(yī)才是我們的國粹。還說他的中藥已經(jīng)走出國門了,中醫(yī)博大精深,比西醫(yī)只治標不治本強多了。吹他媽的牛,不是西醫(yī)養(yǎng)著他,他那點掛號費,供他出差都不夠?!?/p>

“管他的,等他得了病,只讓他看中醫(yī)?!辟F人說。

“鬼話,他不得病呢,西醫(yī)就不重要了。”

“是人怎么可能不病呢?!辟F人想起慶德說他像太監(jiān)的話,加了一句:“他病了就像太監(jiān)?!?/p>

“哈哈,你他媽的,戝人,半天放不了一個屁,一放就臭氣熏天?!蹦旧蘖艘蝗F人。

貴人知道,木森罵他戝人時,就是要離開了。他這兒就是木森的廁所,木森在其它場合人模人樣久了,就要到他這兒來,抱怨、臟話,好像劣質(zhì)的二鍋頭一樣,一并在這間屋子里倒出來。

貴人扶木森下樓梯,幾乎是背著他下的,剛才還歪歪扭扭的木森,站在廣玉蘭樹下,盯住樹站了一會兒,立馬站直了,很快地離開這棟樓,走向他院長的角色。

貴人上樓,在靠角的墻上,劃了一橫,共有七根橫線了。這是木森來他屋子的次數(shù)。

院長木森,記不起貴人,好像他和雜工貴人的秘密交往,只是他的夢游。但世上有一雙眼睛,看見了他。這雙眼睛以為木森是體查民情,是個好院長,連雜工都去看,那么這雙眼睛的主人有更多的體面獲得木森的青睞。這雙眼睛在一個公開的場合,恭維了木森。木森只是盯住他看,說你該找慶德給你吃點藥。大家想想也是,院長木森怎么會去和雜工喝酒來著,那個雜工叫什么名字,大家不知道,只是習(xí)慣了叫法,貴人,哈哈,多有諷刺意義的貴人。貴人抬過尸體、埋過嬰兒、清理過下水道、掏過化糞池、也修過花圃、開過鎖,何況還住在那樣一個水房里,也許是陰氣重,人們習(xí)慣去房子下面燃香,送剛逝的親人上路。那樣的地方,那樣的人,院長木森怎么會去,大家一致認為那雙眼睛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雜工貴人及他住的地方,在大家眼里更不潔了。

可是木森第八次到貴人的城堡,讓慶德看見了??倓?wù)科長找慶德看病,慶德問他是不是不想繼續(xù)干了。總務(wù)科長問為什么,慶德說那個雜工是院長什么人,你也不知道??倓?wù)科長上了心,查來查去,終于弄清木森去看貴人的原因。

貴人原名楊貴仁,是這個醫(yī)院成立初期請來的雜工。木森到這個醫(yī)院上任的第一天,正遇到大風(fēng)把醫(yī)院許多樹都吹倒了,湖邊艷麗的美人蕉也折了。新任院長木森帶著大家察看,葫蘆形的湖邊一片狼藉。木森不明白醫(yī)院為什么要弄這么大一個湖,該要多少水才能灌滿,只是初來,不好直說。原來的總務(wù)科長也不會來事,還指給木森看湖邊一層半高的建筑,說是水泵房。木森說真氣派,水泵房修得像城堡,倒要去看看。木森就看見了雜工楊貴仁在洗一棵小樹葉子上的泥沙,小樹緊挨湖邊水泵房墻根下。一棵很不起眼的小樹,雜工極認真,像是在給一個孩子洗澡。木森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楊貴仁。木森說貴仁好,貴人更好,哈哈,貴人。從此以后,大家就戲謔地叫貴人了。后來填湖后,木森就把水泵房給了貴人住,貴人從病房樓梯下低矮的不見光的住所,搬到外觀像個城堡似的水泵房,算是很大的待遇了。貴人長得清秀,木森會不會,媽呀,要找也不該找個雜工啊。總務(wù)科長不像原來的總務(wù)科長一根筋,他活絡(luò)著,覺得必須給貴人換個工作了。讓他到辦公室抄抄表什么的,倒是個干凈的活。總務(wù)科長給木森匯報時,木森頭也不抬地問為啥?說人家做得好好的??倓?wù)科長告訴了貴人,貴人也問為啥。

貴人向往過體面的工作,可是在醫(yī)院,體面的工作除了成為像慶德那樣的醫(yī)生,其他都差不多。貴人這話,讓總務(wù)科長很不舒服,貴人憑了啥,有說這話的底氣。木森,一定是木森,總務(wù)科長悄悄送了一箱好酒給貴人,說院長來有喝的,貴人堅決不要,說院長不會到他這兒來??倓?wù)科長更加堅信院長與貴人有什么了,他給慶德說,慶德一本正經(jīng)說:“沒證據(jù)的事不得亂說?!?/p>

慶德是名醫(yī),名醫(yī)的柜子里有許多茶葉,煙酒。慶德一天忙完了,突然有了探究一下貴人的興趣。他給總務(wù)科長打了電話,說他辦公室的窗簾該洗一下了。爬上窗臺下窗簾自然是貴人的事。夏天,貴人只穿了背心,站在窗臺上,雙手上舉,慶德坐在辦公桌前,看著貴人勻健的肌肉,心里壞笑了一下。慶德說:“貴人,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個別的工作?!?/p>

貴人說:“這個工作能保著就不錯了,我沒文化,別的怕做不了?!?/p>

慶德說:“床上,總能做吧?!?/p>

貴人怔了一下,說:“你不是說我像太監(jiān)嗎?”

慶德哈哈一笑,甩了一包茶葉給貴人,說:“貴人還記仇啊?!?/p>

貴人當沒看見,抱著窗簾走了。慶德心里憤憤,你個雜工,憑了什么敢不把我慶德放在眼里。哼,等著吧,等著我開了你。慶德沒想到自己是個名醫(yī),倒給個雜工計較起來,實在是有失體面。他讓自己忘掉貴人,可他幻想有一天坐上院長的位置,他要做的第一件事,還是開了貴人。這事是他慶德背地里做的,已經(jīng)有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他扶他上位。

木森已經(jīng)知道慶德不僅僅是想當名醫(yī),還想當這個院長。但慶德靠看病聯(lián)結(jié)的關(guān)系他無法打破,自已也沒多大的背景,除了和貴人一起喝酒罵罵慶德,當了面還得笑著。木森也覺得郁悶,因為這個世界最值得信賴的人是個雜工。有些話他連老婆都不說的,偏偏可以說給貴人聽。貴人對他惟一的幫助就是說等吧,天睜著眼,有人會受到懲罰的。無力又無奈的安慰,木森可以罵他,說他就是個廢物。可是后來木森對貴人有了敬畏,是因為他相信貴人通靈,貴人說過一句話,慶德會病的,不久就會病,像太監(jiān)一樣的病。這話說過不到一個月,慶德真病了,外科醫(yī)生說慶德睪丸上長了個包塊,診斷有難度。木森說沒有百分百的把握,不能下診斷,慶德不是一般人。外科醫(yī)生說一般人不得睪丸癌。

于是木森站在貴人的樓下,說陪慶德上華西醫(yī)院去,如果要住院,讓貴人照顧慶德。

慶德上華西,嫌木森的桑塔拉不好,要暈車,市委某領(lǐng)導(dǎo)專門派帕薩特送。慶德一路上甚是自豪,他才不信他得什么怪病,還說得什么病,一把草藥也能化解得了。慶德還開貴人的玩笑,問他那方面是不是有問題,他有一種藥,比偉哥更有效。木森說慶德是不是害貴人,明知道人家女人沒了。你送一個給他。慶德問貴人要不要。貴人只是笑。貴人聽他們胡扯,討論醫(yī)院哪個女人最養(yǎng)眼,哪個最有味。然后爆發(fā)一陣大笑。貴人想,慶德真不是一般人。

貴人沒想到,木森也沒想到,慶德真得了睪丸癌。華西的醫(yī)生說盡早手術(shù),存活比較高??墒菓c德不相信西醫(yī),更怕手術(shù),切了睪丸不就是太監(jiān)了嗎。慶德也記起自己罵貴人的話,慶德說他要考慮考慮。慶德依然坐帕薩特回家,但是慶德的神丟了,回程的路上他只說了一句話:“對不起,貴人。”

慶德不到一個月就死了,拿木森的話說,是自己把自己給嚇死的。但是貴人很內(nèi)疚,慶德走的時候,慶德女人在廣玉蘭樹下燒香,廣玉蘭正開著花,貴人仍然等慶德的香燃完了才拔掉。到了晚上,貴人撿廣玉蘭落下的花瓣祭祀慶德,寫了慶德好走幾個字在樹下。貴人看著花瓣枯得沒了水色,才把花瓣理在樹下。

2

慶德死了十年吧,木森怎么會想起他來。前段時間聽說木森得了腦萎縮。貴人不知道人的腦子里裝的什么東西,又怎么會萎縮,是不是像廣玉蘭的花瓣一樣,枯了就縮小了?;髂赀€會來的,貴人相信花神就是等在某一處,一年一年地盼著來。人呢,老了就萎了。也許人一生像花朵的一季吧,人也會像花一樣,在什么地方等著,到人世來,只不過時間長了點而已。貴人已經(jīng)送走這個醫(yī)院好多的熟人,他們的親人都在廣玉蘭樹下來燒香,他們都從這里出發(fā),貴人覺得每一朵再開的廣玉蘭是一個又一個的人,甚至每一片葉子也是醫(yī)院離世的陌生人,廣玉蘭被悲傷壓垮了,要不然怎么會莫名其妙就枯了呢。

廣玉蘭枯了,貴人的心也枯了,日子是數(shù)著往后走了。

木森卻往回活。

貴人睜著眼,熬到天明,去青衣巷吃了饅頭,買了一把空心菜和幾塊茄子,往回走。忽然間又想起木森,倒回去,買了一籠燒麥。

貴人去了木森家,木森的女人黃姐很熱情地迎進屋子里,說木森還在睡。貴人遞給黃姐燒麥,黃姐忙接過了,說了許多聲謝謝。黃姐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還是貴人這樣的人靠得住。這樣的人,什么樣的人,以階層分,還是以人品分,多半是階層分吧。他貴人就是個雜工。貴人想起以前,木森去過他的城堡兩次后,他認為木森是可以靠的人。他花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一臺飲水機,提著去看木森,想給自己殘疾的女人謀個看自行車的活??墒屈S姐把他擋在門口,非要問他有什么事,他只說看看木院長。黃姐說,辦公室去看。貴人把飲水機遞給黃姐,黃姐看一眼箱子上的字,說:“提走吧,我這里不是垃圾場?!秉S姐的聲音很軟,但是字字刺耳。貴人把飲水機放在門口就走了。過了一天,貴人在慶德的診斷室里看到同樣的飲水機。

記憶真是很奇怪, 這臺飲水機今晨很頑固地進入貴人的腦子,好像從來不曾忘記過,黃姐看箱子上的眼神像剛轉(zhuǎn)過身一樣。實質(zhì)上是貴人很多年都忘記了這事,記憶也會有一種自發(fā)的避重就輕的遺忘。貴人沒和黃姐打招呼就走了。

木森是晚飯后來到廣玉蘭樹下的,他說他聞到花香了。貴人看木森,除了老了,瘦了,看不出有什么異常。他想木森大概也是懷念廣玉蘭花香的。

能聞到廣玉蘭花香的人不多。

“慶德,又送燒麥了?!蹦旧f。

“慶德死了?!辟F人說。

“你龜兒的,亂說。慶德申報的省科研項目剛有了眉目?!蹦旧f。

貴人迷糊了,說:“木院長,你退休了就好好休息,管那些事干啥子?”

木森哈哈地笑,“貴人,我可沒有對不起你。你女人的事,我也給總務(wù)科長說了,給她派個活。”

木森的確在往回活。

貴人想,慶德當初應(yīng)該申請這樣的項目,治人的腦萎縮。

“你女人什么時候來?”木森關(guān)心地問。

貴人順著木森的話說:“我明天回去接她。”木森滿意地走了。貴人搖了搖頭,忽然來了一陣風(fēng),醫(yī)院后面正在建的高層房屋,紛紛竄出一些可疑的東西,漫天飛舞著,沙也迷了眼。等貴人再睜開眼睛,看見廣玉蘭樹上掛了多個骯臟的白色塑料袋。貴人手不夠長取不下這些東西,去找物業(yè)借長長的雞毛撣子。天光更弱了,從遠處看水泵房,更像城堡。而廣玉蘭樹上的白色塑料袋,就像廣玉蘭開的花了。這么一點距離就可以產(chǎn)生幻覺,隔了許多年的距離,以前過過的日子是不是真實地有過呢。

那個城堡生活過一個年青的貴人和他同樣年輕的女人。貴人是在兒子讀初中那一年接女人來的。女人身有殘疾,瘸得厲害,但有一張曬不黑的臉。貴人在醫(yī)院是雜工,卻是女人實實在在的貴人。女人的臨時工作是守自行車。騎自行車的多半是醫(yī)院上班的人,他們總是早上到菜市場買了菜,馱著來上班。女人對她們微笑,她們視而不見,匆匆來去。女人無事時,幫她們把自行車擦干凈了,車主也沒什么反應(yīng),好像天經(jīng)地義,并不多對女人說一句話。女人很孤獨,對貴人說:“還不如鄉(xiāng)下好,走出去,能找著一個說話的。”貴人說:“眼里那么多物,非要對人說。”女人不懂貴人說的話,正如貴人天天守著房前的樹子看,喃喃自語。女人不明白,一棵樹有什么好看頭。貴人說:“你看那樹葉,皮實油潤,像人的皮膚,想去摸一摸。你看那花,多像一個嬰兒,等著你去愛護。”女人說樹就是樹唄,想到還留在老家讀書的兒子,說兒子初中快畢業(yè)了,讓貴人去看看。

貴人請人給他照了一張像,是他和女人在廣玉蘭樹下的合影。貴人在校門口等兒子,兒子和一幫同學(xué)飛奔而出。貴人叫著兒子,兒子頓了片刻,興奮奔向貴人。對貴人說,他要考中師。貴人撫摸兒子的頭,兒子已經(jīng)和他一樣高了,貴人說兒子就應(yīng)該比老子有出息。貴人請兒子和他同學(xué)吃飯,同學(xué)叫貴人醫(yī)生叔叔。貴人狐疑看兒子一眼,兒子給他眨眼睛,貴人明白了,兒子在同學(xué)中吹的他是醫(yī)生,雜工怎么好示人呢。貴人想起慶德,慶德說話時,手指總是做成一把槍的樣子。貴人在桌下比劃了一下,也把手指做成槍的樣子,和兒子的同學(xué)說話。兒子很高調(diào),讓同學(xué)放開點菜,那頓飯吃了貴人一個月的工資。

貴人離開時,對兒子說,本來要給他伙食費的,只有回家再想辦法了。兒子冷了臉,說“我不明白,你在醫(yī)院干了那么久,怎么還沒干成醫(yī)生?!?/p>

貴人呆呆站著,兒子是嫌他的。他的照片沒給兒子。

貴人悻悻回到醫(yī)院,正是下班的時候,他去看女人。女人打探兒子的一切,貴人只說兒子長大了。女人問兒子問起她沒,看了她照片,說了啥。貴人沒說話。這時有個女醫(yī)生,高聲問:“咦,我買的青豆呢?!?/p>

女人趕緊拎出青豆,說:“在這兒呢。”

醫(yī)生說:“我買的是帶殼的青豆。”

女人說:“你工作忙,而我閑得慌,幫你剝了。”

醫(yī)生看一眼貴人,說:“關(guān)鍵是,我請你了嗎?”

女人說:“就一點小事,幫個忙而已?!?/p>

醫(yī)生冷冷地說:“這個送給你們了?!?/p>

醫(yī)生推著車走了,女人提著青豆去追,女人的腿有疾,趕不上醫(yī)生。貴人把女人拉著了,說:“她不會要了。”

女人問:“為啥?”

貴人一字一句地說:“嫌。人家嫌我們手不干凈?!?/p>

女人說:“我專門洗了手的?!?/p>

貴人沒了耐心,調(diào)高了嗓門,罵:“蠢婆娘!”

女人閉了嘴,從此后看車,也不對人笑了,在家也日漸憂郁。那條壞腿,上下間隔很稀且是漏空的樓梯,越來越難了。

廣玉蘭開敗的時候,女人站在小小的窗口望花的時間比貴人更多了。女人對貴人說:“這花像破棉絮?!?/p>

兩個腦袋就擠在一起看花?;ㄊ悄枇?,耷在依然油潤厚實的葉子間,是那么丑惡。貴人想花有魂嗎,現(xiàn)在這失了水分,沒了形的植株殘瓣,是原來開得像初婚的女人的花嗎?它怎能受得起那花的香魂,眼前這東西丑到讓人厭惡。貴人忽然想到人,想到那些剩最后一口氣離世的人,敗到恐怖,是妻子丈夫嗎,妻子丈夫應(yīng)該是多鮮活的帶有情欲的稱呼,怎么能和那樣一堆毫無生氣的肉連在一起。貴人說:“詛人暴死實質(zhì)上是一種祝福,人畢竟是鮮活著,突然沒了,悲是悲了,想起來倒還能記起形的?!?/p>

女人說:“我倒愿意什么都不知道就走了,這活著挺沒勁的?!?/p>

貴人罵:“說屁話,再怎么著好死也不如賴活?!?/p>

女人說:“你才怪呢,我不是順著你的話說么?!?/p>

貴人說:“我就恨你這點,你不欠誰的,干嘛老是要順著別人說,你自己沒想法么。”

女人擦了擦眼,說:“我生就一個殘廢,總是欠了人的。你能娶我,我更欠了你。我想雙腿站得直直地走路,可能嗎?我想和那些體面的醫(yī)生一樣,有個好工作,可能嗎?我敢有什么想法?!?/p>

貴人說:“站在什么樣的山唱什么樣的歌。你不想想,那些一直在山里的鄉(xiāng)親,他們連城里都沒見過呢?!?/p>

女人說:“見過又怎么樣,多些悲觀罷了。連兒子都覺得我們給他丟臉?!?/p>

貴人說:“都是你慣的。我下次就要告訴他同學(xué),我是個雜工?!?/p>

女人說:“他不就是想在同學(xué)面前掙些面子么。你別給兒子計較,等他長大了,就懂事了?!?/p>

貴人嘆息了一聲,說:“遇到你了?!?/p>

女人也嘆息一聲,但是沒說話。正好慶德的女人在樓下喊,說她家買了新沙發(fā),讓貴人幫忙搬搬。

貴人對女人笑了一下,說:“你看,別人也有求我的時候?!?/p>

女人白了他一眼,繼續(xù)看殘花。

貴人去慶德樓下,慶德正和三個蹬三輪的講價,三輪車夫說,沒想到沙發(fā)這么大,要加價才行。慶德說講好的,無論做什么都要講信用。貴人對車夫說:“橫豎是上幾趟五樓,力氣花了又會來?!避嚪騻儜袘械?,倒是貴人下了大力。搬完沙發(fā),貴人幫慶德擺好后,說:“好氣派?!闭渥?,慶德趕緊拖了貴人,說:“坐坐這個,舒適不?!辟F人在一張舊的皮紋尚好的椅子上坐下了,說好,好。慶德說:“送給你。”

自尊的傷害到底敵不過一把椅子,舊是舊了,但因有皮繃著,顯得貴氣,關(guān)鍵是軟的,女人坐了也不會說屁股痛了。貴人道了謝,喜滋滋地回到家,在樓下就開始叫女人。

女人沒有聲音。

貴人說:“死哪去了?!?/p>

忽起一陣大風(fēng),把廣玉蘭敗了的花瓣紛紛吹落。貴人把椅子放在廣玉蘭樹下,坐在椅子上伸展雙腳,看殘花落盡。他心底生了悲哀,想到自己的殘戝,在慶德的眼里也如這殘花一樣。貴人把殘花攏在一起,倒入垃圾箱吧又覺不忍,畢竟花開的時候,他的眼光撫摸過每一瓣。貴人想到林黛玉葬花的戲劇,也就想玩一回雅,叫女人也學(xué)學(xué)葬花。他又叫女人。女人還是沒有聲音。

樓上的燈亮著,女人如果出去,必是關(guān)燈的。

貴人又叫了一聲。

女人沒有聲音。

貴人氣匆匆推開門,看見女人倒在樓梯下,已經(jīng)沒了氣息。腳旁有一個塑料盆子,貴人的一件背心散在另一處。

貴人沒有哭,女人的身子還是軟的,貴人把她的腳并在一起,活著時,兩只腳沒法并攏,死后倒是靠齊了。只是臉白得像紙。貴人想起初婚時,女人的臉也白,貴人曾用初夜的血,在女人的額上點了一顆朱砂,臉生動如桃花了。貴人在女人身邊坐了很久,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女人眉心點了一顆朱砂,女人的臉越發(fā)白得觸目驚心。貴人把廣玉蘭的殘花在女人身旁燒了,說每一年我都會把花燒給你,在另一世,愿你做個花一樣的女人,嫁一個真正的貴人。

貴人站在遠處看廣玉蘭,走了許多年的女人,在記憶里又活了一回。木森被他女人黃姐牽著,走過他身旁。貴人叫了一聲木院長,木森好像不認識他。黃姐說,老木剛吃了藥。

貴人點了點頭。

黃姐問:“你在這兒看什么呢?”

貴人說:“廣玉蘭開花了?!?/p>

黃姐說:“你別也糊涂了。那樹死了一年了。”

貴人指給黃姐看:“你看樹上,白的?!?/p>

黃姐揉揉眼,說:“真的,那樹開花了,撞鬼了,返魂了?!?/p>

貴人沒說是白色塑料。貴人狡猾地說:“廣玉蘭是有靈的。”

貴人回到樓上,極輕地揭起白色的塑料薄膜。廣玉蘭又干凈了,像掛滿枯葉蝶。

3

廣玉蘭顯靈,是黃姐傳出去的。大家不信,只當是笑話。只是心里擱了陰影,有意無意總會瞥一眼,跟著出來一個念頭,廣玉蘭是死的??傻搅送砩?,就會有人眼花,說又看見開花了。更邪的是深夜回家的人說,廣玉蘭樹下有好多人走來走去。貴人暗笑,世間的事好多都是訛詐,廣玉蘭竟然成了神樹。

最喜歡神樹的是木森,每天黃昏,他都要到廣玉蘭樹下,和貴人說話。貴人發(fā)現(xiàn)說著說著,木森總會提到慶德,再細想了去,木森是倒著活的。

貴人把這個話帶給黃姐時,黃姐說,都是廣玉蘭惹的禍。那樹實在不吉利。黃姐不讓木森去廣玉蘭樹下。木森在家,還知道活在當下,雖然頭腦很木,行動也遲緩,常常對著電視機傻笑。但是黃姐說他的魂在。有天新加坡的兒子打電話來,黃姐聽到木森說:“好久回來一趟,活著時見你一面?!?/p>

兒子沒有回來,想的是還有好多時光。

木森知道沒有多少時光了,他對黃姐說,這兒子出息了,挺自豪的事,可是他是誰的兒子呢,新加坡的?

木森在家的話越來越少,有時候他可以一天不說一句話。兒子打電話來,他也不接了。

黃姐主動把木森帶到廣玉蘭樹下,木森看著廣玉蘭,眼神慢慢有了神彩,偶爾和貴人說說話。黃姐不明白廣玉蘭在木森心中有什么樣的情結(jié),但她相信廣玉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

每天黃昏,黃姐都帶著木森來到貴人的樓下,黃姐喊一聲貴人。貴人下樓來,他們一塊站在廣玉蘭樹下聊聊天,木森的兒子在新加坡,貴人的兒子在西昌,都是在別處的生活,對父母而言,一樣的遠,仿佛都是不可靠的。唯一念想的是存在手機的照片,說起來就感嘆,人的一生,到底是什么才是陪著到底的呢。貴人說廣玉蘭。黃姐就會問:“貴人,這樹還活著嗎?”

貴人抬頭望望,說:“得了病”

木森說:“樹心還活著?!?/p>

樹心,貴人很喜歡木森這句話,恭維說畢竟是院長,這話說得太高明了。

木森說:“找慶德給樹看看?!?/p>

貴人看了一眼黃姐,黃姐嘆了一口氣,說你們聊。

木森看著黃姐走遠,說:“女人就是麻煩。”

貴人不知道木森活在哪個時段,只是點頭。

木森突然說:“我要看你的紅瑪瑙?!?/p>

貴人的臉騰地發(fā)燒。紅瑪瑙是木森給的名字,貴人不知道紅瑪瑙,他覺得那些種子就是女人眉心的朱砂字,但這個秘密,只是他和女人的。

木森推了貴人一下,說走吧。

貴人只得往樓上走,木森在后面緊跟著。

貴人從箱子里拿出一個描了牡丹與月亮的盒子。

“花好月圓。裝月餅的。”木森撫摸盒子上燙金字體。

“你送的?!辟F人說。

“慶德送的?!蹦旧f。

“過了中秋,你把它送來了,月餅還能吃,貴氣的是這盒子?!?/p>

木森并不打開盒子,只是把手伸進去,揉捏了一陣,說:“花好月圓,花好月圓,哈哈,花好月圓!”

貴人臉上掛不住了。

木森說:“再來一次?!?/p>

貴人說:“木森,我日你先人!”

木森笑,干脆躺在貴人的床上,抓出一把種子放在胸口上,再抓出一把放在肚臍上。木森開始拔拉那些顆粒。

貴人不敢看木森的臉,退出去,留下木森與那些瑪瑙一樣的種子。

貴人站在廣玉蘭樹下,風(fēng)吹著干枯的樹葉,他聽到輕微的摩擦聲,好似一聲低笑。暮色讓葉子又生動起來,像是十五年前的那個黃昏,油潤、豐盈,像一張張女人的臉。貴人的臉在暗地里又一陣發(fā)燒,他尖起耳朵,聽樓上木森的聲音,樓上的聲音含混。

十五年的時光忽然就抽去了長度,貼在一起。女人死了三個月的一個夜晚,貴人先是趴在窗口,數(shù)葉子,其實他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廣玉蘭的葉子了,他們越來越稠密。貴人只是像很多失眠的人一樣,數(shù)著數(shù)字進入睡眠,但是那一晚,月光很亮,照在廣玉蘭油浸浸的葉子上,像有倒影,模模糊糊的像咧嘴而笑的女人。貴人眼光落在葉片上,思維到了葉片后,女人就立體起來,像趙二,哈哈地笑著。想到趙二,就想到那一潭水,想到廣玉蘭少年時單薄的樣子。數(shù)得清的葉片,爛熟于胸的枝條。貴人在墻上畫了一豎,加上兩根枝條,然后躺下來看,看得廣玉蘭枝繁葉茂了。再種一顆廣玉蘭。貴人想到收集的種子,他倒出來,不多,他一顆一顆拿了它們看,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種子像寶石。他放一顆在自己額頭上,再放一顆在胸口上,后來他把種子放在全身,憐惜變成興奮,他揉搓它們,恍若看到葉片上都是趙二的笑臉。貴人必是放肆的了,他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全身痙攣,眼前不是趙二了,趙二就是個俗物,他看到了廣玉蘭的花苞,碩大無比的花苞,可以裝下他的花苞,帶著他上升的花苞……貴人酣暢淋漓之后,才看到木森,表情怪異地站在門口。

貴人一下坐起來。

木森罵狗日的貴人。語氣卻是大人看到孩子玩皮又氣憤又欣賞的語氣。木森的嘴里哈出酒氣,說他無意探貴人的秘密,只是應(yīng)該有什么故意安排他看到這一幕。一定有什么東西,木森躬下身子,望了一眼窗外的廣玉蘭,說沒開花,但是他的確在拐角的時候,看到了花,還聞到花香。

那一晚,貴人打開一瓶藏了許多年的文君酒,和木森對飲。貴人沒什么話,一直是木森說。木森說:“趙二的男人找我了。說逮住你光著身子在她家里。”

貴人說:“他不該這樣想,我是誰啊,雜工。”

木森說:“雜工又怎么啦,我們在大人物的眼里,還不如你這個雜工,都是命賤的小人物。趙二,一個沒心眼的女人,眼里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差別?!?/p>

貴人說:“趙二倒是從來都把我當成一個人來待?!?/p>

“到底怎么回事,你把她那個了?!蹦旧Φ免?/p>

貴人堅決搖頭。

木森說說說看。貴人喝了一口酒,說他認識趙二的時候,趙二用農(nóng)村常用的藍布單背著兒子上班。有天她要出去辦事,就把兒子給我,讓我給他背上。我背著她的兒子修剪樹枝。別人開玩笑說,兒子像我。趙二也不生氣說, 那就拜我做干爹??伤瞎鷼饬?,不準我再背他的兒子。趙二和他吵,他老公說拜什么人不成,拜個雜工,兒子將來都沒面子。趙二說雜工怎么啦,我父母想當雜工還當不了,你討這樣的老婆是不是也特沒面子。趙二老公把我當敵人一樣,更讓別人開玩笑。我住的地方與趙二住的通走廊房相鄰,都在潭邊,但是要走到她家去,必須繞潭一圈。趙二常常站在潭邊,把她做的菜從一個竹桿掛著的籃子里遞給我。其他人笑,趙二就說,你們家的下水道堵了就想起貴人,平時吃好吃的就想不起。我也念趙二的好,她家什么重體力活,我都替她做了。你沒填水潭的時候,趙二和那些住在通走廊上的醫(yī)生護士真是快樂,她們早上就嘻嘻哈哈地在水邊吃早飯,然后喂水潭里的魚。她們高聲地叫趙二家的貴人,說家里水籠頭壞了,燈泡環(huán)了,窗子要重新上漆,要換個門鎖,總之什么事她們都會想到我。我覺得美著呢,被人需要。這個時候趙二的笑聲最響,她咧著大嘴笑,說貴人就是趙二家的怎么著。因為彼此清白,趙二才敢如此大聲說話。她老公也聽習(xí)慣了,也沒說什么。我女人來了,趙二還和她老公一起把她不穿的衣服送了來。前天趙二家的下水道堵了,我去給她疏通,水濺了一身,她找了他老公的衣服要我換上。我沒換,趙二嘴里罵著,三下兩下把我的濕衣服脫了,恰好他老公回來了。

木森說:“哈哈,怕是她有這種想法了。”

貴人說:“不,如果這醫(yī)院我還有一個朋友,應(yīng)該就是趙二吧。雖然她是個碎嘴?!?/p>

木森說:“媽的,我就不是你朋友。”

貴人說:“你,我敢嗎?”

木森說了很多,貴人只記著了一句,說他干凈。

為著這句干凈,貴人暗地里把木森當了朋友。他喜歡這種地下黨一樣的感覺,在這個醫(yī)院,他是雜工,但是院長木森是他朋友。許多年后的今天,貴人仍然不明白是什么指引木森到這棟房子來。他在生命很奇妙的那一瞬間,看到廣玉蘭的花苞,而木森說他看到了花,還聞到了香?;ㄔ谀??在這兒。在樹上?;▉磉^,又去了。又來又去。許多個季節(jié)了,難道花沒去,只是在肉眼看不見的波長中,在著。就像趙二,她調(diào)到別的城市,雖然看不見她,但是她在另一處在著。貴人仰望廣玉蘭,望得眼睛潮濕。

一個女人站在十米之處,顫聲問,哪個?

貴人不言,只是后退了一步。女人嘀咕一聲,神經(jīng)。然后在廣玉蘭樹下點燃三支香,草草地作了一個輯,輕聲說了句什么,就走了。貴人發(fā)現(xiàn)還有一支香是熄的,點燃了,煙霧裊裊,梳過樹葉,貴人抬頭看,看見木森的眼睛掛在窗口,亮睜睜的。貴人朝木森笑了一下,木森下樓的樣子像個年輕人,最后一步,一下跨了兩個樓梯。

木森看一眼還在燃的香,說:“貴人,我走了,你也在這樹下給我上炷香,從這兒走,好?!?/p>

黃姐散步回來,帶著木森回去,短短的路程,木森好像走了許多年。

木森迷戀上那些廣玉蘭的種子,他喚它們紅瑪瑙?;蛘哒f他更喜歡回到過去的時光,每到黃昏來臨,他總會想起紅瑪瑙。從他家到廣玉蘭的距離,是從老邁到年輕的距離,他精神亢奮地回去,更加衰敗地回到當下。

4

黃姐不再避諱木森老年癡呆,見人都說,夸大木森遺忘的細節(jié),很多人都知道木森得了老年癡呆。貴人替木森著急,想慶德還在的話,會不會醫(yī)治這種疑難病。聽黃姐當笑話一樣地對待木森的病,貴人有些難過。

木森在家難說一句話,坐著等待時光溜走。

兒子打電話回來,黃姐讓他說話,木森搖頭。黃姐對兒子訴苦,說受夠了。兒子讓她找保姆。黃姐想到貴人,更加縱容木森去找貴人。而出現(xiàn)在廣玉蘭樹下的木森,卻不像黃姐說的樣子,木森倒背著雙手,目光威嚴。他說廣玉蘭開花了,人們竟然說是的,開花了。木森鼻子里哼一聲,滿是鄙夷。人們不知是該同情木森,還是同情自己在權(quán)力之下的奴性思維。

人們懷著濃厚的興趣觀察木森,也觀察廣玉蘭。也許是對權(quán)力的膜拜,也許是對未知的恐懼,人們竟然覺得木森沒病,病的是他們自己,廣玉蘭沒死,死的也是他們自己。

廣玉蘭讓某種天經(jīng)地義的秩序發(fā)生混亂。

黃昏的時候,一些人來到廣玉蘭樹下,她們怎么看,廣玉蘭也只是一棵很普通的樹,而且還枯了??赡旧f樹心活著,明年春天就活了。人們不相信木森的話,但是出于某種看不見的威嚴,在心里也相信會有奇跡發(fā)生。

本來是偏隅,因為木森和廣玉蘭,貴人的樓下成了大家晚飯后的去處。黃姐伙同一些人在廣玉蘭樹下跳起廣場舞。

貴人看見廣玉蘭的葉子一片一片紛紛落下來,想廣玉蘭可能真死了。對黃姐說:“你們別在這兒跳了。”

黃姐說:“鬼氣森森的。你以為我們想這兒跳,還不是為了老木,他喜歡這兒?!?/p>

貴人說:“那些死了的人都從這兒走,也經(jīng)?;亍!?/p>

黃姐說:“你騙誰,我們就要在這兒跳,請他們回。對了,以毒攻毒,我學(xué)了僵尸舞,看誰嚇著誰?!?/p>

七八個女人圍成一個圈子,像僵尸一樣向前跳著。

木森拔了電源,大聲說:“人不要臉,鬼都害怕!”

黃姐徑直走到木森面前,鼻尖幾乎對著鼻尖,咬牙叫聲:瘟木頭。

站得直直的木森頓時萎了。其他正跳在興頭上的女人,忽然明白瘟木頭與木森是有距離的,木森已經(jīng)不是院長,就是個退休的瘟老頭,憑什么還頤指氣使。

“你罵我是開了膛的豬,記得不?”

“每次從你旁邊過,我都害怕,對你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你太高高在上了?!?/p>

“你說過要給我個主任當當,收了我錢,沒兌現(xiàn),記得不?”

“我侄子的藥想進醫(yī)院,又是請你吃、請你唱,你卻讓別人的進來了,記得不?”

“裝修門診大樓,我表弟給你15%的回扣,還給你送了個小姐,記得不?”

“聽說你和貴人那個,那個是真的嗎?”

女人們唾沫橫飛。

木森的腦袋低下去。

黃姐回過神來,說:“什么亂開八糟的,她們和你開玩笑呢,老木。老木不是院長了,還是同事嘛,姐妹們不是那種在臺上媚結(jié),下臺后就冷臉的小人, 姐妹們是有修養(yǎng)的,還有學(xué)佛的,心慈悲著,何況老木已經(jīng)是病人,對不,老姐妹們?!?/p>

女人們的轉(zhuǎn)場特別快,紛紛說,給木院長開玩笑呢,木院長儒雅又有學(xué)識。我們都很尊敬他的。

恭維的話又一籮一籮地出來,瘟木頭又成了木院長。

木森把插頭重新插上,女人們又開始跳舞,如僵尸,毫無美感向前移動,分不清誰是誰。也許本來就沒有區(qū)分,她們現(xiàn)在是沒心的。

貴人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眼看著這一切,忽然覺得自己高了,明白了木森原來說他干凈的話,人世間的事在短短的幾分鐘就上演完了。本來想為自己與木森的關(guān)系說個清楚,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真實發(fā)生的也不一定是事實的真相,沒有發(fā)生的說不定才是真相。

“一群豬一樣的蠢女人”木森倒背著雙手,悄悄對貴人說。

貴人看看黃姐,又看看木森,知道他們活在不同的時空。貴人趕緊對黃姐說,他和木院長出去走走。

黃姐并沒停下跳舞,只說看著點。

貴人走在木森后面一步,木森很滿意貴人保持的距離。別人看木森和貴人在一起散步,先是詫異,后來招呼了,木森嗯哈作答。招呼的人多了,木森越來越緊張,落后貴人一步走在后面。在地鐵廣場,有幾百人圍成一圈跳僵尸舞,木森問貴人,她們是誰?。克齻儚哪睦飦??

貴人說不知道。

木森膽怯地牽了貴人的衣角,緊張地說:“貴人,我是不是病了?那些人我都不認識?!?/p>

貴人看見木森的眼睛里是一種深深的恐慌。

貴人牽了木森的手,說我也不認識。

木森不信任地看著貴人。他們在一個長椅上坐下來,一只狗走過來,趴在木森腳下,望著他。木森踢了狗一腳,狗汪汪兩聲站起來,還是以同樣的姿勢趴著。木森容了狗,眼光漸漸活泛了,叫了一聲:“佐羅”。

狗的眼也活泛了,伸出舌頭舔木森的褲腿。

佐羅!佐羅!木森的聲音歡快起來。

佐羅是木森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一只狗,高大英武,而這一只卻是像貓一樣的小狗,土黃色的毛臟兮兮的,奇的是尾巴上一團毛白得像雪。木森撫摸小狗,狗的尾巴甩得更歡了。貴人拉木森,說冷了,回家吧。木森往回走,小狗跟著,貴人也覺得奇,四下望望,沒見著主人。木森嘴里叫著佐羅,小狗一直跟著木森。木森很高興,但是貴人看著小狗尾巴上的白毛,眼里有一絲恐慌,對木森說,狗的主人在后面呢。貴人故意帶著木森進了商場。狗是不能進商場的。貴人拉著木森轉(zhuǎn)了好大一圈,買了一袋鹽出來,沒走多遠,狗又跟了上來。

木森用佐羅這個名字,把一只陌生的狗,喚回廣玉蘭樹下。狗興奮地繞著樹跑,跳舞的女人圍攏來,都說撿到狗是好事,說不定木院長的病會好了。

黃姐歡喜,只是對狗毛過敏。狗既然會帶來好運,她也舍不得給了別人,讓貴人替木森養(yǎng)著。貴人忌諱狗尾巴上的白毛,說沒時間照看狗。

木森很清醒地說他來照看。

貴人想說這狗不吉利,話到嘴邊又咽下了。那是一個夢見女人的夜晚,貴人趴在窗邊看樹,女人在床上說她死了就變成一棵樹,讓貴人天天看。貴人轉(zhuǎn)身看她,女人在床上成了一棵樹的樣子。貴人醒來,覺得夢挺稀奇,睡不著了,干脆坐起來看樹。這時候有兩個女人走到樹下,一個說,你撿回那只狗,我就說要出事,你還不信,那狗尾巴上明明戴著一朵白花。另一個說,狗是來替爸戴孝的。從此后貴人看到狗,眼光總是先落到狗的尾巴上。

跟著木森回來的狗,又替誰戴孝呢。也許不是狗帶來什么壞運,命運早就那樣了,只不過狗來通知我們,什么將要發(fā)生。

貴人替木森養(yǎng)著佐羅,木森每天來看。所謂看,只是讓狗圍著廣玉蘭狂歡,也不知樹下什么東西,狗總是很興奮地嗅來嗅去,甚至朝樹發(fā)泄曽欲。每每如此,木森總會笑罵,狗日的和貴人一樣愛好。偶爾木森的興致被狗的狂勁撩拔,起用貴人的紅瑪瑙,讓自己也樂了。

日子好像只是重復(fù)著無聊的時光,實際上冬天很快近了尾聲,一場小雪,廣玉蘭的葉子全落了。

廣玉蘭死了。貴人看著沒有樹葉的樹,覺得那些枝椏在說話。貴人為廣玉蘭點了三只香,然后封存了廣玉蘭的種子,那些要命的紅朱砂。他請木森喝酒,說佐羅是來替廣玉蘭戴孝的,然后講那個夜晚聽來的故事。木森喝紅了臉,說:“貴人,你信不信,廣玉蘭沒死,還等著送我上路呢。”

貴人說:“如果佐羅是來戴孝的,為廣玉蘭總比為你好,木森,老木,我們再活吧?!?/p>

木森說:“再活,還有龜兒子慶德,一起活?!?/p>

貴人配合說敢情,慶德是名醫(yī)啊。貴人忽然明白,也許木森并不真是老年癡呆,只是老了能倒著活,真有福呢。

木森說:“貴人你記著,你是我,惟一的,惟一的好朋友?!?/p>

貴人苦笑,在倒回的時光里,貴人真是木院長的好朋友嗎?但貴人愿意和木森一起在這個時候倒回去,講訴廣玉蘭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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